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决意生办一场社火丧的仇早知,找风先生商量了。
凤栖地长生不老的风先生,经历过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但生办社火丧这件事儿,还真是头一次遇到。他听得眼睛睁大了,伸手到仇早知的额头上,轻轻试了一下,没有试出异样来,这就嬉笑着一张脸,说起仇早知了。风先生说你不发烧呀,咋能说给自己生办丧事呢?而且还又选择在元宵节的日子,以耍社火的名义给你办?你听我说,玩笑可以开,但这样的玩笑开不得。
仇早知没有跟风先生开玩笑,他是想了呢,想唯有生办一场丧事,才能化解掉他心头上的块垒,使他好受起来。正因为如此,他抬手拨开风先生伸到他额头上的手,一脸严肃地解释给风先生听。
仇早知说:不可思议是吧?
仇早知说:因为不可思议,所以我才要办。
看着仇早知故作正经的样子,以及解释的话,风先生有点醒悟过来了,知晓仇早知之所以独出心裁,要办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是有个很郑重的理由很能说明问题。那就是他的老伴儿温点心倒在了太平洋上的岛国,遭遇疫病不能回家,三年后把她的骨殖盛敛在一个木头匣子里,漂洋过海地抱回凤栖地来,要入土了,他既觉得老伴儿孤单,还觉得自个儿孤单,便心生出个给他生办丧事的打算。
理解仇早知的风先生,不仅点头答应,还说了他郁积在心里的一句话。
风先生说:你儿子仇文举在家里就好了。
风先生说了那句话后,没等仇早知回应,就给他的生办丧事起了个十分响亮的名称——社火丧。
二
社火丧能办的日子,只能是癸卯年后的元宵节了。凤栖地的人,习惯在元宵节时耍社火。
筹办的过程中,风先生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仇早知回凤栖地来的点点滴滴,觉得他于凤栖地而言,绝对是个独一无二的存在。他读的书多,毕业于老牌的凤翔师范专科学校,原本可以逃离家乡,到更理想的地方去,发挥他的才能,但他坚持回到相对偏僻的凤栖地来,担任了小学的语文课老师。他诲人不倦,几年下来,因为备课认真,授课有趣,就被提拔为小学的教导主任。可他仍然坚守教学一线,以身作则,继续他的语文课教学,正因为如此,就又被提拔到凤栖地中学担任起了教导主任。
后来的发展,不是仇早知能够抗拒的,县教育局一纸调令,还把他调去扶风县高级中学,承担起了县城高中教学的责任。
遗传的作用在仇早知的儿子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风先生眼见他的独苗儿子,在他的影响下,先从他的身边走开,远离他的视野,去大城市攻读了几年本科,然后又走出国门,去了太平洋深处那个叫新西兰的岛国,进入他们的大学,喝他们的洋墨水去了。对此,别说凤栖地乡亲们眼红他,扶风县城的人也都羡慕着他。当然了,风先生也是羡慕他的一个人,因此就还看见,那些接受过仇早知教育的人,更把他神明一般仰慕着。不过受人敬慕的他,也有年老的一天,年老退休下来,他可以安居县城,颐养天年,如果心存向往,越洋过海,去到儿子定居下来的岛国,在那里享受天伦之乐更是可以的。可他超出了众人的想象,退休下来没几日,就把他县城的房子卖了去,雇了一辆面包车,拉了满车的图书,回凤栖地来了。
凤栖地的东街村,有仇早知祖传的老屋。他的余生,即他满心想的,就是与他的老屋共荣辱了。
搬回凤栖地老屋的仇早知,县城熟悉他的人不能理解,左邻右舍的凤栖地乡亲们也不能理解,还有他的儿子,就更不能理解了。不断地有人问他,言语间不无关切,不无忧心,说他有福不会享,何苦自找罪受?别人这么说他,他会心烦地回㨃人家。关心仇早知的风先生,就真切地领教了一回。
风先生不能忘记,仇早知当时刚从县城坐着他雇用的面包车,风尘仆仆地回凤栖地来,停在他老屋的大门口,与他的老伴儿温点心,还有面包车司机,一起往他的老屋里搬他宝贝似的图书。风先生是热心的,他看见了自然要伸手帮忙的。帮着忙的他,不禁若有所思地随口问了仇早知一句。
风先生说:福把人烧的,搬书回老家弄啥呀?
风先生心有疑惑,因此就说:县城容不下你吗?
