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话剧《鳄鱼》的空间叙事

2024-09-20 00:00:00班懿莹
今古文创 2024年37期

【摘要】长篇话剧新作《鳄鱼》是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莫言构思十年之久的又一力作。该话剧展现了外逃贪官单无惮在美国的十年生活变迁及其人性蜕变轨迹。剧本以鳄鱼为欲望象征,对人性与欲望问题作出了深刻探讨。围绕单无惮在美国居住的别墅,话剧主要呈现了地理空间、情感空间、心理空间三种空间类型。本文试从空间批评角度对《鳄鱼》进行解读,从欲望层面探索人性变质与堕落的根源,为社会和人性的健康发展指明前进方向。

【关键词】莫言;《鳄鱼》;空间类型;空间叙事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7-007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7.020

基金项目:黑龙江省省属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科研项目“当代文艺理论与批评的构建与发展”(项目编号:1452TD011)。

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莫言不仅是一位小说创作大家,同时也是一位创造力非凡的优秀剧作家,戏剧创作在其写作生涯中一直占据很重要的地位。他著有《霸王别姬》《我们的荆轲》《锦衣》《高粱酒》等戏剧文学作品。其中,《我们的荆轲》曾获“全国戏剧文化奖·话剧金狮奖”之“最佳剧目奖”与“优秀编剧奖”。

莫言本人也践行着“用后半生完成从小说家到剧作家的转型”[1]的誓言,继诺贝尔文学奖获奖十年后,他于2023年又推出构思了十多年的话剧《鳄鱼》。《鳄鱼》是一部以贪官单无惮为主角的话剧,剧本以鳄鱼为欲望象征,对人性与欲望问题作出了深刻探讨。

莫言笔下的单无惮是一个极其矛盾的贪官,他一方面爱人民,真心想为人民办事,但另一方面又贪婪无度,存在严重的贪腐行为。单无惮畏罪逃往美国,并在美国的住所中养了一只鳄鱼。鳄鱼这种生物有着独特的习性,它的身体长度与生存空间密切关联——生存空间越大,鳄鱼就长得越大。主人公不断地为鳄鱼更换更大的鱼缸,最终也葬身鳄鱼之腹。话剧名为“鳄鱼”,喻指人的欲望就如同鳄鱼一般,一旦有了足够的空间和营养就会飞速生长。与此同时,“鳄鱼”又是凶残、丑陋的,任其生长最终只会被其反噬。

围绕着单无惮在美国居住的别墅,话剧主要呈现了地理空间、情感空间、心理空间三种空间类型。本文试从空间批评的角度对《鳄鱼》进行解读,通过对单无惮这一角色的深度解析,从欲望角度探索人性变质与堕落的根源,为社会和人性的健康发展指明前进方向。

一、地理空间:异邦与故土的对峙

根据人文地理学的观点,地理空间是一个可被洞察的人文空间,具有社会、经济和文化等维度,是一个“生活过的空间”[2]26-27。《鳄鱼》的故事空间位于美国西海岸某市富人区的一栋豪华别墅,但从主人公的社会关系与文化认同角度看,这个现实空间又与中国大陆紧密交织,后者则以缺席与记忆的方式在场,从而形成了异邦与故土在主人公心理体验上的二元对峙格局。

话剧主人公单无惮2004年因贪腐畏罪逃往美国。身处美国的主人公对美国的情况毫不关心,虽然远离了中国的土地,但他仍然时时关注着故土——滨海市的新闻。身在异邦,语言不通,自然也没有办法认识朋友,参与社交活动。文本并未着重刻画单无惮的“异客”身份所带来的孤独感,但从单无惮需要倚仗慕飞对外联络,而对自己情妇与慕飞的暗通款曲只能装聋作哑这件事来看,他在异域举步维艰、困难重重。

