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钟表的一生

2024-09-26 00:00:00曹军庆
广州文艺 2024年9期

1

这户人家在这个无名村子的最北边,我背着双肩包,拐过竹林里一条落满腐叶的土路,走进村里,没什么人,门户都关闭着。我是个老年女人,名叫吴金芝,但我不会把我的名字告诉任何人,现在是农闲时节,我出现在北方偏僻的乡下,怎么看也不会引起谁注意。寂寞的村子我不知道村名,遇到的人也不知道姓名,有三个孩子打开一间屋子,一个跟着一个从大门里面走出来。他们背着书包去上学,老大是个女孩,两个小一点的孩子跟在她后面,是男孩,三个孩子的脸上都挂着泪水。

“你们要迟到了。”我对那女孩说。

女孩望了我一眼:“他不让我们上学,他打我们。”他们刚出来的那扇门后面,有个男人露出一张浮肿的脸,男人看着他们出门了,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那人是你们父亲吗?”我问道。

“他才不是,”女孩怨恨地说,“他是舅舅。”

“他为什么不让你们上学?”

“还不是没钱。”

“你爸呢?”

“我哪知道!”女孩愤怒地叫喊着。

“那你们的妈妈呢?”

“她生下我们就走了,就不管我们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读书?”

“只有读书,”女孩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往后才有机会离开这里。”

“你缠着我问这些干什么?”女孩拉着两个弟弟大声叫喊着,“快跑,我们每天都迟到。”

我敲开那扇门,开门的正是我刚刚见过的那男人,他长得很威武,但是正如那张浮肿的脸一样,他明显被消磨得很懦弱,像一块草皮。我没跟他多说话,随手从双肩包里拿出一沓钞票,也没数数,胡乱分成三份递给他。

“请让孩子们继续读书。”我说。

男人接过钱,眼里闪着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用手指头仔细搓着钱,可能不太相信这钱是真钱,当他确认是真的,又开始害怕,担心钱里是不是隐藏着陷阱,是不是在陷害他,或者是不是要收买他干什么坏事。总之他很吃惊,百思不得其解,他嗫嚅着嘴唇说:“你为什么平白无故给我钱?”

“不为什么。”我转身走开,他沉思着目送我,我听到他在我身后拍打自己的脸庞,啪啪啪的响声是他需要证实,证实他是否遭遇了一场梦境。

我又往前走,在村子中央遇到个挑井水的女人,她个头矮小,不停地喘着,将两只水桶放在地上歇息。“你家里没有自来水吗?”我问她。她没回答我,我又问:“你家里没有打水的机井吗?”

“要是有,我还挑水吗?”

“家里就你一个人?”

“你是谁啊?”女人不耐烦地问道。

我把双肩包挪到前面,拉开拉链,拿出一沓钱递给她。“你拿着用吧。”没等她说话,我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这村子不大,不久就走过了整个村子,在进入另一个村子之前,我在山林里漫无目的地穿行。我不是旅行者,却必须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我背着的双肩包里装满了钱,我把这些钱分送给需要钱的穷人。

这时,我在山林里碰到了一场葬礼,举行葬礼的人来自另一个村子。

据抬棺的人跟我说,这是他们全村、全镇,或者也可以说,这是他们全县最凄凉的一场葬礼,总共只有三个人为死者送葬。他这么说倒不是心疼死者,而是心疼死者的母亲。死者是个五十几岁自杀而死的男子,他母亲是个七十多岁的盲人,盲人母亲随着另外两个人送她儿子入土为安,她一直哭着说,是她对不起儿子。跟我说话的人是抬棺人,实际上所谓的抬棺人也只有他一个,他抱着死者的骨灰盒,把它埋进墓穴,然后将浮土堆好。他坐在一旁抽烟,“那是我堂叔。”他对我说。他一定想找人说说话,所以才对我这个从没见过面的老女人不停地说着。死者的母亲还在哭泣,说她连累了儿子这一生,如果不是为了她,儿子早就远走高飞了,也不会走到这一步。“我堂叔是个有文化的人,”他说,“他会写歌词。”

我很惊讶,在这样穷乡僻壤的小村子里,居然还有会写歌词的人。

他参加全国各地县里面、镇里面,或者某些风景区的歌词征文比赛,每年都有好多这一类征文比赛,还有一些文化节什么的征文比赛,他总能得上几个末等奖或优秀奖。看来这个抬棺人对堂叔相当熟悉。主办方给他寄来奖状,也有奖金,但是钱不是太多,每年的年末是他的丰收季,他遵循广种薄收的原则,把参加比赛当作创收来源,逢赛必参加。可是后来他得了一种病,一种不治之症,他是个孝子,害怕花钱。而且他性格刚烈,明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更不愿意为治不好的病花光给母亲养老送终的钱,便选择了自杀。

我给了盲人母亲一笔钱,比在前一个村子里给另外那些人的钱加起来都要多,虽然她看不见,我仍然希望她长寿。另外送葬的人,其中就有抬棺人,我也每个人给了些钱,一人一千,十张一百元的钞票。

那个抬棺人把我叫到一边,对我说:“你是个大善人。”

“我不是大善人。”

“那我可以这样告诉他母亲吗,就说这是堂叔生前得到的一个大奖,这会儿刚好送来了奖金,我能这样对那可怜的老妇人说吗?”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说,“等我离开了你再说吧。”

2

我还记得我们家,就像是个钟表装配作坊,在柳树镇我们家有三间平房,工作台上堆满了工具,堆满了各种零配件,正在组装电子手表的三个人,分别是父亲、母亲和我。父亲和我是主要装配工,母亲在旁边敲边鼓打下手,她最兴奋,一直数个不停:“一二三四,看看再看看,你女儿装了五只,你才装了四只。”她在对着我父亲嚷嚷。装好一只电子表,交了货就能有十块钱收入,一只十块钱,十只就是一百块钱了,那还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十块钱一百块钱可不是小数字,我们家干得热火朝天。装配工艺很简单,一点也不复杂,将现成的零配件组装在一起就行了。劳动工具有电烙铁、试电笔、扳手、镊子等,都是电工、钟表维修工必须用到的东西,然后按图纸按工艺流程,将现成的零配件固定在各自位置上,一只漂亮的电子表就装配好了。电子表外表好看,洋气,走时又准,分秒不差,关键是上面还有个按钮,将按钮按下去,就可以录音了。所以这款电子表既是钟表又是录音器,适合记者采访,适合学徒工记录师父传授祖传秘技,年轻人也可以戴在手上玩。我看着就喜欢,这样劳动能挣钱,也快乐。拿着试电笔、镊子干活,让我们看起来就像是在组装台上工作的装配工人,而不是拿着锄头、镰刀在地里干活的农民。我想象自己在无尘车间劳动,想象这种劳动能为全家带来富裕,高兴得哼起了曲子。这还是第一批活,我拿回了五千只,按每只十元计算,第一批活干完,我们家就能挣到五万块钱。账很好算,最简单的乘法。交完货,我还可以再接活,只要肯干,反正有干不完的活,未来多么美好,我不能不唱歌,我们家从此将变得富有。

母亲说:“吴金芝昨天做了六十五只,今天加把劲,估计能做八十只。”

父亲说:“我加个班,晚上再多做两个小时,就算不能完成一百只,肯定也能做到五六十只。”

母亲讥讽地笑了笑:“我信你。”她对着我撇了撇嘴,拿着我们做好的成品电子表,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看不够。戴在手腕上,没有秒针,听不到嘀嗒嘀嗒钟表的声音,只有阿拉伯数字在屏幕上闪现。

“比机械表漂亮。”

“那当然,先进多了,不仅是电子表,还是电子智能表,比所有机械表都先进。”

按我和父亲的进度,五千只电子表装配完毕只需三四十天时间,根本要不了两个月,一个多月就能挣到五万块钱,实在太神奇了。

母亲讨好我们说:“我做不了别的,负责搞好后勤,让你们吃好,有力气工作。”说着她端来两碗鱼汤,一碗递给我,一碗递给父亲。

我们哧溜溜喝着鱼汤,父亲说:“账算起来蛮喜人,可是,简直不像是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我戴着手套,拿试电笔敲打着电烙铁说,“这哪一件是假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工具,都是货真价实的配件,做出来的都是商品,还有白纸黑字签订的合同,哪一件是假的?”我把跟环宇公司签订的来料加工合同也拿出来,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我念着上面的文字,“商品一旦验收合格,公司将返还原材料押金五万元整,并按每只电子表加工费十元的价格,立即支付加工费五万元,两项合计十万元整。”

这可是有法律依据的合同,盖着红彤彤的章子,谁也不能乱来,父亲笑眯眯地看着,母亲也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全家不再有任何怀疑。

阮德胜曾经是柳树镇的天才,我俩在一个班念高中,我跟他是同桌。他是天才。这还是我们语文老师说的,因为他有过目不忘的天分,其他老师也认为他是天才,在我们这所高中里,他是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学生,如果只有一个人能考上,那个人一定是阮德胜,这是所有师生的共识。我不行,我不是读书那块料,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和阮德胜的命运将有天壤之别。他会上大学,进入城市,而我只能留在柳树镇,但这不影响我从心底祝福他。阮德胜没有父亲,跟母亲相依为命,奇怪的是阮德胜在高考前两天突然神经错乱了,这件事情的发生出乎所有人意料。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绷得太紧了,再没有别的解释。最先发现他不对劲的恰恰是我,他目不转睛地瞅着我,对着我傻笑,我以为他对我有什么想法,这个书呆子,实际上我心里头还暗自有些受用。后来才发现不对头,他课上课下老这样,肯定就说不过去了,我便问他:“你怎么了?”

