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半天没有接到一个单,郭大强望着满眼的雾霾从四面八方压向楼顶上空,如同一床又厚又重的旧棉絮,也压上他的心头。
和大多数外卖同行一样,就是闲着也要守在商圈中心,守在街道两旁都是密密麻麻店铺的城市中心地带,守在那家可以提供免费的座位和茶水的和府捞面店里,等着订单的出现。入冬以来的这个阴天,比往日更加阴冷,满城的雾霾滞重又窒息,出一口气都能感觉到压抑的心跳。一年四季都是一身黄色工衣的郭大强,佝偻着僵硬的腰身,双肘撑在快餐店的长条桌上,时而拨弄着手机,时而抬头望一眼窗外,望着如盖着一层旧棉套的满目景象,一脸的心神不宁。
郭大强没有心情和其他同事一样,没有订单干脆就安下心来玩玩游戏,或者去凑凑热闹,看路边大树下几个老人下棋,高架桥下几个等着做零工的围着一个倒扣的破箱子打一块钱两块钱的扑克牌,要不就在这店里,选一个偏僻的座位,脑袋斜靠在座位上发出了呼噜声。他给自己定有一个任务,每天送单量不能少于三十五单,一方面是确保自己的预算收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每月的总单量不下滑。平台是有制度的,每个月完成的总单量不同,同样送一个单,提成会相差好几块钱。今天,他是站点出租屋里出门最早的,骑着电动车上街时,街道两旁的路灯还发着亮光,在寒冷的晨雾中,那一个个路灯似冒着烟气,点燃了一般。他在凛冽的晨气中骑着电动车跑了一个早晨,从巡司河街到中南二路,又从中南二路到司门口小区,两只耳朵冻得又疼又痒,两个膝盖也吹成了两坨冰块,提着一袋餐盒上楼梯时弯不过腿来。这个早高峰比往常都累、都忙,可也只送了五单。指望午高峰多送几单的,没料到刚到下午两点,送了十二单后手机平台里就再也翻不出一条送单信息了。就把希望寄于下午茶。按以往的经验,只要想跑,人勤快,下午总会送上几单的。可是守了一个下午,也没有接到一个单。外卖订单倒是出现过几次,可他的身手慢了,都被比他眼尖手快的同行抢走了。外卖已成了身手敏捷的年轻人的天下。为了确保自己收入计划的完成,从今年开始,他同时下载了好几个外卖软件。可今天,他在手机荧屏上不停地拨拉,拨拉的速度比川剧变脸都快,可几个外卖平台被他翻了无数次也没有抢到一个单。他放下手机望着窗外的街道,盼望被雾霾包裹的大楼、街道亮起灯光,早点迎来一天中外卖的另一个黄金时间——晚高峰,祈望到了晚上能多送上几单,顺利完成一天的送单量。
窗外的高楼大厦、树木、路灯,从早上到现在都是一成不变,一脸的灰头土脸,无精打采地站在街道的两旁。一辆洒水车喷着水花不紧不慢开了过去,哐啷一声,一辆公交车到了站,开了车门,几个乘客慢条斯理走上车去——疫情过后,公交站人山人海,蜂拥而上的场面再也没有了,乘车的人少了,也像突然变得彬彬有礼了。郭大强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抚了两下胀闷的胸口,端起桌上的那杯免费的茶水朝喉咙倒进去,仿佛要浇灭胸膛里燃烧着的压抑又焦虑的火焰。他自从干上这个外卖的行当,就没有慢条斯理过上一天的日子,每天都过得匆匆忙忙,匆匆忙忙地取单,匆匆忙忙地送单,匆匆忙忙,提着餐袋,一步并着两步走在楼梯间狂奔,匆匆忙忙,从城市的这一个地方赶到那一个地方,真是一分一秒都不敢耽搁。
谢谢——不用了!一个服务员提着茶水壶过来,给店里的几个客人续兑茶水,郭大强张开手掌盖住那刚喝了一口就停住的茶杯。
他不是不想喝水,他是恨不得抱着茶壶一解这焦虑之渴,是不敢多喝,担心水喝多了会上厕所,耽误送单时间。以往惨痛的教训不是没有,就因为急着要上一个厕所,超时了一单,扣了十块钱,而那一个单还没挣到十块钱。这冬天,天一冷就格外尿多,喝一杯水进去,至少要屙出三杯水的尿来,午高峰、晚高峰到来之前,即便再渴他也只咂巴两下嘴唇忍着。
焦虑不安地过了不知多久,随着那城市上空的雾霾越堆越厚、越堆越暗时,终于,郭大强看到了曙光。
