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普通话中“鬼”用作名词、形容词,在广州话中“鬼”还有作语素构成副词的用法。研究分析“鬼”在广州话中的用法,从历时的角度入手,探求“鬼”在历时中的演变情况,构拟出历时层面“鬼”的演变路径为:名词>形容词;再从共时层面分析“鬼”作为构词语素与“好”“死”“咁”等副词连用组成双音节副词的成因,其成因主要有三:词汇双音化、高频使用、结构像似。在特殊结构“麻鬼烦”中,“鬼”逐渐脱离“好”“咁”等程度副词仍表示程度加深,呈现从副词构词语素向副词发展的趋势。
【关键词】广州话;“鬼”字;程度副词;语法化
【中图分类号】H17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7-0132-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7.035
一、引言
《现代汉语词典》对“鬼”的解释为:1.某些宗教或迷信的人所说的人死后的灵魂:鬼魂。2.阴险,不光明:鬼话。3.对人的蔑称或憎称:鬼子。4.恶劣,糟糕(限做定语):鬼天气。5.机灵,敏慧(多指小孩子):鬼精灵。6.表示爱昵的称呼:小鬼。7.星名,二十八宿之一。
“鬼”最初作名词,其核心义为“人死后的灵魂”。在“鬼”的使用过程中,“鬼”出现了作形容词的用法,如:表示气候恶劣的“鬼天气”,表示阴险不光明的“鬼话”等。对于“鬼”字,已有学者进行了相关研究。如:陈波、张君、张律、覃慧娴分别探究了词汇“鬼”的消亡与新生;“鬼”的本义以及作为构词语素的变化过程;对以“鬼”为义符的字和以“鬼”为核心语素的词、短语进行了结构、语义、语法等方面的分析和研究;或是从构式的角度对“X鬼”和“鬼X”这两个结构在形成、句法、语义、语用等方面的异同进行了考察研究。
方言中也不乏研究“鬼”的例子,孙玉卿探究了晋北方言中“鬼”的构词特点;贺雪梅研究陕北晋语贬义形容词“鬼”的用法及形成;梁楚琪从隐喻、转喻的角度对粤语“鬼”的产生做出了认知分析;李欢以粤语为研究对象,分析了“鬼”字作副词的用法。文章从共时层面分析“鬼”在广州话中的用法,研究表明“鬼”在广州话中并非单独作副词,而是充当双音节副词的构词语素,和“好”“死”“咁”等副词连用组成双音节副词。再从历时的角度入手,探求“鬼”在历时中的演变情况,由此拟构出“鬼”的演变路径。
二、广州话中“鬼”的用法
《汉语方言大词典》中收录了不少广州话中关于“鬼”的词语,比如“鬼打鬼”在广州话中就是窝里斗,特指坏人和坏人之间的斗争;“鬼头仔”多用以指称“汉奸、内应”;“鬼五马六”多用来形容这个人不正经,或是做事乱七八糟;“鬼声鬼气”本指奇奇怪怪的声音阴森吓人,但现在多用来表示某人说话阴阳怪气。
“鬼”大多是作为名词和形容词参与构词。鬼打鬼、鬼头仔、鬼声鬼气中的“鬼”均作名词,而鬼鬼鼠鼠中的“鬼鬼”则是形容词,形容的是像鬼魅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的状态。
(一)“鬼”作名词
广州话中“鬼”可单用,但也可在名词、动词、形容词后加“鬼”表示某类人,表达说话人对该类人的情感态度,如:孤寒鬼(吝啬的人)、大头鬼(冒失的人)、冇胆鬼(胆小的人)、走鬼(到处走动的小贩)等等。普通话中也习惯用“X+鬼”来指代某一类具有明显特征的人。
(1)你睇下你,人唔似人鬼吾似鬼嘅样。①
你看下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
(2)你点解成只鬼咁,行路无声嘅。
你怎么像鬼一样,走路没有声音。
例(1)(2)中,“鬼”作名词单独使用,形容某人像“鬼”般飘忽的状态,或是脸色、身形、行为不似常人。
(3) 佢系个孤寒鬼,我哋唔同佢玩。
他是个小气鬼,我们不跟他玩。
