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伢阿盈!伢阿盈!”
阿盈刚走进灶房,就听见有人用傣家话在门口喊。她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把泡蚕豆的土钵头打翻。
“伢阿盈——”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糯糯的,怯怯的。
阿盈奓着胆子走到大门口,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牵着个穿土黄色短襟衣的女孩子站在门槛外,看样子有点眼熟,好像是下寨傣家人。
“你们找谁?我奶奶已经过世了。”阿盈小声说。
“我知道,我们找你妈妈,她在家吗?”傣家人说。
“她帮人家栽秧去了……”阿盈迟疑了一下,指了指小姑娘,“我刚才听她喊‘伢’。”
阿盈能听懂简单的傣家话,伢是奶奶的意思,“伢阿盈”,就是“阿盈奶奶”。大白天里,跑来找死去多年的人,再没比这更吓人的了。
“这是我们傣家的叫法,按辈分,林响叫你妈妈‘奶奶’,她汉话不熟,你不要见怪。”那人解释说。
小姑娘迅速看了阿盈一眼,把身子往后缩了一下。
误会其实是阿盈自己造成的,对傣家话似懂非懂,才虚惊一场。她的脸有点发烫,慌忙把他们让进家,一面轻声问小女孩:
“你叫林响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波(傣语:爸爸)告诉我的。”小姑娘用汉傣混杂的话回答她。
傣家人让阿盈转告妈妈,他家定在五月十三栽秧,到时请妈妈去帮忙。犹豫了一下,又说,怕阿盈记不住日子,他还是等晚上再来一趟吧。
“怎么记不住?五月十三涨大水!”
“懂得真多!”傣家人扯扯嘴角,第一次露出了点笑容。
“五月十三是我生日。”阿盈把脊背挺得直直的,再过几天,她就又长大一岁啦。
“我该怎么称呼你?”她这才想起问傣家人。
“叫我宰弄就可以!一说,你爸妈就知道。”
“宰弄?哪有那么老的大哥!”阿盈差点笑出声来。
男人把事情交代清楚,就要带着小女孩离开。阿盈按弄溪寨的风俗,礼貌地挽留他们:“你们坐坐,吃过饭再走,宰弄。”
别扭地喊出一声“宰弄”时,她扑哧笑了,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
“不坐了,要走了。”傣家人说着,回身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小女孩连忙紧走两步,拉住了父亲的手。
“是要赶回去包粽子吗?”阿盈用羡慕的口气问。
“我们家不包粽子!”傣家人的脸一下子黑了。
“反正怎么样,大人们都是对的!”阿盈嘟囔着,指一指小女孩,“哼,不包粽子,不赶花街,她会哭的。”
“我……我不吃粽……粽子。”小女孩脸色一下子变了。
小女孩的眼睛里,泪光一闪一闪的,阿盈以为看错了,再想确认一眼时,傣家人拉着她出门了。
没多久,爸爸就回来了。阿盈把傣家人来过的事告诉他,爸爸想不起这到底是谁。落后等妈妈回来了,才把事情弄清楚。妈妈说,那是下寨的岩能,论起来,他们两家还是老亲,阿盈的老太,也就是爸爸的奶奶,是下寨的傣族,和岩能的老太是两姊妹。
“这么说,在我身上,有十六分之一的傣族血统?”阿盈捏着手指,在心里默默算了一回,兴奋得跳起来。
妈妈点点头,笑了。
“那么,我也能算半个小普少(傣语:傣家女孩子)?”
“当然!弄溪上下二寨,同吃一沟水,同走一条道,世代下来,免不了沾亲带故。”妈妈说。
2
在阿盈的企盼中,端午终于到来了。
妈妈帮人家栽了半天秧,快中午才回来,换了身干净衣服,开始泡糯米,剥蚕豆,搨豆沙馅,用草果粉腌制五花肉。大铁锅里,开水烧下满满一锅,用来煮上年秋天备下的竹笋叶和新采来的粽叶、棕榈叶。
粽子包三种,尖角豆沙粽、枕头样大肉粽和灰粽。灰粽也是尖角粽,五个结成一串,只放秧草烧成的灰末,吃起来有股草木的清香味。大肉粽包了七八个,单只帮妈妈弄捆粽子的棕榈叶,就要费大半天工夫。阿盈乐意做这个活,她小心地把棕榈叶撕成细丝,一根接一根结起来,绕成皮球大的一个线团子,整个过程,像是做游戏。阿盈长大了,做事情从容了许多,不再像往年,刚把糯米弄撒一地,又一脚踹进装粽叶的大锡盆里。
妈妈在大粽子里放了长条腊肉和五花肉,还撒上许多蚕豆。她利索地一层笋叶、一层粽叶地垫好,铺上糯米和馅料,两头那么一折一裹,再牵着棕榈线球,一道道从一头紧紧地缠绕过去,线球在水桶里骨碌碌滚动。末了,再用一根棕榈绳把两头系好,一个枕头粽就包好了,整个过程,像给刚出生的婴儿裹小抱被。
阿盈把水淋淋的粽子往肩上一挂,像背着个大挎包。
“快放下,衣服弄湿了。”妈妈说她。
“妈妈,妈妈,今年是给哪家送粽子?”阿盈背上去就舍不得摘下来了。
“唉,好人不在世啊!”妈妈停下手,发了一会儿怔。
“我知道,我知道,送冬冬家。”阿盈兴奋地叫起来,“我要背着这个粽子去送给冬冬,他奶奶刚过世,今年他家不能包粽子……”
话没说完,被妈妈喝住了,人过世是件悲伤的事,怎么能用这样的语气来谈论呢?
送人粽子,要送生的,当年有亡人的人家,虽然自家不包粽子,但别人送来的粽子,必须用自家的锅煮熟。这是弄溪寨的风俗,端午这天,每个人家都必须用粽子“压锅”。
粽子包好了,阿盈肩上胸前,挎满了大大小小的粽子,陪着妈妈去冬冬家,她牢记着妈妈的嘱咐,今天是冬冬家的伤心日子,要闭紧嘴巴,不说不笑。
送了粽子回来,妈妈又从大铁锅里捞出几串粽子,一个大粽子、两串尖角粽和两串迷你五彩粽。阿盈见妈妈径直走出家门,连忙问:“你去哪儿?”
妈妈头也不回地说:“送粽子。”
“去哪家?去哪家?我也要去!”阿盈一阵风撵上妈妈,突然又惊叫起来,“还有哪家死了人?我怎么不知道?”