单无惮认为自己与周围的亲人并不能称之为一个家,而是“团伙”,他在这座房子里丝毫找不到如在家中一般安心的感觉,下属慕飞、情妇马秀花对他如蚁附膻、曲意逢迎,不过是因为他经济大权在握,联结他们的不是感情而是金钱。单无惮看似在家中占据着主人地位,但事实上他的情妇对他不忠,同时还在暗中计划离开;他的下属当面对他恭敬,背地里却对他冷嘲热讽。这样的生活环境充满虚情假意,陷入精神困境的他不断悔悟曾经的所作所为,认为自己罪大恶极。

对单无惮而言,现下的生活越是不顺他就越是喜欢怀念从前,正是因为自己罪不容诛,所以只能潜逃美国。单无惮总是不留情面地批判自己的贪腐罪行,并对此痛悔不已,这实际上也是他宣泄精神痛苦的一种方式。他会将牛布送给他的老家寄过来的腌制香椿当作宝贝放到冰箱中不许别人吃,其浓重的故土情结由此可见一斑。这种情感悖谬在剧中得到了多方面刻画。“地理空间作为‘人类生活环境的容器’,每个人对他的感知和精神体验与生俱来。”[3]美国即便“没有沙尘暴和雾霾”[4]35,拥有更好的物质生活条件,但美国不是单无惮的家,他日夜思念的地方始终是中国。

牛布再三劝说单无惮改变立场,面对这些软磨硬泡以及改变国籍从而逃避责罚获得自由的诱惑,单无惮均不予理会,并一次次地表明自己坚定的爱国之心以及绝对不会背叛祖国的信念。因为害怕受到惩罚,单无惮逃往异邦,但在以叛国作为代价换取自由面前,他还是毫不动摇地选择了坚守自己的信念和立场。他虽身在美国,但心却在中国。单无惮的爱国之心有其真实而深沉的一面,但因犯下贪腐之罪而不敢面对后果,只能远渡重洋,隔岸思念故乡,更显出他在异邦的飘零、孤独之感。

二、情感空间:爱情与亲情的溃败

现象学者赫尔曼·施米茨认为,“情感是空间性的、被灌注的氛围”“情感并非大多数人认为的是个体内心世界的一部分,而是超越个体的主体间现象。”[5]在《鳄鱼》中,单无惮的爱情与亲情构成其主要的情感维度与生活空间,这二者的泯灭不仅将其人性的异化与灵魂的丑陋暴露无遗,更将其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单无惮幼时家贫,因为营养不良而患上了夜盲症。倾心于他的吴巧玲利用父亲职务之便,想尽办法为单无惮弄来了猪肝与紫河车,治好了他的夜盲症。出于感激之情,单无惮娶了吴巧玲。但是在单无惮自己的叙述中,这几十年的相处并没有让他与原配妻子吴巧玲产生爱情,他认为自己与吴巧玲结婚只是为了偿还那一夜来之不易的猪肝和紫河车的那份恩情。其实,这“恩情之说”只不过是他为自己感情不忠的劣迹所找的开脱。单无惮一路高升,权力不断变大,欲望也随之不断变大,于是开始在外面寻花问柳、包养情妇,甚至到后来明目张胆与二奶同居,对发妻与亲生儿子则是不闻不问。他说是为了报恩,但却没有尽到丈夫应尽的责任,对妻儿并无关心爱护。甚至因为他吴巧玲才会陷入一段几十年名存实亡的不幸婚姻。