“没怎么。”他回答说,还是那样看着我,还是那样傻笑。

语文老师也发现他不对劲,找他谈话,他对着语文老师笑。校长找他谈话,他对着校长笑,除了傻笑,什么话也不说,一动不动地瞅着别人。校方赶紧把他送医院,医院也查不清原因,马上就要高考了,只能先安排他回家,他那种情况已经不能参加高考了,阮德胜母亲大哭了一场。

高考结束,我们这所高中竟剃了光头,一个人也没考上。校长和老师心中是有些怨恨阮德胜的,可是也没办法,毕竟他神经错乱了,这不是他的错,校方称,如果他恢复了健康,学校欢迎他回来复读,重新参加高考。

阮德胜好像清醒一些了,他不是那种无可救药的疯子,尽管他在其他方面仍然糊涂,可是关于时间这一块,他又天赋异禀。他向人描述说,他的脑子现在变得像是一块钟表,“你能想象吗,”他逢人就说,“我的脖子上顶着的不是脑袋,而是一块脑袋形状的钟表。”他能清楚听到自己脑子里嘀嗒走动的声音。分分秒秒,无论每天哪个时候,他不看钟表,都能准确说出那个时候的北京时间,精确到秒,分毫不差。在好多人看来,那同样是一种天才,即使发疯了,也是一种天才。这说明他的脑子跟常人的不一样,一个人的脑子能成为钟表,一定非同小可,那些嘀嗒走动的声音,那些表盘上的数字,会刻在他脑子里的哪个地方呢,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可没办法钻进他脑子里去看一看。出于这个缘故,阮德胜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修理钟表,这是一门古老的技艺,他在街头摆了个钟表修理摊,以此为生。他弄了个带玻璃柜的木头台子,每天坐在木台子后面修理钟表,收入虽然微薄,也能养家糊口。阮德胜的摊位离我们家很近,他的家在镇子西边,靠近农田和菜地,他母亲老早以前就在那里搭了个木棚子,还在那里种了几块菜地。他有时候口渴了,会到我家里来倒杯水喝,那还是在我们家组装电子表之前,后来我想,等我发迹了,也可以带着他一起做这个生意,或者我也可以养活他,就让他继续修理钟表。这都是我埋在心里的小算盘,我当时没告诉任何人。

他又走进来喝水,我对他说:“你看看我们家,都快成钟表世界了。”

阮德胜晕了似的就像驴推磨似的——围着我们的工作台转来转去,他突然扯着自己的头发大喊大叫,眼神和脸庞异常惊恐。“你们在做什么?怎么屋子里躺着这么多钟表的尸体?”他脸色发白,“你们为什么要干掉它们?这些凌乱的、错误百出的时间是从哪里来的?还有这么多钟表的尸身骸骨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阮德胜又发疯了,这些正在装配的电子表刺激了他那钟表一样的大脑,让他一时间再次陷入了混乱。我试图安慰他,“我们在工作,”我告诉他,“这是来料加工。”我拿起一只刚装配好的电子表递给阮德胜,“你看看,这就是我们组装好的电子表,它看上去多么漂亮啊。”

阮德胜愈加惊恐,就像他拿在手上的电子表是块炭火。“错乱,彻底错乱了。”他把电子表举过头顶,然后往地上重重砸去,我听到了碎裂的声音。

父亲说:“你怎么能砸我们的电子表?”

“这不是什么电子表,这是废品,是垃圾,里面的时间是错误的,混乱不堪,全都是不对的。”说着,他惊厥倒地。

阮德胜母亲从柳树镇西边赶来,专门为他送来了萝卜白菜鸡蛋汤,我们扶起他,喂他喝了几口汤,他才幽幽醒转过来。“各种声音在我脑子里吵架,争吵不休,我被吵糊涂了。”他辩解说,说完跟随他那衰老的母亲回去了。他母亲个头矮小,慈眉善目。

3

我背着黑色双肩包,包里只装了几件衣服,其余空间塞满了现金。我到高铁站毫无目的地随意买了张车票,来到某个偏僻县城,又坐公交车来到某个乡镇。小镇在北方,街道不是很大,我在路边面馆吃了碗牛肉面。天色已晚,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那天晚上我没怎么睡好。隔壁有几个人通宵打麻将,彻夜争吵,听不清楚他们争吵的内容是什么,但是声音很激烈,有几次闹得很凶,经人劝解又和好了,我担心他们会打起来。早上我又背起双肩包,继续往北边走去,我没有目的地,天气很好,秋天的田野里光秃秃的,庄稼都收了,大地显得辽阔凄凉。我顺着小路往北走,我已经快六十岁了,没有拄拐杖,像是个徒步旅行者,一个人孤独地走在深山老林里。我是一个步行客、一个探险者,或者说我是一个厌世者,当然也可以说我是一个悟道者、一个悔罪者,说什么都行。我儿子在英国留学,学习的专业是国际金融,我没告诉他我正在做的事情,因为我说不清楚,这不是一次冲动。当然,我跟沙子林说了,沙子林什么都知道,我所有的想法和行动他都一清二楚,我都告诉他了。我坐在田野里的一块石头上,坐在这里歇会儿,歇口气。

前面不远处有片竹林,竹林后面有个村子,我听到了狗叫声。绕过那片竹林,屋子门口站着个年纪很老的老头,我跟他说,“我是从这儿路过的路人,能进你屋里讨口水喝吗?”

“你自己进去喝。”老头说。

我走进去,那是两间瓦屋,屋子里光线暗淡,正前方有张木头神柜。除了神柜,再没有其他家具,门后边有农具。厨房在另一间屋里,我走进去,原来厨房和卧室是连在一起的,我闻到一股味道,有个老太太躺在床上。我拿起灶台上脏污的木瓢,从水缸里舀起半瓢水,咕咚咚喝了一通。

“老大姐,你生病了吗?”我问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她空洞的眼睛睁得很大,失神地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就像没听见我说话一样,头不转动一下,眼睛也不瞅我一下。

我回到大门外,老头已经不见了,我四下寻找,发现他弓着腰正向一块田地走去。我又来到房里,老太太空洞的眼神现在不再望着屋顶,她在研究自己的一条手臂。她问我:“谁的手放在我床上了?”但我确信那就是她自己的手,是她的左手,我搬动那只左手,帮她塞进被子里,那床被子特别单薄。我明白老太太可能是个中风病人,这种病人我在医院里见得多了,她的四肢已经失去知觉,她不知道那是自己的手臂。我拿出两万块钱放在她手里,她拿不住,我又放在她枕边。

她用鼻子闻着金钱的味道,“你给钱我了,”她说,“这种钱的味道就像是牛刚下崽子时的味道,有股腥味,还有股草木灰味。”

我把钱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果然有牛下崽子时的那种腥味,但我没闻出草木灰的味道。

“他们都不回来呢,”老太太说,“他们两三年都不回来了。”我估计老太太念叨着的是她的子女们,她抱怨他们都不回来,可是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或者她自己也不知道。我又往外走,老太太说:“是不是他们让你送钱来了?”