(4)俩个衰鬼,食嗮我啲饼干又唔话俾我知,搞到我而家冇野食。
两个坏蛋,吃完了我的饼干又不告诉我,搞得我现在没东西吃。
(5)城管一来, 啲走鬼冚唪唥走嗮。
城管一来,那些走鬼全部走光了。
普通话中有“小鬼”“小鬼头”等表达,多用于称呼机灵的小孩表达喜爱之情,广州话中也有同样的用法,如例(4)中的“衰鬼”,虽是在说吃完饼干又不告知这个行为的不妥当,但言语间并无责怪意,同样的在广州话中还有“傻鬼”等表达,用于特定语境中也可表示喜爱。此外,“X+鬼”还可以表示中性色彩,如例(5)中的“走鬼”,就是流动商贩。“走鬼”并不表示一种情感态度,不管是对鬼魅的厌恶还是喜爱,“走鬼”中的“鬼”是借“鬼”来无影去无踪来表示小贩走街串巷没有固定位置的状态。例(3)(4)由“形容词+鬼”构成,例(5)由“动词+鬼”构成。
(6)鬼叫你唔听阿妈话,夹到手唔俾嗌。
谁叫你不听妈妈的话,夹到手不准叫。
(7)呃鬼乜,鬼唔知你攞咗钱就会走人。
骗鬼吗,谁不知道你拿了钱就会走人。
(8)你搞乜鬼啊,我已经整完咯你又搞乱嗮。
你搞什么鬼,我已经整理完了你又搞乱了。
(9)你咁嘅成绩仲读乜鬼啊。
你这样的成绩还读什么鬼啊。
“鬼”可以作代词指代任何人,如例(6)(7)中的“鬼叫你”“鬼唔知”,这里的“鬼”相当于“谁”。例(7)中的“呃鬼乜”(骗鬼吗),这里的“鬼”既可以指代任何人,也可以指代自己;结合具体的语境,可以看出说话人知道对方在骗他,表示自己已知晓事实。
“鬼”也可以指物,如例(8)(9)“搞乜鬼”也就是“搞什么鬼”,“读乜鬼”即“读什么鬼”,这里的鬼均代指听话人所做的事情。同时“读乜鬼”这类用法也表否定,“你还读什么书”也就是“你不要读书了”。
广州话中,“鬼”作名词可以单独使用,用以形容类似“鬼”飘忽不定的状态;也可和名词、动词、形容词组成词组,如“赌鬼”“酒鬼”“走鬼”等,寄托某种情感态度;还可作代词指代人和物。
(二)“鬼”作形容词
“鬼”作形容词的用法在普通话和其他方言中也常见。
(10)哩个鬼天气啊,已经成个星期冇见过太阳啦!
这个鬼天气啊,已经一个星期没见过太阳啦。
(11)人仔细细就咁鬼马。
小小年纪就这么机灵古怪。
(12)有乜嘢不怕系本人面前讲,系都要鬼鬼鼠鼠咁。
有什么不怕在本人面前讲,就是要偷偷摸摸的。
(13) 佢份人好盏鬼,讲嘢风趣又幽默。
他这个人好有趣,说话风趣又幽默。
例(10)中的“鬼天气”均是由形容词“鬼”+名词组成的偏正结构的词和短语。“鬼天气”则是用鬼形容天气,指天气不好或变化无常。
例(11)—(13)中“鬼”作为语素构成形容词,“鬼马”用以形容人机灵古怪,而“鬼鬼鼠鼠”就是鬼鬼祟祟的意思,“盏鬼”形容人或事物有趣可爱、有创意。
广州话“鬼”作形容词的用法和普通话类似,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表达不好、不满、抱怨的情绪,如“鬼天气”就是在抱怨天气不好;另一种是表达对某事、某人的赞赏和喜爱,如“鬼马”就常用于说小朋友机灵古怪,表达对小孩子的喜爱之情。
(三)“鬼”作复合副词构词语素
在广州话中,“鬼”是副词的构词语素,而不是副词,“鬼”没有单独修饰形容词和名词的用法,必须和“好”“死”“咁”这样的副词合用,才能用以修饰形容词、名词等,所以构成副词起修饰作用的是“好鬼”“死鬼”“鬼咁”“咁鬼”这样的结构,而不是单独的“鬼”。“鬼”和副词“好”“死”“咁”构成“好鬼”“咁鬼”“鬼咁”“鬼死”“好鬼死”,这样的结构可以分为以下六种:
1.好+鬼
(14)这张图片我好鬼中意。
mlA2VvcfgKeQnFTiqDM6Mw==这张图片我好喜欢。
(15)今日个打针嘅姑娘好鬼大力,打到我只手淤嗮。
今天打针的护士好用力,打得我的手淤青了。
(16)琴日撞到个台角,真系好鬼痛。
昨天撞到桌角,真的好痛。
2.咁+鬼
(17)听日七点就要去到学校,咁鬼早!
