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盈科与袁宏道文集刊刻及文坛地位的确定

2024-09-20 00:00:00曾玺林
今古文创 2024年37期

【摘要】袁宏道晚明文坛地位的确定是内在因素和外缘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而与其私交甚厚的江盈科在此方面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通过为袁宏道在吴时期刊刻的几部小集作序,江盈科使文坛认识到袁宏道的创作成就与理论主张,同时深化完善了袁宏道的性灵文学思想,助力了性灵文学思潮的发展,确定了袁宏道的文坛地位。

【关键词】江盈科;袁宏道;晚明文坛;性灵文学思潮;文人小集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7-0035-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7.011

“明诗其复古也”[7]序1,兴复古典审美理想的呼声在明代诗坛上不绝于耳,形成复古潮流。按钱谦益的说法,便是“王、李之学盛行,黄茅白苇,弥望皆是”[6]丁集567。复古派竭力揣摩、模仿前代作品声色情调,学而不化,极易走向字剽句窃的极端,且不论其末流,即如李、何、王、李,亦为世讥病。而真正盖过这一片黄茅白苇,打破诗坛沉寂的是袁宏道:

中郎以通明之资,学禅于李龙湖,读书论诗,横说竖说,心眼明而胆力放,于是乃昌言击排,大放厥词……中郎之论出,王、李之云雾一扫,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沦心灵,搜剔慧性。[6]丁集567

独木难成林,袁宏道及其亲友共同掀起这场文学革新运动,后世称为公安派。公安派中三袁以外还值得我们重视的是江盈科,他促进了公安派诗文理论的整合与完善,被视作公安派的副将。当然,江盈科的意义还在于为袁宏道令吴期间刊刻的小集作序,帮助袁宏道确立了文坛地位,他与袁宏道同声相应,相互成就,是性灵文学思潮重要人物。

一、袁、江二人交游简述

江盈科(1553—1605),字进之,号绿萝山人,湖广常德府桃源县人。万历二十年(1592)中进士,历任长洲县令、大理寺正、四川提学副使。[3]卷之十七725-727江盈科所作诗文,由今人黄仁生辑校成《江盈科集》上下两册。

袁宏道的行迹已有较为可靠的行状、年谱可依,对照江盈科的生平经历,再结合二人著述,可将他们的交游情况分为三段。

(一)第一阶段:吴地三年(1595—1598)

袁宏道与江盈科俱于万历二十年(1592)登进士并结识。此后三年袁宏道回乡待选,江盈科令长洲。万历二十三年(1595)至万历二十六年(1598),袁宏道任吴县县令,后辞官游历吴越。吴县与长洲同城而治,故三年间二人相互关照,情同手足:

公与中郎游,若兄弟。行则并舆,食则比豆。迎谒行役,以清言消之,都忘其惫,若江文通、袁淑明云。[3]卷之十七726

同时二人赋诗论文,互相吐露心曲。江盈科为袁宏道《敝箧集》《锦帆集》《解脱集》作序,并参与其集刻印。这一时期袁宏道写给涉及江盈科的诗文书信收于《锦帆集》《去吴七牍》《解脱集》。

(二)第二阶段:京师二年(1598—1600)

万历二十六年(1598)至万历二十八年(1600),袁宏道任京兆校官、国子监助教等职,江盈科官大理寺正。公务清简,加之袁宗道、袁中道、陶望龄等人在京,他们遂于城西崇国寺结葡萄社,相聚论学,谈禅赋诗。1600年,江盈科《雪涛阁集》刻成,袁宏道为之序。这一时期袁宏道写给涉及江盈科的诗文书信收于《瓶花斋集》。

(三)第三阶段:别后七年(1600—1607)

万历二十八年(1600)秋袁宏道乞假南归,此后至万历三十五年(1607)末一直居家。江盈科则先后前往云、川任职,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卒于任上。