我回答说:“是的。”

那是我走进去的第一个村子,这几天我已经走过了好几个村子,在我前往另一个村子的路上,我的身后陆陆续续跟上来一些人。有关我的传闻,早就在各个村子里传开了,这种事如同多少年前的鸡毛信,或山头上点着火焰的烽火台,传播起来速度非常快。那些人一定是听说了我奇怪的举动,另外一些人则可能把我当成了有钱的疯子,一个双肩包里塞满了钱的老年精神病女人。我像天女散花一样,正在一路走来一路向可怜的穷人撒钱,或者向随便碰到的什么人撒钱。这种传闻,这种不胫而走的消息,使得跟在我身后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跟我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若即若离的距离,当我停下来,他们也停下来,我起身往前走时,他们马上又跟着我。

小时候,孩子们就是这样跟在疯子后面,一边走,一边捡起石头往疯子头上扔。但是这些人跟在我后面,不会扔石头,只想要我的钱。我需要摆脱他们,人太多太杂了,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给钱他们。关键是我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会不会围着我,会不会发生哄抢,所有未知的事件谁也不能提前知道。可是要摆脱他们,几乎又不可能,人可真多,在我身后聚集了很长一支队伍,乌泱泱一大片。

这时,我看见有个人在跟大家说话,做着各种手势耐心地劝说他们,他在安抚大家,说服大家,或者在试图组织大家。他发表演讲,然后让那些人停下来,待在原处不动,只有他一个人走上前来,走到我身边。仿佛他是他们选出来的代表,现在由他出面跟我谈判,跟我交涉,我觉得他这样做比较明智,我认出他来了。在山林里遇到的那场葬礼,当抬棺人跟我说话时,我记得不远处有个旁观者,他站在那里看着抬棺人跟我说话,看着抬棺人亲手埋葬那个自杀者。当时他一直沉默着,一直在观察我们,没想到他居然追踪我到了这里,看来他很能干,有很强的组织能力。

“这些人太多了,我担心会出乱子,你可能也不想出乱子,因为出乱子会很危险。”他跟我说了这番话。“你可以叫我老齐,我姓齐,整齐的齐,我想为你做点事,毕竟我是本地人。刚刚,我给他们逐一做了登记,我都写在纸上了,虽然人多,但有些人,好几个人都在同一个家庭,这种情况我都登记下来了。”说着,他拿出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上面写着姓名,姓名后面写着他们家庭面临的困难,他们的困难是什么,我尽量记下要点。“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你可能是个有菩萨心肠的大善人,你是来我们这个地方行善的,如果让每个人都到你面前来讲述他们的困难,那要花很长时间,你也不一定受得了他们。所以,我冒昧地做了个登记表,记下他们的难处和要求,你可以看一下,最后由你决定是不是需要资助他们,或者发给他们多少钱。”

他诚恳地对我说:“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把资助他们的总金额交给我,再由我来分发给他们,在这件事上由我来做你的代理人。你放心,我会严格按你审定的登记表格发放,这样的话,将会给你减轻很多事务性的负担。”

我觉得他这样做很对,他是个聪明人:“你能保证让他们都离开吗,不再跟着我?”

“我能保证。”老齐说。

“我可以把钱给你,由你分发给他们,但是我不能就给你一个人,你需要再叫两个人过来,做你的助手,也可以说是做个见证。”

“当然当然,那是必须的,否则的话,我拿着钱逃走了怎么办。”老齐又叫来两个人,他们三个人商量了一会儿,商量怎么办。我拿出钱来给了他们,具体数目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反正是一笔不小的钱款,但不是双肩包里所有的钱,我还留下了一部分。当我把剩余的钱塞回双肩包时,老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我不想跟他们啰唆,不想站在这里听他们念那些人的名字,然后看着那些人过来领钱。

“你们一定要把钱分给那些人。”我跟老齐说。

待在原地的人群还在增加,还有零零星星的人在不停地加入进来。老齐他们在数钱,并制订分配方案,我趁机逃开了,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个有风险的地方,老齐刚才看着双肩包的眼神让我恐惧。

4

沙子林昏迷了一个多月,只能喂流食,他还活着,可是他昏迷着,他这样活着跟死去了又有什么区别。我给李医生下跪,求他治好沙子林,唤醒沙子林,可是李医生表示他也毫无办法。他让我把沙子林接回去,只能期待奇迹发生,李医生说:“这种奇迹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发生,只是发生的可能性很小,但不排除希望。”

我给李医生包了一个十万块钱的红包,李医生坚决不收,“医院有规定,”李医生说,“我不能收红包,你把钱收回去,否则我会上交医院。”看来李医生是个正派人,或者沙子林确实已经无力回天,我第一次发现金钱毫无意义。我和沙子林这一生,金钱曾经是有力量的,它有无所不在的力量、无所不能的力量,可是此时,金钱显得那样软弱。我拎着水瓶,到水房去打开水,碰到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在走廊尽头,在水房门口抽抽搭搭地哭泣,他面朝墙壁跪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就像我给李医生下跪那样跪在冷酷静默的墙壁面前,哭泣让他的双肩耸动着,看上去那么无助。

在医院,我曾经见到过好多躲在一边偷偷哭泣的男人或女人,大多是来陪床的人,病人本人倒不怎么哭泣。哭泣的原因要么是病人无法治愈,要么是无法筹措到治病所需的费用。我站在他身边,他看到我了,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悄悄擦着眼泪,我低声问道:“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他转过身望着我:“谁又没有难处?”这话也戳到了我的痛处,我想到沙子林的余生将躺在床上,像木头一样躺在那里,他不就是个植物人吗,就像电影里面的植物人那样,我每天的任务就是从他的鼻管或喉咙里灌进一些流食,以此维持他的生命,然后每天呼唤他,盼着能不能把他唤醒。

一想到这里,我也哭了。那人见我哭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纸上模模糊糊好像是张画像。他对我说:“你要实在过不去,晚上就跪在地上,对着他拜上几拜。”

我说:“你天天晚上拜吗?”

“是啊,天天晚上拜他。”

“有用吗?”

“没用,”他摇着头说,“能有什么用,可我还是要拜。”

“你要吗?”他问道,说着把画像递给我。

我没接,说:“我不要。”

满头白发的男人重新把那张画像装进怀里,画像有些模糊,我并不清楚画像上面画着什么,他正在回病房,他的病房就在沙子林病房对门,他来自乡下。我紧走几步,附在他耳边轻声问:“缺钱花不?”

“缺钱,怎么会不缺钱?”他停住脚步说。

我把包给李医生的那个红包给了他:“我们要出院了,这是省下的钱,你拿着用吧。”

里面有十万块钱,“我不能要你的钱。”他惶恐地说。

“收下吧,”我说,“我反正要回家了。”

那人翻转身跪在走廊里,跪在我面前,就像我刚才在李医生面前下跪一样,就像他刚才对着墙壁下跪一样,他对着我磕了三个响头,抚摸着怀中那张画像,路过的医生、护士和病人家属都诧异地看着我们。

“你救了我儿子一命。”

“言重了。”我说。

“儿子的手术费有了,是你救了他,也是他救了他。”他脸上的表情极其狂热,他说到的后面那个“他”是他儿子,前面那个“他”肯定是他怀中的画像。他再次欣喜地对我说,“我要拜他,他终归显灵了,终归给了我们恩典。”

他的话打动了我,谁说虔诚没有用,他相信他的虔诚有了回报。几天后他来找我,告诉我他儿子有了好转,他脸上明显有了光芒,眼里也有了光芒,周身散发着喜悦和希望。他感谢我,感谢我不仅挽救了他儿子的生命,也挽救了他们家,儿子是他们家的顶梁柱,儿子有救了,他们家也就有救了。我受到他情绪的感染,突然发现我手上这些肮脏的钞票也能做些好事情,看来对需要帮助的人,金钱有时候的确能帮到他们,回家前,我把剩余的现金分送给了其他病室的人,给了那些看上去特别穷困的人。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内心居然体会到了不一样的轻松,或者甚至可以说是幸福。

我和沙子林一起回到家里,专门为他请了护工。他只能吃流食,除了喂给他吃,还要帮他打理卫生,他大小便失禁,什么都在床上完成。护工不在的时候,我坐在床边跟他说话,告诉他我把手上的钱都送给了医院里那些很穷困的人,我平生第一次做这个。而在以前我们都是想尽办法捞钱,钱对我们两人来说,几辈子都花不完。

沙子林不能陪我说话,不过我估计他能听到,他能听到我所说的每句话。

“我们有罪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我们一定是有罪的人,虽然我们有钱,但我们却是有罪的、邪恶的。在沙子林病榻前,我再次想起母亲和父亲,我的双亲早已寿终正寝,两人相隔三个月时间,先后因病去世。父亲临终前怜悯地对我说,他希望他死的时候受尽折磨,那样的话,或许能为我们捞到的金钱赎取一些罪。他渴望受到疾病的折磨,受到飞来横祸的摧残,那都是父亲临终前想要的。而沙子林对父亲这类观念嗤之以鼻,他认为信奉这类观念是真正的无能者,是弱者的自我安慰。这个世界还是强者为大、金钱为大,有了金钱的力量,也就有了现实的无所不在的力量。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父亲,父亲想要受到的折磨和摧残,没有落到他身上,却落到了沙子林身上,父亲想得上的病没有得上,沙子林却得上了。