“一天到晚喜鹊一样,安静不得个狗吃早饭的时间。”妈妈任由阿盈拽着袖子,无奈地摇着头说,“跟你说多少次了,这不是什么好玩事。”
“那到底是去哪家嘛!”阿盈小声地嘟囔着。
“下寨。”
一听下寨,阿盈犹豫了。平时爸爸妈妈有事到下寨的时候,十回中有九回她是不敢跟着去的。
上寨和下寨之间,隔着一大片繁密的竹木林,当中有一棵古老的大青树,据说五百年了,七八个人才围抱得来,是傣家的“社树”,树身缠满了棉线,插着竹篾编成的篱笆罩子和五彩小旗。整片林子就叫“社树林”,那里是傣家人最神圣的地方,四面用火山石的乱石堆砌,轻易不允许人踏足,里面竹木疯长藤蔓纠葛,终年枯叶堆垒,阳光不透。
阿盈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撵上了妈妈。到社树林边时,她埋着头只顾跑,不敢抬头向前后左右张望。隧道一样的林间小路真长啊,尽头的微光总是离得那么远。想到妈妈就在身后走着,她心安了一点。终于走到林子边了,她一下子从黑暗中蹿到亮光里,又不住脚地跑了一会儿,离得远远的,站在一座傣家竹楼前等妈妈。妈妈不急不慢地,从林子里从容走来。
穿过竹林边的几条石巷子,她们在一个竹楼前停下了。没有大门,墙坎上嵌着一道栅栏,栏杆是打开的,阿盈跟着妈妈走进去。院子里清凉得很,一个很大的佛手瓜架子,角落里栽着栀子花、缅桂花、杧果树和芭蕉树,栀子花和缅桂花的香味混合在一起,闻起来像酒酿一样,仿佛要把人酥倒。
闻声迎出来的人,让阿盈吃了一惊,岩能宰弄!
今天见到的岩能,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很多,那拧紧的眉心,努力牵引着的嘴角,都显示出,这个人正被一种巨大的悲痛压覆着。
受汉人影响,下寨傣家人的竹楼,也设了堂屋和廊阴,单独在左右两边起了两个厢房,专门用来做灶房和圈养牲口。牲口房用竹栏杆围着,灶房以竹篾编织的花篱笆为壁,里面设了火塘,也有一个嵌着铁锅的小灶台,后面散落着乱柴火,是那种干枯的树杈枝丫。
阿盈见锅里堆满了粽子,看上去冷火秋烟的,她悄悄把手伸进去试了试,水是凉的。
“岩能,怎么还不烧火煮起来?”妈妈温和地问。
“煮它做什么,大家硬要送来,推不掉么,随它放在那里是了。”岩能神情漠漠地说,带着傣家人讲汉话时,那种独特的夹舌音。
“煮粽子压锅,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风俗,悖逆了,对家里不好。”妈妈说着,转到灶后头去,理出几根细柴塞进灶眼,引燃一段松明子,用火钳夹着,小心地送进灶眼里。
青烟从灶眼里涌出来,不一会儿,连铁锅缝里也丝丝缕缕地冒起青烟。看火燃起来了,妈妈又问岩能,家里的大蒜在哪里,有没有鸡蛋鸭蛋,拿来一起煮上。
“阿拜,不怕你笑话,我日子真不想过了。”岩能凄然地笑了一下。
“瞎说!”妈妈轻轻喝了一声,“林响还那么小,你们更要好好过下去。”
阿盈在旁边看着,觉得又害怕又难过。她想:“他们家是出了什么事吗?到底是谁不在了?”
在妈妈的催促下,岩能到堂屋找来一把风干的大蒜,又搜出十几个鸡蛋,妈妈把它们清洗了一下,放进粽子锅里,一边放一边念叨:粽子锅里煮鸡蛋,煮鸭蛋,让岩能和林响吃了么,一年到头清清吉吉,不生疮,不头痛。
阿盈心里有许多疑惑,张了几次口,都被妈妈用眼神制止了。妈妈这会儿又给了阿盈一个警告的眼神,转头问岩能:“小林响去哪里了?”
岩能说了一声在呢,走到灶房门口,对着院子喊了一声傣家话,见没有回应,他又呜呜啦啦说了一串,其中夹杂着几个字,是那天吓阿盈一跳的“伢阿盈”。她好奇地跟着走到灶房门口,顺着岩能的视线望过去,那边杧果树上,一阵枝叶乱颤乱响,林响从树上梭了下来。
她很不情愿地走过来,阿盈热切地叫了一声:“林响。”虽然只见过一次,她觉得她们已经是朋友了。林响不答应,咬着嘴唇默默走进灶房。
“叫人啊!”她爸爸说。
“伢阿盈——”林响轻轻叫了一声。
“她怕见人,尤其今天,来一个人,就难过一次。小娃娃家,受不了,躲到树上去了。”岩能解释说,把林响拉到身边,把她头发上的树叶和蜘蛛网摘下来。
在林响身上发生的悲伤事情,阿盈似乎想到了。她站在林响的角度想了一下,确实每来一个送粽子的人,就会提醒林响,人家是为什么来的,假如对方再对她说点同情的话语,就像妈妈现在宽慰岩能宰弄那样,那确实是让人难以接受。
阿盈不怪林响冷淡,取下自己胸前的小五彩粽,走过去说:“我妈妈包的,系了庙里求来的五色线,可以辟邪消灾,保佑你平安。”
林响的眼睛亮了一亮,她犹豫了一下,接过去轻轻地说:“谢谢你!”
“等煮熟了再戴。”阿盈说。
林响点点头。
阿盈问林响,明天去不去赶花街。弄溪寨的端午,就是两件事,赶花街和包粽子。今天晚上,妈妈会给阿盈做小艾叶荷包,逛花街的时候戴,她想送给林响一个。
林响看看她爸爸,摇了摇头。
“去嘛,去嘛,我们一起,我和妈妈明天来叫你。”阿盈拉着林响的手说,不知怎么的,她希望能和林响成为好朋友。
“花街她就不去了,街上人挤得很,要把人挤丢的。”岩能拒绝道。
又来几个送粽子的女人,年长的戴着深色高包头,年轻的,发髻上插着栀子花,身上穿着鲜亮的短襟衣和长筒裙,每个人手里提着大串小串的绿色粽子,没进门就“林响林响”地喊开了。
3
雨水顺着瓦沟淌下来,在檐前形成一道清亮的帘子。阿盈坐在廊阴上,透过雨帘望着迷蒙的天空发呆。
已经过了晌午,她放学回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跑进灶房看看,锅里空荡荡的,没有给她炖下的饭菜。灶房里的几根梁柱上,高低错落地敲着些钉子,上面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粽子。她心里犹豫着,是蒸小粽子吃,还是直接拆一个大粽子,切下几片煎熟了吃。
雨一直下个不停,雨帘的冰珠砸在廊阶上,溅起点点水花,有一点恰好弹到了阿盈眼睛里,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天是漏了吗?”阿盈想。她从廊阴的一侧上了楼梯,走到东厢房楼头,从那里的檐角,望得见缅箐山和大半个傣家寨,还有寨子前面连绵成片的烟雨梯田。新秧点点,到处一片烟,一片绿,许多披着蓑衣的人散落其间。阿盈仔细搜寻着,无法辨清妈妈究竟在哪一摆田。
“阿盈,阿盈。”楼下有人叫她,是妈妈的声音。
扶着栏杆一看,楼下两把小花伞,遮着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在院心移动。上了廊阶后,雨伞往下一偏,林响一张白色的小脸露了出来。
阿盈忍不住“咦”了一声,迅速跑下楼,林响已经把一个精巧的小竹篓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几片芭蕉叶包着的东西。
“小懒人,果然被我猜中了。快过来,林响给你送饭来了。”妈妈说。
芭蕉叶被一个个打开,有米饭、牛肉干巴、辣椒舂小鱼、白露花煎鸡蛋、折耳根凉拌树毛衣,衬着碧绿的芭蕉叶,清清爽爽,引人口水。阿盈顾不上找筷子,直接用手抓着吃起来。
“这是傣家菜,不是景颇菜,抓起来就吃。”妈妈笑骂一声,到厨房给她拿了筷子来。
阿盈狼吞虎咽了一会儿,才放慢了速度,停下来问妈妈,怎么中途会转回家来。
妈妈说,林响家的秧草备少了,不够捆秧苗,她回来拿一把。林响为了给阿盈带饭,还非得亲自送来,差点和她爸爸争执起来。
“这孩子,话不多,倔着呢。”妈妈说。
“宰弄为什么不许阿盈来?”