怎么说话呢!风先生的关心,反而把仇早知给惹恼了。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关心,就瞪眼看向他,㨃他说你风先生从时间深处走来,经历广,见识多,其实也不怎么样呀。太俗气、太少品格了不是?如此来㨃风先生的仇早知,很用心地搬他宝贝似的图书,每搬一捆,就都嘬起嘴巴,凑近了图书,噗噗地吹拂图书上的灰尘,吹不干净,不往家里搬。他一边那么做来,一边㨃着风先生,㨃了几句,似觉不能解气,就找补着又㨃他了呢。
仇早知说:啥叫福呢?你听我说,做自己爱做的事就是福。
白发苍苍的风先生涵养不赖,他没有因为仇早知㨃了他而不快,而是与他讨论起了这样一个问题,也就是现在人几乎遗忘了告老还乡。风先生对于这个问题最有发言权了,从历史深处走来的他,多有那样的见识,并极为赞同那样的行为。风先生怀念曾经的时候,乡里有人读书出息了,走出故土,服务于他乡,甚或是朝堂之上,年老时返回老家来,以自身所有的能力,可以风化一方,造化乡里,那可是最好不过了呢。
回响在风先生记忆里的那些人,仅一个凤栖地,历史上就有许多位。
史称“铁胆御史”的王伦,便是风先生念念不忘的一位。明季之时,王伦官居京城御史,不畏权贵,秉公办了几件影响朝野的大案,深受百姓拥戴,年老离京回了凤栖地,即被故乡百姓公推为了扶风县的城隍神,至今被扶风县的人传说着。可是现在的人,走出故土,就把养育他的家乡丢到了脑后,忘得不回来了。留守在凤栖地的风先生,希望有人告老还乡,仇早知不忘旧传统,不失旧情怀,老了车载着他的图书和老伴儿,一起回凤栖地来,风先生关心他,说了他几句话,被他几句㨃,不仅没有把他㨃恼,反而把他㨃得大为快活。
快活着的风先生,因此回了仇早知一句温暖的话。他说:咱凤栖地的臊子面可是太好吃了!
仇早知听得懂风先生的话,他感动于风先生的善解人意,因之顺着他的话说了呢。他说:老屋老婆老味道,回凤栖地来,我图的就是这三老。
听仇早知这么说来,风先生就更快乐了。快乐地帮助仇早知往屋内抱去了一捆一捆的图书,抱到后来,没有再抱的图书了,这便举目观看仇早知的老屋,蓦然发现他屋内的墙上挂着一面镜框,端端正正地镶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他触景生情,因之又把仇早知说上了。
风先生说:你回老屋来,儿子知道吗?
风先生说:他不想你去他的身边,吃洋饭、喝洋汤吗?
听出风先生好意的仇早知,哈哈两声笑,在与风先生并肩走着来送别给他拉回图书的小面包车司机时,顺手捅了风先生一把,极为机智地回答他了。
仇早知说:凤栖地的老味道,可也是大洋那边人的洋饭、洋汤哩。
三
自从仇早知把身子安顿在凤栖地的老屋里,风先生见天要到仇早知那里走一走。
风先生看见仇早知的老屋,先有请来的匠作,这里改一改,那里改一改,除了上房还做他们老夫老妻的卧房处,东西厢房和门房,都被改造成了书屋,摆上了一排排的书架。风先生后来再来,看见老夫老妻两人,分门别类地往书架上码着图书。这个时候的仇早知,自觉做了他老伴儿温点心的助手,他听从她的指挥,手拿一块干爽的软布头,选择着堆在地上的图书,拂拭去图书上的浮尘,递到温点心的手上,由她往书架子上排列了。
有什么办法呢,温点心原来的职业,可就是扶风高中的图书管理员。
老夫老妻十分专业地忙乱了些日子,就有一块“早知书院”的木牌子,高挂在了他家老屋的门首上。那块牌子是仇早知的手笔,颇具魏碑的神韵,显得十分亮眼。凤栖地的人,特别是年老和年小的那一些,得空儿都会往早知书院跑。风先生是来得最勤快的那一个,他看见年小的人儿,来在这里,会流连于书架之间,选择他喜欢的图书,拿去一个安静的角落,埋头图书,认真阅读;他看见年老的人儿,来在这里也有埋头阅读图书的,还有弈棋、学书学画的……总而言之,凤栖地的人来到这里,身怀什么兴趣爱好,都能得到很好的展现和满足。
那么仇早知和老伴儿温点心在他俩挂出招牌的早知书院里,又能做些什么事情呢?
给来这里的小人儿、老人儿服务是第一位的,家里的灶台上,任何时候都有烧得噗噗冒着热气的开水,供应大家饮用了。当然,整理图书,收拾书院里的卫生,也非常重要。除此之外,仇早知不会荒废了他的爱好,喜欢弈棋的他,很多时候就都陪在书院天井的那块石质方桌边,与三两棋友,拱卒架炮、走马上车、列士支相,默不作声地搏杀一盘,一盘过后,时间允许,就再续杀一场……颇富水墨修养的老伴儿温点心,也受用她的能耐,她在管理好满架图书的同时,无分春夏,不论秋冬,还踞守在宽宽展展的屋檐下,面对着院子里的那棵蜡梅花树,或是石榴树,泼墨写意一番。
风先生看得明白,仇早知的老伴儿温点心泼墨写意时,涂抹好了石榴树的枝股,描写的却不是石榴果儿,反而是鲜艳的梅花朵儿。
如此巧构,仇早知的老伴儿是要发扬光大的,唰唰几笔梅花树的枝股,她又会画出石榴的果子来,沉甸甸地咧嘴乐在梅花树的枝头上,吸引来喳喳啸叫的两只喜鹊……见多识广的风先生,惊叹仇早知老伴儿的心思,常要凑到她的跟前去,用他好奇的眼睛,触摸宣纸上彩飞霞舞的梅花和石榴果,以及飞禽走兽,认为她绝妙的画技,已然渐入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妙境。风先生意识里的温点心,泼墨在纸上的梅花,吐露着梅花的芳香;泼墨在纸上的石榴果,泛滥着石榴果的甜香;泼墨在纸上的飞禽和走兽,栩栩如生,如是飞禽即能展翅飞翔,如是走兽亦然腾空飞跃。
来在书院的人儿,无论年老年小,有喜欢绘画的主儿,温点心也乐意教导他们来做。
书香满园、墨香满堂的早知书院,很快成了凤栖地的一处地标性存在。三六九逢集的日子,四邻八社撵来赶集的人们,也都向往仇早知和他老伴儿温点心操办的早知书院,时间充足不充足,都要挤出时间进出这里“打卡”一番。“打卡”了的他们,有好阅读的人,就潜心下来翻一翻书,有好弈棋的人,就静下心来试一试手气,有好弄墨的人,就围向仇早知的老伴,随她笔墨的走势开一开眼光……总之来者各得其所,各有各的感受,各有各的收成。时间久了,自有弈棋的爱好者自发建议仇早知,办了几场民间弈棋大赛;更有弄墨能耐的人自觉建议温点心,办了几届乡村书画大展。还别说,这样的大赛和大展,办得都甚为出彩,办着办着,就还有人登门来,建议仇早知和他的老伴儿温点心,举办乡土手工艺展览了呢!