“你能听到我说话,沙子林,你肯定能听到。沙子林,是你把我带进这个圈子里来的,我一开始跟着你,可是后来我比你更厉害,这是你说的,因为我的心比你更狠。你曾经说过,心如果不狠,如果不能像毒蛇那样,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可能真正发迹。”

5

柳树镇有公交车直通武汉,父亲把我们组装好的电子表装进蛇皮麻袋,坐上公交车。看着那辆破旧的公交车绝尘而去,我顿时全身轻松,好像我们终于干成了一件大事情。父亲晚上就能回来,我到阮德胜那里去坐了一会儿,他正在很认真地干活,额头上缠着一只射灯。我告诉他,我父亲已经把装配好的电子表送到武汉去了,顶多今天晚上就能回来,我们家已经可以挣钱了。阮德胜对我说的这些话心不在焉,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钟表上面。我记得整批货,五万块钱的押金还是我们借来的钱,是找亲戚朋友凑合着借来的钱,交货了,押金就能拿回来,而且我们还可以挣到五万块钱加工费。都是好事情,我现在的心情好着呢,但是我不明白,阮德胜作为柳树镇的天才,怎么说凋落就凋落了呢,怎么说凋谢就凋谢了呢?

我问他:“你是真傻了,还是假傻呀?”

阮德胜说:“我没傻,我怎么就傻了?”

“我也认为你没傻,要不然你怎么还能修理钟表?可是你在其他方面确实不灵光,你记忆力不好,读书也不行。”

“不对,”阮德胜说,“我现在的问题是整个脑子成了一架钟表,没别的,我总能听到钟表的声音。”

“你要是把那些声音赶出去,从你脑子里扫出去,”我说,“你还是能重新念书,重新参加高考,你一定要读大学。”

他没理我,又低下头去修理钟表。“不过呢,”我又说,“等我父亲交完这批货,我们还会继续为环宇公司加工组装,挣了钱,我想办法养活你,给你买一个固定的钟表修理铺。”

阮德胜抬起头,很严肃地望着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听他这么说,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说:“你脸红什么?”

“修你的钟表去吧。”我恼怒地说道。

一直到晚上,父亲并没有从武汉回来,太阳落山后,我就开始守在公路边,等着从武汉回来的公交车,还有从我们柳树镇路过的公交车。每当有公交车停下,稀稀拉拉的旅客从车上下来,但是在人群中都没看到我父亲。

第二天中午,父亲才垂头丧气地从武汉回来,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受骗了。”

他全身没有一丝力气,在武汉两天没吃饭,也没睡觉,他嗓子嘶哑,到武汉后就不停地跟人吵架。原来我们组装的每件电子智能手表都不达标,不符合他们的回收标准,总之,产品被他们拒收了。

我很焦虑,一迭声问父亲:“那我们的产品呢?”

“产品让我带回来,要么重新组装,要么直接作废,当垃圾扔掉。”父亲说,“我没带回来,产品就放在那里,我说我还要再回去找他们。”

我又问:“押金呢?”

“押金被他们扣了,合同上写得很清楚,产品不合格,押金全额抵扣,所以一分钱也没退还。”

“都是我们借来的钱。”

“那也没用,他们不管这些,押金必须扣下。”

我二话没说,让父亲在家休息,我再去武汉。我坐了下一趟公交车,当天就去了,找到环宇公司的人,协商投诉,可是需要排队,就像后来在邮局银行办事一样,要叫号。在我前面还排了好多家,我发现有好多跟我们遭遇一样的人,都在找他们。附近街上的小旅馆里,住满了这些人,我从接待处叫的号是四十三号,也就是在我前面已经排了四十二家。我听说过集中看病的人,会把某个街区的小旅馆住满,没想到我们这些组装电子表的人也会住满街上的小旅馆。我在小旅馆开了房,进去时,有个人刚退房,刚从房里走出来,她跟我年纪差不多,也是女孩,来自省里另一个县的某个小镇。

她唉声叹气地告诉我说:“认命吧,这就是一骗局,你把合同拿出来好好看看,仔细研究研究,他们的合同订得滴水不漏。只要达到标准,产品符合规格,他们就会照单全收,就会付加工费,可是我们的产品永远也不会符合标准,永远不合格。”

我问她:“为什么?”

女孩绝望地说:“因为他们在原材料供应环节做了手脚,原材料是由他们提供的。”

“原来是这样啊。”我也很绝望。

“他们提供的原材料就是残次品,就是不合格产品,用这种零配件组装的产品永远不会合格,原因就在这里,培训我们组装的原材料和提供给我们的原材料是两种不同的东西。”

我在这儿住了好几天,整个流程都弄清楚了,环宇公司就是个骗子公司。全过程可以分为这么几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接打电话,天花乱坠地哄骗受骗者,哄骗他们前来交押金订合同;第二阶段就是所谓的培训,他们培训使用的都是正规合格的零配件,组装的产品自然都是合格产品;然后第三阶段,实际上也是他们最重要的一个部分,就是所谓的善后,处理跟客户的纠纷,所有送来的产品肯定不合格,都会被拒收。一开始大家愤怒,投诉,无法理解,不能接受,拼命吵架,但是要不了多久,一些人渐渐疲惫,慢慢接受先前不能接受的损失。有些人退而求其次,努力使自己的损失稍稍降低一点,比如客户上交了五万块钱押金,有可能他们象征性退了一万,或者如果客户上交了十万块钱押金,他们退两万。这已经够宽宏大量了,公司声称,他们也承担了很大的损失,因为客户组装的产品确实不合格,这些损失要由公司承担。但其实,他们才不会有任何损失,他们提供的都是残次废品。我明白了这场骗局的前因后果,整个人天旋地转,想不出一点办法。我拿出合同,又认真读了一遍,果然像那女孩所说,实在是滴水不漏。

前面排着队,虽然只有四十二人,可是进度缓慢,每个人都要纠缠很久,甚至纠缠几个小时。照这个进度,我可能要排到明天,才能被接待。

下午过去了,好像只前进了上十个人,到了晚上十一点多钟,我受不了了,坚持要他们接待我。

公司里有个人很粗暴地对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吴金芝。”我报了自己的名字,还报了自己的地址。

“不用说那么多,你的产品不合格,我们已经检测过,不可能回收。”

我抱着某种奇迹将会降临的侥幸,抱着某种失而复得的侥幸,让他们重新检测:“我要求你们再检测一次,有没有可能是你们的检测出了问题。”

“可是检测部已经下班了,我们是接待部,我们是二十四小时工作,而他们顶多只工作到晚上十点半。”

我坚持要他们重新检测:“我是按照在这里培训时学到的方法,一步步按规程操作的,不会出半点差错,怎么会不合格?就算不合格,那也不是我们的责任,而是你们的责任。”

接待部的人每四个小时换一班,他们精力充沛,很有经验,一定是应付过无数次这种情况。他们告诉我,培训的时候组装的每件产品都合格,可是为什么你们回家组装的产品就不合格呢?不是培训出了问题,绝对是你们自己在哪里出了问题。

我父亲送来的产品,被他们像垃圾一样扔在接待处角落里,那里也堆满了很多别人丢弃在那里的产品,上面有编号,有我父亲写下的名字。

接待员答应我,明天检测部上班后重新给我做检测。第二天,我没吃早餐就过来了,他们当着我的面,对我的产品进行检测,果然没有一件合格。

检测人员问我:“如果你是顾客,这样的产品你愿意购买吗?你愿意把这样的手表戴在手腕上吗?它的时间是错误的、摇摆的,根本就不准确。如果顾客不购买,我们把这样不合格的产品收进来干什么?”