“雨大,怕是担心她淋雨跌倒。”妈妈说,“他们傣家话,我听得半懂不懂。”
阿盈问妈妈,可不可以让林响留下,反正大人们都栽秧去了,她回家也是一个人。妈妈说好。林响却在犹豫,“爸爸不让我待在外面。”
“没事的,一会儿我跟他说,雨晴点你再回去。你看雨越下越大,伞挡不住,你出去会淋湿的。”妈妈拿着秧草匆匆走了。
“你怎么想起要给我送饭?”阿盈感激地问林响,这么合胃口的饭菜,阿盈好久没吃到,就只差把芭蕉叶都一起吞了。
林响调皮地眨眨眼,用汉话一字一眼地说:“你说的,五月十三涨大水。”
“哎呀,今天是我生日!”别说爸爸妈妈,连她自己也忘记了。
林响告诉阿盈,今天她家的饭菜,是一个傣族阿拜帮忙做的,她放学回家,正赶上栽秧的人们从田里回来吃饭。上寨和下寨各有一个学堂,隔年招生,四年级以前,孩子们都在寨子里上学。阿盈很好奇傣族学堂怎么上课,拉着林响问这问那,林响都答不过来。
阿盈带林响去她楼上的房间,给她看自己收藏的一些小零碎宝贝。两个人正玩得开心,林响的爸爸突然来了,一句话也不说,站在那里瞪着林响。林响大气不敢出,乖乖地跟着他回去。阿盈撑着雨伞追出去,林响回头看了她两次,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林响和爸爸两个人在家,日子是怎么过的啊?阿盈掰着指头数了数,她总共见了他们三次,林响每次都要落泪,岩能总是拧着眉,脸拉得比驴脸还长。
晚上一家人休息下来的时候,阿盈把脑海里转了一下午的话跟妈妈说了。
“妈妈,林响好可怜,过得一点不开心。”
妈妈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转头问爸爸,明三叔有没有大碍。爸爸说,到医院后,血就止住了,头磕在石头上时,往上偏了一点点,刚好让过了太阳穴。“否则,两条命交代在那丘田里,就真的成为凶田了。”
今天一整天,爸爸都在帮菊花巷的三公公修整田埂,他们家没有牛,犁田时,牛和犁耙都是跟三公公借的。作为报答,三公公田里的一应重活,爸爸都替他承担了。阿盈很喜欢三公公,老人家见了他们这些小孩子,无论多忙,总要站一站,说几句玩笑话逗他们。阿盈常常想,自己的爷爷如果还在世,一定是三公公这个样子。
“爸爸,爸爸,三公公怎么了?”阿盈关切地问。
阿盈看见妈妈给爸爸丢了一个眼色,又回头吩咐阿盈快去睡觉。爸爸没留意妈妈的暗示,随口答应了一声:“被下寨岩能推了一掌,跌进田里了。”
“啊!”阿盈忍不住叫出声来。
爸爸接着跟妈妈说:“牛心得很,明三叔老人家嘛,见不得田被荒废,多嘴了一句,‘这丘月牙田要是在我手里,我能让月牙变满月,种出十箩谷子,养出五十斤谷花鱼’。话音才落,岩能奔过来就是一掌。要不是我在跟前,今天要出乱子的。”
“我远远看见你们过路的。弯下腰才栽了没一行秧,你们那边就闹起来了。大家从秧田爬起来,还赶不到跟前,只看见你背着明三叔跑。”妈妈只顾跟爸爸说话,一时好像忘记了阿盈的存在。
妈妈告诉爸爸,今天她们帮岩能家栽秧,十几丘田的一大摆田,栽到那一丘田时,他硬要空着不让栽。大家都劝他,把嘴皮子磨破,他就是油盐不进。
“去年那丘田的谷子就没有收,任由它烂在了田里。今天你们过路也看见了,那田结板着,乱秧杂草的,根本没有犁耙。我跟他说,喊你去帮犁一下,田不大,小半天就犁好了,劝不动。”妈妈说着,不知把头摇了多少次。
往常阿盈都是一个人在厢房的楼头睡,反正爸爸妈妈的房间就在她楼下,只要一喊,他们就听到了。今天不知怎么的,她一个人不敢上楼,硬让妈妈陪自己睡。妈妈没说什么,回房拿了两件衣服,带着她上了楼梯。
4
阿盈家栽秧这天,岩能也来了,和爸爸一起拔秧苗、挑秧苗,做着最重的活计。妈妈原本没跟他说自家栽秧的日子,帮他家栽秧的二十个人,都要他去一一还工,身体哪里扛得住,人又不是铁打的。
出人意料地,岩能还带了林响来。他说,临出门,林响突然叫肚子疼,一直在那里哎哟哎哟地哼叫。“给你们添麻烦了,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
妈妈怪他太见外,让他不用来,还非要来。又问林响是不是吃坏肚子了,林响支支吾吾说不明白。妈妈去房间找来一堆药,翻了一袋健脾胃的,叮嘱阿盈等水烧开了,冲泡给林响吃。岩能也嘱咐阿盈,帮忙看着林响一点,别让她出门,有什么就去田里喊他。
阿盈很担心,大人们走后,就连忙给林响倒水吃药。林响拉住阿盈,说她不用吃药,阿盈以为她怕苦,告诉她是甜的。林响说,她的肚子已经完全好了,一点不疼了。阿盈看见她躲躲闪闪的样子,突然明白过来:“你是装的?”