随着手机叮当一响,盯望手机荧屏的眼神也一亮,僵硬佝偻的腰身一下挺直了,面对着手机荧屏的一张黑瘦疲惫的脸,也立刻变得柔和又认真。接到了派单的郭大强变得精神抖擞,与之前萎靡不安的神情判若两人:看完订单信息,等候多时的快递员身子一挺站起来,随手抓起放在桌上的黄色头盔,一边往头上扣着,一边大步流星跨出店门;那份迅捷和精神,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听到披挂上阵的号令。
出了店门的郭大强,径直奔向停在店门外空场上,那辆和他身上的头盔和工衣一样色调的黄色电动车。
在他跨上电动车的间歇,眼角的余光扫见和他一样坐在捞面店里等待了大半天的同行——在这高楼林立,一家店铺挨着一家店铺的城市,这家免费提供座位和茶水的地方是外卖骑手们日常的栖息地——也一个个走出店门,走向那一辆辆等待多时的电动车。虽然大家的头盔和工衣颜色不同,蓝色的,绿色的,灰色的,还有做众包、做兼职骑手穿着无标志色、家常衣服的,但和他这个黄衣人一样,都是匆匆出征迎接战斗的高昂神情,如同一群冲锋陷阵衣着杂乱的士兵;电动车的马达一辆接一辆响起来,似战马嘶鸣,呼啸奔腾;又如一窝蜜蜂,呼啦一声飞出了蜂箱,飞向这城市的四面八方。
的确,送快递的骑手,就是这城市的蜜蜂,一天到晚,随处可见一个个骑着电动车的外卖骑手,身着黄、绿、蓝的工衣,戴着黄色、蓝色、白色的头盔,有的头盔上还装点有两只兔耳朵、几只蜻蜓,如同蜜蜂头上的触角,匆忙穿行在车辆、行人、大街、小巷,在这城市高楼间、小区里的每一处角落,如同他的家乡,那些翻飞在田野中的一只只繁忙的蜜蜂。不同的是,家乡的蜜蜂只在白天忙碌,在晴天忙碌,在春天秋天,那些开花的时节忙碌,可是这城市的蜜蜂,却不分白天黑夜,天晴天雨,春夏秋冬;他们不知疲倦,不知停歇,只要有灯亮灯灭,有日出日落,有白天昼夜的轮回,有时间的车轮远去的列车一样呼啸向前,就永远没有可以停下脚步休息的时辰。
望着两个动作更为迅捷的同行,骑着电动车从自己的身后箭一般射向前去,郭大强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谁又不愿意做乡村的蜜蜂,而非来当这城市的蜜蜂,谁又愿意天天如此奔忙,还不都是生计所迫!他手头油门一紧,屁股下那辆沉睡多时的电动车似加了一鞭,一蹿而起,惊醒的马达声高亢刺耳,郭大强坐在电动车上的上半截身子往前一挺,冲进同伴们的战线里。
这个时候,街道两边的路灯还没有亮起来,但街道两边的高楼大厦却早闪烁起霓虹灯光。尤其是那些商场、大楼,那沿着建筑物的边缘牵着的一排霓虹灯,那大白天难以看清的茎藤,这时都一条接一条地亮起来,如同攀爬在高楼大厦上的一条条闪光的龙蛇,忽地从这一边蹿到了那一边;街道两边的门面店铺,也早早亮起了灯光,炫丽的灯光,斑斓的色彩,似在各显神通,迎接夜晚商机的到来。被雾霾包裹了一天的没精打采的城市,这个时候才似睁开昏沉的眼,一身亮丽、风情万种地出现在人们眼前。
郭大强来到这江城生活了几年,突出的感受是城市的生气是在夜晚,夜晚的城市才像城市;城市是在傍晚醒来,开始新的一天,显出生机无限。在夜幕的背景下,这座坐落在江边的城市群星闪耀,星河流淌,一派繁华雍容,充满活力。
这个时候也是外卖骑手们最活跃的时段。取了快递货物的郭大强骑着电动车,骑行在非机动车道上,穿行在刚刚醒来的城市一片嘈杂中,开始了送快递的晚高峰。
这个时候也是下班的高峰。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轿车从各个小巷、路口涌上街道,路上就像爬满了大街的甲壳虫,一条宽阔的公路变得拥挤、堵塞。堵满了车辆的一条公路就像一条受了伤的大蟒蛇,浑身的鳞片发着红光,艰难地蠕动、喘息,而亮着红灯的十字路口,又把这条蟒蛇剁成了两截。这条由车辆组成的蟒蛇边沿,那几片鳞片样的小轿车,为了超车,一有机会就从那条大蟒蛇旁剥离了,方向盘一打,从机动车道驶上了非机动车道,挨挨擦擦,插进这电动车、摩托车、自行车拥挤的队伍里,毫无规矩可言。突然前面出现一段堵塞,停滞不前的队伍响起一片催促、烦躁的喇叭声,郭大强伸头一望,两个人正站在相撞的车辆旁比画着,在喧嚣的车辆行人的旋涡中脸红脖子粗地说理争论。