明天七点就要去到学校,这么早!
(18)又感冒,你啲抵抗力咁鬼差嘅。
又感冒,你的抵抗力这么差的。
(19)系唔系琴日冇训啊,今日踢波咁鬼無水準嘅。
是不是昨天没睡啊,今天踢球这么没有水准的。
3.鬼+咁
(20)睇下我行花街嘅战利品!真系鬼咁靓啊!
看下我去花市的战利品,真的好漂亮啊。
(21)未到手前就鬼打咁痴缠,而家到咗手就唔珍惜啦。
没有到手(在一起)之前就那么痴缠,现在到手了就不珍惜了。
(22)楼下装修,鬼咁大声。
楼下装修,那么大声。
(23)本书放系最顶啊,鬼咁高②,攞唔到啊。
那本书放在最顶上,那么高,拿不到啊。
4.鬼+死
(24)系屋企成日俾老母盯住,闷鬼死我了。
在家整天被老妈盯着,闷死我了。
(25)到咗现场先话俾我知张票唔用得,激鬼死我了。
到了现场才告诉我这张票不能用,气死我了。
5.好+鬼+死
(26)果条题,好鬼死简单啊。
这道题超简单啊。
(27) 咁多作业做,三张卷啊,好鬼死烦啊!
这么多作业要做,三张卷子,超级烦啊。
6.放置在双音节形容词中间
(28)请假,麻鬼烦,直接逃课啦。
请假,太麻烦了,直接逃课啦。
(29)细蚊仔真系百鬼厌,成日系你耳边大声嗌,吵到死。
小孩子真的好讨厌,整天在你耳边大叫,吵死了。
(30)孤鬼寒,怪唔知得冇乜朋友啦。
这么吝啬,难怪没有朋友啦。
首先,“好鬼”“咁鬼”“鬼咁”等结构放在名词、形容词或动词前,起到加深程度的作用。如例(23),书放得太高了拿不到,“鬼咁”加深了“高”的程度,突出了书放得高。但是“鬼”单独使用却不能表示程度的加深,如例(14)中的“好鬼中意”表达的是非常喜欢,可以说“好中意”,但是在日常使用中却没有“鬼中意”这样的用法。又如例(17)“咁鬼早”表示的是非常早,但是却不能省略“咁”单独用“鬼”修饰“早”。所以起修饰作用表示程度加深的,是“好鬼”“咁鬼”这样的结构,而不是单独的“鬼”。
其次,“鬼咁”在例(2)中表示“像鬼一样”。“咁”作代词,表示“这样”,而“鬼”则是名词,这里的“鬼”具有实词意义。而例(20)中的“鬼咁”,“鬼”不再作名词表示“鬼”这样的状态,“鬼”已经虚化,与“咁”一起组成一个副词结构,修饰“靓(漂亮)”。据董秀芳的研究,判断双音节副词主要有以下依据:若组合中的实词成分的词义虚化,形成的一个表示范围、时间、程度、语气等义的复音组合,只做状语,用于修饰动词和形容词,则可以分析为双音节副词。据此,可将“鬼咁”这样的结构判定为双音节副词,“鬼”作双音节副词的构词语素而非副词。
综上,可以归纳出“鬼”作副词构词语素的用法具有以下特征:
第一,“鬼”用在句子中,可以是褒义也可以是贬义,没有固定表义。如例(20)(27)“鬼咁靓(好漂亮)”“好鬼死烦(非常烦)”。
第二,“鬼”在广州话中多与其他副词“咁”“好”“死”等连用表示程度加深或情感加强,组成“好鬼”“鬼咁”“咁鬼”“鬼死”“好鬼死”等结构,其中“鬼咁”“咁鬼”组合的顺序不同,但所表达的意思相同,都表示极性程度。
第三,“鬼”组成的复合副词出现的位置大多固定,像“好鬼”“鬼咁”“好鬼死”往往放在所修饰的成分前做状语,如例(16)(22)(26)“好鬼痛”“鬼咁大声”“好鬼死简单”。
第四,“鬼”组成的复合副词所修饰成分可以是名词、形容词,兼有少量动词,如例(14)“好鬼中意”,还有“好鬼羡慕”,“中意”即是喜欢,这里的“好鬼”作程度副词修饰动词“中意”“羡慕”,表示“超级喜欢、超级羡慕”,其所表达的感情比“好喜欢”“好羡慕”要深。