林响红着脸在那儿微微笑。
阿盈哈哈大笑:“我还以为,只有我会用这一招。”
妈妈去了田里一趟,就匆匆回来做饭了。两个孩子帮着她烧火洗菜,她拦住林响,让她到阿盈房间躺着去,林响不去,两个孩子咯咯咯地笑。过了一会儿,妈妈又催促林响去躺着休息,阿盈跑过去,附在妈妈耳朵边咕哝了几句,妈妈也跟着笑了。
“以后不上学的时候,尽管来找阿盈玩。你爸爸那里,我帮你搪着。”妈妈爱怜地跟林响说。
林响一直记挂着赶花街的事,拉着阿盈问这问那。街上都在卖什么花,人多不多,那些变魔术的卖膏药人,今年有没有来。
阿盈很有兴致地回忆着,告诉她,一条街都是花,各种各样的鲜花、果树、草药,沿着街两边摆了几公里。看花的人比买花的人多,她拉着妈妈,这一棵紫薇花面前停停,那一棵栀子花面前嗅嗅,都舍不得走开。
她带林响去看廊下的各种鲜花,都是端午那天妈妈和她买回来的。一棵山茶,一棵缅桂,一棵栀子,缅桂和栀子正开着花,香得冲鼻子。
“那天看见你家院子那棵栀子,开了怕有上百朵花,妈妈就一直念着,也要买一棵。”阿盈说。
“不知道能不能活。”林响关切地说。
“当然!”阿盈很有把握,“端午这天的雨,是上天浇给大地的定根水,就是插根筷子也能活过来。”
“妈妈在的时候,也带我赶花街。我们穿一个颜色的筒裙,打着花伞,路上遇见你们汉人,都说我们和花一样好看。”
这是林响第一次说起她的妈妈。阿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是充满感情地拉着林响的手晃了晃。
这一天没有下雨,难得的是个响晴天,路面的泥泞收干了很多。寨子后面的林子里,各种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好闻的日光蒸腾的味道。
妈妈用竹箩挑着饭菜送去田里了。阿盈和林响吃了给她们预留的面后,阿盈提议出去玩一会儿,去找冬冬他们,用仙人掌刺和金刚纂做水风车玩。林响担心会被爸爸责骂,他强调了几次,不让到处乱跑,阿盈只得作罢。
到了下午,两个孩子终于憋不住了,她们先去寨子里逛了一圈,小伙伴们不知去哪儿了,一个也没找到。阿盈又带着林响去菊花巷,刚下过雨,整条青石的巷子,像是嵌满了清浅的白菊花。林响一下就被吸引住了,在巷子里来回走了几遍,还蹲下身子好奇地探究和触摸。当她听说这是三公公家的巷子时,犹豫了许久,小声问阿盈,可不可以带她去看看三公公。阿盈说,三公公也在她家田里帮忙,他的身子已经养好了。
“爸爸也在,会不会……”林响有点担心。
“没事的,别怕,事情已经过去了。”阿盈说。她很想问林响一些事,又不知如何开口。
阿盈想约林响到田里逛逛,林响一听说去田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爸爸知道会打死我的。”阿盈说,她们朝另一个方向走,离自己家的田远远的,林响的爸爸发现不了。“反正栽不完秧,不到天黑他们不会回来的。”
林响经不住阿盈的怂恿,只好跟着她往田里走去。她告诉阿盈,爸爸已经一年没让她去田里了。
“他怎么能这样?你是小鸟吗?要紧紧关在家里。”阿盈不解地嘟囔。
林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层层堆叠的田坝里,没有栽秧的田块几乎没有了,忙碌的人也少了很多。溪流淙淙,秧针如织,一眼看去,全是深深浅浅的绿,夹杂着点点耀眼的洁白,那是无数的白鹭鸶散落在田间觅食。有时候,人或者牛经过,把鹭鸶成群惊起,它们就像云朵一样,从水田上空缓缓掠过,不一会儿,又云朵一样落下来,流散到某一摆层叠的水田间。
两个孩子在田坝里流连,阿盈发现,林响到了田里,像换了个人,一会儿看看溪里有没有鸭蛋可捡,一会儿又追追蝴蝶,采采野花。过一会儿,她又不大放心了,担心被爸爸看见,手里拿着一束淡蓝色的野菊花,催促着阿盈赶快回去。
阿盈带着林响走到田坝的一个山嘴处,指给她看自家的田是哪一摆。隔得太远,只看见人影点点,豆子似的。“放心吧,从那里看我们,也是像豆子大,认不出来的。”阿盈说。
她们所在的地势较高,视野很开阔,阿盈第一次从这里俯瞰整个弄溪田坝,她转着身子,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眼目所及的田野、群山和村寨。突然,她轻轻“呀”了一声,一个淡蓝色的月亮,落在层层梯田间,映着天光云影,在一片新绿中闪闪发光。
月亮田!阿盈心里一惊,以前就听人说过,弄溪坝子有一丘月亮田,两头尖尖,像一弯上弦月。月亮田隐没在千顷梯田间,平时轻易找不到,没想到现在,不经意之间,竟然让她看见了。
“快看,月亮田!月亮田!”阿盈抓着林响的手臂,几乎要在田埂上跳起来。
林响没有说话,木愣愣地站着,差点被阿盈拽倒了。接着,阿盈感觉到,林响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回头一看,她整张脸变得像纸一样白,连嘴唇都在发青发抖。
“林响,林响,你怎么了?”阿盈摇着她的手臂问。
过了好半天,林响才回答阿盈:“那就是我家的田。”
5
远山迷蒙,四野沉静,淡蓝色的月光下,阿盈独自走在田坝里。田埂狭窄弯曲,连接着弄溪坝千顷梯田。她似乎有所顾忌,在田埂间小心翼翼地穿梭,想要避开月亮田的方向。奇怪的是,无论怎么走,月亮田总在她前方不远处出现,散发着泠泠清光,像广寒宫的蓝月亮落在了地上。
阿盈奓着胆子盯着月亮田看,里面真的似乎有一个人,头发绾得高高的,穿着傣家人的筒裙,神情也如同广寒宫里的嫦娥,显得落寞哀伤。
阿盈没有想象中那么害怕,她犹豫着,要不要再走近一点,看得更真切一点,就听到有人在喊“阿咩(傣语:妈妈)——阿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细细的,风一吹就散了。
是林响。阿盈回身四下寻找,慌乱间一脚踩空,整个身子向水田跌去——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原来是做了个梦。阿盈翻身钻进妈妈怀里,小声地喊着她。妈妈睡不沉,阿盈喊一声就醒了,这几天不知怎么的,阿盈总不敢一个人睡,每个晚上都要妈妈陪着。
“妈妈,林响的妈妈,是不是在月亮田……从那里上了天堂?”阿盈把头埋在妈妈的衣襟里,几乎要喘不过气。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答应:“是的。”
第二天下午,阿盈想去找林响。她害怕过社树林,在巷道口守着,一有人过路,就问人家去哪里。来来往往很多人,没有一个是要到下寨的。
后来,阿盈想出一个主意,她可以绕道走,穿过田坝去林响家。弄溪的寨子和田坝阡陌相连,无数道田埂通往一座座竹楼的墙角。只要朝着下寨的方向走,总能找到进寨子的路。只是,那一摆田坝她从来没去过,现在又是栽秧季,到处水满田漫,泥泞难行,很多埂子走一段就过不去了,估计有不少冤枉路要走。
“反正早上跟妈妈说下了,天黑不见我回家,他们会去接我的。”阿盈心想。
