一
船从大陆最南端航行到南玉岛的路上,我总是想起小时候父亲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人和鱼是孪生兄弟,都从海洋来。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与天空近乎同色的大海,一定会生出天然的亲近,如果你停留在这片海上,你会变回一条鱼。
这会儿,刚下过雨的天阴沉沉地坠着,向远处看,未散去的水雾裹着整片海,让原本湛蓝的海面也染上迷蒙的白。白慢慢渗透,在尽头处,竟浮现莹莹的团绿,让我错觉自己其实正陷入一场偷天换日的魔术,即将被挪移到陌生的异世界。直到那团绿越来越近,我才意识到连接异世界的并非魔法,而是密不透风的蓊郁森林。这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倒影,一个未曾被风浪席卷的角落。蜿蜒伸展的枝叶小心包裹着漂浮的岛屿,如同守护一颗被放逐的种子,庄严、安静、坚定。
进入小岛只有一条不算宽敞的小路,我把路口歪歪扭扭刻着“南玉岛”的石碑拍下来发给郑言,以示安全抵达。从登岛到现在,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更别提什么交通工具,只有颜色各异的建筑时不时从浓荫中探出头,观察我这个外来客。直到风里飘来薄荷、九里香和杧果的味道,长途跋涉后的燥热与眩晕才稍有缓解。
手机没有收到消息提醒,我仔细一瞧,才看到“发送失败”四个大字,想是实在地处偏远,网络便近乎无。我只能改发短信,祈祷微弱的电信信号能坚持到它翻山越岭、漂洋过海。按照郑言的说法,那个人自十六年前离开,就一路流浪到了这座与星城相隔三千多公里的小岛。可眼下寂静诡异的状况,让我忍不住怀疑他的消息是否可靠。
接到郑言电话的时候正是一天中我最混沌的时候。手机在下巴和肩膀间摇摇欲坠,我努力在咖啡机的磨豆声中捕捉他的句子——伊伊,我可能找到他的线索了。飞速旋转的刀片发出巨大的嗡鸣,一分钟运转时间到了,机器自动停止工作。我不假思索,重新按下开关,嗡鸣声再次盖住了电话那头的喊叫。你听到没有?他说。你爸,你爸可能有线索了。奶白色泡沫像朵厚厚的云盖在杯口,封住了液体的苦涩味道,只留给人香甜回甘的错觉。如果时光也曾像一朵厚重的云,那时至今日,它终于悉数融化在黑棕色的旋涡里,再也盖不住任何秘密。
父亲是一场从童年发射来的梦,梦的尾巴带着尖利的角,将我的生命切成两半。前半段是斑驳的蓝、成堆成堆的画稿、奇幻的漂流瓶和大海。梦醒时,我还没来得及过十二岁生日。父亲留给我的礼物是一张画,正中心有一块湛蓝的水渊,像幽邃跳动的蓝色焰火。
我出生在北方的小县城,一个四季分明、少雨干燥的小地方。自打有记忆起,我就很少能看到母亲。那时候她供职于县城里唯一的一家大医院,常常忙得昏天黑地,父亲便成了我唯一的玩伴。我没有上过幼儿园,这得益于父亲的那一套自有理论,他说埋头读书的日子以后多的是,七岁前的必修课就是观察世界。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小孩子是好奇心最旺盛最有天赋的观察家,当他们完全吸纳了未知的环境,讲话、识字、算术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母亲对此当然不赞同,也曾经不止一次要把我送到家附近的幼儿园,最后都因为父亲的推诿和我的哭闹而不了了之。现在想来,母亲的妥协完全是基于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对父亲的微妙态度,她比任何人都了解父亲,也因此比任何人都容易对父亲心软。不过后来,她心软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进化成心如磐石的模样。
每天母亲出门后,父亲便带着我在街头巷尾乱逛,从东西关的二手批发市场到南山门的花鸟鱼虫店,再到立中街的商业广场,小城的每一块黑石砖都印着我们的足迹。父亲像神秘的魔法师,随时随地为我的生活施法。三月,他告诉我路旁那有点臭气,但色泽胜雪的梨花树其实是雪花变成的;五月,他把幽紫的丁香夹在我的练字本里,香气一直蔓延到盛夏;七月,他掏出皱皱巴巴的零钱,让我第一次尝到巧克力冰激凌的味道;九月,我们在秋雨里狂奔,他用落叶和积水伴奏,教我唱《雨中曲》;十二月,我们一起建造了冰雪城堡,在没过腰的雪海里游泳,他说雪海不如大海,小学毕业前一定带我去看真正的大海。很多年以后,当我一个人回到小城,再一次蹲在老旧的便利店门前舔着巧克力冰激凌时,我仿佛被热浪推回某一年的盛夏午后。父亲逆光蹲在一个因炎热、饥饿而耐性全失的小女孩面前,魔法般从身后掏出一支冰激凌,融化的深棕色奶油顺着他的手心滴答滴答往下流,还有几滴溅在他崭新的白布鞋上。那天的阳光毫无怜悯地从人头顶泼洒,他的影子变成黑沉沉的一块,把我的影子完完全全罩在其中。
上小学前,我从没有想过为什么父亲不像母亲、邻居叔叔一样每天上班,直到有一天,班上同学聊天的话题从昨晚热播的动画片变成了父母的工作,我才后知后觉自己对于父亲的工作一无所知。或许父亲“培养观察家”的计划并不那么成功,和班里唱英文歌、做奥数题的同学相比,我薄弱的基础、内向的性格和吊车尾的成绩简直是被孤立的最佳理由,如今这理由又多了一个——我是无业游民的孩子。
坦白地讲,母亲梳妆台里那块颇有年头、印着“星城市青年画家新锐奖——伊君”的奖牌并不能让我理解“自由画家”到底是种什么样的职业。我知道父亲喜欢画画,他没有朋友,除了带我出门就再没有社交,画画是他空闲时唯一会做的事情。家里不足三平方米的阳台挤满了他堆到房顶的画稿、混色的颜料和洗不干净的画笔,还有灰突突的油彩和铅笔芯屑,一层叠着一层,几乎盖住了地砖原本的颜色。
父亲的画分成两种,一种是中规中矩的写实油画,也是维持他生计的主要来源。早些年赶上下海潮,不少捞金归来的大老板都愿意买些字画装点门面。父亲那时刚从星城美院毕业,颇得导师欣赏,便顺理成章地被介绍给几个老板。第二种,按照他的说法,是真正属于他艺术生命的作品。这些画父亲从不售卖,也不参加展览,即便是生活最困窘的时候,也被他压在床板下不见天日。父亲说,那些人不能听到画里的声音,卖给他们就是践踏了自己的心血。但近些年,父亲越来越不喜欢画第一种画,再加上性格木讷,他的好运气很快就消耗一空,客户也一个接一个离开了。
父亲从来没有向我提及过这段历史,直到我终于忍不住向母亲哭诉自己是无业游民的孩子,她才把这些讲给我听。不过我始终觉得,我对于父亲职业认知的模糊和母亲当时的态度不无关系。说起这些时,她语速很快,神色淡然无波,仿佛在转述一个索然无味的陌生人故事。
画画时的父亲与平日任何时候的他都不同,站在画布面前,他弯曲的脊背才终于有笔直的线条。记忆中,父亲最喜欢画大海,那是属于他的第二种画。画海时,他从不用笔,只用手。普蓝、群青、湖蓝、钴蓝、云尼拿、春日青、钛白,厚重黏腻如花生酱般的颜料被一股脑挤在画布上,他虔诚而专注地让颜色引导手指,留下游鱼般流畅大胆的线条,仿佛正通过某种神秘仪式,将自己献祭给大海。一层堆叠结束,等待晾干,再来一层。一个下午、一个通宵,父亲常常这样度过。每当这时,我都觉得父亲其实是一条成精的鱼,只是出于一些缘故不得不留在人间,只有当厚腻纯重的颜料变成汹涌的大海,凹凸不平的涂层凝固成明暗跃动的沟槽,他才能真正回到大海。他的每根手指都被海风、海水腌过,那浸透盐渍的咸涩与粗糙,是他与大海间仅剩的牵连。
不出门的日子,父亲便会从餐厅多搬一把椅子,让我坐在一旁看他作画。小孩子通常是没有什么耐性的,为了让我安静下来,他总是边画边给我讲故事。虽然我一直很困惑,他是怎么做到一心二用的。有一天,父亲说,大海的深处其实另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和我们生活的世界没什么两样,只不过里面的生物不是人,而是鱼。有大鱼,有小鱼,有常见的鱼,也有只出现在传说里的鱼,比如长得像喜鹊的鳛鳛鱼,一首十身的何罗鱼,叫声像婴儿啼哭、长四足的人鱼,和能在死水里存活的寐鱼,等等。
那时我以为大海是通往神奇国度的大门,就像迪士尼的城堡,住着会讲话的动物。但他说,海水不是屏障,而是一面镜子。人和鱼是孪生兄弟,都从海洋来。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与天空近乎同色的大海,一定会生出天然的亲近,如果你停留在这片海上,你会变回一条鱼。
其实我从没见过海,在深居内陆的北方小镇,方圆几百里都找不到一条像样的河。但父亲的话却让我眼前出现了一帧奇妙的景象,我看到世界变成倒转的水晶球,海水倒灌,激涌的浪花亮片般从天而降,海与天在发白的泡沫中搅成一团。于是所有鱼都变成了人,人都变成了鱼。
父亲似乎看懂了我的惊诧与期待,那天晚上,他带我去了一家顶贵的海鲜餐厅。碍于小城尴尬的地理位置,餐厅空有“海鲜餐厅”的名头,实则是河鲜居多。父亲并不在意,神态自若地站在陈列柜前指指点点,仿佛一位要出征打仗的良将。这样的父亲让我感到陌生,他对鱼如此熟悉又情有独钟,不仅能准确叫出微型游泳池般的鱼缸里每一种生物的名字,甚至还颇为老到地叮嘱服务员每道菜的做法,这简直与平日被母亲嫌弃厨艺不精、缺乏生活常识的样子判若两人。
一瓶啤酒下肚,父亲的面色泛起微微的潮红,有一瞬间,他的身体小幅度地颤动了一下,似乎是被猛然扭开了深藏体内的记忆开关。他避开鱼刺为我夹了一筷子红烧带鱼,嘴里念叨着出门前没讲完的故事:带鱼好,带鱼的肚子最好,鱼肉软嫩,入口即化,是最美味的脂肪;鳙鱼,这个字你不认识,就是胖头鱼,适合做鱼头,剁椒鱼头,有点辣,你要再大一点才能吃;翡翠斑鱼的名字很好听,不过吃斑鱼要吃鱼尾,动起来的肉才最紧实;还有鳝鱼你知道吗,有点像泥鳅,以前在电视上你说像蛇还被吓到,它的脊背肉最好,叫软兜。
我看着他开合不停的嘴,有一瞬间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条在游泳池样的鱼缸里摆着尾、泛着绿光的小鱼。水波悠悠,星光灿灿,我循着水流的涌动扇动片尾,用力将嘴巴撑成饱满的圆,大口大口不加咀嚼地吞掉眼前的食物。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神情越来越兴奋,他说鱼,说江河湖海,说珊瑚,说海草,说所有的海洋生物,说大海是空间的极限,进一步是人类世界,退一步就成了黑洞。我不懂什么是黑洞,却始终记得这话。直到上了高中,我从书中读到黑洞是“神秘而不可见的宇宙吞噬者”,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一晚他猩红着双眼告诉我,带鱼要吃鱼肚、珊瑚不是植物而是动物、以后要带我去海边过生日的样子。那一刻,他似乎将整个海洋世界都捧到了我的面前。
离开餐厅已经是深夜,漆黑的天幕静谧而肃穆,星斗与月亮都清晰可见。父亲没有再讲话,似乎是耗光了能量,又或许是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他紧紧牵着我的手,在幢幢树影、飒飒风声中带我回家。
进门时地板水痕未干,晒干的衣服被分门别类地叠放在沙发上。母亲正蹲在地上,小心地把掉落的发丝、杂屑堆成一团,她的手指用力一拢,杂物就被灰黑的抹布团团包住,坠入垃圾桶中。我无须探头扫视便知道,餐桌、厨房也一定恢复了整洁的模样,堆在水槽中的碗碟、没来得及丢的快餐打包盒,通通都去到了该去的地方。母亲幽利的目光扫过只穿着一件皱巴巴T恤的父亲,他的不翼而飞的拖鞋、发灰起球的白袜、散落的裤子绑带似乎都暗示了某种混乱的狼狈,父亲以一种蜷缩的姿态站在玄关,仿佛马上就要融化。在长久而尴尬的沉默中,母亲终于朝我抬了抬下巴,我很快接收到信号,以最快的速度躲回房间。房门之内,我能清楚地听到父亲在来回踱步,以及没出息、颓废、不上进这样尖厉的字眼,正从母亲混着盐粒的声音里传出,它们听起来比往日更加酸涩、沙哑。