“但这不是我的责任。”我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我已经不行了,我开始大喊大叫、大哭大闹。我说是你们做了手脚,你们在害我,你们在骗我,你们提供的原材料是有问题的,所以我的产品永远不会合格,你们是魔鬼。我说要么你们收下我的产品,要么退回我的押金,否则我将自杀,我将死在现场,死在你们面XkE9Wx3cTpsoSXrAv1hyPQ==前。我在现场看到了一把扳手,我把扳手抓在手上,随时准备敲自己脑袋,随时准备敲自己眼睛,我不想活了,这些事情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能够做得出来。这时候有几个人冲上来拧住我的手,一个强壮的男人在我耳边轻声说:“这种事情我见得可多了,你这种人我也见得多了,就算你真的自杀了,也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既然能做这种生意,就一定能摆平每个人。”

他是唱黑脸的,另一个女接待人员则是唱白脸的,她扶我坐下,亲切地对我说,“你这样闹没有用,要解决问题不妨慢慢说。”她让我喝矿泉水。

我正是在这个地方,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碰到了沙子林。

沙子林说:“他们看到你在那儿哭闹,看到你声称要自杀。”他的那些坏同事跟他说:“这女孩性子太烈了,沙子林你有什么办法制服她吗?让她别闹。”

“我可没什么办法制服她,”沙子林说,“但她看上去很漂亮。”

“那你就想办法跟她上床吧,等你跟她上了床,她肯定就会听你的,也不会再闹了。”

“这倒是个办法。”他们说着,一群人哄堂大笑。

“你们真够卑劣的。”我后来这样说沙子林。

“我们是卑劣,不过这还不算是最坏的,我们什么样的坏招都能想出来,也都能做出来。”

沙子林文质彬彬地走过来,可笑的是他还穿着西装,他走到我身边:“你有什么事情,有什么要求,跟我具体说说。”

旁边的女接待人员说:“他是部门经理,沙经理是我们领导,你可以跟他说说你的要求。”

他带着我离开现场,走进另一间隐秘接待室,沙子林是魔鬼,他从不掩饰自己的魔鬼习性。

“你要我帮你吗?”沙子林说。

“我要……”我颤着嗓子说。

沙子林用下巴点了点接待室里那张沙发床:“我可以帮你,但是我有条件,条件是什么你应该知道。”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多么无耻,他那么赤裸裸,不掩饰不害臊,我眼前一下子浮现出阮德胜的模样,那个正在柳树镇修理钟表的我们小镇上的天才,但是我很快就把他忘掉了。我想到了五万块钱押金、五万块钱加工费,押金的一分一厘,都是我们找亲戚朋友借来的,如果不能把钱还给他们,我们在柳树镇将抬不起头来,从此过上地狱般的日子。

“你这样说让我太没有自尊了,太丢人现眼了,而且我也没办法接受。”

沙子林跷着二郎腿坐在凳子上,斜着眼睛看我,“你想多了,”他说,“不过,我估计你会接受的。”说着,他哈哈大笑。

我有些眩晕,可能是还没吃过早餐的缘故,沙子林看出来了,他请我喝牛奶,是从超市买来的纸盒装的牛奶,还请我吃饼干,吃葱油饼干,吃威化饼。他真是坏透了,在牛奶里放了迷药,这也是他们惯用的下三滥的伎俩,我被他强奸了。

当我醒来,我看到沙子林丑陋无比的嘴脸,而他正望着床上的血迹,居然厚着脸皮说:“还真是第一次。”

我痛不欲生,第一时间想到报警,可是沙子林威胁我说:“报警没用的,你没有证据。”我不相信报警没用,只要我拼命告他,一定能将他治罪,但我的损失还是追不回来,这才是让我犹豫和纠结的地方。我至今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厌恶,我厌恶沙子林,同时也厌恶我自己。因为我答应了他接下来的提议,他居然提议我嫁给他,用他的话说,就是做他的压寨夫人。

沙子林看中了我的美色,同时也看中了我的倔强性格,他后来说:“我一眼就看出了你的本性。”这么说,难道我的本性里隐藏着残酷和冷血?他说:“我还没结婚,也到了结婚年龄,虽然很荒唐,虽然很没道理,可是你看上去挺适合我。从前山上的土匪不是也把路过的女人抓去做压寨夫人吗?你是我们公司的客户,也是受害者。但是我们有了这层关系,就算是你不情愿的关系,也还是有了这层关系,为什么我们不能结婚?只要我们结婚,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就可以一笔勾销了。”他这么说了一通,好像在说服他自己,好像也在给我做工作,他认为我和他结婚,就能完全免除我的损失,并且如果我愿意的话,还可以进入公司跟他一起做事情。

我同意了,如果我选择报警,肯定两败俱伤,满盘皆输。但是如果我和他结婚,就不再有损失了,更重要的是他们赚钱尽管邪恶,却太诱人了,那么我也可以参加进来,也能有份。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一直到死我都不能不承认,这是我命运里的一次反转,没有人强迫我。虽然沙子林强奸了我,但是和他结婚却是我心甘情愿的。

沙子林过后说:“你为什么要做我们这种生意呢?我们这种生意是吃肉不吐骨头的生意,每个上钩的人最终都将血本无归。”

“我哪知道这些,一开始接听电话的时候,这个项目被你们说得天花乱坠,就好像天上在掉馅饼,随便就能挣到很多钱,尤其是凭劳动挣钱,又光荣又体面。”

“你太天真了,你们这些人都太天真了。你太单纯了,你们这些人都太单纯了。不过如果你们不天真,如果你们不单纯,我们又怎么能挣钱呢?”

然后我说:“我帮你把脖子包扎一下吧。”

他说:“我脖子受伤了吗?”

“你不知道?”我在他脖颈那里抓了一道很深的伤口,还咬了他一根手指头,伤口是在他最冲动的时候,我抓上去的,手指头也是在他最冲动的时候,我咬上去的。那时候我差不多迷迷糊糊醒来了,沙子林有性经验,他以为是我忍不住冲动做下的,其实不是。

我现在告诉他了:“如果我告你强奸,告你违背了我的意愿,那是我反抗你的证据,我的指甲里、口腔里都有你的血液或肌肉组织。公安局做DNA检测,就能查出你身上的伤是我反抗时留下的。”我看过一些小报小杂志上的侦探文章,这些都是阅读时学到的知识。

“原来你还给我留了这一手。”沙子林说,他没有因此嫌弃我,相反却说,“你还是有股机灵劲头,聪明,真结婚了,你肯定能做我的得力助手,跟你结婚没错。”

我就这样和沙子林结婚了,算不算出卖了我自己?他也是小镇上的人,只是不在柳树镇,我们不在一个镇上,他在另一个县城的另一个小镇,我们都是想钱想疯了的人。只不过他选择的道路在一开始就是骗人,而我选择的道路是一开始进入他的骗局,被他所骗,然后我们同流合污。

结婚后,我们成了同伙,成了合伙人。

入了伙,我比他们更变本加厉,“你们这样做,早晚会露馅。”我提醒他。

“当然,这你也能想到,这个自然。可是我们不会做很久,比如这里的公司,我们马上就会关闭。从合同上看,我们没有漏洞,但事实上造成的纠纷扯皮层出不穷,所以这种公司我们不会干很长时间。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们不久就会换到另一座城市,另开一家类似的公司。这些人一开始还能找到我们,过一段时间就找不到了。我们公司看起来规模大,房产多,办公装修金碧辉煌,但房子都是租来的,有一天这里也将人去楼空。”

一天以前听到他说这些,我会心寒,可是此时再听到他向我交底,我却显得很平静,就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我开始问他每笔生意公司能挣多少钱,他能分多少钱,沙子林也是合伙人,但他的股份很少,他只是小老板,大老板是另外几个大股东。

我和沙子林的这桩婚姻在环宇公司内部成了一桩笑谈,从前他们公司也曾出现过这种情况,比如接待人员跟前来扯皮的受害人发生肉体关系,但是最终却闹得更厉害了,从来没有谁跟谁结婚。因此我被他们认为是最有心计、最有策略的厉害女人,他们认为我不仅挽回了家庭所有的损失,同时我还把自己嫁出去了,得到了我想要的婚姻。我成了沙子林的助手,我曾经那么痛恨他们的所作所为,对他们的诈骗行为恨之入骨,可是现在,我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我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那就是我们来钱特别快、来钱特别多,也特别容易,银行卡上钱的数目噌噌往上涨。

我回到柳树镇,告诉父亲我已经结婚了,父亲目瞪口呆,沙子林跟我一起回来,我们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父亲默认了我们的婚姻,从此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晚年生涯。我给阮德胜包了个红包,里面包了五千块钱。

“对我来说,这红包太大了,”阮德胜突然说,“是你结婚,难道不应该是我给你送红包吗?怎么是你送我红包呢?”他能这样反问我,让我觉得他的意识好像又恢复了,又变得清晰了。

我说:“都一样,反正是喜事,你给我红包,我给你红包,都是一样的。”

一年后我怀上了孩子,回到柳树镇来生孩子时,果然听说阮德胜的脑子又好了。他自己对人说,他脑子那个钟坏掉了,不再有钟表的声音,他因此无法再修理钟表,他于是决定再次复读,再次参加高考。阮德胜年老的母亲什么也不说,一切都由着他的性子,柳树镇高中当然接纳了他。看来他的决定是对的,修理钟表作为一个行业,在若干年后完全消失了,所有的手机上都有时间显示,而所有的人都有手机,就连钟表人们都不需要了。