夕阳落下去了,天上起着大片的红霞。从田坝里看过去,傣家寨竹木葱茏,遮天蔽日,间或有几座竹楼或一截石板路隐现。漫天霞光中,许多鹭鸶正在晚归,成群结队朝着寨子和树林飞去。
竹木最盛的那片树林正在开花,似乎是玉兰,星星点点,开得一片繁密。那数不清的白色骨朵,在晚霞照映下,呈现出一点淡粉。许多鹭鸶朝那树白花飞去。
这么高大繁密的玉兰花林,阿盈从来没见过,不由得站定身子看呆了。突然,她发现,靠近田坝的一个树梢上,有几个花骨朵打开了花瓣,一瞬间就在她面前绽放出一朵白花来。然后,这几朵花竟然飞离了树梢,做了一个小小的起落后,停到另一个枝干上。一转眼,它们敛起花瓣,又变回了一个个洁白的花骨朵儿。
哪里是玉兰,分明是许多白鹭鸶,栖落在梢子上,把树林当作了家。阿盈是尽量靠近寨子走的,留神细听时,还能听到它们微弱嘈杂的鸣叫声。
阿盈看了半天,带着点不舍抬起脚继续走,就听见有人用傣语喊:
“阿咩——阿咩——”
声音细细的,是昨晚梦里那个声音。
阿盈心里一惊,循声望去,一个小女孩,从远处的田坝跑来。走近一点,阿盈看清了,真的是林响。林响哭喊着,在田埂上跌跌撞撞地跑。
阿盈连忙迎着她走去,她无法走太快,不时停下来试探着挪动脚步,或者来一个小小的起跳,跨过一段无法通行的田埂。林响却不顾脚下泥滑路烂,几次跌倒下去,爬起来又接着走。
隔得再近了些,阿盈发现,林响是在追着一只鹭鸶跑。鹭鸶飞得很低,几乎就在头顶伸手可够的高度,林响在地下追赶着,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妈”。她像是在泥塘里打过滚的,那件泥湿的小筒裙,紧紧贴着身子。到了阿盈跟前,她打了一个踉跄,把裙摆提起来别在腰间,继续往前跑去。她几乎没有看阿盈一眼,阿盈喊她,也完全没有回应。
那只鹭鸶拍着翅膀,朝寨子慢慢移去,最后,鹭鸶的轮廓也看不清了,只感觉是个粉色轮子,在空中闪亮亮地移动着。
林响见鹭鸶越飞越远,等不得绕田埂,毫不犹豫地跳下秧田,阿盈连忙喊她:“林响,别这样!”林响没有看阿盈一眼,从秧棵间直直地蹚过去,她所经之处,拖起一道浑浊的泥痕,很多秧苗被踩进了泥里。
林响到底是怎么了?阿盈在田埂上追着跑过去,这下她没刚才幸运了,先是朝前跌了一跤,啃了一嘴泥,爬起来没走多久,又朝后摔了个屁股蹲,痛得差点掉眼泪。
她一身泥水地追到树林边,又是一道清溪前阻。弄溪水流到这里,变得又窄又深,靠近树林那边的溪岸,有两米多高,从田坝这边没法跨过去。林响已经过了溪,不知用的什么方法。阿盈只得顺着溪水往上走了一段,发现一株枯木横在溪上,顾不上许多,手脚并用地上了这独木桥,像猴子一样爬过对岸去。
双脚落地后,阿盈抬起头一看,把自己吓了一跳,这不是傣家的社树林吗?脚下这条堆满落叶的昏暗隧道,是她噩梦一样的存在。她第一个念头是快逃,从枯木桥上爬回去,回到空阔明亮的田坝里。可是,她走了,林响怎么办?
阿盈奓着胆子,钻进昏暗的“隧道”,小心翼翼地前行着。她感觉自己陷在了一片恐惧里,一只松鼠的跳跃,一片树叶或半截枯枝的掉落,都会引起她一阵战栗。走了一会儿,她终于看见,“隧道”尽头,有一片微弱的天光越来越近了。她想起一个句子,“向着明亮那方”,到底是歌词还是童谣,她一时无暇分辨,“向着明亮那方,向着明亮那方”,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着,为自己壮胆。
好在很快,阿盈就发现了林响。林响爬上火山石的高坎,一跳就进入了社树林。阿盈这下完全没了主意,她记得很清楚,社树林是傣家人的禁地,就连祭祀的时候,也不允许人轻易踏足。她在石坎前犹豫了一会儿,一咬牙,也跟着跳进了社树林。
进入林子后,阿盈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一块很大的空地,四围是繁密的竹木林,在空地的中间,也有大片树林,地上落了许多白色的鸟粪和羽毛,成千上万的鹭鸶在树顶鸣叫,人在下面走着,冷不防一块鸟粪就落了下来。
阿盈跟上林响,她知道在这种神秘的地方,最好噤声不语。好在林响进了林子后,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她回头感激地看了阿盈一眼,默默向前走去。
突然,只见树林中间,虬伏着一条巨龙一样的东西,仿佛它正要腾身而起,上半身已经离地很高,隐没在大片树林中。阿盈吓得倒退了两步,正要喊出声来,只见林响放慢脚步,走到巨龙面前,虔诚地跪下来。阿盈硬着头皮走过去,这才发现,那让人心惊胆战的东西,不过是一株古木遒劲的树根,无数粗壮的根须从空中扎下来,形成离地两三米高的气根,树根块茎之间的空隙,大得可以让人避雨,让小孩捉迷藏玩。可是,它上面缠满了棉线,四周插着竹篾编的樊篱和红色小纸旗,提示着它作为一棵神树的宝相庄严。
树根下有一块供祭祀用的青石,林响跪在青石面前,用傣家话小声祷告着,阿盈一个字也听不清,她合掌跪在林响身边,带着敬畏和好奇打量着面前的大树。
这时,她又有了一个发现——整块空地上,只有面前这一株巨大的树根。也就是说,她原先以为见到的整片小树林,其实只是一棵树。那么多的白鹭鸶,它们是把一棵树,而不是把一片树林当作了家。一棵树,像一把浓翠青苍的巨型伞,长得遮天蔽日,长得独木成林——这就是她每次路过,只见树冠不见树干,也从不敢直视打量的傣家社树。
林响跪在地上,口里不知在低声说些什么,没有要起身的迹象。天越来越昏暗,社树林边缘一带,连乱石堆成的高坎也看不清了。阿盈轻轻拉着林响,想带她尽快离开这里。阿盈从小就知道,闯入傣家社树林,是一件犯大禁忌的事。林响不为所动,她眼神迷茫地看着阿盈,用傣家话咿里哇啦地说着什么,阿盈急得低声喊:“林响,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说汉话好不好?”
林响呆了呆,半天才用汉话慢慢说:“你刚才也看到了,对不对?那就是我阿咩?对不对?”
“你妈妈在哪儿?”
“她飞上树了,我知道,那就是她。”林响抬头望着树上,又开始用傣家话喃喃自语了。
“林响,我们走吧,天黑了,你别这样,我害怕……”阿盈几乎要哭了。
“我要陪我阿咩,她在树上。”林响说,她一直仰着头看社树,阿盈看到,大滴的眼泪从她耳朵边掉下来。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咳嗽,接着是脚踏着落叶走过来的声音。阿盈回头一看,一个人影朝她们走过来。
“社树神……社树神显灵了……”她颤声叫着,往林响身边挤,林响朝那边盯了几秒,也“阿咩——阿咩——”地尖喊起来。
地上厚厚的落叶被踩得沙沙响,两个孩子抖得筛糠一样,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臂,回头盯着那个人影。来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模模糊糊地能辨得清衣着面目了。阿盈惊恐中又有点疑惑,社树神怎么也是普通人的装扮,穿着对襟衣,盘着大包头,像一个龙钟的傣家老人?