这种状况已经持续半年多了。父亲卖出去的画越来越少,母亲只能更努力地加班,护士长的名额依然没有落到她头上。或许母亲曾寄希望于我能给她重新扬眉吐气的机会,遗憾的是,我却和父亲一样辜负了她,不仅没有变得成熟懂事,反而如出一辙地木讷、胆小,不被她喜欢。父亲一声不吭,任凭母亲数落,也许是母亲眼里血淋淋的恨意让他无法辩白,他只能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不让自己被母亲的后悔、不甘一次次击穿。
前一天夜里下了雨,床单有股吹不透的阴霉味,熏得人发慌。但我却病态般地痴迷,放任自己陷入其中。深吸一口气,这味道越来越阴冷,像是不见天日的海底,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顺着鼻腔流入我的身体、我的心脏,淌过渐渐微弱的争吵声、哭声,哄着我入睡。
二
上三年级时,最后一个还在父亲手里买画的顾客也消失了,听说是投资失败,这意味着父亲也彻底失业了。一开始,他还会在母亲的要求下,到小城的各个画廊里推销自己。但或许是因为他早已把所有的魔幻词汇都消耗在给我讲故事上了,站在画廊经纪人面前,他显得笨拙而沉默。艺术是善变的小姑娘,父亲的画被灰突突的牛皮纸包着扔在画廊的角落,有几幅包装不佳甚至破了口,如同一张张扭曲的嘴,以略显狰狞的姿态宣判着某些时代的终结。
那些日子,父亲像长在了阳台上,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和送我上下学,没有任何事情能把他打捞。母亲的怨怼一日胜过一日,他却缩成了一块被晒皱的旧布,既不可能拧出一滴水,也执拗地不肯将自己打湿。
父亲收郑言为徒就是这个时候的事情。我从没有想到父亲也有甘为人师的一天,毕竟在我身上的实践表明,他压根不具备成为一个寻常意义上好老师的资格。郑言是楼下饺子馆老板的儿子,虽然大我几岁,快要上初中,却没有什么大孩子的气焰。他个子不高,皮肤很白,略显圆润的身材透出几分憨厚的沉稳。我对他的印象尚可,除了因为他们家饺子馆的味道很好,还因为他是这条街上唯一一个没有骂过我是无业游民的孩子的同龄人。在饺子馆,郑言大多数时间都是帮郑老板端菜、算账、收拾桌子,只有人少的时候,才躲在收银台后面画画。
父亲是第一个发现郑言有天赋的人。构图准确,用色大胆,油画棒画出了油画的质感,是个好苗子,父亲结账时瞟了一眼说道。郑老板是个老实本分的中年人,一心指望着儿子以后回来接班,在他眼里,那些看不出形状的色块只是儿子的乱涂乱画,但一个职业画家(尽管是已经过气的画家)的赞赏仍然令他惊喜不已。伊伊爸你开玩笑吧,你能看出来他画的是啥?以前还以为他有本事,能帮我店里画几张菜谱,也省点印刷费。结果这小子,黑咕隆咚的纸上瞎涂几个白块儿就完活了。哪个饭店敢摆这种菜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是黑店呢!郑老板强压下嘴角上扬的弧度,既骄傲又不掩埋怨地叨咕了几句。不,这孩子很有想法,是艺术家的思维。你要饺子,他准确地画出了你的诉求,黑白对比让饺子绝对突出,虽然抽象却抓人眼球,你说,是不是这么个意思?郑老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连带着看郑言图画本上那几根七扭八歪的线条也顺眼了,甚至暗暗怀疑自家极有可能诞生一颗艺术新星。找完钱,郑老板一把握住父亲的手,居然提出要请他做郑言的美术指导老师。
一开始,父亲拒绝的姿态很明确,甚至是有些过激,几根手指在背后搓个没完,仿佛一只缩在角落的猫被侵犯领地,随时准备向入侵者发起攻击。郑言一言不发地站在郑老板身后,双唇抿得用力,唇角泛出微微的白。天气并不算炎热,他却一直用手抹着额头的汗,手上沾染的颜料在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留下几道橘紫色的痕迹,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父亲闻声望过来,同样看到了一脸花相的郑言。片刻后,他盯着郑言问,你想一直画画吗?只见那小胖孩有点胆怯地看了郑老板一眼,最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父亲应下了这份差事。我不知道最后是什么打动了他,也许是郑言干净明亮的眼神透着光,也许是一个月三百块的讲课费能稍许分担生活的压力,又或许是画廊里自己窘迫的身影与母亲冷漠的神情始终挥之不去。他似乎真的下定决心要告别自己的魔法,学习做一个与庸常生活为伍的平凡人。
上课的地点就定在饺子馆后院。父亲每周会抽三个晚上,从空间明暗、构图调色再到美术史、艺术史,周到全面地教给郑言,他甚至不怎么再提带我出门的事,一门心思都扑在了替郑言挑选临摹画稿、辅导书上。每次上课前,父亲都要仔细地收拾干净自己,有时母亲会在一旁半真半假地开几句“这才有点正经样子”“现在才想起来,原来你当初也是星城美院优秀毕业生”之类的玩笑,父亲却像没听到一样,关门的声音重而响,像是通知整栋楼的人,他要去工作了。
的确,他似乎从来没有如此用力、孤注一掷地想要做好一件事情。从前的他像孤傲的鹰,只仰望万里长空,俯瞰悬崖峭壁,而今却被迫卸下羽翼,混迹在形形色色的人群里。尽管母亲对此乐见其成,我却没由来地心生恐惧,那是一种只有在经过楼梯间里的垃圾通道时才会爬上心头的怯悸。当年我们住的老房子里,有一条贯穿整栋楼的垃圾管道,不管住在几层,只要把垃圾丢进四方方、黑黢黢的开口,所有垃圾就会集中落到废物处理站。每次经过时我都会下意识加快脚步,生怕里面伸出一双鬼手将我拖走。有一次,我错把母亲新买的一兜子牛奶当垃圾丢掉,手中失重的一瞬间,心脏骤然一空,不管我多么拼命地从六楼冲下去,垃圾管道就像连接时空的可怖隧道,几秒之间便会将陷在其中的所有东西腾挪到另一个空间。母亲大抵从没有注意到,自从父亲答应了做郑言的老师,他便再也没有画过一张他曾引以为傲的第二种画。我想,父亲的第二种画,连同他身体里的一部分,大概也被丢进了深不见底的垃圾管道,迅速消失在另一个世界,无论我心底有多害怕,都追不上,更无从追。
我越来越摸不准父亲的情绪,有时候他会在饭桌上兴高采烈地夸赞郑言有进步,用色越来越协调,一副自己的辛苦付出没有白费的欣慰模样。可若这时母亲借机劝说他开个美术班讨生活,他便会立刻冷脸,用前所未有的冷漠语气同母亲讲话,说母亲就是在逼他,他已经退无可退,不可能去教一群压根不知道美术是什么的小孩画画。母亲一反常态地没有被激怒,她只是神色自然地继续为我夹菜,就再也不提起这些事。一开始,我以为她是被父亲的微小改变所打动,或是不忍心丑化一个父亲在孩子心中的形象。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她的隐忍是一种静默的等待。如同猎人遇到不慎落难、垂死挣扎的野兽,只须安静地等待一个意料之中的时刻的到来,便可以毫不费力地迎来想要的结局。
大概半年后,市里的美术协会罕见地办了场十分隆重的绘画大赛,似乎是有个在南方闯出了名堂的画家为了回馈家乡、挖掘有潜力的艺术之星。郑老板第一时间就给郑言报了名,他似乎认为请父亲指导了郑言大半年,就是为了迎接这一刻。那几日,父亲每天都陪着郑言加训,甚至还找来了名画家年轻时的作品,让郑言做参考,尽管他对此十分瞧不上眼。现在想来,遇到郑言是父亲那半年里仅有的幸运,只有郑言曾经用纯然信赖、敬畏、仰慕的眼神望向他。艺术是无可名状的孤独语言,如果有人曾破译父亲的谜语,那郑言便是唯一的译者。
比赛的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郑言的作品《灰海》不仅榜上无名,而且那名画家还特意在颁奖时提起这幅画,不过不是为了表达欣赏。缺乏艺术精神,色调单一,传达给人的情绪也非常含混,虽然能看出有点底子,却没有少年的精气神。在没有资格抽象的时候抽象,只能算作是东施效颦,小孩子发脾气。台下掌声雷动,父亲的脸色却越来越差,他像一头受尽羞辱的猛兽冲向领奖台,一拳打向了意气风发的评委。
关于这场闹剧最终是怎样收尾的,我有点记不清了,个中细节他们也不会讲给我听。只知道回到学校时,我升级成了莽夫的孩子,走在路上,会有人指着父亲说自命不凡,误人子弟,而郑言家的饺子馆,我们再没有光顾过。同工作一起消失的,还有我对父亲的信任。在终日沉闷的氛围中,我不动声色地疏远了父亲,以此表达被迁怒的反抗。有一天放学后,他骑着摩托来接我,路上遇到前桌的男生,我飞快地扭过头去。父亲察觉到了,却没有说话。一切似乎都暗有所指,在看不见的角落,我卑懦的情绪疯狂鼓胀,像不得不生长的黑色枝叶,密密麻麻钳住自己细弱的脖颈。我能感受到有块石头堵住了心与口,仿佛那些情绪流淌出来,我和父亲间的某种东西就被打破了,父亲的魔法也失去了他唯一的观众。
崩塌发生得迅速而彻底,又或许碎裂的因子早已在几千个墨色深夜悄然生长,只是在某个寻常的早晨,在不那么明显的时机里自然引爆,留下震耳欲聋的余响和颓圮的残墙。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的离开并不是毫无先兆的,只是多年来,我一直自欺欺人地抹掉那些痕迹,将他的离开粉饰成一个没来得及讲完的魔法故事。那时,父亲的行为已经越来越怪异了。有时我会在深夜被突如其来的重响惊醒,那是父亲在客厅制造混乱。那场风波以后,母亲便将他赶出了房间,每晚他只能蜷缩在客厅的长沙发里,和一床起了球的旧毛毯一起挨过天色最黑的几个小时。
或许是沙发不舒服,他经常失眠,阳台画架上留下的美纹纸粘胶就是最好的证据。睡不着的夜晚,他会偷偷在画架上粘一张崭新的水粉纸起稿,油画的味道和痕迹太重,不便于隐藏。比起油画的厚重繁杂,水粉画有种轻描淡写的随意,但显然这份随意经常触怒他,他越画越愤懑,越画越不甘,他大声讲话,用力摔笔,故意制造声响,幽闭的空间在混乱的重音中摇摇欲坠。这时我才明白,白天的平静与忍耐不过是一种假象,他把时光筛落的愤怒、羞辱、委屈聚成一团点燃,那些曾凌驾于生命之上的艺术幻影、被母亲和周围人牢牢钉下的失败烙印,都在无形的火焰中湮灭成空。发泄过后,父亲颓坐在画架边,面前的画纸上总是浓墨般的一团水渊。我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不敢惊动他的自溺,我知道母亲也一定醒着,但她一次都没有出来过。如果说从前的父亲像一匹压在箱底的纱,只是蒙了尘,若是放到阳光下晒晒,还会幽幽透出光。那现在,这柔纱早已浸了水,捂住了她的口鼻,她终于从窒息的恐惧中回过神来,一把扯断那十数年来紧紧缠绕着我们的缥缈纱缎。
父亲的身体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他躯干的某些部分在一点点变得透明。有时他站在窗边,光会透过他的肌肤落在地上,不留下任何影子。我伸手触碰他,却看到自己的手指从他身体的骨骼关节处毫无阻拦地穿过。我吓坏了,父亲也吓坏了,那之后他总是避免和我有任何肢体接触。他吃饭时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常常目光呆滞地盯着碗里的食物,然后像鱼缸里的几条金鱼一样迅速撑圆嘴巴,没有咀嚼地大口吞咽,仿佛进食只是一项机械的器官运动。我越发肯定,现在眼前这个双眼突兀、胡子拉碴、瘦削得像鬼一样的男人绝不是我的父亲,他的身体和精神已经完全被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替换掉了,或许是一条能化形的鱼,又或许是成了精的愤怒与执念。