这期间二人交集较少。《袁笺》中仅见《望渌萝山,有怀江渌萝年兄》《哭江进之》《与王百毂》《游崇国寺,得明字》《游金山寺见旧作有述,同游者两谢君、方子公、张明教及童子》《答曹孟县》六篇作品,包含四方面内容:一,表达对江盈科的思念;二,哀悼江盈科早逝;三,回顾与江盈科的深厚情谊;四,评价江盈科文学创作得失。这一时期袁宏道写给涉及江盈科的诗文书信收于《潇碧堂集》《破研斋集》。

以袁、江二人别集为统计范围,袁宏道著述中直接写给或间接涉及江盈科的作品有五十题,共八十一篇,反过来,江盈科著述中这一数据约为十六题、二十九篇。袁宏道写给或涉及江盈科的诗文超过一半(四十四篇)都在二人交游的第一阶段产生,江盈科方面,最能体现他与袁宏道文学互动的几篇文字也恰在这段时间写成。

综上,袁、江二人交游经历分作三段,尤应关注的是吴中时期。袁、江二人本就有同年情谊,又同在吴地为令,来往方便,为他们密切交往奠定了基础。再者,吴地特有的人文景观促成其文学互动,相关研究认为:“明中后叶,吴地文人嗜爱声色游乐、纵情适性,士风放浪自任民众不尚节,‘竞节好游’,世风侈靡。二者相互推毂,共同构成吴地人文的一大特色,不仅鼓动中郎着意追求人生的放任适意,也深化了他对‘自然人性’的感悟,为其自然人性理论的形成提供了感性体认和理论依据。”[13]最能体现袁宏道性灵文学特征的两部小集《锦帆集》和《解脱集》在吴地写成并刊刻,与吴地之风的影响不无关系。文本是文学活动核心,但文本生成后,不管是后人追认,还是时人揄扬,文学家的声誉最终还须以读者的阅读体验为指归,这两部小集的出版确乎体现了袁宏道的文学成就。然而文学影响力的扩大还须借助外力,在袁宏道心中,这个最佳人选是江盈科。袁宏道三部小集之序皆由江盈科作即是明证。

二、“世谁复有定中郎文者?”——袁宏道小集的刊刻与江盈科的作序

吴中三年,袁宏道的三部小集《敝箧集》《锦帆集》《解脱集》先后出版,据已有研究,《敝箧集》《锦帆集》《解脱集》刻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袁宏道离任吴县县令前后及漫游东南期间。[15]三部小集之序皆出自江盈科之手。

先看《敝箧集》。该集收录袁宏道出仕前所作之诗,按江盈科《敝箧集引》之说,袁宏道对这部分作品颇有悔其少作之意,长期束之高阁,若非友人偶然得见称赏,是集恐无缘问世:

友人方子公为检其图书付行李,从敝箧中得君诗一编,读而旨于味……于是稍稍裒次,付诸梓,题曰《敝箧集》。[5]卷之八398-399

再看《锦帆集》。集名得自当时将吴县与长洲隔开的“锦帆泾”,是集收录了袁宏道令吴两年所作的诗文。出版过程中,江盈科更多以一个知己的形象旁观:

余因叹曰:同一锦帆泾耳,当吴王之时,满船箫鼓,及吴令之身,两部鞭箠;吴王用之,红姝绿娥,左歌右弦;吴令御之,疲民瘵黎,朝拊暮熙。昔何以乐,今何以苦?[5]卷之八400

吴地本富贵温柔之乡,不乏声色之乐。袁宏道来此却是为令,沉溺于冗杂艰巨的公务中,苦不堪言。同令于吴的江盈科感同身受,可谓一语点破。《锦帆集》多骚怨之音,袁宏道在其中反复表达对仕宦的厌倦,便可从江序中得到解释。事后袁宏道对江序也极为满意,写信致谢道:“序文甚佳。《锦帆》若无西施当不名,若无中郎当不重;若无文通之笔,则中郎又安得与西施千载为配,并垂不朽哉!”[2]卷六306

最后看《解脱集》。顾名思义,袁宏道辞去吴县后身心如得解脱,浪迹吴越,题咏自成一集,江盈科为之序:

中郎以病解官,官解而病亦解,于是浪迹两浙、新安诸山间,凡数月。还过姑苏,余晤君江上,奚囊所贮诗凡若干首,自题曰《解脱集》,余爱之不忍去目,因为序而传之。[5]卷之八402