来人也看到了阿盈她们,他愣了几秒钟,嘴里喊了一句,等不及走近,远远地跪下了,不住地对着社树磕头作揖。他用傣语低声祷告着,把大捧的落叶捋起来又撒开去,捋起来又撒开去,暮色之中,落叶在他四周像黑蝴蝶一样纷纷落下。
——不是什么社树神显灵,来的是个普通人,一个把阿盈和林响当场抓住的傣家人。
头顶上空,很多鹭鸶安静下来,透过层层树叶,隐隐约约露出一些白点,它们敛起羽翅和头颈,像玉兰花包一样合了起来,偶尔有几只还在“嘎嘎”地叫着,不时做个小小的起落,找寻合适的枝干宿眠。阿盈很害怕,她们闯祸了,不知道会有什么等待着她们。林响用手抹了一把眼泪,拉着阿盈站起来,阿盈感到,林响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6
社树林边的石坎外,燃起了熊熊火堆。傣家的男女老少,在隧道一样的路上,把阿盈和林响堵在了中间。有人不时用傣家话问林响一句,林响低着头不作声。男人们大都沉默不语,女人们神色慌张,不住地低下头,飞快地交头接耳几句。很快,林响的爸爸从靠近下寨那头的人群中钻进来。阿盈的爸爸妈妈也来了,从靠近上寨那头的人群中挤进来。
发现阿盈她们的那个老人,阿盈现在看清楚了,和别的傣家人不同,他头上盘着一条长长的辫子,那是傣家寨最德高望重的人——咩勐身份的象征。咩勐先用傣家话说了几句,可能意识到有必要说汉语,就改用流畅的汉话,简单阐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他说:“现在两家大人都来了,商量一下怎么办吧。”
“小孩子不懂事,请咩勐和乡亲多包涵,冲撞了社树神,明天我们来社树下烧纸谢罪,供奉一只原鸡、一副三牲。”阿盈的爸爸说。用鸡和三牲供奉,已经是汉人过年供奉天地的规格了。
人群里一阵静默,南相低垂着头,没有附和表态。过了半天,咩勐用眼睛盯着路中间的篝火,慢慢地说:
“冲撞了社树神,不比别的。按照我们傣家的风俗,要洗寨子。”
“洗寨子?应该的应该的,岩能我们两家,明天就洗,一定把寨子冲洗得干干净净。”阿盈的妈妈连忙说。
“用水冲洗,还不能作数。要猪牛献祭,才能表示虔诚的决心,取得社树神原谅。社树神如果降罪,全寨人要跟着受过,献祭后的猪牛,全寨子人来分食,这也是向全寨人赔礼道歉。”
“一头猪,一头牛,我们,我们拿不出来啊!”阿盈的爸爸妈妈慌了。
咩勐环视了一下众人,叹着气说:“不是故意为难你们,这是傣家人千百年的习俗。你们商量一下吧,或者两家平摊,或者一家出牛,一家出猪。”
南相一直没有开口。听了咩勐的话,阿盈的爸爸喊了他一声:“岩能,你说句话啊!”他还是不作声,眼睛盯着人群中间的两个小女孩,确切地说,是盯着林响。林响低着头,小脸在火光的跳动中忽明忽暗。
“你们既然不说话,我就来安排了,祸是两个孩子一起闯的,就两家平摊吧。”咩勐说,“后天是属牛的日子,明天洗寨子,后天献祭。你们无论想什么办法,到时务必把猪牛牵来。”
“不关阿盈的事,我逼她进去的。”林响突然抬起头,冲着咩勐大声说。她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
“是我自己要进去的,不关林响的事。”阿盈声音颤抖着,尽量把话说得让大家都听到。
“小祖宗啊,你平时连社树林边都不敢过,怎么三不知就跑进去了?”妈妈猛地拉了阿盈一把,阿盈站立不稳,打了个趔趄。
突然,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阿盈和妈妈回过头去,岩能狠狠给了林响一个耳光,第二个耳光快要落下去时,被妈妈冲上去拦住了。
“说过多少次,看着家,不要出门……”岩能咆哮着,几次要奔过去。
林响被打得身子扑到石坎上,她没有哭,紧紧地咬着牙,转过身扶着石坎站在那里。阿盈跑过去,林响挡开她的手,把脸偏向一边。
“岩能,你先别发火,我们慢慢想办法。”阿盈的妈妈说。
“什么办法,一家一当,就这头牛了。社树神不得,把我绑起来,献祭给他老人家吧。”岩能说着,一屁股坐在了篝火边。他从地上摸到一根枯枝,站起身又抓着林响打,咩勐和众人都过去阻拦他。
对发生在他眼皮底下的体罚,咩勐很生气,他用颤抖的手指着岩能和阿盈的爸爸连睦说:“社树神看着呢,你们的敬畏之心在哪里?”
咩勐夺过岩能手中的枯枝,往火堆里一扔,立时溅起许多火星子来。
“事情已经发生了,打小孩管什么用?洗寨子的事,我们再商量。”连睦劝岩能。
“就算是赔一头牛,我也认了。今天我就是要打断她的腿,打残废了,我养着她,也比到处乱跑强——”岩能说。
“林响是来找她妈妈的。”阿盈忍不住冲口而出。林响今天的举动,她也无法理解,但她更无法理解,为什么南相宰弄老是把林响当小动物一样,圈养在家里,没有半点自由。
“我没有!”阿盈执拗地说,“傍晚的时候,林响看见了她妈妈,我俩就一路追着,谁知,追着追着,就跟着进了社树林……”说到最后几个字,阿盈的声音低了下去。
人群里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傣家人信奉鬼神,他们对阿盈的话深信不疑。咩勐盯着阿盈问:“你们真的见到了鬼魂?”