这个时候的郭大强分外小心。他骑着电动车,被裹在电动车、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的队伍里,既要控制着车速,防止自己撞上别人,又要注意左右前后,怕别人撞上自己。突然从身后蹿上一辆电动车,郭大强慌得摇晃了一下车龙头,差点躲闪不及。那个为赶时间的外卖同行,将电动车驶上了人行道。郭大强时而望一眼安插在电动车龙头前,开着导航的手机显示的时间,心里想着能不能按时送达,时而望着这拥挤的街道,接下来跑哪条路,走哪条道可减少堵塞。不超时,赶时间,和安全相比,郭大强觉得哪样都重要,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安全第一。把别人撞了,别人把自己撞了,都不好说,若只是车辆相擦,最多是钱的问题,是几天的送单打水漂的问题;如果把人伤了,伤了自己,伤了别人,就不光是钱的问题了。一路上,好几个外卖骑手都心急火燎,骑着电动车不分机动车道、非机动车道、人行道跑着,前面哪里有空朝哪里钻,可郭大强心里再急,骑着电动车也是淡定从容的样子,骑得规规矩矩,只在自己的非机动车道上行驶。
他不是天生就这样淡定,这样守规矩,他从和那几个年轻的同行一样的冒冒失失变成今天的这份稳沉,也是用血的教训换来的。那个时候,他和眼前骑着电动车的同行一样,脑子中根本没有骑车行驶的规和矩。有一次,为赶送单时间,他也是这样心急火燎骑着电动车,不分机动车道、非机动车道、人行道地跑着,前面哪里有空朝哪里钻,从人行道飞下非机动车道时,刚好一个小嫂子骑着辆红色的电动车向前驶来,他急忙扭了一下车龙头,但前轮还是碰到了红色电动车的后轮上,他一个急刹车双脚撑地,总算握住了车龙头没有倒下,但那辆红色电动车却没刹住,向前一滑,连人带车倒在了隔离带的草丛旁。
你没事吧?郭大强忙下车,慌乱的眼光在地上扫着,一边赶紧把人和车扶起来。见那个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似在众人面前丢了丑的小嫂子,不知是紧张还是不好意思地涨红着脸,紧皱眉头,逃避尴尬似的摇了摇头,地上也没见血迹,郭大强松了一口气。眼看要送的快递单即将超时了,他把那倒在地上的红色电动车扶正了,自己就骑上车走了。没想到到了第二天,他就被警察拦住了,他这才知道,虽然没见血痕,可把人家的脚伤了,崴了,肿了,上不成班了。伤者的丈夫告他肇事逃逸,交警们从无处不在的监控中也查出他多次不按道行驶、逆向行驶的违规事实。那次的教训不仅赔了人家好几千块钱的误工费、医疗费,还被带到派出所拘留了几天,学习交通规则。那次事故以后,出现在街道上的这位电动车骑手就再也不敢目中无人地横冲直撞了。
望着那几个在行人车辆的缝隙中扭去钻来,把一辆电动车骑得飘逸飞快,如同玩着什么杂技的同行,郭大强在心里叹了一口。干什么事儿也得有个好运气,运气好吧,就不会出什么事儿,运气不好,干什么事儿都不顺,喝口凉水都会噎着。这段时间,他就恨不得天天骂娘。
外卖骑手的行当越来越难做了。疫情过后,关了的店铺至今没有开门,有的开了门,可开着开着就关了。做生意的少了,外卖骑手却在成倍增加。他所在的黄鹤楼外卖站点,以前只有十来个人,不到一年,增加到了三十三人,三十几人挤在一个不到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四居室,上下铺,除了那间卫生间,都是二层一人多高的架子床,进门都得侧着身子走,上初中时住学生宿舍都没这么拥挤过。真的像一窝蜂子,被装在一箱蜂窝里。一进出租屋,汗臭味儿、脚臭味儿、衣服的汗馊味儿混合的气息令人作呕,好在他睡的上铺对着窗户,无论冬夏他都把那窗户推开一道缝。入夜都是此起彼伏的鼾声,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响亮。除非你比别人更累更疲惫,倒床就能发出更响的鼾声,否则一夜难眠。每天早晨醒来,都不是闹钟闹醒的,某个同伴突然的一声高亢的鼾声,大大超过闹钟的声响。