他离开前的那个夜晚天气很冷,天上没有星星,只剩一钩弯月漫不经心地挂着。月光细碎地漏过纱帘,映出几个被捏瘪后随意丢在角落的啤酒罐。父亲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样倒在沙发上,眼神涣散,说不清楚话,只是一直叫着我的名字,伊伊,伊伊……大海,大海。他眯缝的眼时不时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变成了四方方、黑黢黢的深渊巨口,我心底猛然生出一股强烈的预感——他马上就要掉落进那条深邃狭长的隧道,跌到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第二天醒来时,房子里没有父亲的身影,所有散落的画稿、画架、颜料、画笔,连同沙发上那条总是缩成一团的毯子全都不见了踪影。阳台只剩晾衣架孤零零站着,刚洗好的床单平平整整,散发着熟悉的皂角味。我冲进母亲的房间大喊父亲不见了,只见母亲平静地端坐在镜子前,描眉的手丝毫未抖。该送你去上学了。她嘴里溢出悠长的气,耳垂处的人造珍珠精致而得体,正漾着温润的柔光。
空气里是十几年来散不开的颜料味,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熹微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陈旧的餐桌投下一丝光线,亮闪闪晃了我的眼。我抬头看去,那是一只透明的漂流瓶,里面层层叠叠堆着蓝灰色交杂的细沙。漂流瓶的下面压着一张洁白的画纸,正中心的墨蓝色水渊,像一团幽邃跳动的蓝色焰火,而画面的右下角,是父亲歪歪扭扭的笔迹:伊伊,生日快乐。
时间的针脚密集而规律地排布,丝毫不会因为某个人、某些意外而乱了节奏,母亲依旧忙得打转,我也被迫学习在菜市场与厨房里开拓战场。有时母亲会在餐桌上特别夸赞我几句,仿佛我做了天大的贡献。不过我从不戳穿她郑重其事的仪式背后隐藏的愧疚与客套,如果这样可以让她好受一点的话。我知道母亲的日子并不好过,虽然医院里戳着脊梁骨的讽刺她从来不会对我提起,但去医院送饭时无意听到的几次,也足以让我了解她的处境。
母亲上班的周末,我常常一个人在街上乱晃。漫无目的地游荡已经变成习惯,这不一定与怀念什么人有关,只是唯有游荡,才能返还久违的轻快感。从东西关的二手批发市场到南山门的花鸟鱼虫店,再到立中街的商业广场,我用母亲淘汰的旧手机,将小城每一处不那么美的景致都认真拍下来。似乎是父亲离开以后我便越发意识到,事物存在皆偶然、皆有限。脚下的每一块黑石砖都反复刻着我的足印,直到被久违的香气勾起饿意,我才意识到眼前是郑言家的饺子馆。芹菜拌着肉馅的味道霸道地冲进鼻腔,郑言正站在大门前的桌子上帮忙包水饺。
他显然看见了我,但没有打招呼,转身径直进了后厨。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饥饿与疼痛混杂的情感,仿佛被钳子紧紧钳住心口,稍一放松,就会有大滴大滴的委屈溢出来。其实从前我和郑言的关系还不错,他甚至算得上我唯一的半个朋友。之所以是半个,是因为除了美术课的时间之外,我们很少有交集。但只要见面,他总会热情地塞给我一堆零食,或是辅导几道我算不出的作业题目。没想到郑言居然会折返,他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水饺打断了我的回忆。嫩绿的菜色从略显透明的面皮下透出来,我一眼便认出,这是芹菜猪肉馅。冬天菜样少,你和师父都喜欢的鲅鱼馅饺子,已经一周多没包了,不过芹菜馅是刚包好的,也特别好吃,你快尝尝。他似乎是看出我的局促,扯着我在一旁的石阶坐下。
谢谢,我的声音细如蚊蚋。对于郑言,我们都有种说不清的愧疚,那次比赛彻底戳破了郑老板的美梦,接手饺子馆成为宿命般的结局,被提前标注在郑言的人生轨迹上。我猜郑言已经知晓了父亲离开的消息,毕竟星城只有巴掌点大,父亲当时打伤评委导致大赛草草收场、赞助撤资的新闻更是铺天盖地。他的出走变成了一个失败者理所应当的收场,每一个旁观者都拍手称快。如果郑言摆出一副快意或者厌弃的表情我都不会责怪他,但此刻,他只是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水饺,眼神还是那样平静、闪着光。我几乎无法想象,在经历了这些以后,还会有人对父亲存着不带恶意的眼光。
我知道老师走了,郑言说,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明明有一身好本事,却不觉得是好本事,他教给我的东西是我从别的老师那里永远也得不到的,所以我很感谢他。我真的很喜欢他的画,虽然《灰海》被那个狗屁画家骂得一文不值,我却觉得那是我最好的作品,一辈子的骄傲。郑言的话令我心中的悲哀更甚,听说所有的参赛作品都不会再返还选手,或许郑言最骄傲的作品,也逃不掉被牛皮纸包着丢在黑角落的命运。
如果有机会,你以后还会画画吗?我问。郑言笑笑不说话,只是手指在地上画来画去,没人看得出是什么意思。郑言,端菜!郑老板的声音从窄小的后厨传来,催着他赶紧去招呼客人。他麻利地起身拍掉屁股上的土,大步跨进饺子馆,没有再回头。
三
父亲走后很多年,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他直挺挺地站在树下,阳光从头顶倾斜而下,又沿着他的额面反复折叠,留下细小的金色纹路。那纹路缓缓前进,绕过鼻梁、颧骨,终于在耷拉的唇角和深印的褶皱中,渐渐失去踪迹。你要到哪里去?我大声问他。我要回到大海,那里有我的漂流瓶,我的世界。可是大海太远了,你到不了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了酸涩的颤抖。不远的,他说。只要一直向南,总有一天会游向大海,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倏忽间,他的身体慢慢像冰块般透明,裸露的脖颈、手臂全都覆上了闪亮的鳞片,一个扭身,他如同一尾灵巧的鱼,转瞬就失去了踪迹。
几年以后,母亲终于迎来了期待已久的职位调动,我跟随她搬到了隔壁的A市,老房子也在新的城市规划里接受了拆迁改造。巨大的推土机在一片烟尘中轰鸣而过,父亲留下的魔法痕迹、楼梯间可怖的垃圾通道、擦不出颜色的阳台瓷砖、无人知晓的幽暗情绪,通通随着砖墙的崩塌烟消云散。
搬家那天,母亲的神情前所未有地畅意。事实上,在父亲离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得不接受周遭杂乱刺耳的嘲弄、同情甚至是羞辱,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可以做到置之不理,毕竟她所遭受的侵蚀远胜于我。但此刻母亲的神情让我意识到,她并非毫不在意,而是将恨意很深很深地藏在了那栋房子、那条街。母亲心中只有一块小小的角落能容下父亲的敏感与自尊心,余下都被琐碎的日常与坚不可摧的骄傲挤满,它们化作雷暴,一次又一次斩断了二人间脆弱不堪的亲密。在几千个日夜的磨蚀之后,母亲早已学会从一个怨恨狂怒的女人,进化为一尊平静冷漠的雕像。
新的城市较之星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像城市里每一个普通中学生那样,过起两点一线的生活。父亲则变成了我和母亲心照不宣的秘密,在她用拆迁费置办的二手公寓里,父亲是不成立的痕迹,完完全全被隔离在这片崭新天地之外。也许是年纪到了,母亲身上不再有年轻时执着于工作的冲劲,她慢慢闲下来,也有时间关切我学习跟不跟得上,需不需要上补习班,以后想读哪里的大学,找什么样的工作。有一天,她甚至还从商场抱回了烤箱、咖啡机、早餐机等这些打着闲情逸致标签的东西,说是要做些年轻人喜欢的东西给我吃。坦白讲,母亲的蛋糕初试不算成功,绵软的糕体膨大不良,表皮也有些开裂。她敲响我的房门,用透明玻璃碟捧着一块淡黄色的小三角塔,脸上是少见的局促。在母亲的转变面前,我常常显得有些无措,但时间一长,我好像也学会了怎样做一个不扫兴的女儿。直到吃完一整块蛋糕,我才注意到那只仿钻石切面的小碟子也是新买的。
和母亲唯一的一次争吵爆发于我大学毕业前的某个夜晚。晚餐时,母亲问我毕业的打算,我告诉她已经决定去郑言的摄影工作室工作。那时,我和母亲的交流已经很少了,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在忙活各自的生活,从不过多干涉。这一次我以为母亲也会尊重我的决定,毕竟现在读的会计专业不过是填志愿时“矮子里面拔大个”的结果,我堪称愚钝的数字敏感度根本不能让自己以此为生。但我想错了,母亲以难以遏制的怒意否决了我的决定,她凌厉的眉头毫不留情地挤在一起,让我意识到十年前的那一天,母亲把父亲赶出房间时,也是这种表情。她平静的面容已经很多年没有因为情绪而碎裂,我忙跟她解释,郑言现在早就不画画了,和父亲也没有任何联系。只是他的工作室正好缺人,一直没有招到合适的,所以我才决定去试试。他们的待遇虽然一般,但是好在时间自由啊,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那种格子间的工作,我待不住的。虽然我没有什么摄影的底子,但郑言答应了会好好教我的,而且你以前也不是常说我拍照很好看吗?母亲似乎终于找回一点往日的冷静,她重新拿起筷子,一言不发地继续吃饭。无形之中,我感觉到有种看不见的毒素正在我们身上蔓延,不管是父亲、母亲,还是我,都无一幸免。
其实对于这份工作,我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只是工作室的老板是郑言,我无须再花心思处理复杂的职场关系。和郑言恢复联系,是我上大学以后的事情。偶然间在校门口遇到时,我差点没认出他,早年的婴儿肥渐渐褪去,肤色也黑了好几个度,从前羞涩胆怯的样子一去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生活精心打磨过的成熟与干练。让我没想到的是,郑言并没有变成饺子馆的下一任郑老板,而是来到了A市发展。据他说,毕业旅行时遇到两个喜欢摄影的驴友,便有模有样地跟在后面学,慢慢也喜欢上了。旅行结束,三个人一起回到A市,索性就合伙开了间摄影工作室。我丝毫不相信古板执拗如郑老板,会轻易同意郑言开摄影室的决定。郑言笑着打哈哈,说无非是断了经济来源呗,男子汉大丈夫,早该自力更生了。老实说,我打心底里羡慕郑言这种天生的执行者。小时候他喜欢画画,就会把所有休息时间都花在画画上面,长大了他喜欢上摄影,又冒着和郑老板翻脸的风险开了工作室。我知道自己永远也变不成这种人,但或许离得近一点,也会受到感染,哪怕只有一点点。所以当郑言和我抱怨工作室人手短缺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时,我犹豫了几天,还是毛遂自荐,请他给我一个机会。
郑言告诉我团队很满意我的试拍成片,愿意接受我的加入时,我已经和母亲冷战快一个月。喜悦与不安变成两股反向缠在一起的绳,扯得我发闷,我硬着头皮给母亲发消息,告诉她自己通过了面试,可以留在摄影室工作。
回家吧,我们去超市买菜,帮你庆祝。直到太阳彻底跌出地平线,我才收到母亲的回复。从超市走回家的路上,我和母亲谁也没有讲话,在半个手臂的距离间摇摇晃晃。这条路上没有路灯,月亮也像迷路了似的,只有一点模糊的痕迹。夜风一阵接一阵地吹来,丛丛树影摇摆不停,它们变成深海里的怪兽,张牙舞爪,像是要趁着暗夜将我们吞没。好不容易走到有路灯的转角,我忽然觉得身后有双注视着我的眼睛,目光穿透密叶的掩盖,竟直直穿透我的胸膛。
风停了。我拉住了母亲的衣角,她似乎愣怔了一下,下一秒便攥着我的手揣进外套口袋。剩下的路我们依旧没有讲话,但脚步越来越快。我忽然有种大胆的怀疑,那双眼为何如此熟悉,是不是父亲,他回来看我了吗?