对于情妇马秀花单无惮也并无爱情可言,他说过即使不是马秀花也会有别人。马秀花不是他心之所向,而只是为了逃离无爱婚姻的一个新鲜刺激的替代品。面对情妇与发妻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场面他无动于衷,甚至还在一旁添油加醋、拍手叫好。马秀花跟了单无惮几十年,而她想得到一个名分的愿望却被一再忽视。为了能够保证自己在美时对外联络的一切正常,单无惮对于马秀花与慕飞私通一事竟可以装聋作哑。在爱情中,单无惮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自私且害怕承担责任的人。他可以为了逃避责任让马秀花打掉三个孩子;他可以在二女相争时退在一旁隔岸观火,仿佛这场闹剧不是因他而起,全无男人的担当。情妇马秀花曾经怀过三个孩子,第一次为了顾全大局和男人的事业,她自己去做了人流。当单无惮知道情妇第二次怀上孩子时,为了自己的事业、为了逃避责任,他诱哄情妇打掉孩子。第三次怀孕时马秀花坚定地要生下这个孩子,单无惮假意应承,背地里却串通医生作假告诉马秀花孩子是唐氏儿,无奈只能打掉。马秀花在得知真相后,不带牵挂与愧疚地与之分手,情义两清。

单无惮不仅是家庭中“隐形的丈夫”,是杀害三个未出生的孩子的“刽子手”,而且在儿子成长的路上他也是一个“缺席的父亲”。无惮与儿子之间的关系淡漠,仅从生日会小涛都不愿来一事就昭然若揭。小涛从小学习成绩优秀,“我当时在光明路中学年年都是三好学生,我还是班里的数学课代表,可你嫌我们碍眼,把我们弄到这个鬼地方,你毁了我的一生。”[6]171单无惮不顾妻儿意愿强行将他们送往美国。单无惮自我感觉良好,认为给了孩子出国的机会以及不错的生活条件就是一个在及格水平之上的父亲了,但他却忽略了孩子的情感需求和陪伴需求。强烈的孤独感与父亲的漠视使得小涛在美国的生活颇为不如意,加上贪官之子的身份使得周围人看待他都带着异样的眼光。

为了逃避他人的指指点点,小涛开始逃课,为了减轻精神的压力学会了抽烟,最后一步步误入歧途染上了毒瘾,通过吸毒麻痹自己。没钱买毒品时,小涛甚至卖了一个肾,最后走投无路求助于单无惮。单无惮并不了解儿子的处境,对他的痛苦也无法感同身受。单无惮漠不关心的态度加上体内毒瘾发作,在这样的双重压力之下,小涛陷入疯魔状态,最终举枪自杀。儿子的悲剧可以说是单无惮一手造成的,直到小涛自杀之后,单无惮才开始悔恨愧疚。

三、心理空间:善与恶的交锋

从认识论角度看,“心理空间是个体内在的心理表征,但其所表征的心理内容与社会、经济、文化等因素密不可分。”[6]话剧《鳄鱼》不仅从外部空间角度刻画了贪腐人员的生存困境,亦从内部空间角度挖掘了其饱受灵魂煎熬,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精神处境,从而将主人公的无价值撕破给人看,让该剧充满着人文精神又具有劝世警世的寓言风格和现实品格。

在话剧的人物介绍中可知主人公单无惮是个名副其实的贪官,但却官声甚佳。在建造青云大桥的过程中,他贪污了建桥预算的很大一部分。但同时单无惮也说他只是贪污了一部分,剩下的钱是足够去建造一座质量很好的桥的。为了保证桥的质量,他每周最少去工地视察一次,并口头警告过承包商,“该拿的钱大家都拿了,如果谁还敢偷工减料,我就刨了谁的祖坟。”[4]14单无惮常常不打招呼去工地袭击检查,还扇了一个偷奸耍滑的包工头耳光,也因为这件事,单无惮在民众心中的威信大增。他贪腐是不争的事实,但另一方面他也很看重桥的建造质量,在他心里做一个“好官”是幸福的。当市长时,面对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牛布的求助,单无惮原本可以将他打发走,但是感念年少时牛布的大姨曾分了半筐地瓜给他的恩情,他最终还是帮助了牛布,替他打了招呼。从这一事件也让人看到了单无惮善恶交织的双重人格:一方面,单无惮滥用职权帮助亲人解决问题,破坏了规则的公平性,损害了其他人的利益,这是其恶的表现;另一方面也说明他没有忘本,具有感恩之心,能够去回报对他有过好处的小人物,这又是其人性善良的表现。