他也曾和几个熟识的老同事商量过,合伙去另外租一间出租屋,商量好大家各自准备一些炊具、食材,休息时自己开开火,做一些家乡味道的餐食,有两个同事甚至已经看好了备选之地,可是越来越少的订单和越来越难挣的钱,让他和伙计们不得不放弃这个充满诱惑的奢侈打算。
郭大强长期驻扎的站点,也算是闹市的南二环商圈,他们计算过,一天的单量也就在三千个左右,这三千个单要被美团、饿了么、闪送、丰鸟等固定的近百个专职外卖员瓜分,有时还有临时做兼职外卖的掺和进来,一天能跑到三十个单就已经很不错了。郭大强要完成每天不少于三十五单的目标,他就得比别人早出晚归,拼更多的时间。他几乎每天早晨都是那出租屋第一个出门,晚上也是最后一个进门,最近他发现,再怎么拼时间,自己定的一个目标越来越难以完成,每天都在一单一单地熬。
就在上个月,郭大强和同事们接到通知,他们这个平台众包的单子划到了专送池子里,单子稍微多了一点,但单价却下滑了,从原来的八块五,掉到了六块三。以前,一个月的单量跑到五百单以上,单价会从每单七块涨到每单八块,可是现在规定,每月需要跑到七百单以上,才能拿到每单八块的单价,这也是郭大强给自己规定的每天必须完成三十五单的主要原因之一。
有一天早上,郭大强在送另一个平台接的单子,参加站点八点半的晨会晚了十分钟,郭大强被通知,参加晨会迟到罚款二百元,如果缺席罚款五百元。他以为只是说说的,没想到到了月底,还真被扣了二百元。
郭大强虽然很不开心,但他知道,平台不再像以前一样采取种种激励办法扩大外卖员队伍,吸引外卖员了。现在外卖员多的是,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了。你觉得管得严,不舒服,行啊,那你就别干啊——他去申诉、说理,可负责人一脸冷漠地回答他。
郭叔叔!
满怀心事的郭大强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正等着绿灯亮了过马路,突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郭大强循声扭过身去。路口的停止线前,停了无数的车辆,如同参赛的千军万马等候发令枪似的。在那一排摩托车、电动车中,他看见了一个坐在后座上绑着个工具箱的骑摩托车的小伙子,穿一件沾满油污的牛仔夹克,头盔下一张沾着油污的年轻的脸,正热情洋溢地望着他。
刘洋!郭大强向上掀开头盔的挡风玻璃罩,欣喜地笑道:好久不见——你这要去哪儿呀?
一辆车坏在了路上,跟江师傅去修车。叫刘洋的年轻小伙子回应着,头示意地扭向旁边。
郭大强这才看见,与刘洋并排停着的一辆摩托车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郭大强忙掏出一盒香烟,一边笑着对那人打招呼,江总,生意好啊。那同样一身油污的江总对着伸过来的一支香烟摆了摆手,回应了一句粗话,郭大强哈哈笑起来,引得等过红绿灯的都扭头望过来。
虽然外卖行当越来越难,可还是有人不断涌进来。下半年的时候,骑手群里来了好几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都和当初的郭大强一样,是冲着“赚大钱”来的。这个高中刚毕业,刚满十八岁的刘洋,没有考上大学,刷抖音刷到外卖员的招聘广告,独自一人来到江城跑外卖想“赚大钱”,结果单量少,又不熟悉路,第一天下来,只跑了五单,第二天跑了八单,迟到了一单,一天的生活费都没有赚到。年轻人不知道节约,来时父母好不容易凑给他的两千块钱,一个月七百块钱的电动车租金、八百块钱的宿舍费一出,又买了一些日用品,很快就用光了,不止一次地找同事借钱。有一天,郭大强中途回出租屋换鞋子,一开门就听见出租屋里的大哭声。走过去一看,是这个叫刘洋的小伙子和衣躺在床上哭。原来他的电动车坏了,没有钱,人家也不给他修,想到爹妈是把屋里的粮食、菜油卖了才凑够他出门找工作的钱,家里是再也拿不出一分,还找同事借了钱,就急得躲在出租屋里哭泣。看着那挂满泪水的一张年轻幼稚的脸——这张脸比自己的儿子大不了几岁,郭大强的心隐隐作痛。如果是自己的儿子,这样年纪轻轻的,绝不会允许让他跑什么快递,当什么外卖员。这都不是一个长期的行当。这么年轻就跑外卖,老了怎么办?年轻人还是要为一辈子做个长远打算。郭大强安慰着哭泣的年轻人,问他以后有没有什么长远打算。停止了哭泣的小伙子,眨着红肿的两眼疑惑又信任地望着他。