“不是。”阿盈摇摇头,“是鹭鸶鸟,林响说,那就是她的妈妈。我们跟到了社树下,认不出是哪一只了,林响找不到她妈妈了……”
有人轻轻吁了一口气。人们这才发现,两个孩子浑身脏兮兮的,像是水牛在泥塘里打过滚一样。妈妈仿佛才反应过来,阿盈的衣服是湿的,忙把她往篝火边拉。她又去摸了摸林响的衣服,轻轻拉着林响的小手,把她牵到篝火旁边。
“别怪孩子了,你苦,她更苦呐。”妈妈小声对岩能说。
岩能没有答话,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在火光映照下,红得像要往外溢出血水一样。
“夜深了,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说吧。”咩勐说。
谁都没有异议,人群静悄悄地散去了。
回到家,阿盈把详细经过又跟爸爸妈妈说了一遍。一家子都在为洗寨子的事发愁,阿盈睡下后,爸爸妈妈还在堂屋里商量着对策。他们只养着一头猪,那是要留着过年才杀的年猪。牛他们没有,如果岩能用自己的牛上祭,他们也要给他补差价的。
阿盈躲在被窝里,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入睡,静静地听着爸爸妈妈在楼下低声说话。
“无论如何,阿盈进了社树林,我们就得认。”爸爸说。
“一头牛一万多,我们贴上了一头猪,再上哪儿找几千块钱去?”妈妈说。
“雨水荒天,青黄不接的,傣家的这种风俗,不是要把人往绝境上逼吗?”爸爸说。
“说句冒犯的话,社树神要真有灵,今天的事就不会计较。她们小咪咪人,懂什么呢?”妈妈说。
“别说了……尤其当着下寨人的面,我们更不能提一句。”爸爸说。
“钱财是人找的,我们认就是了。我只是想着,林响那孩子可怜,不知岩能平时怎么带的,把个小孩弄得魔怔了。要是我的孩子,要是我的孩子——”妈妈说不下去了。
阿盈想起,奶奶在世时,曾跟她说起过,在她上头,有过一个姐姐,似乎就是在端午前后,跑到溪边摘树上结的苦李子吃,打摆子死掉了。那时她年纪还很小,不记事,听听也就忘了,只是隐隐约约存了个印象,她是有过一个姐姐的。
不知过了多久,阿盈迷迷糊糊睡去了,她在梦里追着姐姐跑,到了溪边李子树下,姐姐回过头对着她笑,她竟然长得跟林响一模一样。阿盈惊醒过来,吓出一身的冷汗。月光白白地透过窗口和瓦缝照进来,她睁着眼数着月光的丝线,没敢再合眼睡觉。
7
大清早起来,妈妈去学校帮阿盈请假。消息很快就在寨子里传开了,很多人挑着水桶,扛着竹枝捆扎成的扫帚,要陪他们去下寨洗寨子。住在隔壁的莲婶婶、明大妈,还有三公公、冬冬的妈妈等人,也都来帮忙了。
隔得远远的,就见傣家的寨路上有许多人,他们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加快了脚步赶过去。近了才看清,那些人都是来洗寨子的,男的女的,大桶大桶地从溪里提起水来,长把的竹帚发出“唰唰唰”的声音,冲刷着脚下的每一寸石板路。
咩勐告诉阿盈爸爸,乡亲们说,寨子是大家的,要洗全寨人一起洗。
“你们请回去吧,惊动上寨这么多汉人,实在过意不去。”咩勐对三公公他们说。他和三公公年纪相当,平时田间地头遇见了,也会打声招呼,互相递支烟。
“我们上下二寨一起洗,‘人有虔心神有灵’,社树神会知道的。”三公公他们说着,纷纷加入扫洗的忙碌中来。
阿盈看见爸爸四下转了一圈,似乎是在找岩能,后来,他又走到咩勐面前,低声对他说:“明日猪牛献祭的事,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请千万不要为难岩能。”
“献祭的事,也不用你们操心啦!”咩勐爽朗地笑着说。
原来,昨天夜里散去后,咩勐正打算回家吃点宵夜,再挨家挨户去走走,谁知才进家门,已经有很多人等在那里了。大家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请咩勐想一个办法,能不能跟社树神请个愿,赦免岩能他们两家猪牛上祭。
“月亮田一直没耕种,每次经过,看一眼都觉得心酸呢。”乡亲们说。
咩勐沉思了一会儿,把心里的决定告诉了大家:猪牛献祭的风俗不能破。傣家祭社树神的时间也快到了,就把祭祀的日子提前到明日,这样一来,既是常规的祭社树神,又是洗寨子的隆重献祭。“用汉人的话说,这叫两场谷子一场打。”咩勐说。
“明明是我们犯的错,怎么能让全傣家寨的乡亲来帮我们承担……”阿盈的爸爸说。
咩勐打着手势制止了他:“社树神每年都要祭,是全寨人的公祭,只不过是时间提前了,大家并没有为此多付出什么。”
“没有对我们做出惩罚,社树神会降罪的吧?”阿盈的爸爸犹豫地说。不需要献出猪牛,阿盈一家当然求之不得。
“昨天夜里,社树神托梦给我啦,他让我不要追究了。林响的阿咩变成鹭鸶,寄住在他那里,林响要找阿咩,是人之常情。”咩勐神秘地笑着说。
这一瞬间,阿盈觉得,咩勐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社树神呢?
对社树神的献祭持续了一整天,阿盈一家没有参加,按风俗,傣家的女人也都需要回避。一大早,岩能把林响送来阿盈家,说不放心再让她一个人待着。阿盈的妈妈说自己有点头疼,那天没有下地干活,在家给她们做好吃的,给她们讲自己童年的各种趣事,阿盈和林响听得都舍不得太阳落山。
过后,阿盈的爸爸约上岩能,各处去找来秧苗,在弄溪的田坝里,一丘田一丘田地查看,把被林响她俩踩坏的秧苗,全部重新补齐了。他俩从早上干到太阳落山,每块田的主人都出来阻拦,说自己来补苗就可以了。两个爸爸不答应,说如果连这件事都没有做补救,睡觉都不会安心的。
阿盈和林响也跟着下了田,负责把深陷进泥水的秧苗一株株清理出来,远远地甩到田埂上丢弃,再让爸爸他们来把新苗补上。才干了一小会儿,两个人的脸就成了大花脸,脚指甲手指甲缝里,也全塞满了泥巴,累得腰都直不起了,这才体会到了大人们硬逼着她们下田的深意。
晚饭是在阿盈家吃的,大人们都喝了点竹筒里倒出来的小米酒。岩能没有像平时那样,在哪里待不住几分钟,就要急匆匆地赶回家。他让阿盈把林响带到楼上去玩,自己和两个亲戚坐在堂屋聊天喝茶。
阿盈要林响和她一起看那本破旧的《柳林风声》,林响趴在床上,不停地打哈欠,没看两页,就枕着手睡着了。阿盈心想,这几天林响估计都没睡过安稳觉。她帮林响调整了一下睡姿,把被子盖好,轻手轻脚地走下楼去。
堂屋里静悄悄的,不知为什么,三个大人都各有心事似的,妈妈用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画着,爸爸低着头咕噜咕噜地抽水烟筒。岩能似乎喝了不少酒,他用手扶着头,半天才抬起通红的眼睛说:“波敖(傣语:叔叔),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林响也越来越不听话。我不敢让她出门,现在,更不敢留她单独在家了。”
阿盈走过去,轻轻傍着妈妈坐下,妈妈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想着要怎么开口。
“我说一句话,错了,你不要生气,”妈妈说,“岩能,你不让林响出门,是不是怕她像她妈妈一样,遭遇不测?”
岩能用手拢着鼻子,半晌才点了一下头。
“她是个大活人啊,小猫小狗都关不住,何况是她?”
“有什么办法?要吃饭,就要干活,我不可能随时在她身边。”岩能激动起来。
“岩能,岩能,别这样,林响的妈妈,那是个意外啊……”妈妈试图安抚他。
“意外发生在个人身上,就成了命运了,我经不起几次意外。”
阿盈往妈妈身上靠了靠。
“林响追着鹭鸶跑,大家都说她有点魔怔了,我看,这魔怔不怪别人,就是你逼出来的。”爸爸把水烟筒放在一边,说话的音调比平时高了些。
“她爸!”妈妈喊了一声。
岩能整个人怔住了。
“你叫我一声波敖,我也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爸爸继续说,“你现在这样,一块田荒着,死活不种,一个孩子也拴着,死活不松绳,哪天真弄出什么来,到时怎么办?”