建议者自告奋勇,做着仇早知和他老伴儿的帮手,于书院门口张榜发出征集告示,不几日就有刺绣、剪纸、木版画等流行乡里的民间艺术品,被人陆续送了来。
早知书院里的空闲地方,全都塞进了各姿各雅的参展作品。风先生事后评价说了,办在书院里的大赛和大展,从参加的人数和参展的规模上来看,民间艺术品展览是最受欢迎的一次,展期内的早知书院,人声鼎沸,熙来攘往,把别的活动都压制下去了,即便这样,还有欲望参展的人,把他们的展品往书院里送。风先生看得清楚,最后送来的展品,多是农家节庆时在自家锅灶上制作来的馍花,既有动物,还有神话故事,品类之繁多,琳琅满目,使人目不暇接。风先生看到的就有结婚花馍、生日花馍、过寿花馍、工艺花馍等,更有嫦娥奔月、五龙碑雕、八仙过海等,令人叹为观止。
风先生流连其中,看着那浮雕式、微雕式、吊线式、仿效式的种种手段,恨不能自己动手做一件那样的作品,做给观展人的眼睛看。
琳琅满目的花馍,都有非常好的寓意和象征,“巧饽饽”是制作给乞巧节还未出嫁女儿用的;“老虎头”是制作给出嫁女儿用的;“蛇盘盘”是制作给寒食节上坟祭祖用的;“龙凤呈祥”是制作给婴儿满月用的;“寿桃插花”是制作给老人祝寿用的……琳琅满目的工艺花馍,使得早知书院满堂生光,满园生辉。
就在乡土手工艺品的展览如火如荼地展出时,仇早知留学定居在太平洋岛国的儿子仇文举,带着他的洋媳妇儿回凤栖地来了。
四
仇早知、温点心留学太平洋岛国的儿子叫仇文举,与他的媳妇儿不期而然地回归故里,当即轰动了凤栖地,满镇子的人都往早知书院赶来了。
举办乡土手工艺术品展览的书院,本就人满为患,这样一来,更不得了,不是很大的一座老宅院,便没有了来人的插足之地,而院子的外边,还有更多的人要往进走,咋咋呼呼的几乎都要起冲突了呢。现实的情况是,在办的乡土手工艺术品展览,没法继续办了,仇早知和老伴儿温点心就动员参展的人,把他们的展品带回家去,等合适的时机,再做展览。
仇早知和老伴儿说的不是客气话,举办早知书院的这一展览,虽然偏在凤栖地一隅,影响却传播到了四面八方。
前来观摩展览的人,其中有心的几位把那些各具形态的展品,拍成照片,配上文字,成组成套地挂到网络上晒了。让人们惊异的是,他们那一晒,可就晒出效果来了。而那个效果,竟然比书院里的展览现场还要热闹,众人于晒着的图片下,纷纷留言,不仅大赞展览的独到与绝美,还洽谈与之合作的可能。
乡里乡亲们闻讯往早知书院蜂拥来的时候,风先生即已感知到了仇早知一家人的心里所想,他们希望能够有几日家人相聚的安静日子。有此觉悟的他,口头劝说大家不要乱挤,而他却以自己的方式,穿行在众人挤挤挨挨的缝隙间,蹿到仇早知一家人的面前了。在他们一家人的面前,风先生就还用了他所有的力气,逐个儿拥抱了远途归来的仇文举和他的媳妇儿。风先生每拥抱谁一下,就在谁的耳边如风似的述说一句话。
风先生把为人子的仇文举拥抱了说: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你爸你妈呀,把你儿娃子可是刻在心上想了呢。
风先生把仇文举的洋媳妇儿拥抱了,说:进了谁家的门,就是谁家的人。你公爹公婆呀,把你个洋女子可是爱在心上咧。
仇早知的儿子仇文举和洋媳妇儿都是有学养的人,他们听得出风先生的话,即为人父母者,爱子的心是无穷无尽的,看到回家来的儿子儿媳,父母高兴得可是都要晕头了呢!为人父母的仇早知和老伴儿,如风先生所说,他俩面对归来的儿子儿媳,还真就激动得流泪了。那是思念日久的泪水,当然也是久别相见的泪水。作为父亲的仇早知,眼睛湿润发红,作为母亲的温点心,干脆就已热泪盈眶……识趣的风先生,看着一家人见面时的情景,回头向着继续蜂拥而来的众乡亲说了,请大家各自散去,留出时间和空间,给人家好好地享受一番他们该有的家庭幸福。
五
他人想象的幸福,对当事人来说,一定是不错的哩。但矛盾和冲突,可能也会在那种幸福里发生。
风先生以他的方式观察着仇早知和温点心,以及回家来的儿子仇文举和他的洋媳妇儿,他们把初见时的眼泪流过后,一家人其乐融融,确实享受了好几天家团圆、人团圆的日子。作为儿子的仇文举,倒是会撒娇,他嘴馋地先就向母亲提出了一个要求,说他身在异国他乡,不仅白天要想,夜里做梦也想张嘴吃上老母亲的臊子面。
仇文举撒的娇,他的媳妇儿一哇声赞同着说了。她说:谁不馋呢?我也馋着哩!