第五,“鬼”修饰双音节形容词时可放在形容词中间,表示程度的加深,常带有某种厌恶的情绪。如例(28),“麻烦”是一个可单独表意的词语,如需表示麻烦程度的加深或厌恶程度的加重可以说“好麻烦”“非常麻烦”,均是在“麻烦”前加副词作状语,广州话中也有“好鬼麻烦”这样的例子。但广州话的“麻鬼烦”在口语表达中常出现,且不加“好”“死”“咁”等副词,“鬼”插在“麻烦”中间加强了“麻烦”的程度,表明“鬼”在此类结构中行使了副词功能。
与普通话不同,广州话中的“鬼”可作语素构成副词,表“很,非常,极,那么,如此”。“鬼”在广州话中多与其他副词“咁”“好”“死”等连用表示程度加深或情感加强;在修饰双音节形容词时,“鬼”可单独放置在双音节形容词中间起到加强程度的作用,此时的“鬼”有向程度副词发展的趋势。
三、“鬼”的语法化过程及原因
《说文》曰:“人之归为鬼。”《礼记·祭义》有云:“众生必死,死必归途,此之谓鬼。”《论衡·讥月》也云:“鬼者,死人之精也。”古者认为人死后就会成为“鬼”,就如《礼记·郊特牲》所言:“人死之后,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人死后,腐化的躯体被埋葬,而人则改变了形态成为“鬼”而存在,所以迷信的人认为人死后有“鬼魂”。
甲骨文中“鬼”作 或 ,由“人”和“田”构成。“田”是 字古文的异体, 义为“大头”,属于象形。从人构形,表明鬼由人所转化。
甲骨文造字之初,“鬼”就是名词,具有了“人死后不灭之精”之义,在使用中逐渐保留并固定,先秦文献中就存有不少用例。
(31)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屈原《楚辞·卷二·九歌》)
(32)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屈原《楚辞·卷二·九歌》)
(33)因气变而遂曾举兮,忽神奔而鬼怪。(屈原《楚辞·卷五·远游》)
(34)鬼神实不逞于许君。而假手于我寡人。(《春秋左氏传·隐公》十一年)
例(31)中的“鬼”字取自“迷信者以为人死而魂气不灭,称之为鬼”这个基本义。而例(32)说将士们有冲锋陷阵的勇气,更有誓死不屈的精神,这样为国捐躯的将士们死后当为鬼雄,这里的“鬼雄”不单是“人死后不灭之精”,更是“鬼中之雄者”。例(33)中的“鬼怪”则指人死后变成的妖魔。这一时期的“鬼”多为单用,或是与“神”“怪”并列连用,均无明显的情感色彩。
到了秦汉时期,“鬼”产生了一定的虚化。
(35)陆终氏娶于鬼方氏,鬼方氏之妹谓之女隤,氏产六子;孕而不粥,三年,启其左胁,六人出焉。(戴德《大戴礼记·帝系第六十三》)
(36)武帝祭太一,并祭名山于太坛西南,开除八通鬼道,故言用事八神也。一曰,八方之神。(班固《汉书·卷六》)
例(35)中的“鬼方”指商周时西北部的方国,其中“鬼”字脱离了“人死后的灵魂”的本义;例(36)的“鬼道”指古代郊祀与祭坛相连接的通道,这里的“鬼”也没有以基本义出现,由此,“鬼”作“人死后不灭之精”的基本义发生了虚化。
魏晋以前就有“愚鬼”“恶鬼”等用法,仅见于少数文献中;到魏晋时期,“X+鬼”的用法增多,出现了“恶鬼、邪鬼、猫鬼、断头鬼、忠鬼、贱鬼、饿鬼、伧鬼、老鬼、淫鬼、群鬼、厉鬼、仇鬼”等的组合,如例(37)(38)。
(37)王室如毁,雄安用生为!今日即戮,得作忠鬼,乃所愿也。(《晋书·卷八九》)
(38)与导笺曰:“仆虽吴人,几为伧鬼。”其轻易权贵如此。(《晋书·卷七》)