阮德胜的智力水平并没有恢复到他最好的时期,尽管如此,当年他再次参加高考,仍然过了录取分数线,进了一所中专师范学校。从师范学校毕业,他被分配到我们县城113棉纺厂子弟学校教书,我为阮德胜感到欣慰,他找到了一份工作,转了城市户口,这份工作将让他这一生都有保证,能有一份收入,他把种菜的母亲接到县城,跟他住在一起。

在我和沙子林疯狂捞钱的那些年月里,阮德胜娶了113棉纺厂的一个漂亮女工,他们生了个女儿,工厂分给他们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不过,我听说阮德胜临近退休时和妻子离婚了,跟自己年老的母亲相依为命。然而离婚不久他母亲便去世了,他也退休了,就在这个时候,113棉纺厂破产清算,不复存在。我在得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我们的儿子已经在英国留学,我的父亲母亲也已不在人世,而我们的家庭财富已经积累得非常可观,我们在武汉买了房子,在北京、海南也买了房子。

6

我坐在沙子林病床前问他,我们的钱都是怎么积累起来的?他无法回答我,回想过去我应该是有功之臣,我应该帮了很多忙,我在自己家里,也在他们公司做了很多贡献。公司专门有接打电话的人,每个人都有现成的话术本子,别人怎么提问,都有现成的话术,不同的剧情也都有现成的剧本。但售后这一块,却没有现成的本子,对付上交产品的人,一味依靠强势霸王条款,一味讲狠斗狠。我对此提出了修正意见,并制定了新的应对策略,防止矛盾激化,防止客户自杀走极端,尽量防止或减少他们去报警,防止他们串联,防止他们组织起来暴力对抗公司。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就是拒收,但不能草率,不能简单粗暴,而是尽量把工作做深做细。有人扮演这种角色,还要有人扮演那种角色,不出事是不可能的,我们所能做的是尽量少出事,只出小事。我记得由我处理的第一起纠纷是有人服毒,我在他服毒之前就已经掌握了这方面的信息,开始故意不阻止他,在他快喝完小半杯毒药时,我再安排人抢走他手中的杯子。一方面表明了我们的态度,我们不怕,不怕你服毒威胁我们,另一方面也不能让你在现场丢掉性命。只服下致命毒药的一小半剂量,让你特别难受,在地上打滚,然后再把你送到医院洗胃,救下你一命。

当时我对着所有在场的人高声说道:“你们吓唬不了我们,这一招也对付不了我们,谁真要喝,喝死了,我们也无须承担责任,即使人救活了,产品不合格照样不能接收,我们是有合同的,我们的合同受到法律保护,一切按合同办。”

我给他们来了个下马威,我了解他们,因为以前我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我知道分寸感在哪里,他们才不会这样白白死去,只是以死吓唬我们、拿捏我们、控制我们。沙子林说,“我老婆是能做大事的人,她的心更狠,更毒辣。”他没说出口的是,我还是不久前从他们那个阵营里反水过来的人,所以我懂他们。听到他夸赞我,我表面上装作很开心,心里却像刀扎似的剧痛不已。我常常在深夜里醒来,为自己的堕落暗自落泪,但是我已经越陷越深,我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沙子林脑子灵活,他的那些大股东、老总每天晚上都要到洗脚城去泡脚,有了兴趣还要再做些别的事情。沙子林大多数时候都陪着他们,他跟我讲,那些钱都让洗脚城的人赚走了,如果我们能办个洗脚城,那么我们也能挣钱,老总们在我们这儿消费也会更放心。

我觉得有道理,所有鸡蛋不能只放在一只篮子里,在回收电子表这件事上投资还是让人担惊受怕,也太单一,而且不能在一座城市长期做下去,一年半载就得逃往别的城市。做洗脚城就不同了,可以长时间做,那些老总是沙子林的基本顾客,再说老总们还有另外的朋友。

说干就干,我们先从小规模的小洗脚城起步,再慢慢扩大规模。

单纯洗脚也能来钱,却来不了快钱,我们做公司时,早习惯了来快钱,不习惯来慢钱,赚钱太慢的生意我们提不起精神。于是在洗脚城里,我们请来了一些女人,打擦边球,但是在大城市里打擦边球的洗脚城很多,我们要怎么办,才能办出特色呢?沙子林鬼点子特别多,这方面我必须服他,我们的做法是,给每个前来消费的顾客免费送一杯饮料,这成了我们店里的惯例。洗脚城都很平常,送饮料也很平常,我们不同的地方在于,或者说神奇的地方在于,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饮料里面添加了少量春药。这一招太灵了,来洗脚的老总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迷上了我们的免费饮料。那些本来就有想法的人,喝完饮料后能够更快干他们想干的事情,另一些人原本有些疲惫,原本没有什么想法,可是泡完脚后突然就产生了想法。

没多久,我们的洗脚城成了全市最大也是最有影响的洗脚城,我承认沙子林这一招太高明了。

沙子林喜欢赌博,老古话说滥赌必输,可是沙子林赌博也不输钱,相反总能赢钱,那是因为赌博时沙子林也做手脚。他就没有不做手脚的东西,他在赌博房间里安装秘密探头,在麻将机里装程序,在扑克牌上涂有隐秘的可以辨认的影液,在赌单双所摇的骰子里灌铅,对发扑克牌的人进行培训。每种赌术都必须确保,只要沙子林参与,就能获胜。我们同时也从来没有放弃回收电子表的生意,那些生意和其他老板合伙做,越做越大。我们的财富越来越多,还有副业,所谓副业就是为老总们提供服务,洗脚休闲,赌博娱乐,所有这些无论正业副业,我们都能赚钱。我不赌博,但是我和老总们的老婆或相好的一起玩,我请她们喝茶,陪她们逛街购物,请她们练瑜伽,弹古琴,插花,做旗袍。我陪同她们不光是讨好她们,也从她们那里探听消息,探听各种各样的消息。有些消息有用,有些消息没用,都能汇聚到我这里,正因为如此,我能提前得到一些信息。我相信嗅觉,相信某种预感,我告诉沙子林,这座城市不久将开展扫黑扫黄严打活动。于是我们准备出手,是时候把洗脚城转让出去了。我们提前一个多月放风,大肆吹嘘洗脚城能带来多少财富,前景多么可观,然后说,我们将离开这座城市,计划转让洗脚城。很快就有人接手,这笔转让我们挣了一千多万,洗脚城转出去才两个月,全省果然迎来了一次扫黄风暴,很多人说我们转让得正是时候,而我假装说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不开洗脚城,我们继续做饮料,饮料在洗脚城让我们尝到了甜头,我们的生财之道是在饮料里放春药,适可而止,放一点点就行了。沙子林念念不忘,他又做了一种饮料,专门针对特定人群销售。我们发现社会上失眠的人突然变多了,便在一种饮料里加入安眠药,也只加一点点,失眠的人都不愿意吃安眠药,相信吃安眠药会产生依赖性。而我们偏偏在饮料里添加了安眠药,谎称这是新型保健饮料,结果销售也很好,跟以前不同的是,我们还在网上做电子销售。

“沙子林,我们卖了那么多春药,卖了那么多安眠药,实际上都是假药,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被抓住,这只是我们运气好吗?”