在与洋媳妇儿谈恋爱的时候,仇文举就跟她说他老娘的臊子面了,进门做了他的媳妇儿,她做什么饭给他吃,他不说好吃,还是嘴馋老娘的臊子面好。风先生因之插话进来,把儿子和洋媳妇儿在太平洋岛国想念她的味道,备细说给温点心听。她听着是受用的,想着能被儿子儿媳需要,是她最大的快乐了呢。母亲温点心屁颠屁颠地满足起了儿子儿媳的愿望……没有出国留学前的仇文举,确如儿媳说的那样,他长在家里,最馋的就是母亲的臊子面。那时家里的锅灶上,还不是特别富裕,不逢年,不过节,就不敢放胆做了给他吃,年节来了,才可能忙乱在锅灶上,从焖炒肉臊子开始,然后擀面浇汤,给他娃的小嘴里填了。母亲温点心的臊子面,以其酸酸辣辣的那一种香味,扎根在儿子仇文举的肠胃里,回家来,哪能不痛痛快快地吃一场呢。
三碗欠,八碗多,不欠不多五六碗……儿子仇文举在媳妇儿的陪同下,大啖特啖了一场臊子面后,母亲温点心锅灶上常做的扁豆面、米儿面、糊涂面、旗花面、油泼面等,挨着样儿做来给他俩吃了。
那么吃了些日子,突然就有快递包裹,见天儿往家里送了。今天打开包裹,是写着洋文的一台咖啡机和一盒胶囊咖啡;下一天打开包裹,则又是写着洋文的精制盒装牛奶与谷物脆圈及谷物脆片;再一天打开包裹,又是写着洋文的面包片儿和奶油、蜂蜜什么的。仇文举和媳妇儿网购回这些吃食来,嘴上说是孝敬父母亲,而父母亲能不能接受呢?他们小夫妻倒没太在意,只是按照他们掌握的烹制方法,做出来端给父母亲,示范他们吃用了。老人家吃用得如何呢?似乎不太上仇文举和他媳妇儿的心,两人在父母亲的眼皮子下,自个儿吃用得倒是特别欢实、特别来劲。
旁观者的风先生看出来了,回家来的仇文举和媳妇儿,吃用了几天母亲温点心做给他们的面食,是已吃不进去了,尤其是仇文举的洋媳妇儿,又嘴馋起了他们岛国的洋饭、洋汤了。
风先生看得明白,作为父母亲的仇早知和温点心,自然也看得清楚,他俩不说儿子的洋媳妇儿,只说亲生亲养的儿子,离开了他俩一些年头,别的什么不好说,但他的口味,差不多是已被人家的洋饭、洋汤同化了呢!仅此一点,血亲父母的两人,看在眼里,心头上就很不是滋味,做母亲的温点心,背着儿子和洋儿媳时,还又抹了眼泪,想儿子可别是忘了人该有的根本。
忧心忡忡的老母亲温点心,把她的担心说给仇早知听了。
温点心说:我是操心上咱娃了呢。
温点心说:可别几年洋饭、洋汤吃喝下来,吃用得咱家娃娃,不是了咱娃的样子!
六
不用老伴儿温点心提醒,仇早知也已感触到了,他们的血亲儿子,的确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
怎么办才好呢?为母亲的温点心忧心着,还想用她锅灶上的功夫,挽回儿子口舌上的热情,但她的努力似乎难有收效。为父亲的仇早知把那一切看在眼里,知觉他该与儿子做些触及灵魂的交流了。这么想来,也就这么做了,放话给凤栖地的乡亲们,让大家来早知书院,继续他们的阅读,以及弈棋、学书学画的活动。乡亲们来了,仇早知就指示他的儿子和洋儿媳,融入进去,陪着大家阅读,伴着大家弈棋,儿子洋儿媳倒也听话,但真要融入进去,就不那么容易了。开初时的新鲜劲儿过去,儿子和洋儿媳与凤栖地的乡亲们就没了话说,而乡亲们与他的儿子和洋儿媳也没有话说。相互尴尬着,使仇早知看来,已然觉得不是滋味。
做了多年扶风县高中校长的仇早知,是不会气馁的,他还有别的方法,能够教育他的儿子,感染他的洋儿媳。
对此仇早知是要感谢风先生的呢,发现回家来的仇文举和洋儿媳,仅仅几天时间,即与父母亲的仇早知、温点心产生这样的矛盾来,好心的风先生,即为他们一家人急上了心。急起来的风先生,为此嘴角上都起了水疱,他撵着仇早知给他说了呢。风先生说你的小学教导主任、初中教导主任和高中校长不能白当了不是?你的儿子,在你任教的学校读了书,你可以带上他和他的洋媳妇儿,去你任教过的学校,坐进教室里,重温曾经的学习生活。那时你的儿子是学生,你讲他们听,这个时候,你可以让你的儿子和洋儿媳站上讲台,他们讲你听如何?