我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曾经有一阵,我放学后总是往同学家跑,即便她们不那么欢迎我,我也依然厚脸皮地赖着。那是我和父亲关系最紧张的几个月,就在我被叫“莽夫的孩子”不久之后。我每天都设法避免与父亲共处一室,压抑的情绪与委屈让房子变成了真空仓,容不下任何活物生存,我像好不容易挣开笼子的飞鸟,一心只想着远离父亲的森林。
于是每天,我都会用满口袋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同班里的几个厉害角色交换融入小群体的“入场券”。直到“弹尽粮绝”,我还没意识到这些树干制成的笔、桃仁雕出的平安扣、画着简笔十二生肖的书皮,都出自父亲之手。我的辛苦经营终于换来了邻桌小敏的同情,她主动邀请我晚饭后去家里玩。那天我拒绝了父亲要带我去公园的提议,也拒绝了他要去小敏家接我的要求——如果她、她们再一次想起我身败名裂、一事无成的父亲,我再想不出别的法子来救自己了。父亲的妥协理应让我拥有一个被喜悦充盈的夜晚,可如今回想起来,记忆里却只剩下父亲的一双眼。那天回家的路上,那和我相似的黑色瞳仁里映着星光,它一路追着我,不时从暗巷、转角、树荫下露出淡淡的影,像月亮与群星织就的披风,牢牢地罩住我。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童年那个陪着我长大的父亲是不是只是一条冷酷的鱼派来的幻影?不然他怎么会舍得丢下我不告而别,把我一个人留在那个夜晚这么多年?
其实你父亲最想收的学生不是郑言,而是你。母亲没由来的一句话将我钉在原地,她语气轻松自如,听不出任何情绪,手下菜刀飞快地舞,转眼间就切好了一盘土豆丝。厨房光昏暗、幽黄,有点像土豆丝的颜色,一圈一圈光晕停荡在母亲头顶,一开始我以为是眼花,仔细看去,那光果然又凝成了几根招摇的白丝。父亲离开这么久,这是母亲第一次主动提起父亲,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要做何回应,幸好母亲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天下大多数生命的降临一样,我的出生也揣着父母沉甸甸的期许、希望,母亲盼着我安安稳稳,衣食无忧,而父亲则希望我能分享他的热情,追随他痴迷半生的绘画艺术。尽管我出生后不久,他的生意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但不论他的画是否有人买账,他始终认为绘画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美好的珍宝。如同一个单纯的孩童想要将最喜欢的玩具分享给最亲密的伙伴,他执着地想要与我共享艺术王国里鲜为人知的喜悦。我后知后觉,原来小时候书桌里用不完的水彩笔、油画棒,那些看着父亲作画、听他讲千奇百怪故事的午后,都是他蓄谋已久的结果。即便我从未在绘画上展露出太多天赋与兴趣,养育我的过程本身,已经令他欣慰自得。母亲最先察觉到父亲的念头,她害怕极了,同父亲大吵一架。她决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变成像她父亲一样的疯子,容忍一个异类已经足够折磨,她怎么还有心力忍受第二个?
应该是第一次,我主动伸手拥抱了母亲。在厨房昏暗、幽黄的灯光下,我抱住了这个冰冷绝情的妻子,这个无助孤独的母亲。
不觉间,我已经在工作室待了一年多。郑言变成了我的摄影老师,我不由得感叹,果然人生兜兜转转,总是逃不过一个圈。郑言是一个极富耐心的老师,构图、光影、对焦、调试、后期处理,在满世界奔波的路途中,他将所有技巧事无巨细地教给我。做户外摄影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轻松,背着几十斤重的设备奔跑在路上已经成为日常。母亲免不了要对我念叨几句不着家、邋里邋遢不像个女孩子之类的话,这时我就会端起相机对着她,来,陈女士,笑一个,再给你拍张新的微信头像呗。母亲会嗔怒瞪着我,但从不拒绝。说来奇怪,工作以后,我和母亲的关系似乎更亲近了一点,成人世界的条条框框与身不由己将我青春期仅存的委屈与怨恨都磨平了,不论回忆曾经多么令人费解、难挨,风把灯吹灭的那刻,世界都会如常迈向下一个明天。
拍摄的旅程总是与孤独为伴,只有把自己抛到拍摄对象的世界中,才能捕捉到最真实的画面。大部分时间,我都更喜欢拍大海、拍森林、拍耸峙的山崖、拍颓败的工厂。只有沉默的景色才会温和地接纳闯入者,大大方方露出它或美或丑的曲线,而人只会把想要示众的部分留在镜头前。
拍人才赚钱啊,不赚钱你费这些片子有什么用?每次面对郑言恨铁不成钢的劝告,我都当没听见。我试过很多次,总是抓不准模特的动作和神韵,拍不出好片子。或者说,比起和人的默契,我和景物更有同频共振的心电感应。取景框定住的瞬间,焦点就变成了我抛出的锚,它深深扎根在空间的另一端,静穆垂坠,温顺幽深,仿佛宇宙正与我温柔对视。那一刻真是浪漫极了。有几次,我们出外景遇到极端天气,其他人为了保护设备,都下意识用身体护着相机往营地冲,只有我不顾台风、大雨、暴雪,还要对着折翼的枯木、天网般的闪电按下快门。我想我有义务让镜头目送每一次日月的起降、每一场疾风骤雨的狂欢,那是它们对我的回馈,这种默契无须多言。
即便不想承认,我最喜欢拍的还是大海。这当中大概是离不了父亲的影响,毕竟在我还是个孩子时,他就将一个如此丰盛、诡秘的世界袒露在我的面前,令我终其一生都无法逃脱海洋的旋涡。第一次看见大海,是二十岁那年的生日。我用攒了一年半的生活费,买了一张去渤海湾的火车票。父亲说雪海不如大海,这话在我脑中盘桓了很多年,直到真正见到碧波万里负青天,我才终于懂了那种磅礴。雪海和大海是完全不同的景致,雪海至清至白,任何淤泥污秽都无处容身,而大海却无不可藏,无不可纳。无尽绵延的蓝铺天盖地袭来,整个世界幻化成旋转的深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滚起巨浪,毫无怜悯地将平凡者、成功者、失败者,或者孤独者吞没。涨潮的海水打湿了鞋子,冷冰冰的,将我唤回现实。此刻,我已经彻底说服了自己,我的父亲就是一条来自远海的鱼,我那些短暂如梦的童年记忆,也不过是他变成人无聊时留下的几笔涂鸦。
夏天的海边永远是热门景点,离海不远处就是一条沙滩市集,各种海产品、贝壳装饰、珍珠首饰的摊子前游客攒动,热闹极了。唯独角落里有张摊子冷冷清清,像满口白牙有个豁口,突兀得可怜。我心里不禁对老板生出些许可怜,便打算走上前去看个清楚。我怎么也没想到,那四尺见方铺着深蓝色锦布的小桌上,摆着的居然是大大小小、充料迥异的漂流瓶。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总像是在讲故事的小瓶子了,早在很多年前,它就连同父亲的画被我压在书桌左手边第三个抽屉的最底部。
摊位老板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可能是太久没有人光顾,她显得有些激动,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我是美院的学生,这些都是我自己设计的,赚点零花钱。你有喜欢的吗,我可以推荐。这瓶叫“落日余晖”,里面是海盐、蓝水晶、黄水晶、细沙、肉桂、迷迭香、薰衣草,代表好运;如果想要浪漫一点的可以选这只“心动记忆”,是用红糖、砂石、玫瑰、粉晶和芙蓉花拼配的;卖得最好的就是这只“日进斗金”,多香果、肉桂、绿东陵、灰石沙,保证旺财运哦。真奇怪,我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忍不住想,如此漂亮有意思的小瓶子,怎么会没有人来买呢?她殷切的眼神令我阵阵恍惚,父亲走后,再也没有人这样满含期待地望着我了。我利落付钱,带走了那只“落日余晖”。
那之后,每次经过海边,我都会在附近商店转一圈找找漂流瓶的影子。运气好的时候会遇到一些像微缩沙画的精致瓶子,大多数时候则是一无所获。店主说,现在精致的手办礼物太多了,漂流瓶这种好像千禧遗珠的东西,早就没人买了。没有办法,我只能带着虚实不定的落寞离开。几年后工作室搬家,郑言看到我抽屉里那些堆积成小山的漂流瓶时还有点发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父亲离开的细节,我曾经讲给他听。除了郑言,我想应该再没有人能理解那些被埋在酸涩日子里的无助。那天晚上他请我在大排档吃饭,庆祝我终于拿了个过得去的摄影奖。祝贺词说完,他还是没忍住问,你这么喜欢满世界跑地拍片,是不是在找师父的下落?我发现自己居然无法明确回答他。我已经攒下了很多只漂流瓶,但没有一只像父亲送给我的那样,蟹灰色与淡蓝色细细缠绕,像龙卷风,也像扭曲的手,决然地将所有空间拧紧,直至密不透风。
像是要扳回一城,我说,你以前那么喜欢画画,为什么长大了却放弃了?他猛吸了一口烟,一本正经地说,画画是一种图像艺术,摄影也是一种图像艺术,我这也不算转行啊。我们静静看着彼此没讲话,半晌,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直到没抽完的烟烫到指尖,郑言才赶忙甩掉烟头。半掌马丁靴在砂石地上来来回回地蹍,地上仍有零星的火点在闪,风吹了很久,也没灭。他没有再踩上去,大概是没看见。
其实我心里清楚,那场风波后不久,郑老板就严肃地劝郑言放弃画画这条路。那狗屁评委说你的画不好,爸知道你心里委屈,也知道你喜欢画。以我不专业的眼光看,伊老师的画也确实不错,抽象,但挺有感觉。可是你要知道,伊老师连他自己都养不起,你师母和伊伊跟着他不委屈吗?我从九岁就跟着你爷爷学包饺子,一包就是四十多年,也算个手艺人。艺术和手艺只有一步之遥,但有太多人为了跨过那一步,把自己搞得不人不鬼,艺术不是艺术,手艺也变成了耻辱。我们是俗人,粗人,搞不来艺术,有门谋生的手艺就够了。如今想来,郑老板确实是个通透的手艺人。
夜里的大排档拥挤而热闹,没有人会注意哪一桌曾上演了什么惊心动魄的剧情,哪一个人又曾在时间的河流中遗失了什么。蒸腾的烟火气在头顶上方盘旋,我和郑言都喝醉了。其实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幸运,天赋与现实没给我成为艺术家的机会,却也用透明的玻璃罩子把我困在平淡无奇的生活里。努力谋生了很多年,我依旧和母亲挤在那套二手公寓里,没有引以为傲的事业,没有可观的积蓄,没有明确的个人规划。生活麻木,周而复始,一眼望得到尽头。我好像一滴浮珠,找不到能严丝合缝嵌入什么的机会,只能终日在生活的表面漫无目的地滚动。有时候我也暗暗期待,会有一股风吹来,让我顺着轨道逃逸,随着蒸腾作用进入大海,这样就再没有人追得上我、找得到我。