郭大强修电动车时认识了一家修理店的老板,认了个老乡——出了县一个县的就是老乡,出了市一个市的就是老乡,出了省一个省的就是老乡,他和那江老板江总都是从宜昌来的,这刘洋也是宜昌市下面一个县的,也算是个小老乡吧。
行!你让他来。听郭大强说了情况,要介绍个可怜的小老乡来当学徒,开修理店的江师傅十分爽快。
郭大强后来特意弯转了两条道,骑着电动车去修理店看过,见小伙子和两个师兄弟穿着一样的工作服,正忙碌得精气神儿很足,再也不是跑外卖时胆怯萎靡的形象了。
过了红绿灯,告别了那师徒二人,郭大强拉下头盔玻璃罩,龙头一扭,骑着电动车插进了一条小巷。来武汉跑了几年外卖,不敢说武汉三镇,至少这武昌,站点附近方圆十几公里的大街小巷,他都了如指掌,比手机上的高德还要高德。他要抄一条近道,选一条车少行人也相对较少的路。
他骑着电动车在一片墙头写着“拆”字的老城区房的小巷里穿行着,心情和这满目疮痍的一片老房一样,愈加灰暗阴郁。在红绿灯的路口遇到的两个熟人,让他想起了比那个小学徒小不了几岁的儿子小强。
小强今年从乡镇的初中考进了县城的高中,再有两三年,就要考大学了。
儿啊,人家都说高中三年是最关键的时间,小强的妈不管,你也离得远管不了,这怎么行啊。
与老娘打电话时,老娘话里话外都透出深深的担忧和焦虑。
郭大强承包过鱼塘,办过养猪场,也发展过大棚香菇,可最后都是血本无归,还欠了亲戚朋友好几万的债。再没有任何投资的资本,除了空有一身不服输的热情,自身也没有一技之长,只有进城来跑外卖,当外卖员。他和在乡下搞种植养殖一样,起早摸黑跑外卖,盘算着把欠债还清了再搞个离家近点的什么行当,这样也能顾顾家,可去年春节,他还没有说出自己的计划,老婆却说,他这几年只在跑他的外卖,一年也难回家一回,他的心里根本没有她这个老婆,她不想跟他过这样的日子了。
郭大强表决心似的握紧老婆的两个肩膀,要说自己想好的宏伟计划,可老婆冷冷地拉下他的两只手,说:不要再说什么发财计划,我已听了一辈子了,也不想听了——你就让我为自己活几年吧,老婆的脸上滚下泪水,我不想一生都这么过!说完,冰冷的脸扭向了一边。
离婚后,郭大强继续来武汉跑外卖,可这回来多了一分担心。他不担心离婚的老婆——听说人家早有相好的人了,他担心的是儿子小强。就是老母亲不提醒,他也知道不能把前途正当紧的儿子丢下不管。他很愧疚,已经给了儿子一个破碎的家,再也不能耽误他的前途。他已经考察好了一个项目,今年过了春节就不再来跑外卖了,回县城去,在儿子上学的学校附近开一个奶茶店,他发现每次去取奶茶时,别的店铺门口门可罗雀,可奶茶店门口却排着长长的队,且顾客大都是年轻人。回到县城在小强读书的学校附近租个门面,做个奶茶生意,也方便照看他。
郭大强一路骑行,见电动车前的路渐渐变宽变直了。过了弯弯拐拐的老房区小巷,就是黄鹤楼街了。出了小巷正要驶上白沙大道,突然从后面冲上一辆黑色的奥迪,一下横在郭大强的电动车前,郭大强浑身一惊,双手捏了个急刹,电动车也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了。正恼怒是谁怎么能这么开车,只见那奥迪车驾驶室门一开,跨出个剪平头的司机,气势汹汹走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郭大强戴着头盔的头,愤怒地咆哮起来。
郭大强一时有些发蒙,瞪大了眼睛透过头盔玻璃罩,望着那张不停张合的咆哮的嘴,听了好一会儿,总算闹明白了,是刚才骑过那条小巷子时,自己的小电动车走在前面,挡了这大奥迪的道了。
那条巷子本就窄狭,根本让不了道,再说,自己的车速也不低,在那小巷子里不管什么车也只能跑这个车速了,是听见了一两声喇叭,可自己也一直加着速跑,根本没有影响他呀?