主人公为了躲避惩罚外逃美国,在西海岸富人区的别墅中潇洒度日,挥霍着贪污所得。他回忆往昔,对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不留余地地批判,甚至让人在打造的形似“棺材”的鱼柜盖子上刻上“罪该万死”。他清楚自己“罪大恶极”,但他却畏罪潜逃,在异邦挥霍金钱、穷奢极欲。单无惮坚定地拒绝了牛布的撺掇挑唆,态度坚决地表明自己的爱国之心永不会变。然而爱国主义不过是流氓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单无惮数次表示过自己对祖国的怀念、对故土的不舍。然而,他在知道自己主持建造的青云大桥坍塌害死了十多人之后,恐于承担自己所要付出的代价而不敢回国自首。他面对牛布等人攻击祖国体制的行为也未加以阻拦、批判,仅仅只是冷言冷语地出声嘲讽。最终,这种思想意识上的纠结冲撞以他带上了牛布为其准备的表演道具—— “鳄鱼枷”画上句号。

在第四幕第三场话剧中,单无惮告诉小涛他已经把钱还给了政府,但相比他突然良心发现,这更像是即将被强制引渡回国,在如此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为了能够减轻刑罚所做出的被迫之举。与其说单无惮信仰的是共产主义,毋宁说他只信仰自己心中的“鳄鱼”,他受欲望驱使,不断放纵自己的欲望在更广阔的地方生存并迅速长大。鳄鱼就是单无惮心中的欲望,不断地给他更大的空间,欲望就不断变大,直至最后被自己的欲望吞噬,葬身鳄鱼之腹。单无惮曾经也是正直、善良,受到老师重视与同学拥戴的人,他也为人民办了不少实事,在人民群众中有着不错的官声。然而,随着官职不断高升,拥有的权力不断变大,他的欲望也逐渐开始失控,不仅毁掉了他,也给他周围的人带来了不同程度的毁灭。出于私欲,他贪污了建桥款项,后来畏罪外逃,儿子小涛因为父亲贪污也受到周围人的冷眼;为了不影响自己的仕途,单无惮用了卑劣手段诱骗情人马秀花打掉了第三个孩子。出于情欲,他抛弃了年轻时有恩于他的妻子出轨马秀花,妻子责骂他负心,儿子也吞枪自杀。单无惮“作恶多端但良心未泯”[4]183,最终也在愧疚、悔恨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四、结语

《鳄鱼》蕴含了莫言对于贪腐问题的深入思考,以及对人性欲望的反思。单无惮被自己的欲望所吞噬的悲剧并不只是话剧中的故事,同样的事情也在现实中不断上演。作为拥有权力的政府官员,如何守住内心、拒腐防变是加强自身思想道德建设、作风建设的重要环节。作为普通人,如何控制住自己内心的物质欲望也是值得深思的问题。莫言在话剧后记中指出,“人的欲望其实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来自本能,如食,如色;一种来自后天的道德教育,如当一个好官、做一个好人、当一个英雄”[4]196。每个人都需要用正当的、高尚的欲望压制本能的物质性欲望,避免发生不可挽回的悲剧。

参考文献:

[1]孙庆云.“用我的后半生完成从小说家到剧作家的转型” ,莫言长篇话剧新作《鳄鱼》正式出版[N].扬子晚报,2023-6-19.

[2]米歇尔·柯罗.文学地理学[M].袁莉译.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21,(10):26-27.

[3]徐汉晖.空间、地方感与恋地情结的文学抒写[J].湖北社会科学,2017,(11):119-125.

[4]莫言.鳄鱼[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

[5]郑萌芽.彼得·汉德克小说《无欲的悲歌》中的情感空间[J].外国语文,2020,36(06):1-6.

[6]张绣蕊,王爱芬.心理空间的历史渊源和概念解析[J].教育理论与实践,2019,39(25):49-53.

作者简介:

班懿莹,女,云南昆明人,牡丹江师范学院文艺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美学与审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