回家时母亲还没睡,我昏昏沉沉的样子意料之中让她皱紧了眉头。别生气,妈,我说,我和郑言去吃饭了,庆祝我拿了奖。母亲浅浅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转身便进了厨房冲蜂蜜水。母亲单薄的背影似乎在无情诉说,我想她一定后悔曾经放任我跟着父亲野蛮生长,她那样一个骄傲、自尊心强、为了晋升永远争着加班的人,现在要终日面对一个如此不优秀、不争气的女儿,必定也是种残忍的折磨。想到这里,我连蜂蜜水也不好意思喝了。
靠着仅存的一点清醒,我把所有漂流瓶在床头一字排开,有“落日余晖”,有“黑色飓风”,有“扬帆远航”,还有“百鸟归林”。它们连成一幅幅跳动的画,上演着微缩世界里的故事。意识混沌起来,我感觉自己正踩在水上,一艘艘飘摇的船从身边划过,不知哪一艘会藏着父亲的身影。他是不是真的去看大海了?海里会不会有他的王国呢?我忍不住这样猜测。可我去过那么多地方的海,一次也没有遇见过他,渤海、东海、南海,他就像蒸发的水滴,汇入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的水循环。没有什么能使他驻留,纵然航行充满不定、未知、疲倦,他是不系之舟。
或许父亲并不想让我找到他,最后,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父亲离开的最初几年,我总是小心而疲倦地兜拽着他在我心中的样子,不让失败、绝望、无情这样的字眼覆盖所剩无几的轮廓。但我知道,怀疑的触角始终不曾真正缩回原地,它们那样敏感、迅速地生长,让我在心力交瘁的摇摆间难以自拔。直到有一天,人们无意间提起那场闹得满城风雨的绘画大赛,却没有再提起父亲的名字。那一刻,我知道时间终于为脏乱的往事重新裹上圆滑的外衣,犹如沉灰色的钢珠,无声滚过人们话语的间隙。父亲究竟去了哪里,他一个人怎么生活,他还会不会再回来,没有人真正在意这些问题的答案。
四
南玉岛上只有一条尚算开阔的主路,东西贯穿整座岛,其余都是弯弯曲曲、四通八达的小路。
走到小岛中心地带时,已经是黄昏了。我顺着路牌弯弯绕绕,终于找到了一家旅店落脚。从外边看,那是一栋黑顶白墙的小屋,外围一整圈灌木红叶石楠,像天然的围栏将整个院子框成椭圆形。直到走近才发现,墙体是一块块花岗岩堆成的石头厝,外面刷了乳白色的一层漆,屋顶的灰黑色则是因为在瓦上压了青灰色的火山石。旅店的名字很有意思,叫“再生海”,不过我实在想不通这颇有些徽式审美的石头房和海有什么关系。旅店的店主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丈夫四肢颀长,面色黝黑,颧骨突出,乍一看有点像猴子,妻子则是少言而温顺,细细的眉眼挂在稍显圆阔的面庞上,让我想起细瞳的金渐层。不确定这趟行程会持续多久,我便只付了三天的房钱,转念再想,如果事情不那么顺利,或许还要再耽搁几日。于是我试探着跟老板商量,三天后再续几日能不能打点折。只见老板(后来我都叫他辉叔,叫老板娘辉婶)大手一挥,耷拉着半只眼睛道,你们城里人就是喜欢一板一眼,现在也没有其他游客,你只管住着,等到离开一起算就是啦,我肯定不会多收你钱。他的普通话口音有点奇怪,像是夹在闽南语和粤语之间的音调,我猜他也是因为时不时冒出的几个内地游客才被迫学习了普通话。
放好行李,我正打算出门觅食,却看到辉叔与辉婶正在小院子里架起一口锅,热气咕嘟咕嘟,散逸浓浓的椰子香。快来吃椰子鱼羹,正打算叫你哩,辉婶很是自然地招呼我。他们的热情让我受宠若惊,毕竟对一个陌生人如此放心,尽管是对房客,也是不多见的。我推拒不得,只好搬过一把小竹藤椅围着小锅坐下。辉婶替我舀好一碗鱼羹,又嘱咐我把鱼刺、鱼骨丢在空碟子里。鱼骨头要埋回地里的,她轻声解释道,这是对大海的感恩,保佑我们年年有鱼哩。海岛的夜通常来得更晚,但此刻,黑檀木似的浓黑还是温柔地降落了,海岸对面忽然湿蒙蒙地浮起一团火,不知是不是一样的人家也正围着盆火打边炉。
辉叔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星城,您知道吗,一个北方的小城市。星城?好像有点耳熟,不过记不清了。辉叔笑着摇摇头,手掌一搭一摆摩挲着藤椅,仿佛那是什么珍爱的宝贝。北边离我们太远了,听邻街的老马讲,他以前去过漠河,每天四点钟太阳就落下了,下大雪的时候那么厚一层,能把人埋住,骇死个人哩!我被辉叔语气里的夸张逗笑了,没有那么大的雪,他是骗你的,我忍不住戳穿。星城离漠河还是有一点距离的,不过也是会下雪的城市。辉婶重新给我添了一碗羹,雪白的鱼肉堪堪露出一角,有点像雪山。哼,骗不骗的,我一个半老头子,这辈子也不会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不过你一个小妮子,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这离家至少要三千多公里吧!我本不想如实告知他此行的目的,但南玉岛巴掌点大,一年到头的新面孔也不会有很多,如果父亲真的曾经出现在这里,必然也是要找地方落脚的,那么辉叔夫妻见过他的可能性就很大。
找人,我是来找人的。果然,辉婶热心地接起话头,到这里找人哇,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说不定见过哩。一个中年男人,个子中等,有点黑,样子看起来挺老实,好像……喜欢在沙滩上画画,或者做那种装很多沙子的小瓶子,你们见过吗?辉叔默不作声地瞥了辉婶一眼,神色稍微有点不自然,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半晌,他支支吾吾地说,马师傅,就是邻街的老马,他也是从北边来的,我们岛上只他一个人会画画,要不,你明个去看看?我心神一动,老马?虽然名字对不上,但他若改名换姓也是情理之中。辉叔的神情似乎有些犹豫,只听他又问,你和这个人,是什么关系哩?嗐,他之前是我老板,结果破产了,他没来得及给我们开工资就跑了,我装作一脸愁容地解释道。辉叔和辉婶“哦、哦”地点头,脸色却更不自在了。
其实此前郑言在电话中解释得很含混,我只隐隐约约地搞清楚,有个曾去南方海岛采风的朋友和他提起,自己在岛上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中年人。那人每天都在沙滩上画一些旁人看不懂的画,朋友觉得有意思,就顺手拍下来,还尝试和他搭话。可那人似乎精神不太正常,只一直嘟囔着“海、海”。如果那个人就是父亲,他很可能已经变得疯疯癫癫,我不知要如何向人解释自己的父亲落得如此田地,只能随口扯了个谎。
第二天,辉叔告诉我,马师傅在岛上开了唯一一家面食馆,就在路口往东的那条街上。我们岛上人吃不惯面啊包啊的东西,很少去他的店,还是鱼汤、蟹粥最鲜。不过,他的店要到下午四点钟才会开门,你不要去早喽。我谢过辉叔,决定白天在岛上四处转转,晚上再去老马的面馆吃晚餐。出门前,辉叔在塞满各色干草干花的抽屉里翻找半天,终于找到一张颇有年头的南玉岛旅游地图。好些年前,有个大老板想在我们这里搞旅游开发,岛上好多店都是因为这个才开起来的,我这小店也是。后来啊,他们发现这岛实在是太远了,连网络信号线都搭不起来,就放弃了。不过,我们这岛很小,你就算乱走、迷路,到了天黑也足够绕回来了。说完,辉叔还嘿嘿干笑两声,耸起的颧骨高高架在鼻子两侧,令他看起来更像一只猴子了。
地图上的南玉岛中间鼓胀,两头稍扁,横向的主路上零星标记着几家店铺,有瓜果店、鱼羹店、装饰品店、石料店、超市等,数目虽然不多,对于小岛生活而言似乎也足够了。主路两旁,时不时就交叉出几条小路,蜿蜒至岛屿边缘。我越看越觉得南玉岛像一片漂浮在海面上的落叶,连那些弯弯曲曲的小道都像是叶片的叶脉,仿佛下一秒海风吹来,整座岛就会被轻飘飘地吹走。
一路走来,岛上的一切都令我感到稀奇。做摄影的这些年,我跟着郑言去了很多地方,也看过缤纷多样的世景、人情,但从没有哪个地方像南玉岛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像个一无所知的野蛮人。每走几步就能看到和“再生海”差不多的四扇石厝,只不过每家每户都把屋子漆成了不同的颜色,远远看去像地上结出的硕大果子。房顶形状各有不同,但无一例外都挂着数不清的鱼干、鱼肉肠、腊肉肠、果干,有些鱼干甚至还被挂到家门外的高树上,看来主人丝毫不担心自己的鱼干会被野猫、鸟、虫,或者是人偷食。挂着鱼干的树下,通常是卖水果的小摊子,波罗蜜、龙眼、荔枝、杧果,金黄灿烂,藏着太阳。我口舌生津,忍不住买了一杯杧果汁。准备付钱时,老板却直摆手不肯收我的纸币,他指指我耳朵上的耳环,嘴里断断续续蹦出一些普通话词汇,这个,这个换,给你杧果。他边说边打着手势。我这才知道,原来南玉岛上还保留着以物易物的习俗,如果双方都满意,就可以用物品代替金钱进行交易,比如用一副新手套换一条腊肉,用一整只波罗蜜换几个鸡蛋。我觉得这种交易方式很新鲜,便利落摘下耳环递给那中年男人。他对着阳光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又强硬地塞给我三个巨大的杧果。我有点惊讶,没想到这副已经买了三四年的廉价耳环,可以在这座奇怪的小岛上换得一大杯杧果汁和三个比我的手还要大一圈的杧果。那中年人似乎很高兴,一点也不觉得亏本,嘴里还嘟嘟囔囔,给婆娘,新的。我后知后觉,他一定是要把这副耳环送给家中的妻子。
我忍不住掏出手机,对着黄澄澄的杧果摊拍了一张发给郑言。这两天的信号依旧差极,十条中有一两条能发过去已经算是幸运。但我并不在意,和郑言的短信记录变成了我的旅行日记,他能不能看到,全靠运气。一路走走停停,几乎遇到所有店铺我都要走进去瞧上一圈,试图寻找可能存在的熟悉痕迹。按理说,地图上记载的店铺分布应该是几年前的,这些年随着外来客的急剧减少,那些为了吸引游客的店铺也应渐渐消失。但如今它们居然还好好地开着门,连店铺门口“欢迎光临南玉岛”的贴画都光洁如新。我忍不住想,或许它们才是跋山涉水的背包客,阴差阳错来到大陆最南端,却为岛上的风景深深着迷,心安理得地扎下了根。