那个时髦的平头儿见这个土气的外卖员一声不吭,似更恼火,怒骂中踢了电动车一脚。
如果早几年,郭大强早跳下车冲上去了,照着那张咆哮的嘴脸,那颗修剪得恶心的平头一拳砸去了。在老家,谁不知道他是“强哥”,是“强疯子”啊。那年,就是因为受不了委屈,跟村主任的舅子打了一架,宁愿承包几年的鱼塘不要了也要出口气,可是现在,他没有任何再拿去冲动的资本了,也不敢冲动了。听说家长如果有作奸犯科,有坐牢的案底,子女都会受牵连,当个兵、考个公务员都会受影响。一想到这里,他就克制着自己的冲动,一动不动地坐在电动车上,忍受着瓢泼似的无端辱骂,透过头盔玻璃罩,望着那两根戳向自己眼的指头,那张不停张合的嘴,他只是感到胸口焦灼的疼痛——他一气一急就胸痛,一手握紧车龙头,一手抚按着胸口,似在强压怒火。
围堵的喇叭声响成一片,站在路口的一个高个儿警察走过来。待问明了情况,交警就劝说那个不依不饶的奥迪司机离开,挥手驱散围观的人群。
你也快走,不要堵塞交通。高个儿警察末了对还停在那里的郭大强说。自从这高个儿警察走过来,郭大强的两眼就没离开过他,望着他如何劝说那个辱骂他的轿车司机,如何驱散围观人群。
这次,我不算肇事逃逸了吧?——王警官!郭大强这时才开了口。他掀开头盔玻璃罩,带着调侃、挑衅的腔调对转身要离开的高个儿警察说道。这个年轻的高个儿警官,就是一年前处理他“肇事逃逸”的人,人年轻却一副公事公办的认真劲儿,让郭大强永远记住了他,虽然帮他处理事故的站长事后说这个年轻的王警官,在协调事故赔偿时帮他说了不少好话,还说别看人年轻,是个很好很善良的人。
正要转身离开的高个儿交警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对郭大强的阴阳怪气并不见怪,脸上呈现的是见了熟人的热情。
哟,是老郭呀,这个点儿人多,你还不快走!
郭大强冷笑了一声,望一眼那插在电动车龙头旁的手机,望着上面显示的时间,发动了马达。
虽然他们这一行有了一个新名称:网约配送员,但这个听起来似乎要高大上的名称,似乎要让人们感觉是规范、正规、高尚的行当,在江城人的眼里,仍然心情好时称你“外卖小哥”,心情不好,就是“个板板送外卖的”——正如刚才这开奥迪车的小平头的谩骂,仿佛天生低人一等,连保安、公寓管理员都可小觑你。有些顾客明明知道小区不让外卖的进,却非得要求送上门,张口闭口我要投诉你。有一次,一个小区楼幢的电梯坏了,郭大强从楼梯两步一跳三步一跑,终于准时把快递送到了十二楼,收件人接到东西后,嘴一噘,下巴朝着门口的垃圾袋一抬,居高临下地说:把它拿下去丢了!喘息未定的郭大强差点儿气得闭了气,定了定神,盯着那个手里忙着玩手机游戏,一脸瞧不起人的家伙看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地说,先生,这不在我的服务范畴!
上个月,下了一场大暴雨。听见那哗啦的雨声,大伙儿都很兴奋。凭经验,天气不好,出门不便,就是外卖爆单的好时机。伙计们对着那满天的大雨还在那里兴奋地议论,郭大强早穿上雨衣,给手机戴上防护套,冲进了大雨里。那一天,他跑了五十二单,是半年来单子最多的一次,赚了四百多块钱,可到头来,却倒扣了百把块钱。
那天他冒雨去一家写字楼送餐,还没进大门就被保安拦住了,非要让他先交十元押金才让进,说黄鹤大厦有规定,外卖员只能从货梯进出。为防止有的外卖员从货梯上楼后,又会从客梯下来,弄脏了客梯,制定有收押金制度,外卖员想要拿回押金,就必须从货梯口出去。现在谁身上还带现金呢,订餐人的电话又打不通,郭大强一手提着两盒餐食,焦急地在货梯口走来走去。眼看订单配送时间就要超时,郭大强对那保安说,我把车钥匙押这儿行不行?坐在桌边登记收钱的保安眼一斜:不行!——都是些什么人!