我疑虑重重地问沙子林,他还是没有反应,他脸上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但我认为他能听到我说的这些话,即使他不能醒来,也能听到我说的这些话。去年,我们终止了所有生意,这是我的主意,我说我们应该金盆洗手,急流勇退。我还说我们应该像上班的人那样正常退休,在六十岁的时候结束这一切。沙子林去年刚好六十岁。他同意了,那天我们盘点了一下手上的所有资产,加起来居然是个天文数字,我们确信,此生足矣。

退休时沙子林做了次体检,他被查出了心脑血管方面的疾病,不是很严重,只是例行体检查出来的,如果不体检,大概不会知道。体检是我逼着他去做的,医生建议暂时不必吃药,平时注意饮食锻炼就行了,但要定期复查。我们都没当回事,认为这是一种很平常的疾病,普通人也会生这种病,得了这种病不代表什么,不能往不好的方面想,比如说报应呀什么的。事实上,老实厚道的人、善良的人、道德品质完美无瑕的人也能得上这样的疾病。我们保持乐观,不闻不问,按医生的叮嘱,其实不必惊恐。可是退休还不到一年,沙子林某天突发心梗,再未醒来,这是深夜,我打120,把他送到医院。

在医院度过了三十二天,医生让我把他带回家,医学上已经没有更完美有效的手段。我只能在家陪伴他,还能陪伴多久,却很难说,医生说如果奇迹出现,有可能将他唤醒。

我到现在也没有告诉儿子,不想影响他工作,但早晚会告诉,只不过现在不想告诉。我取回很多现金放在手上,一次又一次取回现金,现金到底有什么用,面对死亡,现金又算什么。从医院回来时,我把准备送给李医生的红包送给了病友家属,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至少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过我和沙子林有什么罪,那肯定是罪,我承认抢劫、诈骗、弄虚作假。犯罪在心理上、精神上、灵魂上对自我的损害,跟因犯罪而带来的肌体上、金钱上的快乐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所谓内心损伤,不过是愧疚,即便那些愧疚在金钱面前也会烟消云散。可是当沙子林成为植物人,从前对犯罪的愧疚猛然间变成了某种恐惧。我回想起那个病友家属,他从怀中拿出一张画像,我不认识画像上的人,他让我在深夜里跪拜。虽然我没有拜过,但我想那种跪拜会不会减轻内心的恐惧。回到家,半夜里我忽然在沙子林床前跪了下来,我开始对着天空的某个方向漫无目的地跪拜,虔诚地抚摸着自己的胸膛,但是我手中没有那张画像,也没有其他什么画像,而那张画像却在我心中变得异常明亮。我闭着眼睛,一下一下地向他跪拜。我不相信沙子林还能醒过来,什么奇迹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对别人有可能,对我们却不可能有这种可能,我只能说,我们从前得到的恩宠太多了。

护工在家里帮我照顾沙子林,我又去了医院,我背着双肩包,把从银行取回的现金分送给医院的病友。我有可能帮到了他们,但这很愚蠢,我觉得做这样的事情太功利,甚至太可笑,我是为了沙子林,目的性过于明显,我以为这样的善举说不定能在他身上显灵。我说到了愚蠢,说不定比愚蠢更过分,我拿不定主意,害怕有可能适得其反。

我们家住在十一楼,从窗口看着外面,我看到有个老人在垃圾桶翻捡垃圾,我赶紧跑下去,坐电梯下到小区院子里。老人刚离开垃圾桶,我迎上前去,双手将一万块钱现金递给他。老人很吃惊,他接过现金,左瞄瞄右瞄瞄,突然小心翼翼地把钱放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无地自容,我坐在树荫下面的一张木椅上,想不明白老人为什么这么做,他什么也没说。

这会儿,我接到阮德胜的电话,他说:“我从深圳回来了,刚听说沙子林的病情,想过来探望一下。”

“好的。”我说我在家,并把地址定位发给他。

阮德胜成了个很老很老的老头,或者看着像很老很老的老头,他陪着我在沙子林床前坐了好半天。他不停地叹息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怎么就成了植物人,他搓着两只手。

“我希望他能醒过来,”我说,“你认为他能醒过来吗?”

阮德胜说:“我认为他能。”

我说:“谢谢你这么告诉我。”

阮德胜接下来把他的经历都跟我说了,他离异后孑然一身。女儿结婚生孩子了,他有一份退休金,其实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在家养老,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自认是个特别有耐心的老师,教书特别好,便独自到了深圳,给人做家教,他不加入任何机构,单枪匹马闯荡,靠的是做口碑。结果小孩家长一传十、十传百,他很快在深圳站稳脚了,有了很好的家教市场,这市场是他一家一家做出来的,他收费比别的家教老师都高,但别人还是更愿意请他。

有一天下课后,他在深圳街头闲逛,居然碰到年轻时教过的小学里的一个学生,我们县113棉纺厂子弟学校的女孩,学生现在是成年人,年龄据她说有三十二岁了,刚失业,还没结婚。这次巧遇,阮德胜请女学生吃了顿饭,她租的房子到期了,还欠房东一笔房租,被赶出来了,今天就没地方住,便寄住在阮德胜的出租屋里。住了些日子,阮德胜居然跟他从前的学生好上了。“我们正式结婚了,”阮德胜羞涩地跟我说,“还生了个孩子,现在她正怀着二宝呢。”

阮德胜讲到的这个情况颠覆了我的三观,令我一下子昏了头,他比我大两岁,跟沙子林同岁,六十一岁了。沙子林现在是个植物人,阮德胜却枯木逢春,迎来了生命的第二个繁盛期。他怎么看都不帅,也不像是个多么成功的老头,可是他却跟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结婚了,而且生了个孩子,还会生第二个。我有些愤怒,他旺盛的生命力让我一时间无所适从。

我说:“等你孩子成人了,那时候你在哪里?”

阮德胜恬淡地笑着:“我懂你的意思,不过,就算我已经不在了,还有他们的母亲,他们的母亲还会在。”

“可是你居然还能生孩子,居然还能生两个孩子,”我直接问,“你有性欲吗?”

“我有。”阮德胜大言不惭地说,“跟她在一起,我还有性欲,也还有起早贪黑、勤扒苦做的动力,我愿意干活,愿意挣钱,我觉得这样活着很值得。”

他离开时,我给了他两万块钱,我说:“算是给两个小孩的红包吧。”

“谢谢你,”他说,“但是钱太多了,记得你结婚时给了我五千块钱红包,给小孩子的红包没必要给那么大,你这实际上是在资助我,而我不需要资助。”他把两万块钱还给我,然后从中抽出两张百元钞票。“我拿两百,带给两个孩子,一个孩子一百,谢谢你,谢谢你给他们红包。”

今天有两个人不要我的钱,一个是捡垃圾的老人,一个是我高中时的同桌。他们两人都拒绝接受我的钱,捡垃圾的老头把钱轻轻放在地上,我的同桌把钱退给我说,我不需要你资助。

阮德胜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对我说:“既然你有那么多钱,是不是可以考虑做些善事呢?”

我决定到乡下去,找到那些最困难、最贫穷的人,把我的钱送给他们,或许并不完全是阮德胜的话所起的作用,但他提示了我,也与我长久以来的某些隐秘想法不谋而合。这不是我的问题,没有目的。我选择徒步,不开车,将取回的现金装在双肩包里,到我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到穷苦的乡下去,把钱送到陌生的穷人手中,送完一只双肩包,再送一只。双肩包装满现金能装多少钱呢,我把计划讲给vbqHGpzmitX0SQMjrpYHwSwnWOAwfQxMWlsnE2z+2J8=沙子林听,就像以前我把怎么挣钱讲给他听一样,我们那时候互相商量,可是这会儿只有我一个人讲,他只能听,却不能回答我。我想象他如果能回答我,他会怎么说。他会嘲笑我吗?他会认为我愚昧下作吗?或者他会阻止我吗?但他现在的表情是凝止的,对世间的一切不为所动,就像是个圣者,就像是个殉道者。出门时,我吩咐护工按时给沙子林喂流食,按时给他清洗,我把时间表贴在客厅和卧室墙上,贴在醒目的地方。

安排好这一切我才出门,我告诉沙子林,我很快就会回来。

7

我在山林里遇到了当地最凄凉的一场葬礼,抬棺人向我讲述被埋葬者的生平,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位旁观者,姓齐,后来老齐成了代我向尾随者发放金钱的代理人。但是我已经有些记不太清楚了,说不清他到底是抬棺人,还是那位旁观者,总之他们很相像,或者在我的记忆里他们被混淆了,实际上他们是同一个人也不是不可能。

“堂叔是一位歌者。”抬棺人说,他堂叔是一位歌词写作者,内心怀着极美好的情感,几乎每首歌词都是颂词。他颂扬母亲,颂扬故乡,颂扬爱,颂扬慈悲,颂扬美丽景色,他颂扬这人世间的一切。他颂扬祖国,颂扬爱情,颂扬传统道德和侠义,他像台湾词作者方文山那样写歌词,他喜欢方文山的《东风破》,从唐诗宋词里找灵感,很明显的中国风,从身边的景色和人物中找主题。他写了很多首歌词,想象着能有全国著名的曲作家为他作曲,想象着全国著名的歌星演唱他的歌词,在辽阔的田野里、在电视台、在网上演唱他写的歌。有一次,镇文化站的辅导老师建议他参加全国歌词征文,他由此进入这个圈子里来了,重复参加各地各种类型的征文比赛。他得到过一些奖励,多半都是优秀奖,顶多也就得个三等奖,主办征文比赛的通常是各个地级市、县级市,或者地级市、县级市里的某个企业。大多是主题征文,或某个风景区的歌词征文,他得过一些奖证,虽然他需要奖证,但他更需要奖金,而他至今得到的奖金都不多,得到过五百块钱的奖金,最多一次得到过一千五百块钱的奖金,万元大奖他一次也没得到过。