小岛的日夜似乎比大陆上走得更慢,我已经在小岛内穿行了整整一圈,太阳还没升到头顶。如此低密度的生活节奏,让我恍惚身处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一圈游荡下来,我有了很多新发现。原来树不一定是结果子的,也有可能长着鱼、长着猫、长着不愿意接触地面的人。花也不一定非得是规规矩矩成片开放,一片偌大的土地,薰衣草、迷迭香、姜花可以一枝隔着一枝盛放,像张抽象派与印象派融合的花毯子。在南玉岛上,人与动物、植物没有定式,甚至不存在分明的界限,万事万物皆存在变幻的气息。我觉得陶渊明那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桃花源,应该也是这样一幅景象。南玉岛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到处都弥漫着原始而浑厚的气息,可它又以混沌的宽容,将世间所有怪异、神秘的力量熔铸在一起,让每一个误入其中的捕鱼人都被温柔相待。
指针指向下午四点三十分时,我的心脏忽然开始狂跳。按照地图的指示,“再生海”背后的一条街就应该是马师傅的店。马师傅的店既没有名字,也没有招牌,只有店门口的玻璃上,画着内馅血红的巨无霸饺子,这种颇具现代气息的绘画风格显得与整座小岛格格不入。
店里显然是刚开始营业,倒扣在桌子上的木椅只放下来一半,一个身材瘦削的身影不慌不忙,灵巧地穿行其中。您好,可以用餐吗?我强自镇定发问。转过头来,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五六十岁,轮廓硬朗,眼窝深邃,眼角则像不堪岁月的重量厌耷耷地垂着,与之相呼应的,还有天然就下撇的嘴角。但他眼神清亮,瞳孔颜色极淡,有点不怒自威的样子。他极迅速地打量我一眼,开口是极标准的普通话,可以,坐。
直到点餐时我才发现,他的餐馆不能点餐,吃什么全由他根据当天的食材、气候、心情决定。整间餐馆不大,拢共只有六张桌子,所有桌椅看起来都是竹子编织的,乍一看和辉叔小院里的手工藤椅十分相似,但细细一看才知道大有不同。店里的每一张桌子、每一把椅子上,都用烫画机勾绘了各式图样,有待放的紫藤萝、振翅的翠鸟、闽南古韵飞檐、盛开满塘的秀荷……比起用笔描画,烙烫出的棕褐色更加自然融润,不过这也意味着对作画者的功力有更高的要求。这些小图虽不复杂,寥寥几笔极有生韵,可见马师傅的功夫十分了得。餐厅的最深处是厨房,通向收银处则打通了一扇半圆的窗,窗框上细细雕了纹样,下刀深浅粗细略有不同,应该是纯手工的结果。此时,我越发觉得马师傅异于常人,不单是因为这些费了心思的设计,更因为是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小岛上。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家店已经不再是赖以生计的店铺,而变成了马师傅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宫殿。
三只瓷白青花纹的盘子摆在面前时,我还有些恍惚,一时不知从何下口。马师傅气定神闲地在我面前坐下,指尖微微一推——先吃冷盘,凉拌双瓜花。再吃热荤,生蚝蛤蜊焖炖石斑鱼。最后是主食,韭叶丁香马鲛鱼饺子。尝尝吧,所有菜式调味都是我自创的。说完他又靠回了竹椅上,像只骄矜高贵的猫。所谓双瓜花,原来是糟粕醋腌了木瓜花和黄瓜花,清新爽辣,十分开胃。石斑鱼最常见的做法是清蒸,同生蚝、蛤蜊一起炖倒是新奇,马师傅补充道,生蚝蛤蜊吊高汤,炖出的鱼肉鲜甜不腥,出锅前再滴一点柠檬汁,鲜味更足。马鲛鱼饺子则让我想起过去在郑言家常吃的鲅鱼饺子,那是父亲和我的最爱。一口饺子咬下,我几乎落下泪来。面皮与肉馅完美交融,韭叶丁香中和了鱼肉厚重的口感,沾染淡淡植物香的肉汁顺着喉咙滑到心房,我居然久违地生出想家的感觉。
我忍不住和马师傅感叹,这简直是登岛以来我吃过的最满足的一餐。马师傅餍足地吸了一口烟——准确地说,那并不是烟,而是一根古棕色的枯木枝,被点燃时散发出淡淡的柏木香,白丝袅袅,倒也像是烟。第一次来吧,以前没见过你。嗯,我点头,摄影师,采风来的。哪里人?星城人,您知道这地方吗?他忽然很高兴地回答,我是连城人,那我们算半个老乡了。我心下惊异,您一个北方人,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不无聊吗?
无聊?马师傅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什么样的日子叫作不无聊,上班工作,赚钱养家,还是拉帮结派交朋友?实不相瞒,早些年我做点小生意,也算个老板,后来生意失败,公司破产,妻离子散,你说那样的日子算刺激还是无聊?意识到这个问题也许触及他的痛点,我不敢再问下去了。马师傅却像毫不在意似的,拍了拍袖口沾染的一点面粉,又重新理好上衣的褶皱,才接着说,我打小就喜欢画画,可惜那年月找不到老师教,画出来的东西家里人也看不懂,我就只好到镇上的玻璃厂做学徒,跟着师父在玻璃上画画。他指指收银台旁一个颇有些年头的四折柜子,柜子通体实木,只有柜门掏空,压着白色水波纹的底子,上面覆一层玻璃,四边绘青色卷云纹。可见,这便是马师傅的玻璃画了。后来师父见我有天赋,肯吃苦,就向老领导求情,给我转正。我本以为自己要在玻璃厂画一辈子花纹,没想到后来政策放开,省里的美术学院重新招生,我头一个就去报了名。所以您也是美院毕业的?我问。
马师傅捞过身后的茶壶,轻轻呷了一口道,不是。收到录取通知的那天,我老婆告诉我她怀孕了。那年,我也小三十了,玻璃厂倒闭,我要养整个家,我供不起自己念书。这句话让我心里止不住地发涩,脑中闪过那个一遍又一遍画着大海的影子,他到底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我忽然想起,辉叔明明说马师傅的店是间面馆,但寻常的面馆里可不会有这么多讲究,更不会有五花八门的菜式。您这到底是面馆还是餐馆啊?我有点开玩笑地问。都是,他咂咂嘴,起身从收银台里翻出一本半尺厚的速写本。我打开一瞧,里面密密麻麻画着各种造型精致、色彩斑斓的面点,旁边还仔细标注了用料取色,比如,将茜草、红花、苏木捣碎提取红色,栀子、姜黄、洋葱皮可提取黄色,蝶豆花、紫草、艾草则是天然的染色剂;肉馅拌入韭叶、丁香可温中降逆,菜入青果、蒲公英则清热解毒。
不营业的时候,马师傅都是在后厨忙活这些。柔软慵懒的面团混着各色药材、香料,在马师傅手里醒了神,一会儿变成灵巧欲奔的野兔,一会儿又变成亭亭垂立的杨柳。他肆无忌惮地让自己耽溺于此,仿佛以此向客居十载的孤独宣战。马师傅说,绘画、做菜、做面点都是创作,以前我是和颜色做游戏,一直玩到颜色能表现出我想要的意境;现在我则是和面团、花草树木、各色食材做游戏,让它们变成我想要的样子。做自己的研究,怎么会无聊呢。
直到我把最后一个饺子吃完,店里也没有新的顾客。我见马师傅面色如常,便猜测这应该是餐厅的常态。由此看来,每天四点半才开门,不许顾客点餐,也不是什么饥饿营销的手段。从前,马师傅在玻璃上画千篇一律点缀式的花纹,为的是让玻璃好看、卖得快;现在,他在瓷器、竹椅、藤桌、大门上和各种精心设计的面点上作画,不是为了吸引顾客,反倒有点自娱自乐、自我修炼的意思。他像女巫般从各色花草、水果中淬炼颜色,在近乎与世隔绝的小岛上,用颜色、气味、食材建造起了新的王国。
见我消灭了所有食物,马师傅忍不住挑眉,不过只有左半边。这一次,他从立柜里抱出一个玻璃酒罐,说,好久没见到老乡,这顿算我请,不过,陪我喝两杯吧。除了菜品复杂,马师傅的酒也很特别,我看不出那神秘的玻璃罐子里泡了什么花草药材,但按照马师傅的要求,这酒要到海边就着海潮、海风喝。我想马师傅必定是个十分讲究的人,虽然整日和食材打交道,他身上却没有一丝油腥味,甚至还能闻到若有若无的皂角香。我这才想起方才他打开柜门时,放在隔层处未开封的老式香皂,想来那便是他日常熏香的方式了。这样一来,马师傅的行为更让我心生敬畏,仿佛他不是要请我饮酒,而是要邀请我参观一座不为人所知的隐形宫殿。
不过,马师傅说出的话却并不像他的人一样温和体面。你不是来采风的吧?坐在沙滩上,他的眼神不带探究却异常精明。为什么这么说?真正采风拍片子的摄影师,哪个不追着人问——哪里能看到最显眼的日落、哪里的浪头最高最猛、哪里有新鲜没人见过的景致——可你,只坐在这儿听故事,压根不关心景色,最关键的,出门连个相机都不背。我没话辩驳,沉默半晌才说,我确实是个摄影师,不过,我是来找人的。一个北方男人,五十多岁,中等身材,有点黑,喜欢在沙滩上画画,可能……精神有点不正常,您在岛上见过这样一个人吗?马师傅猛灌了一口酒,酒气顺着咽喉极快上蹿,他的双眼一下子变得猩红。没见过,马师傅答,也可能见过,记不清了,但肯定没在我店里吃过饭,所有光临过的顾客,我都记得的。
此刻,我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便岔开话题,刚才你还没讲完,你放弃去美术学院以后发生什么了?风里缠了些低鸣的萧萧声,迷蒙的水汽像薄纱轻掠过天地,海面一片烟波。
马师傅念叨着酒烈,小口小口咂巴着,慢慢开口。之后的故事就没意思啦,我跟着一个表哥跑到福建做小商品加工生意,经济开放、外贸走俏,钱像雪花一样飘进口袋,那真是前半生最风光的十年。我可以到世界各地旅行,在拍卖行拍下所有喜欢的画,追求有钱人的各种体面优雅。那时候我每天穿的衣服都是剪裁笔挺的套装,从不允许超过两种颜色出现在身上。但是那些年,我一张画都没有画过。后来经济危机,资产一瞬化为泡沫,还欠下几千万债务。老婆受不了,就带着孩子离开了。说这些故事时,马师傅的表情并不痛苦,仿佛早已在成百上千个夜里反复练习过,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对人提起时,呼吸顺畅,不显浊沉。我忽然就理解了,为何马师傅的面容上总有些散不去的苦相,纵然时移世易,人携带的痕迹总是很难被时间抹去。遗憾的是,我一向不擅长安慰人,便只好一口饮尽杯子里的酒。百花浓艳的香甜瞬间充满口腔,给味蕾带来一种悲壮的回甘。
不过我还是有些疑惑,半生波折的人不在少数,他怎么就偏偏逃到了人迹罕至的南玉岛,并且一待就是十几年?我尚在犹豫这种追问会不会显得太越界,马师傅自己就先开了口。你知道这个小岛最不同的地方是什么吗,如果从天空俯瞰,南玉岛的形状其实是一条鱼,所以它原本的名字叫“南鱼岛”,外地人分不清土话“鱼”和“玉”的发音,传着传着就变成“南玉岛”了。一条鱼一样的岛,你说是不是挺有趣的?