那是中午的高峰期,外卖柜也满了,郭大强为赶着送另一个订单,就把外卖放在快递柜旁边,结果大雨淋湿了外卖盒,得了两个差评,被罚五百元。
“嘀——”一辆小车突然擦身而过,吓得郭大强龙头一个摇晃。骑车不能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郭大强提醒着自己,强打精神握紧电动车龙头。
夜幕已经降临,城市已是一片灯的海洋。郭大强骑着电动车穿行在这灯的海洋中。寒冷的夜风迎面吹来,骑在电动车上的郭大强觉得浑身冰凉。想起多年来事业的不顺,婚姻的破裂,前途的渺茫,那一张张冷漠、责骂、睥睨的脸,好几次,郭大强骑着电动车突然想加速,朝那迎面驶来的大卡车撞上去。在他即将迎着大卡车冲上去的一瞬间,他像突然惊醒,捏住了刹车,停在了路中央,身上直冒冷汗。他想到了老娘,想到了儿子,想到他们见到自己血肉模糊的遗体会是怎样的境况。他感到脸上一热,滚下两行热泪。今天,他骑着电动车出城市中心,见白沙大道的另一侧一辆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呼啸而来,又有了想撞上去的冲动。正在这时,插在龙头前的电话屏一亮,有电话打来了。一瞥见那来电显示,郭大强放慢了车速,掀开头盔玻璃罩,伸出一只手去拿手机。
爸爸……
原来是儿子小强用他婆婆的电话打的,说学校元旦放了三天假,他回老家茅坪了,并传达他婆婆的话,说天冷了,让他骑车要多穿衣服。
把手机插回车龙头的支架上,郭大强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他只在关心一天接了多少单,关心一天挣了多少钱,没有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已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了!
他这才注意到,街道两旁的店铺那一片花里胡哨的招牌中,果然挂出了“元旦钜惠”的灯牌。他只是意识到今天家家店铺门口的灯光要比平时多,比平时亮,原来是元旦到了。
儿子的一个电话让他清醒多了,看那预约送达的时间快要到了,也就不再胡思乱想,加快车速跑起来。
这是临近三环的一个很少来的小区,里面的楼一幢接一幢,分了A、B、C三个区,天黑又看不见,不知道这些楼幢号是怎么排列的,导航也失去了作用。离预送达的时间只有五分钟了,郭大强推车进了小区大门,跨坐在电动车上,导航说已到达目的地附近,可是他望着矗立在夜空中那一幢幢树林似的楼房,心想跑了这么远的一单又要超时了。
外卖小哥儿,找不到地方了吧?——要送到哪儿去,跟我走!
郭大强循声一望,一个年岁大的保安坐在旁边写有“社区巡逻”的一辆白色小四轮警车上。
郭大强心头一热,忙道了一声谢,跟在小区巡逻车后面,很快到了要送达的楼幢。提着快递站在写有C9-2-2101门牌的房前,郭大强一看时间,松了一口气,终于是按时送达!
门一开,郭大强意外地看见一个坐在电动轮椅上的妇人,一条垂到地的毛毯盖住了腿和膝盖。郭大强提着快递又抬头望了望门牌号,问:
请问,您是——
是的,谢谢你了郭师傅!坐在轮椅上的妇人虽然一脸病态,但脸上却是熟人似的一脸笑容。
郭大强暗自思忖,她怎么知道我姓郭?哦对了,快递单号一查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可这一脸熟人似的笑容?想多了吧,人家那是笑给快递件看的,送的这份快递蛋糕,是全江城最昂贵、最时尚的蛋糕店的蛋糕。郭大强忙把快递递过去。之前还在想,这收件人柳女士应该是个富裕、优越、时髦的年轻人吧,没想到是位残疾的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微笑的脸上那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给人一种整洁又温和的感觉。妇人接过快递,像母亲打量孩子似的打量包裹着的蛋糕,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幸福,就如同和左邻右舍唠叨样对郭大强说:
这孩子,要值班回来不了就算了嘛,还非得买什么生日蛋糕送回来——
郭大强送完快递准备转身,见人家热情有礼也不好闭口不言,就随口说道,您孩子是做什么的呀,这要元旦节了晚上还在值班?妇人说,还不是和你们一样,一年四季在路上,哪有什么节假日哦!
上班,一年四季在路上?郭大强已转过去的半个身子停住了,扭过头来问:
您孩子是——交警?