抬棺人还说,他堂叔为盲人母亲写了很多首歌词,歌颂母亲是他最重要的创作主题,也是他最为看重的道德和使命。可是他得了绝症,他谁也没告诉,当他接到疾病通知,他还在第一时间就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他要省下为母亲养老送终的钱,他不能把仅有的为母亲养老送终的钱花在为自己治病上面,他明白自己这种病无论怎样治疗都是无效治疗。在乡下,很多年老的绝症病人把自杀当成最后的解决方案,而他把自杀看成最后一次尽孝。村里人即使在他死后也还瞒着他母亲,村长告诉他母亲说,她儿子病故了,她不相信,全村人众口一词地告诉她说,她儿子是急病亡故的。

昨天晚上睡觉时,他还给盲人母亲端来一碗热乎乎的鸡汤,他说:“妈,你喝鸡汤,趁热喝。”

“你也喝。”母亲说。

“我喝过了。”他温柔地答道。

母亲喝鸡汤的时候,他割断手腕上的动脉,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静默,完全静默,他关着灯,在黑暗里看着自己,看那鲜血从自己身体里流光流尽。抬棺人和村支书看到遗书跟医院的诊断书放在一起,他们都看过遗书,也都看过诊断书。村长跟他母亲说,她儿子是因心梗去世的,他母亲说不可能,晚上我还喝了他端来的鸡汤,村长说心梗就有这么急,就有这么快,一口气上不来人说没就没了。

我相信,只有在这深山里,人才能这么决绝,这么刚硬,故事是抬棺人告诉我的,他还说这是本村、本镇,甚至是本县最凄凉的葬礼。在他留下的歌词本里,他写下了一百多首《母亲之歌》,这样的同题歌词,他一生写了一百多首。

那个人说他叫老齐。

“人要讲良心,良心不能叫狗给吃了。”这是女人的声音,我老远还能听到她的声音,女人在祈求什么,投诉什么,或者在抱怨什么。我听惯了这种声音,每个人都会认为命运对自己不公,无一例外。

老齐威严的声音在训斥她:“什么叫良心,什么叫给狗吃了,你有本事别到这里来呀,没谁求着你来。”我在远离他们,远离那些人,老齐的话听着挺管用,那个女人这时不再说话。“既然来了,就要听从安排,服从分配。”老齐继续说道,“每个到这里来的人,谁没有难处,谁不想得到一点救助,但总还有一个轻重缓急,总还有一个先来后到,总还有一个统筹安排,是吧。”

“我们不需要你横插一杠子,”另一个声音说,“你不就是想揩点油水吗?这种事谁不知道。”

“把说这句话的人给我揪出来,”老齐大声吼叫着,“什么叫不需要我横插一杠子,你们这些人全围上来,全围住那个大善人,虽然我还不知道她是谁,但她就是个大善人,你们围着她,接下来你们会干什么?”老齐仍然很大声地问着他们,“你们会放过她吗,面对你们她怎么能有安全感,就你们,不是我说,你们会把她撕碎的,幸亏我拦下你们,我也是出于公心。我尽量平均分配,这就是一笔善款,我要分给你们大家,当然特别困难的人、特别穷苦的人,我会征求你们同意,如果你们同意了,我会多分给他们一些。”

老齐的话我也听到了,多么冠冕堂皇,多么理直气壮,他显然能搞定他们那些人,有能力平复他们那些人的情绪。至于他会不会揩油水,会不会捞好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在那些人里面自然而然,一下子获得了分配权。

我翻过几道山梁,成功摆脱了那些人,那些尾随我的人。老齐在我和他们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他正在那里对付他们,登记,计算,发钱。很多农民工在工地上干活,都会遇到这种小包工头,小包工头从大包工头那里领到钱,一定会千方百计克扣拖延,并且总是找理由刁难他们。这是权力,一种可以即时套现的权力,现在老齐也有这种权力,或许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听到他大嗓门的声音在吆喝,那些人在争吵,他在大声斥责他们。

“你们不是天生就能得到这种恩惠,没有人欠你们什么,大家安静下来,不要吵闹,排好队,按秩序来,一个一个来。”

“我们要公平,凭什么给他发那么多,给我发这么少。”

“不可能有绝对公平,你们要懂得感恩。”

“这里到底谁说了算?你们是谁?由谁说了算?”

“现在就是我说了算。”

我把钱给了老齐,他代我发放,那么当然就是他说了算。我突然很嫌恶这个人,我讨厌他,他本来是和他们一样的人,也不过是找我讨钱的一个人,但是现在他却可以凌驾于他们之上。我在嫌恶他的时候,瞬间记起了他的眼神、他的面孔,还在山林里,还在他站在抬棺人身后观察我们交谈时,以及后来他找到我,跟我交涉时,他都是这种眼神和面孔。我禁不住全身打了个寒战,此时在远离他的山林里,我胆战心惊地意识到,他或许是个歹徒,或许准备抢劫我,他很可能正打算暴力抢劫我。我注意到他看我的眼神,注意到他盯着我的双肩包,他一定在谋划怎么把我双肩包里的钱抢走,抢劫时如果需要,他完全可以谋杀我。

他一定是在准备抢劫我的时候,发现有那么多人尾随我,然后他意识到我正在企图摆脱他们。其实他也想摆脱他们,没有那些人,更便于他在荒郊野外作案,于是他随机应变,这才跟我商量,由他出面把他们组织起来,由他代替我来做这件事情。他让我一个人离开,等应付完那些人,他还会再找到我,他还会重新追上来,实施并完成计划中的抢劫。

我快步往前走,回过头已经看不到那些人影,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我这时才稍稍心安了一些,继续走着,我想等我把双肩包里的这些钱发完,估计还需要穿过一两个村子,之后我将走进一个小镇。天色已晚,我估摸着走进那个我不知道在哪里的小镇,还需要一个多小时。我要歇会儿,包里有矿泉水,我取出水来喝着,坐在山坡上,在我脚下有一条干涸的山沟。

此时他从我身后扑了上来,他有一根很粗的木棒,木棒敲在我头上,我仰面倒下。我看到了他,果真是他,老齐,是那张脸,那双贪婪的眼神,我看到了天空。我的意识正从后脑勺上被老齐敲碎的那个地方流逝,意识即将流逝殆尽。我清晰地知道,我将死于抢劫,死于谋杀,我将死在这片陌生的山林。

但是我注视着天空的眼睛居然看到了沙子林,沙子林正在醒来,难道这就是李医生所说的奇迹?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在他醒来之前,在他长久昏迷着无法言说的意识里,他居然看到了我此时被谋杀的经过,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我看到醒来后的沙子林正在向警方报警,他能十分清醒地向警方描述我现在所处的环境,描述我仰面倒下的地方在哪里,他还能描述我注视天空时的迷惘眼神,这一切都能被他记住并描述给警方。警方几天后将能根据他的描述来到这里,找到我的尸首,我清楚地知道。这桩突发谋杀案将以这种方式结束,然后我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老齐从我的双肩包里掏出剩余的所有的钱,钱数不是很多,这让他有些失望,但也不是太少。他可能注意到我临死前脸上停留了几秒钟意识,他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在我那残留的意识里浮现了什么,他只知道让我从这片山林里消失了,他将我抹去了。老齐想,这个莫名其妙闯进我们山林里来的人,莫名其妙地向每个人发钱,事情太荒诞,太不真实。我是闯入进来的,没有宣示什么,根本没有头绪,老齐认为山林里不可能发生这样好的事情,这样好的事情通常只能是宗教故事,或者只能是神话传说,只能是神迹。现在这个世道,几乎可以肯定不会出现宗教故事或神话传说,也不会出现神迹,那么另一种可能便是,老齐想这个人会不会是腐败分子,如果不是腐败分子,必然是腐败分子的家属,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犯罪分子。他已经够理直气壮了,如果知道我是犯罪分子,肯定更理直气壮,并认为自己在为民除害。他用随身携带的铁锹将我掩埋在干涸的山沟里,又将掏空了的双肩包拎到好几道山岗之外,在另一个山坡上挖下深坑,将双肩包埋于地下。我看到了我这一生,我始于诈骗却终归死于行善的一生,就像动画片一样,我看得清清楚楚。老齐是个敢作敢为的人,即使警方后来破案了,他也不后悔,但他唯一分不清的是,他不能理解我到底在布施,还是在销毁生命中的什么关键证据,不过能不能理解,对作案后心静如水的老齐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