不对,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张皱皱巴巴的地图,南玉岛的形状分明像一片树叶,如果硬说像条鱼,也只能算没有尾巴的鱼。马师傅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说,错了。你这地图是外地那群开发商画的,他们并不知道南玉岛是有尾巴的。我依旧觉得不对劲,可是开发商的地图也是根据航拍、遥感扫描绘制的,如果真的有“鱼尾巴”,遥感卫星地图上怎么会毫无显示呢?那我哪知道,我只是个搞点个人艺术爱好的小老头,又不是科学家。鱼尾巴鱼尾巴,说不定在海里呢!我只当他是喝醉了,没有接话,任由他自顾自说下去。对鱼来说,只有在海里,鱼才有身为鱼的意义和使命,而一条鱼变成的小岛,与生俱来就拥有找到直抵海洋之路的能力。所以,我就像一条离了海的鱼,只有回到大海,才能找回自己。年轻的时候,我追求艺术不得,想守着家庭也没守住。太多年了,就像走钢索,被悬在高空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们静静坐在沙滩上,玻璃罐子和瓷杯东倒西歪,残酒顺着杯口流了出来,在沙滩留下长长折折的细线。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窸窸窣窣的银白漏下,也被海波缱绻而小心地托着。我告别了马师傅,一个人沿着海岸线潜行,脑海里却始终回想着他的话。他说,他曾经以为,自我的角落永远无法被世界接纳。如果你想要向世界索求一点世俗的欲望,就势必要献出一点儿自己的东西,比如爱情、亲情、艺术、自由。但从死巷逃过一遭,他现在却觉得,角落本身就是一个充满变数的世界。就像人有角落,海边的榕树有角落,茅草屋上的喜鹊有角落,甚至连沙滩上的一粒沙都有自己的角落。我们曾经以为一定要做的事、要到达的彼岸,或许在游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不想去了。并不是只有海的那一边才是世界,心之所向,心之所造,就是角落,就是世界。
“我要尽量久久地存活,竭力让所有美丽的事物,都诞生在我的角落,开满我的世界。”说这话时,他静静地立在海边,清辉月桂在他身后化作光晕,又一点点收拢,变成闪电般的细线凿穿他的背影。刹那间,仿佛有种流动的能量从他的躯壳中散逸开来,让他像流云一样渐渐透明、飘浮起来。夜海的波涛叠叠翻涌,失落的群星从天幕中闪现,有股静谧的力量缓缓开始闪耀。
我耳边又响起父亲的话,他说,每个人都有一条鱼。古时候所有仙人都有一盏命灯,灯在人在。现在虽然没有神仙了,但所有人都有一条相伴的鱼,鱼在人在。你永远也不知道大海会给你什么样的风景,但它会像旋涡一样将你吸纳,让你深入风暴中心自己看清楚。所以在大海里,你看到的只有你自己。
我觉得马师傅也是一条鱼,只有同类才会如此了解同类。
这一刻,站在溶溶的月色下,我似乎看到了父亲的海。
五
进岛的第三天,信号终于好了起来,早上我收到郑言的消息,问我进展如何。我说还没找到,不过遇到一个人,倒是和父亲有几分相像。郑言没有再回复。
其实我一早就知道,郑言骗了我。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一个朋友去海边采风,转眼就能遇到失踪了十六年的人,这是多么微小的概率。所以一个小时后,我看着他发来的长消息,并不觉得很惊讶。
“伊伊,很抱歉和你撒了谎。得知师父的线索并不是意外,而是他精心谋划的结果,但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我也无从得知。所以我能想到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你送到南玉岛上,让你自己揭秘一切。半年前的一天,我加班到很晚,走出工作室时,忽然觉得有人盯着我。不过那人很警觉,在我扭头的一瞬间就拐进了巷子里。虽然他动作极快,身影一闪而过,但我确定,那人就是师父,我绝不会认错。没过几天,我在上班时收到一张手绘明信片。明信片正面是深蓝色的一片,正中央有一块椭圆状的小岛,点缀着五彩斑点,看起来像虫蛀了的叶片。明信片背面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送给伊伊,蓝色的礼物。你能想象当时我看到这一切的心情吗?我发疯一样冲到街上,可是路上行人来来去去,压根没有那个人的影子。”读到这里,我心中生出无限讶异,他是怎么找到工作室地址的?如果他能找到工作室,那是不是一样知道我和母亲住在哪里?他为什么不愿意直接来找我,是母亲的缘故吗?“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确认画中的地点,毕竟全世界的岛屿太多了,我始终无法确定位置。最后确实是一位同行朋友告诉我,画里的小岛很像自己曾经去采风的南玉岛,那些五颜六色的斑点其实是一栋栋房子,也是南玉岛的标志。我不知道老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送来这张明信片,也许是暗示自己的踪迹,也许只是默默送上一份祝福。但不管是因为什么,我想都应该将一切交由你自行决定。所以是否还要继续找下去,全看你自己。岛上偏僻,我不能第一时间收到你的消息,请你务必小心,注意安全。——郑言”
辉嫂把被子晒得很好,轻薄、软绵绵,即便蒙头把自己包住,也不会喘不过气。被子边上还被她用不知什么植物的茎脉绣上了一圈草绿色花纹,香气淡淡,居然有点石松叶的味道。“我不知道老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送来这张明信片,也许是暗示自己的踪迹,也许只是默默送上一份祝福。”我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思忖父亲或许真的不在这座岛上,他只是单纯地想送一张明信片给我,弥补这些年离开的愧疚、遗憾或是别的什么。或许是时候告别了,我决定托辉叔帮我买张明天离开的船票,我与小岛的缘分,似乎就该止步于此了。
出门时,辉婶又在小院里架锅煮鱼羹。已经连续吃了三天海鲜,我实在有些吃不动,便翻出上岛前准备的牛肉方便面。我把面饼用力捏碎,又朝辉婶借了一口小锅,把碎成渣的面饼连同料包一起倒进锅中慢煮,直到面条(现在应该叫作面渣)逐渐绵软塌陷,便用勺子挖着连汤带面地吃。辉婶在一旁看着我,半天没出声,我以为她也想尝尝,正要给她也盛一碗,她却摆摆手说,你们北边人都这样吃泡面吗?我的手定在了半空中,还有谁这样吃面?从前我店里的一个伙计,也是北边人(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所有外地人对于辉婶来说,都是北边人)。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但还是像孩子一样总吃泡面,都不喝我做的鱼汤。从小到大,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只有我一个人会这样吃泡面。我不喜欢吃面条,只喜欢喝汤,而捏碎的面饼就可以连着汤一起,无须咀嚼地喝掉。我曾经煞有介事地告诉父亲,这是我独创的“伊氏吃法”,父亲笑着点评,很不错,和羊肉泡馍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的眼睛被热气熏得有些发潮,那人现在在哪儿,怎么这几天都没见到他?他走啦,辉婶的声音有些发闷,从北边来岛上的人,除了老马,没有一个待得久。不过他好勤快哩,交给他什么活计都做得好,帮工也不要钱,只说管他一天三顿饭。他怪有意思的,每天晚上不睡屋子,老是喜欢睡外边,有时候是树上,有时候是海边,我说你不要被海浪卷跑喽,他也不听。后来,果然还是被海浪卷跑了,不过也有人说,看见他跑到岛的另一边去了。
另一边?辉叔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狠狠瞪了辉嫂一眼。辉嫂注意到我紧张的神色,似乎觉察到什么,一下子捂住嘴不再说话。辉叔赶忙又递给我一牙木瓜,吃木瓜小伊,都是大家乱说的哩,你要知道,在岛上待久了,看事物都会有点神神道道。不给自己讲点故事,要怎么挨过一辈子哩。辉叔的解释令我觉得更加诡异,岛的另一边难道不是大海吗?这几天我围着南玉岛走了一圈又一圈,虽然不敢说了如指掌,但如果小岛的另一边连着别的什么地带,我绝不会遗漏。
这时,脑海中忽然闪过马师傅的话,南玉岛其实是一条鱼。鱼尾巴,岛的另一边是“南鱼岛”的鱼尾巴吗?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正变得紧绷,如果辉叔依旧同我绕圈子,我恐怕都没办法继续发出声音同他讲话。只见辉叔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小伊,你和在找的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觉得头脑前所未有地沉重,嗫嚅答道,是我爸爸。什么?辉婶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一点也没有往日狭细的样子。我这才注意到她的瞳孔也不是黑色,而是暗暗的金棕色。
他走了,小伊,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辉叔的语气变得低沉、严肃,和平日憨厚佛系的样子很是不同。海岛本来就是海上的停泊站,人们来了又走,再正常不过。老实说——虽然我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你父亲——不过那人确实有点奇怪。可话说回来,生活在岛上的人,不奇怪一点才奇怪哩。阿君啊,他让我们叫他阿君,平时有点神神道道,喜欢自言自语,或者和动物、植物讲话。他同岛上人不算亲近,大家对他也见怪不怪。据他自己说,以前是个卖画的,我们不懂那些,只有老马能同他聊上几句。我困惑地望向辉叔,您说他认识马师傅?是哩。老马店门口吓人的饺子还是他帮忙画的哩,还有我这旅店的牌子,他示意我看向门口矮矮的木招牌,也是他帮我取名、帮我画的。
来到南玉岛的父亲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会用前所未有的夸张手法画风格迥异的画,用不知偷练了多久的笔迹写字,甚至连个性也变得疯疯癫癫。我感到他正变作一团谜云,只留下虚无缥缈的痕迹。不过此刻,我心里最困惑的还是父亲究竟到哪里去了,既然他曾停留在南玉岛,为何我始终没有见到他?