风先生的这个主意,仇早知听得很是受用,他也不与儿子和洋儿媳商量,便就带着他俩,先去了凤栖地小学,又去了凤栖地中学,最后下到扶风县城,在县城高中,让他的儿子和洋儿媳登上讲台,不设主题地各自讲了一堂课。
应该说,儿子仇文举和洋媳妇儿的讲座,还是很轰动的呢,吞咽了洋墨水的儿子和洋儿媳,仿佛少男少女眼中的明星一般,众多的小学生、中学生、高中生,听他们讲座时,一会儿爆发出一片掌声,一会儿爆发出一片掌声,讲座结束,儿子和洋儿媳要离开学校了,无论小学生、中学生、高中生,全都热烈地簇拥在他们身边,与他们留个影,还有签名。学生们举到他儿子和洋儿媳面前的有课本、作业本,把他儿子和洋儿媳的手腕子,都签酸了。
原来的教导主任、校长仇早知,在他组织的这一系列活动中,被他儿子和洋儿媳比得光彩全无,他是陪衬,儿子和洋儿媳是主角。
陪衬就陪衬了,仇早知高兴这样的效果。他给儿子和洋儿媳陪衬着,顺便还去了扶风县西的马援墓、县东的班固墓,凭吊了东汉时扶风籍两位传奇人物的坟冢。那两位历史人物,一个史称“马革裹尸”的大英雄,一个史称“秉笔写史”的史学大家。仇早知就这么做着儿子和洋儿媳的陪衬,最后还去了解放战争中牺牲在扶风县的烈士陵园……做着小学、中学教导主任,以及高中校长时的仇早知,每年清明节的时候,都会组织学生代表,赶来烈士陵园,为革命烈士扫墓祭奠的,他的儿子仇文举,当年就曾被他一次次带来烈士陵园,让他接受理想信念的教育。如今再来,他依然葆有着那种虔诚的心意,同时看见他的儿子,包括他的洋媳妇儿,像他一样,表现得也十分崇敬。然而一切的作为,似乎并没有达到他最想要的结果。
仇早知和老伴儿,多么希望他们的儿子和洋儿媳能够从此留下来,在他俩的身边发展呀。
仇早知给他儿子和洋儿媳说:你们看得见吧,我和你妈可是都老了呢。
老伴儿温点心给仇早知帮着腔说:你俩鸟儿一样,飞得那么远,让你爸你妈我俩,就那么孤孤单单地挨日子吗?
仇早知和老伴儿给儿子和洋儿媳说得是够悲苦、够凄凉了呢。但却没能打动儿子和洋儿媳的心,两人反其道而行之,嬉皮笑脸地接着老爸老妈的话,跟他俩说了呢。
仇文举说:好哇,老爸老妈跟我们一起走呀。
仇文举的洋媳妇儿给他帮着腔也说了呢。她说:文举带我回来,就是来接二老走的哩。
仇文学和洋媳妇儿说着还异口同声地说:接上二老,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七
牛头不对马嘴,父母儿子儿媳的谈话,完全不在一个调门上。
给出建议的风先生,那些天没离仇早知和他儿子和洋儿媳的左右,伴随着他们既去了小学、初中、高中报告现场,也凭吊了马援、班固两位历史名人和当代烈士陵园,自然还又聆听了他们父母儿子儿媳的谈话,最后落得这样一个结果,风先生是没有想到的。好心的他,不能看着他们父母儿子儿媳相处的日子,各怀心事地谈成这个样子,他是伤心了呢。
伤心着的风先生站出来说话了。
风先生说这人呀,追金山撵银山的,可都不如在父母亲身边好。他这么说来时,眼睛是看着仇文举和他洋媳妇儿的。他把两人说得低垂下了脑袋,他俩一个挠头,一个抠指甲,风先生觉得他把话说重了,因之又面对了他们的父亲仇早知和母亲温点心,说他俩了。他说我相信亲人间最期盼的是来日方长,没有聚,就没有散;当然了,没有散,也就没有聚,一家人谁不是从聚散中走来的。
风先生给他们两边都那么说来,最后还找补着说了句不甚着调的话。
风先生说:人的痛苦,概括起来不是刷不到存在感,就是刷错了存在感。
风先生的话起到了些作用,特别是他不甚着调的话,起的作用更大。他把父母亲的仇早知和温点心说展了眉毛,把儿子的仇文举和洋媳妇儿说开了心,直到一家人各奔东西,又要被太平洋相隔开的时候,没有再闹什么大的冲突矛盾来。但眼泪是少不了的,埋怨也是少不了的。仇文举和洋媳妇儿陪了仇早知和温点心一些日子,收拾好行装,就要从凤栖地的家里离开了。离开时他们的母亲、婆婆温点心,眼软得满是泪水,她甚至没把仇文举和洋媳妇儿往家门外送,只身躲在屋门后,用她低低的啜泣声,送别他们了。
作为父亲、公公的仇早知要好一些,他伴在仇文举和他洋媳妇儿的身边,陪着他们走了。
风先生自然也陪在他们的身边走了呢。他心存担心,怕他们父子儿媳再闹出什么不愉快。不过,情况比风先生想象的要好得多,他们父子和儿媳走到凤栖地专设的长途公交车站亭下,都没有说啥话,直到绿色的长途公交车,轰轰吼叫着停在他们面前,父子儿媳告别着时,作为儿子的仇文举才跟他的父亲说了呢。
仇文举说:爸呀,你要懂得我们哩。
做丈夫的这么说来,洋媳妇儿就也跟着说了。她说:亲不见怪,咱老爸怎么能不懂呢,他一定懂得哩!