妇人不置可否,见快递员要走,忙说:郭师傅请等等!说着放下蛋糕,从盖在腿上的毛毯下抽出一个红包伸过来:
郭师傅,这大冷天的还麻烦你跑这么远——没有别的意思,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祝你新年快乐!
郭大强愣在那里,这客户给红包还是头一次遇见。妇人见状又把红包往前伸了伸:
也不多,是我和我孩子的一点点心意,请接受我们的祝福!伸着红包的妇人慈祥地笑着说。
我们——郭大强愣了一会儿,脑中突然出现一个身影,就试探着说:
您的孩子——是不是黄鹤楼片区的交警王警官?
妇人爽朗地一笑,说:
和你们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的!来,拿着!
郭大强机械生硬的手接过红包,说了声谢谢。在他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候,眼睛突然扫向门角,问:
有垃圾需要我带下去的吗?
谢谢!李嫂——哦,我孩子给我请的保姆,回家时已经拿下去了。
郭大强就真诚地望着妇人说:祝您生日快乐!
谢谢,新年快乐!——外卖小哥!坐在轮椅上的妇人仍是爽朗地望着他笑着说。
也许是跨年夜本来就单多,也许是那妇人的祝福红包带来了好运,抑或妇人开朗的神情感染了他,送完这一单,郭大强的心情和运气都好起来,手机不停地发出响声,那是一个又一个发来的快递单。怀着愉快的心情骑着电动车,每单都很顺利,到了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就已经提前、超额完成了他给自己定的任务。
郭大强当然不知道,那位年轻的交警十多年前遇到了一起交通事故,交通事故让他失去了父亲,母亲从此也坐上了轮椅;他那个时候就立下志愿,长大后要当一名交警,护卫更多家庭的圆满和平安。一有时间,年轻的交警就会回家来陪他的母亲,不仅讲交警同事们的故事,还讲他工作中遇到的许许多多的人,包括他处理过的郭大强和其他外卖员的故事。母亲告诉他外卖小哥也不容易,要善待每一个在困境中努力生活的人。在灾难面前,有的人变得狭隘和奸恶,有的则变得宽容和善良,这对母子属于后者。他们母子约定,节假日如果收快递,就给外卖小哥一个小红包。不过今天的红包要比平时稍大一些,当交警的儿子在网上下了单后,在值班的空歇给母亲打了电话,告诉她今天巧了,来送快递的就是那位他讲过的外卖小哥郭大强。
郭大强收到的这一家人的新年祝福——那个红包,他放在上衣胸口处的口袋里,或许是增加了挡风的缘故,骑着电动车,寒风吹来的时候胸口再也不似之前冰凉;送完每一份订单要转身时,他都会对客户礼貌地说一句“新年快乐”!拿到快递的人稍一愣怔,接着也会冲他一笑:新年快乐!骑着电动车穿行在江城夜晚的郭大强,不再感到压抑和阴冷,爽朗、笑声、祝福以及来年的希望,如这满城流光溢彩的灯光一样,闪烁在江城的夜空。
送完最后一份快递,回宿舍小区的路上,他望见路旁的垃圾桶旁有一个黑影,黑影旁是这类人永远忠厚的伴侣,一个鼓胀的半人高的装垃圾的袋子;喝水似的,那个人的头正伸在垃圾桶里。郭大强停下电动车,走过去。就在今年的春上,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郭大强送完快递,从过街天桥骑着电动车下天桥时,一个急转弯,他摔倒在结了冰的坚硬的路面上。是一个在路边垃圾桶捡垃圾的人,听见响声,走过来默默地帮他扶起电动车。身体的疼痛和一时脑中的空白,使他连一句谢谢还没有说出口,那个拖着垃圾袋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里了。此后,他看见每一个在垃圾桶旁边捡垃圾的人,都像那天晚上把他从冰冷的地上扶起来的恩人。
郭大强重新坐上电动车时,把那个空了的红包折叠整齐,慎重地放回自己的胸口衣袋——这将是他外卖员生涯中最珍贵的纪念品。见那站在垃圾桶旁的人拿着他给的一张人民币,还在疑惑地向他张望,郭大强挥了挥手,对那个身影大声说:
新年快乐!
他要把新年的祝福,把来年的希望传达给每一个人,每一个为了生存、为了希望在艰辛努力的人。
这个时候,纷纷扬扬的雪花从空中,从路灯上空落下来,每一片都像是新年的祝福。郭大强欣喜地望着漫天飞雪,仰头张开了嘴巴,仿佛要细细品尝。
责任编辑: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