“忠鬼”指的是生前就是忠心的,变成鬼了也依然忠诚;“伧鬼”就是北方之鬼,南北朝时,南人称北人为“伧”。这时“鬼”常被形容词修饰,位于偏正短语中心语位置,位置固定下来。此外,鬼的语义也有了较明显的改变,先秦时期的“鬼”无明显的色彩意义,而魏晋时期构成的“X+鬼”的形式就具有强烈的褒贬色彩,“忠鬼”是褒义,而“伧鬼”则具有明显的贬义色彩。
至魏晋后期、南北朝时期,“鬼”的用法进一步虚化,出现了“鬼+某”结构。
(39)凝之不从,方入靖室请祷,出语诸将佐曰:“吾已请大道,许鬼兵相助,贼自破矣。”(《晋书·八卷》)
(40)邻人好事鬼术,残贼群生,荡女色,酒乱不孝,自谓得志,轮转三道,苦毒无量。(《六度集经》卷第一)
(41)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古今注》卷中·音乐第三)
(42)章句以为鬼火,或谓之磷,未为得也。(《全三国文·卷十八》魏十八)
(43)使觋视之,告曰:“若能说此冢中鬼妇人形状者,当加厚赏,而即信矣。”(干宝《搜神记》卷二)
(44)阮瞻,字千里,素执无鬼论。(干宝《搜神记》卷十六)
(45)星应舆鬼,故君子精敏,小人鬼黠。(常璩《华阳国志·蜀志》)
(46)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刘义庆《世说新语·方正》)
例(39)—(46)均为“鬼+X”的结构,如“鬼术”“鬼伯”“鬼妇人”等,这里的“鬼”充当修饰语,“鬼+X”可以被译为“像鬼一样的什么”,如例(39)“鬼兵”,民间俗称“由鬼组成的兵”;又如例(42)“鬼火”就是磷火,磷沸点低极易自燃,突如其来的火焰让人不知所措,是不知其源的无名火苗,所以称之为“鬼火”,即“如鬼魅般诡异的火”。又如例(45)“鬼黠”,“黠”即聪明而狡猾,据《方言》:“自关而东赵魏之间谓之黠,或谓之鬼”,“鬼”和“黠”为同义连用,表示同一个意思,为机巧狡慧;“黠”作形容词,由此可得“鬼”在此处也用作形容词。从上述例子中可以看出,借用名词“鬼”的特征在“鬼+X”结构中作修饰语,用以形容某个东西或某件事物具有“像鬼一样”的性质,由此,“鬼”出现了作形容词的用法。
从先秦时期到魏晋南北朝,“鬼”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演变:名词>形容词。
历时文献中均无“鬼”与“好”“死”“咁”等副词连用的用法。“好鬼”“鬼死”“鬼咁”“咁鬼”都是近现代才出现,且多数出现在粤方言区。李欢认为“鬼”在粤语中作副词使用,但笔者认为“鬼”并非单独作副词,而是和“好”“死”“咁”等副词连用组成双音节副词,充当双音节副词的构词语素。
Hopper&Traugott提出语法化的主要动因是“语用推理和语言接触”;刘坚、曹广顺、吴福祥提出汉语词汇语法化的诱因是“句法位置改变、词义变化、语境影响及重新分析”;吴福祥认为语法化的外部动因是“接触性动因”,内部动因是“效率性、创新性、互动性动因”。正如Traugott&Trousdale所提出的“把词汇化和语法化统一为模式化进行研究”的观点,词汇化的过程中有时也伴随着语法化,词汇化和语法化演变的动因存在共通之处,不能完全分割开看。因此要综合分析“鬼”语法化为双音节副词构词语素的动因,主要有以下三个动因:
第一,词汇双音化趋势。王力认为双音化是汉语语法发展的一大特点。从需求上来说,随着新鲜事物的传入,人们使用新词汇的需求大大增加;当单音词无法满足人们交际和表达的需求时,双音化就成了创造新词汇的重要方式之一。从表达上来说,双音节词汇能使语义表达容量更大、更准确。如例(16),“好”作程度副词修饰“痛”也常见,但是加上“鬼”组成双音节副词之后,“好鬼”所表达的情感态度要更强烈。