老父亲仇早知有什么不懂他们的呢?风先生知道的是,天下父母,没有不懂儿女的,是儿子了,希望儿子事业有成;是女儿了,希望女儿生活幸福。然而父母就是父母,那么希望着时,又还怀抱“儿孙绕膝”的梦想,希望自己的儿女不要距离自己太远,他们小夫妻难遂父母亲的心愿,执意还要远走,并还图谋说服父母亲,带着他们一起去,如此矛盾着,还会怎么样呢?风先生无法知晓,但他看见送别儿子和洋儿媳的仇早知,嘴唇翕动着,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可是说出来,却只有一句话。
仇早知说:懂,你爸你妈全都懂。
话说成这个样子,没法往下说了,而长途公交汽车这时也鸣响了喇叭,仇文举和他的洋媳妇儿,知觉他们也不好再与老父亲矛盾拌嘴,便都手提各自的行装,鱼贯地钻进车门,看着呼啦关起来的车门,把他们与老父亲隔绝开来。此情此景,惹得风先生伤感不已,他让自己如风一般,从关起来的车门缝里钻进去,靠近仇文举和他的洋媳妇儿,给他俩耳语了呢。
风先生告诉他俩,车门隔绝开来的,还有不忍来送他们的母亲温点心,以及他们的故乡凤栖地。
没有被儿子仇文举和他媳妇儿接走的仇早知,与他的老伴儿温点心,还如他们退休回凤栖地来那么愿想着,尽心尽意地为乡亲们开办着他们的早知书院。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月过去了,两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突然有个微信嘟的一声,震响了老伴儿温点心的手机,当时的她正在成列的书架子间整理着图书,就没急着翻看手机,到她把被乡亲们借阅乱的图书整理出个眉目来,这才翻看手机了。她把手机里的微信仅瞄了一眼,就朝坐在院子的石棋盘前,与人弈棋的仇早知喊出了声。
温点心喊:他爸,咱有孙子咧!
仇早知太过专注他的棋局了,老伴儿温点心的一声喊,他居然没有听清楚。不过风先生是听清楚了,他迅速地风行到仇早知的身旁,给他如风似的吼着说了。
风先生说:你不听你老伴儿说,你升级做爷爷了!
仇早知听了风先生的话,把他摁在手里准备要走的那匹马,胡乱地一推,便把整个棋盘都推乱了,马占了车的位置上,车占了炮的位置上,炮占了卒的位置上……仇早知霍然站起来,牵住风先生的手,要风先生给他再说一遍。风先生倒是想给他再说的呢,而他的老伴儿温点心拿着手机,已经撵到了他的身边,把手机塞到他的眼前,让他自己看了。仇早知看得比老伴儿仔细,一字一句地看来,这就看到儿子仇文举,把他出生来偎在洋媳妇儿怀里的孙子照片,甜甜地晒在了微信上。
一股热得烫脸的泪水,蓦然滑出眼眶,挂在了仇早知的脸上。
风先生看见了仇早知的眼泪,他说他了:是要笑的事情呢,怎么就哭上了!
听着风先生的话,仇早知抹去脸上的泪水,他笑了。笑了的他,眼睛还盯在老伴儿的手机上,看见儿子仇文举在晒给他孙子的照片下,留了这样一句话。
那句话是:老爸老妈,来抱你们的孙子吧。
仇早知能怎么办呢?在他还拿不定主意时,风先生事不关己地给他说了。
风先生说:儿子和洋儿媳请不动你们,自己的孙子还能请不动你们吗?