小伊,我们瞒着你,实在是因为心虚。我心里一惊,只见辉叔的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愧色,辉婶面前的小锅也渐渐熄了火,鱼羹黏成一坨,像玉白色的石头。阿君虽然在店里做活,但不怎么和我们聊天,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帮我搬搬石头,修补石厝,偶尔也会陪我到海边砍木头、做船。阿君是忽然没了踪影的,那天下午我们出海试新打好的小船,结果第二天早上他就不见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条小船。那之后,不管是我们,还是老马,都再没有见过他。岛上几乎所有认识阿君的人都出动了,我们甚至还到海面上找了两天两夜,都一无所获。不管怎么说,他是我们店里的伙计,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哩,我们心里不好受。
辉叔还在解释什么,或许是他的自责、他的无奈,又或者是马师傅对他的劝慰。我没有听清楚,只觉得自己掉入了一张纤弱而柔韧的巨网中,虽然孔洞密布,却无处脱身。父亲再一次消失了,如同十六年前那样。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留下任何礼物给我。
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我忽然被一段一段的吟唱惊醒。此时的天还透着墨色,这种时间怎么会有歌声传来?走出房门,小院静悄悄的,辉叔和辉婶貌似都不在家。循着歌声找去,岛上的居民不分老少居然全部出来了,他们身着奇装异服,排成“回”字形队列朝海边走去。站在队伍最前端的,赫然就是辉叔!只见他手握火把,猎猎海风狂猛地吹过,那火把愈烧愈烈。歌声渐渐微弱,海面的浪却更加汹涌地拍上沙滩。明明离海还有一段距离,我却能感觉到水流正打着圈向外扩散,顷刻间,海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旋涡正中央,是庞大无边的鱼群。
一张张渔网撒向深海。原来近海的岩石上,早就铺满各家各户的渔网,只是天色太暗,便与黑岩悄无声息地融为了一体。原来这是岛上居民们捕鱼时的特殊仪式,那吵醒我的颂歌其实就是为了将鱼吸引到浅海区域。一时间,我的心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复杂,我本以为自己窥探到了南玉岛不可告人的秘密,说不定还与父亲的失踪有关。现在这样的结果让我不知该不该感到轻松。打捞工作渐渐步入尾声,辉叔夫妻的渔网沉甸甸、黑漆漆的一团,显然是满载而归。只见辉婶收拢了渔网,把一部分鱼倒进身侧的空桶中,一个瘦弱的老妇人拎着桶,蹒跚地离开了。一旁还有不少年轻力壮的人,也都纷纷将网中的鱼分给那些年长、年幼者。人群渐渐散开了,我一下子回过神,匆忙沿着原路奔回小院,生怕自己的偷窥惊扰了这份虔诚的神圣。
我故意拖到快十点钟才走出房门,装作一副睡了懒觉的样子。果然辉婶只当我奔波几日累坏了,并没有多问,只是在早餐的鱼汤里多盛了好几块鱼肉。但此刻我心里有事,根本没胃口吃饭,随便扒拉了几口就出门了。我再次回到清晨的海边,试图寻找仪式之后残留的痕迹。我甚至在脑海里想象,密密麻麻的鱼群变成了通往海洋深处的大路,我踩在鱼背上,阳光落在深海中央,指引我到达一个神秘的平行空间,在那里,或许有隧道、有黑洞、有宫殿,以及,父亲。但鱼群早已不见踪影,海面一望无际,连涛声都不明显,一切安稳如常。
我没有想到会在海边遇到辉叔,他正拖着一根巨粗无比的木头缓缓前进,过于沉重的分量在沙滩上画下一道道黝深的痕迹。只见他拿着斧头用力削砍,只一会工夫,木头就变成了一艘独木舟。辉叔一家并不以旅店为生,打船、捕鱼、采蚌、卖果子,什么都干。想想也是,这里的旅游业情况根本不足以支撑整家旅店的运营,包括岛上的其他店铺,大多有别的营生维持生计。之前辉婶也告诉我,家里除了他们老两口,还有两个儿子在远洋,一个做船员,一个捕鱼。一年里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漂在海上,同各种海生物打交道。大海就是他们的世界,家里留不住他们,不过我们活在岛上的人,和活在船上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天生就是要与大海为伴的。我记得,当时辉婶的神态很平静,但这种平静却不是我常在母亲身上看到的平静,它更像冲泡得宜的一壶老茶,温润细滑,入口即化。
辉叔注意到我的身影,笑着指指刚打好的木舟,要不要上去试试?我说这木头还没有涂松油,现在就上去岂不是要沉在海里。辉叔却示意我坐进去,这是岛上特有的古树,你看,树干上亮晶晶的,就是天然的松油。去海上看看吧,很漂亮的。我知道你快走了,把握机会嘛。
独木舟载着我渐渐漂远,没有船桨,没有方向舵,我心中却毫无惧意。木舟随着风向转弯,尖锐的船头推开叠浪,水汽凝成镜子,居然映照出前方一座海市蜃楼来。小舟缓缓滑近后,我才发现眼前并非幻境,而是一座真正的密林岛屿。
我回头望去,并没有南玉岛的影子,难道我转了向,漂到了小岛的背面?不再多想,我索性下船登岛。这一头,进岛的路更加曲折幽深,几乎没有平地,只有陡峭山坡。我只能攀着岩石,一点一点往上爬。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爬到小岛的最顶端,本以为站在高处就能辨别出“再生海”的位置,树林却像粽子衣般层层叠叠,完全遮住了视线。或许是因为岛上的阳光、水分太过充足,所有的树木植被都生得粗壮威武,反倒让我有种被保护的错觉。林子里静谧极了,连风声都听不到,我尝试穿过这些郁郁葱葱的枝叶,尽快找到下山的路。猛然间,头顶的叶片忽然开始抖动,每走一步,叶片就抖动得更厉害。我吓了一跳,不敢再走,只能缓缓蹲下身。指尖触碰到坚硬的石地时,我不禁一愣,方才走过的路大都是松软的沙土,可这一块怎么像石片一样硬,还透着暗暗的黑?我小心翼翼地拨开浮面上的落叶、碎沙,一片连着一片黑色砖瓦到此时才显露了出来——我居然站在一座房子的屋顶上。
看着眼前几乎被嵌进岩石里的树屋,我忍不住发出惊叹,心里暗暗后悔没有带着手机出来,否则这样的景致拍下来一定能震惊不少人的下巴。两根巨大的、比我腰身还粗的树藤紧紧缠绕在一起,环抱着整座屋子,巴掌大的叶片疏疏垂落,不知名的花朵、果实从空隙中探出头来。整座树屋像一只潜居的绿色生物,仿佛在等待某个时刻降临,重获新生。与巨大的身躯相比,树屋的门窄小得仅供一人穿过,生锈的门页吱吱作响,只一推就簌簌落下斑驳的木屑。我的心开始怦怦狂跳,隐隐约约的念头在脑中狂震。
灰尘顺着阳光折射出道道幻影,我这才发现屋子的背面被凿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洞,阳光被精准切割成正方形,像印在房间里的一块大乘印。房子内空无一人,从灰尘的厚度推测,应该是很久都没有人来过。虽然内部的面积很小,但因为没有什么家具,反倒显出一股孤寂的空旷来。房子的正中央摆着一张竹桌,水与风让它受损严重,摇摇欲坠,角落里那张草席就更惨了,几乎只剩下一些残片。房间里似乎没有任何可以辨认身份的东西,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离开。
转身的瞬间,余光里忽然跃进灰蓝色的一抹,亮闪闪地晃眼。我这才注意到,那姑且算作窗子的洞下,有一条窄窄的,像是硬物凿出来的不规则凹槽,里面整整齐齐摆满了一排透明的漂流瓶。瓶中蟹灰色与淡蓝色的细沙交叠缠绕,像龙卷风,也像一只扭曲的手,在濒于毁灭前用尽全力同我打了个招呼。
来到南玉岛之前,我从不敢过分设想生活的模样。父亲离开后,母亲一直告诫我的人生信条便是:平淡稳定地生活就足够了。尽管我的职业需要四处出差、作息颠倒,但外面的世界轻易无法侵扰我宝贵的安宁。我不会在工作之外的时间出门,更不会主动参与社交。我唯一的亲人只有母亲,尽管不甚亲密,也算相安无事。我没有男朋友,也从来不对同一个陌生人共度一生抱有期待。可以说,我的生活平静而琐碎,既没有向俗常宣战的野心,也不认为稳妥地生活会有损生活本身的什么意义。但有些时候,尤其是与我的瓶子们对坐时,我也会暗暗幻想,如果父亲还在身边,他会不会让我看到不一样的世界,我会不会变成和他一样脱轨的魔法师?出发前那晚,郑言曾打电话问我,如果找到了师父,你会怎么办?我没有回答。当时已经是深夜了,可窗外居然还有清脆的鸟鸣,不显吵闹,反倒有几分夜深闻铃音的玄妙,不知道电话那头的郑言有没有听到。此刻,我看着眼前的小瓶子,忽然觉得天地全部微缩于此,而意义无处不在。就像这世间其实没有彻彻底底的烟消云散,只有从此处到别处,从此身到他身,关键在于你想象它如何存在。父亲也许是一个人、一条鱼、一棵树、一座岛,或是一只瓶子。凡是有意义的地方,他便是存在着。
恍惚间,挪移的日光从窗洞直射进来,刺得我睁不开眼。我惊觉眼前黑黢黢的四方石洞好像变成了一块周正的画框。画面中,天与海连缀成无尽蓝的世界,橘子色夕阳潜伏在黑乎乎的远山里,像一尾即将跃出海面的金鲤鱼。大海之上,水汽潋滟,光在蒙蒙的团雾里摇身一变,便化作了坠落在海面凸起岩块之上的五色宝石。眼前的景象,终于同父亲的明信片慢慢、慢慢重叠起来。
原来,这才是父亲要送给我的礼物,一幅由自然绘就的,轻飘飘、湛蓝色、裹满深邃宁静的画。十六年来,我第一次觉得父亲近在眼前,即使十六年未曾谋面,我甚至想象不出他现在的模样,但似乎有一种与海同在的守护从未远离过我。我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了解父亲,他远比我想象中更加神秘、更加孤独、更加清醒。
这一刻,我感觉海水正顺着小小的窗倒灌,那流过父亲身上的海,也将我淹没。我变成一条透明的、发着绿光的小鱼,慢慢地游荡在这片蓝色馈赠中。
六
回星城的日子定在登岛的第五天。
一大早,辉叔和辉婶便亲自送我去码头。我怀里抱着一个硕大的布包裹,里面塞满了辉婶晒的鱼干、鱼肉肠和杧果干。有机会再来玩哩,辉婶轻轻抱住我,我笑着点头,一定会的,下次来辉叔你还得给我打折啊。
船很快朝着大陆的方向驶去,汽笛声盖过了辉婶的呼喊,我只能奋力朝他们招手。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海岛本来就是海上的停泊站,人们来了又走,再正常不过,想要“再见”却比登天还难。
雾气越来越浓,我已经看不清辉叔与辉婶的身影,只看到有些移动极快的物体飞速闪过。我定睛一看,那是几只跳跃的猴子、几只漫步的猫、几只偷窥的狐狸、几只觅食的兔子,甚至还有几条摆尾的鱼。哪里有什么绿莹莹的小岛,那分明是一座没有笼子的露天动物园。
七
回到星城以后,我和郑言都没有提起这趟“旅行”。我孤身而归,似乎已经说明了某些结果。我也没有向母亲提起这次旅行的实情,我实在摸不准,母亲究竟想不想听到这些。
一个月后,我向郑言提出了辞职。郑言吓了一跳,以为我心如死灰,打算放弃一切。意识到这一点,我笑得很大声,笑声一度冲出办公室玻璃门,引得同事们纷纷注目。我想去做一个专业的采风摄影师,我严肃地说。你现在不就是吗?不,我是说,我想一个人真正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不是为了出差,也不是为了拿奖,只是拍些只有我能看到画面、能听到声音的照片。阿姨不会同意的。沉吟片刻,郑言一针见血地点明了真正的阻碍。是的,她可能不会同意。但我打算告诉她,我会带着她一起,或者我们可以把房子卖了,买一辆小房车。我带着她,四处走走,看看,再给她拍拍照,你说她会不会有点心动?
郑言沉默了很久,最后问,你找到他了,是吗?不重要了,我说。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我十二岁的生日,父亲带着我坐在海边,他将手遮在我眼前,嘴里念叨着我听不懂的秘语。恍惚中,透过细弱、晦暗不明的光线,我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幽深的海底,无数我叫不出名字的鱼群、深海植物与我擦肩而过。而我的父亲,他身着一身厚重的盔甲,金色的肩盾与一堆铿锵作响的锃亮装备令他看起来与平日判若两人。他的肩胛生出鸟类般巨大的羽鳍,纵身一跃,洁白的羽鳍就推开海流向四下舒展,带着他肆意划行。在他的身后,是望不到尽头的庞大鱼群,它们密集而整齐,在幽深的海水中不断起伏下潜,仿佛一场盛大的漫游。一片闪闪金光中,父亲的形象似乎变得雄伟无比,此刻,他像一位率领着千军万马征战沙场的神将。
忽然,父亲神情冷峻地停在水中——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双手虚虚地合拢在一起,似乎正托着什么东西。双手慢慢张开,一条发着绿光的小鱼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探头,倏忽间便游向了远方。至此,鱼群倏然四散,仿佛无声爆开的烟花,为这场游行呈上庄严的谢幕。
我看见一尾鱼,从海浪中一跃而出,在玫瑰色的天际画下一道洁白的抛物线。
这一次,它或许是鸟。它振翅欲飞。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