“林响原先是个多可爱的女孩啊,一双眼睛灵闪闪的,现在,唉——”妈妈接口说。
“我是为了她好,这个家,再也经不起什么了——”岩能说。
“不会了,已经经历过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妈妈说。
“你们当然这样说,事情,事情又没发生在你们身上!”酒开始上脸了,岩能伸手抹一把脸,嘟囔着说。
一阵很长的沉默,就在阿盈越来越害怕的时候,妈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说:“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不比你的轻。”
妈妈把阿盈搂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说:“阿盈的上头,原本是有个姐姐的,五岁那一年,打摆子,打摆子……”她说不下去了。
阿盈感觉被妈妈搂得快要背过气去了,可她没有喊叫,任由妈妈这样紧紧地搂着。
过了很久很久,妈妈才说:“如果我们像你一样,是不是就应该把溪边的苦李子全都砍掉,然后,一年四季,寸步不离地看着阿盈,不让她出门,不让她乱吃东西?让死亡这件事,永远压覆着她?”妈妈说着,深深地抽了一下鼻子,“你说是为了林响好,其实,那是在害她。”
妈妈压抑着断断续续抽泣,低声说:“我,我一见到林响那孩子,就想起,想起我家阿黎,她要是还在……也是,也是个灵闪闪的孩子……”
妈妈一哭,阿盈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爸爸又开始猛抽他的水烟筒了。岩能的酒似乎给吓醒了,他局促不安地搓着双手,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日子总要往前看的,岩能,听波敖一句,放下吧。”爸爸说。
岩能抬Q3a0KGmLJI09iBJr10mYXg==起一双无神的大眼睛,似乎在盯着爸爸,又似乎盯着前面的木板壁。
阿盈听妈妈说过,林响的妈妈死后,岩能宰弄在床上躺了七天,不吃也不喝,后来就性情大变了,再也不游手好闲,东家串门,西家喝酒了。像所有的傣家男人一样,南相之前也是横草不挑,竖草不拿,现在,他每天挑着担子,从寨路上走过,半点不觉得难为情。从来不下菜园的他,现在每天在菜园里奔忙着,以前林响妈妈每个季节种什么菜,现在他就跟着种什么菜,种出来了,挑到街上去卖,哪怕市价跌下来,乡亲们劝他换点别的种,他也只回复一句:“林响的阿咩就是这样种的。”
夜已经很深了,岩能看看天,说要回去了,明天天不亮,还要去拔小青菜,赶早饭街去卖菜。他让阿盈带她去楼上,他要背林响回家。
妈妈说,林响睡着了,就不要去吵醒她了,明天岩能又是整天地忙活,再让林响陪陪阿盈吧。岩能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走回家去。
8
隔了两个月,在咩勐的建议下,傣家人在月圆前两天的晚上,举行了一次“南嘎喃愣”。
“南嘎喃愣”,用汉语来说,就是“喊月亮”,祈祷月亮神对全傣家寨的庇佑,对整个傣家田坝稻谷丰收的庇佑。在林响的邀请下,阿盈和妈妈也参加了这次祭祀活动。
按照咩勐的安排,今年的“南嘎喃愣”,除了在傣家寨心大榕树下的平场上举行仪式外,还要到阿盈家的月亮田举行祭拜月亮神仪式。
像傣家所有的祭拜仪式一样,参加“喊月亮”仪式的全寨人,自发拼凑了糯米、鸡蛋和鸭蛋等,男人们从河里捉来了鱼虾,女人们从山上采来了各种颜色的野花和柳枝黄藤,把整个平场装点得花团锦簇。祭祀用的竹竿、秧箩,前几天就已经备好,糯米饭也事先用染饭花把糯米浸透。下午,傣家的女人们现场缝制傣家服饰,穿在用竹篾扎好的人形身上,做成了月亮神的替身南嘎和她的两个小女童。女童穿着傣家小童服,系着四米长的绣花腰带。
到了晚上,月亮升起来后,女人们盛装来到广场,咩勐带领着她们祭拜月亮神,然后团团坐下,转动着拴有秧箩的长竿,不停地喃喃祷告,祈求月亮神真正降临,附身到她的替身“南嘎”身上。
她们转动了很久很久,“南嘎”依然无动于衷。咩勐高仰着头,用威严的声音说:“到月亮田试试吧!”人们便鱼贯而出,抬着替身“南嘎”,转动着竹竿走出了村寨,走上了田坝间蜿蜒起伏的田埂路。
林响和阿盈一前一后,抬着两根小竹竿,竹竿上是月亮神的那两个小女童。“好好抬着,不要回头,不要跌倒。”咩勐吩咐她们。
在淡蓝色的月光下,林响和阿盈小心翼翼地走着,仿佛竹竿上坐着的,是她们自己。前面抬着“南嘎”的大人们,也是走得小心翼翼,“南嘎”身上缚着八根花腰带,分别由几个人牵引着。
穿过一层层深色的梯田,远远地人们看到月亮田闪闪发光了,但她们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有些年纪大的,嘴里不停地喃喃祈祷着。终于,穿过了两次搭着竹桥的溪流,人们到达了月亮田。田埂太窄,没法席地而坐,大家就绕着月亮田走,手中的竹竿转起来,秧箩在竿顶发出轻微的声音。牵引着“南嘎”的人,不停地抖动着手中的花腰带。
人们围着月亮田转了一圈又一圈,竹竿转得越来越快,祈祷的声音也越来越细密,突然,“南嘎”飞快地跳动了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月亮神来了!月亮神来了!人们唱起了古老的傣家歌谣,那空灵的调子,带着淡淡的哀愁,在月亮田上空,在整个田坝上空回旋,传得很远很远。
阿盈听见林响在哭泣,一遍一遍低声喊着她的阿咩。
返回的路上,人们遇到了林响的爸爸。“喊月亮”禁止男人参加,他一直在寨子边等着。
咩勐问他,是不是想去月亮田,他轻轻“嗯”了一声。
“孩子,月亮神来过了,该安息的人,已经安息了。”咩勐说。
岩能跟在咩勐身后,返回了寨子。
这一年秋收后,林响家的月亮田,和其他的田一起,都种上了油菜。林响再也不用防贼一样地看家了,她时常来找阿盈,约着她去溪边掐水香菜,打水蕨菜,或者到山上去找各种小野果吃。阿盈也不害怕社树了,她可以一个人去下寨,从容地从社树林边的小路穿过去。
林响的家挨着溪边,阿盈的家也挨着溪边,有时候,阿盈坐在溪边,就往水中丢一朵花,想检验一下彼此心灵感应般的默契。那朵随手从后院摘的栀子花,或者缅桂花,在流水里轻轻地打着旋涡,穿过一个一个人家的石板桥,静静地往下流去。
好几次,花朵顺水漂去,很快地,不超过十分钟,阿盈就看见林响来了,从下寨那边小路的“隧道口”走出来。到了她面前,林响笑眼弯弯地伸出手,手心是一朵鲜润的小花。
责任编辑: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