正如风先生说的,儿子仇文举和洋媳妇儿拉扯不动他们,小孙子有那个能力,他不出手,也是拉得动他们了呢。仇早知与老伴儿温点心,没有动嘴商量,只是你一个眼神,他一个眼神,便商定仇早知坚持留守凤栖地,开办他的早知书院,老伴儿温点心动身往太平洋上的岛国去,抱他们的小孙子了。
八
孙子入怀的老伴儿温点心,隔三岔五地会让她的儿子仇文举拍一个照片,或是一个视频,发给仇早知看的呢。看到微信里老伴儿和小孙子的照片或视频,仇早知不能自己独享,他是一定要与风先生分享的哩。分享的结果是,风先生要吟诵出一首古诗给仇早知听:
老翁年已迈,含笑弄孙子。
老妪惠且慈,白发被两耳。
仇早知知道这首诗是元代赵孟頫作的,极尽了年老人的心情,没有比怀抱孙子更好的享受了。为了报答风先生的好意,仇早知情不自禁地也要吟诵古诗的句子给他听。
仇早知吟诵的是元人魏初的两句诗:
除却弄孙无一事,闲时针线困时行。
留守凤栖地的仇早知,有风先生作伴,与太平洋岛国里的小孙子隔山隔水地快乐着,不承想满世界突发了一场大疫病,使得身在岛国的老伴儿温点心,罹患疾病撒手去了另一个世界。
孤守凤栖地的仇早知,处境不能说好,当然也不能说坏。他的身边也多有罹患疾病的人,事关乡亲们的健康,他把早知书院的门都关了呢。好在他有风先生做伴,风先生未被疾病击倒,他也躲过了疾病的袭扰,困守空落落的早知书院,每天盼望的,就是岛国上的亲人发给他的微信了。
微信里孙子在,笑得还是那么甜,却突然地没有了老伴儿的身影子。
一天见不到没有啥,两天见不到没有啥,三天见不到老伴儿,仇早知就不能不想了。他微信儿子仇文举,儿子嘴上说给他发老娘的信息,可就是不见发来。仇早知不要儿子糊弄他,但儿子还就只给他发孙子的照片或视频,而不给他发老伴儿的……眼见仇早知心急火燎,在他的早知书院,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好觉,风先生即以他常人难以想象的能力,鼓帆太平洋,风行万里赶到仇文举的面前,把他父亲仇早知的样态说给了他听。
风先生说得都流泪了呢。他正说着,看见仇文举的眼睛,偏向客厅一边的桌案上,他顺着仇文举的眼睛看了去,看见了一方漆彩的匣子,他就啥都明白了。
风先生还能说什么呢?他啥话都不能说了,就只有把他在仇文举这里看见的一切装在心里,复又鼓帆风行万里地回凤栖地来,陪伴在仇早知的身边,在他的早知书院里一天天地熬着日子……开初的日子里,仇早知还一而再、再而三地问风先生风行岛国眼见的情况,但风先生闭口什么都不说,他也就不再问了。因为他想象得到,情况一定不是他想要的,结果真就如他想象的,直到流行世界各地的疾病全面解除后,他的儿子仇文举,怀抱母亲温点心的骨灰盒,给他送回凤栖地来。
盛敛在骨灰盒里的老伴儿温点心,像她活着时一样,让沉寂了好些时日的早知书院,重又热闹了起来。
乡里乡亲们如潮水一般,来到书院里,要到仇早知身边去转一转,劝说他两句话。逝者安息,生者安康,这个理儿你能不知道吗?一盏烛火,寄托相思;一束花朵,抚慰生灵,凤栖地人记得住你老伴儿的哩!大家劝仇早知说的话,他是都听进耳朵里了。因为众人的劝说,才让仇早知觉悟到,并找到风先生,与他商量,赶在疫病去后的元宵节,利用凤栖地人耍社火的机会,为他的老伴儿举办个社火丧。
仇早知在与风先生商量着时,迫不及待地还又说了呢。他说:多我一个不多,把我带上,和我老伴儿一起社火丧了。
风先生愣怔了起来,他瞪眼看着仇早知,把他看了好一会儿,蓦然明白过来,知觉他设想的社火丧,于他而言,的确不失一个好主意,既能清扫去他与乡亲们心头上的阴影,还能愉悦他与乡亲们的心情,使饱受疾病折磨的人们,重拾安静祥和的生活。
风先生愉快地接受了仇早知的建议,并自觉做了他的顾问,帮助他来搞这场独具特色的社火丧了。
仇早知把他的早知书院做了社火丧的准备基地,凤栖地有此热情的人,得知消息后,就都自觉往这里来了。
九
大年初一后的日子,是要叫“狗日”的,过后的初三亦称“狗日”,但要加上个“赤”字,叫“赤狗日”;而到了初四则为传说中女娲造羊的日子,故称“羊日”,以此类推,就还有初五的“牛日”,初六的“马日”,初七的“人日”,初八的“谷日”,初九“天日”……把母亲温点心的骨灰盒抱回凤栖地来的仇文举,没在他爸仇早知身边停留多久,就回了他太平洋的岛国去了。当然了,作为丈夫、父亲的责任,他也应该回到那里去。
回到岛国去的仇文举,不知道老父亲给他的母亲温点心,还有他自己要举办一场社火丧,但风先生自觉再次地风行太平洋上,赶到仇文举的身边,给他通报了。
风先生感动人间有真情,还感佩人所呈现的聪明与才智,分别给予了马、牛、羊、狗,还有天以平等的待遇。他分秒必争地风行在太平洋上,顺风而来的锣鼓声,即从凤栖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风先生想象得到,凤栖地今年的元宵节,因为仇早知预谋的社火丧,一定会很红火了呢。他想象得没有错,刚刚风行回凤栖地来,即已看见东西南北四条街,以街为组,轰轰烈烈地耍着他们的社火……过去的年份,四条街还会捉对儿来斗社火呢,他们可以文斗,可以武斗,当然还可以智斗,但今年没人斗了。