第二,高频使用。曾莉提到“如果一个结构或该结构的某种用法使用频率很高,那么它就很有可能会逐渐固化成词,词汇化程度不断提高”。粤语中“咁”的意思是“这么、那么”。它经常用在形容词或形容词性词组前面充当状语,表示程度加深;有时也可以放在动词前面表示强调。“鬼”最初作为名词或形容词,可表示“像鬼一样”的某种状态,则“鬼咁”或者“咁鬼”中的“鬼”最初是作为名词或形容词出现的,如例(2)。而在后续的使用中,“咁鬼”“鬼咁”的高频出现,让“咁+鬼”的结构固定,由“像鬼一样”的状态逐渐虚化为“表示程度的加深”。同样的,“鬼死”“好鬼死”的产生与“咁鬼”相似。
第三,结构像似。程度副词“好”是由表示“美好”义的形容词“好”虚化而来的始见于晚唐五代时期。程度副词“好”除了单用以外,还组成了一些双音节的相关形式,比如“好生”。“好生”是由程度副词“好”加词尾“生”构成的双音形式,如好生利害、好生客气、好生了得。而“好鬼”的构成结构就类似“好生”,由“好”和构词语素“鬼”组成。
“咁”可以插入少数双音形容词中间起强调作用。
(47)屋企巴咁闭。
家里闹哄哄的。
前面说到“咁+鬼”在高频使用下逐渐固化成了双音节副词,“咁”“鬼”都表示程度加深,“鬼”有类似程度副词的用法,所以在使用过程中容易用“鬼”代替“咁”。如广州话中“咁”可以插入双音节形容词中间,如“巴咁闭”,同样的用法在“鬼”中也有出现,如麻鬼烦、百鬼厌、孤鬼寒等。这时的“鬼”在一定程度上类似副词“咁”,但不能脱离这种结构,说明“鬼”在从副词构词语素向一个具有完整语法意义及功能的副词发展。
在韵律及双音化、高频使用、结构像似等多种因素影响下,“鬼”从名词、形容词逐渐成为词尾组成双音节副词。
四、结语
甲骨文造字之初,“鬼”就是名词,具有了“人死后不灭之精”之义;秦汉时期,“鬼”产生了一定的虚化;魏晋以前就有“愚鬼”“恶鬼”等用法,仅见于少数文献中;到魏晋时期,“X+鬼”的用法增多,出现了“恶鬼、邪鬼、猫鬼、断头鬼、忠鬼、贱鬼、饿鬼、伧鬼、老鬼、淫鬼、群鬼、厉鬼、仇鬼”等的组合;至魏晋后期、南北朝时期,“鬼”的用法进一步虚化,出现了“鬼+X”结构,“鬼”出现了作形容词的用法。
到近现代的粤方言区,受到韵律及双音化、高频使用、结构像似等多种因素影响,“鬼”与“好”“死”“咁”等副词连用组成双音节副词,“鬼”成为副词的构词语素。而在“麻鬼烦”这样的结构中,“鬼”插入双音节形容词中间,表形容词程度性质加深,说明“鬼”在逐渐脱离“好”“咁”等副词,从副词构词语素向副词发展。
注释:
①所使用的共时语料主要来自香港粤语语料库、泛华语地区汉语共时语料库和BCC语料库,并借助粤语母语者进行筛选,尽量避免选用受到外来语影响的句子,避免选用不符合规范的句子。所使用的历时语料主要来自瀚堂典藏语料库和中国基本古籍语料库。
②“鬼咁”“咁鬼”意思相同,顺序不同,普通话中的“那么高”在粤语中可以说成“咁鬼高”也可以说成“鬼咁高”,所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都表示一种极性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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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伊荻,女,汉族,广东广州人,湖南理工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