当然这是风先生所希望的。他风行太平洋岛国,去见仇早知的儿子仇文举前,向凤栖地的乡亲们就如此主张了。
风行回凤栖地来的风先生,高兴乡亲们的作为,他看见北街村以《封神演义》为主题的社火招摇来了,又看见南街村以《三国演义》为主题的社火招摇来了,还看见西街村以《西游记》为主题的社火招摇来了,他们骑马的骑马,坐轿的坐轿,踩高跷的踩高跷,架高竿的架高竿,总之各尽所能,耍得倒也热闹红火。不过这样的社火,在风先生看来,是太熟悉不过了呢。他不新鲜那样的社火,他要看到仇早知组织的社火丧了呢。
仇早知改造成早知书院的家,在东街村上,风先生把三条街的社火用眼扫过,这就专注于东街村的社火了。
以仇早知为核心的东街村社火,没有让风先生失望,他一眼看去,眼前立即一亮,觉得既出新,又出奇,让他不能自禁地融入进去,也做了社火队伍里的一员……社火的扮演者,都是早知书院爱好阅读,以及弈棋、泼墨书画的人,他们不像《封神演义》《三国演义》《西游记》的人物,扮社火非得戏剧服装不可。他们不需要,全都本色扮演,平时穿啥衣裳,扮社火还穿啥衣裳,而且还如平常日子一般,你在家劈柴,随手就把手上的斧头拿来,给你扮社火用,他在家切菜,随手就把手上的菜刀拿来,给他扮社火用。风先生看得清楚,扮演社火的他们,带来的斧头,血淋淋会劈在他们自己的额头上,带来的菜刀,血淋淋会砍进他们自己的脖子里,还有锄草的锄头、刨土的䦆头、铲地的铁锨,带来的不是血淋淋挖入他们的脑壳,就是血淋淋杀入他们赤裸的胳膊,或者腰腹上。
这样的社火有个吓人的名称,意即血社火,不到非常时期,没人组织来耍。
讨厌的疾病是仇早知组织大家来耍血社火的理由了,他添置了许多大小不同、色彩各异的气球,原想把那些气球改制成病毒的样子,往耍社火人的身上拴。然而临到现场上时,他改变了主意,取来他平时写字用的毛笔,给那五颜六色的气球上写了“明仁”“好德”“自在”“碧落”“坤灵”“望舒”“纤凝”“翠微”“扶摇”“炫英”“寒酥”“沧渊”“槐序”“白藏”“人心”等字样,让扮演社火的人,自由地选取一个两个,牵连在他们劈砍进身体上的斧头、菜刀、锄头、䦆头和铁锨等农家用具的把手上,随着他们扭扭摆摆的身姿,悬空浮浮浪浪,荡荡飘飘地游走了。
仇早知书写在气球上的字样,有些大家一看即知,有些就不大明了了。还好有风先生,他倒是全都知道,就一条一条地给大家解释了。
风先生说:碧落就是古人雅称的天。
风先生说:坤灵就是古人雅称的地。
风先生还要给大家解释的,可是耍着社火的人们,没有太多兴趣听他唠叨,他也就不说了,与大家配合仇早知,热热闹闹地耍了。别人耍的是血社火,仇早知没有,他乘坐着的是一台小四轮拖拉机,轰轰隆隆吼叫在社火队伍前头。不过他像耍社火的人一样,在他乘坐的小四轮车帮上,花团锦簇地也拴了些色彩斑斓的气球。
紧赶慢赶的风先生,走到仇早知乘坐的小四轮拖拉机旁,顺手摘下一只气球来,拽在手上,就傍着小四轮走了。
走着的风先生看见,有把木做的靠椅,用绳索固定在小四轮的车厢里,仇早知稳稳地坐在上边,右手抱着个骨灰盒,左手抱着个骨灰盒。风先生分辨得出,他右手抱着的骨灰盒,收殓的是他的老伴儿温点心,而左手抱着的,就是他给自己准备的……三条街上的社火,与仇早知的社火丧赶在街心融合起来,把凤栖地的元宵节气氛,当即推向了一个高潮!
耍社火的人们,自觉簇拥进仇早知的社火丧队伍里,在他乘坐的小四轮拖拉机率领下,向凤栖地外的官坟转了去。
到了这个时候,耍社火的功能消退去了,而仇早知给他老伴儿温点心与他举办丧事的功能,占了上风。吹吹打打的锣鼓家什,把在凤栖地四条大街巡游时相对欢乐的曲目,转换成了呜呜咽咽的送葬调,幽幽袅袅,悲悲哀哀,使得一路走来的凤栖地人,脸面上无不呈现出一种凄凉的神情来,眼软的人,自然地还就流出泪水来……不是很长的一段路程,慢慢地走来,居然走得过了中午时的饭点儿,大家忍饥挨饿,走到官坟里来,先为仇早知的老伴儿温点心做了场隆重的丧礼,接着就又给仇早知办他想要的生丧礼了。
唢呐声声,锣鼓阵阵,仇早知左搂右抱地把他和老伴儿的骨灰盒抱着下到提前石砌砖箍的墓室里,端端正正地安放在了墓室寝宫的砖石台阶上。
看着仇早知在做那一切时,凤栖地陪他到官坟来的人,自觉收集起墨写了字迹的气球,以及麦秸草扎制的各种祭祀用的物料,堆在一起点火烧了。受到火的烧灼,墨写有字迹的气球,先于麦秸草与破衣烂衫扎制的祭祀用品,噼噼啪啪炸得声震天宇,带动着冲天燃烧的火焰,扭曲着把人们头顶的天,都烧红了呢。
十
参加在社火丧里的风先生,像凤栖地的人们一样,忙碌在官坟里时,他风借火力,腾跃上盘旋在高空的烟云顶头,抬眼看着太平洋岛国,他看见了三个熟悉的身影,在他们鲜花烂漫、绿树婆娑的院子里,悠闲地转磨着。风先生看得清楚,那是仇早知的儿子仇文举,以及他的洋媳妇儿和儿子。
满身婴儿肥样的小小子儿,被仇文举的洋媳妇儿抱在怀里,两手向仇文举伸着……仇文举捉住小小子儿的手,很是快活地教他说话了。
仇文举教他说:爸爸。
小小子儿跟着学说:爸爸。
仇文举教他说:妈妈。
小小子儿跟着学说:妈妈。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