从江盈科见到《解脱集》的反应及袁宏道在刊刻《解脱集》时说的“《解脱》为江令索刻,计当完矣”[2]卷十一513来看,江盈科为之作序,很可能是主动为之。

综上所述,江盈科对这三部小集的刻印背景比较清楚,包括袁宏道宦游前后境况与心态,这便有利于更好把握袁宏道的诗文成就与文学主张;其次,江、袁二人以文字订交,江盈科对袁宏道这部分作品倍加赞赏,且其评论非泛泛之论,而是扣合袁宏道之心意,道袁宏道欲道之言。那么,这四篇序文就不啻袁宏道借助江盈科之口向文坛发出自己的呐喊,表明文学主张,建立文学阵地。后来公安派迅速崛起,性灵文学思潮风靡海内,实现了袁宏道的愿景,而无法磨灭的便是江序之功,其序与袁宏道诗文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以此观之,袁宏道后来哭悼江盈科时说的“进之死,世谁复有定中郎文者?”[2]卷三十四1091可能反映袁宏道对这位文学知己的感激与缅怀。另一方面,“世谁复有定中郎文者”还显示着江盈科的不可替代性,他是当时为小集作序的最佳人选。

就时地因素而言,袁宏道与江盈科彼时恰好同令于吴。江南素为人文荟萃之地,对书籍需求量大,而得益于刻印技术进步与靠近刻印原材料产地,江南在明中叶后成为刻书中心,使思想、舆论和信息流通加强,在此刻印小集流通效果最佳。[9]1-84当然,文人一官一地或一地一集的做法在南宋时已成为一种文化风尚[14],袁宏道为令江南,在此出版小集而延请江盈科为之序,多是偶然。而钟惺揭示了另一点:

袁仪部所以极喜进之者,缘其时历诋往哲,遍排时流,四顾无朋,寻伴不得。忽得一江进之,如空谷闻声,不必真有人迹,闻蛩然之音而喜。[4]卷第二八463

吴县、长洲大致相当于今天的苏州一带,当时属于吴中诗坛势力辐及的范围,诗风上,吴中四杰、吴门四才子、王稚登、王留一脉相承,“以绮丽之调为工,‘雅好靡丽’‘争傅色’‘务谐好’。”[10]6可见,袁宏道欲对诗风有所变革将面临一定阻力,此时江盈科的支持不啻空谷足音:

夫吴中诗诚佳,字画诚高,然求一个性命的影子,百中无一。[2]卷十一501

余与进之游吴以来,每会必以诗文相励,务矫今代蹈袭之风。进之才高识远,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其言今人之所不能言,与其所不敢言者。[2]卷十八709

袁宏道对于吴中诗文的风尚大为不满,可惜知音寥寥,所幸结交江盈科,他能言今人所不能言与不敢言,这便是江盈科的独特意义。

袁宏道吴中三年交游广泛。以《袁宏道集笺校》为底本,以《锦帆集》为检索范围,按照人物出现次数的多少排列,可知袁宏道这时期主要交游对象:

江盈科(23)、张献翼(9)、陶望龄(8)、王穉登(7)、朱一龙(6)、方文僎(6)、丘坦(5)、曹子念(5)、袁中道(5)、陈所学(3)、顾养谦(3)、李贽(3)、汤显祖(3)、龚仲庆(3)、钱希言(3)、屠隆(3)、陶奭龄(2)、刘凤(2)、袁宗道(2)、瞿汝稷(2)、管志道(2)、周时臣(2)、董其昌(2次)、聂云翰(2)、龚仲安(2)、龚仲敏(2)。

这一时期袁宏道交游对象有几点特征:

第一,社会身份方面,他们大多属于社会中下层人士。少数几个布衣以外,大多数人非进士即举人,位卑权轻,在地方者往往担任一方守官,在中央者多分任编修、主事、点簿、祭酒等中低阶职位,且部分人彼时或削职罢官,或致仕隐居,或时隐时仕。

第二,地域籍贯方面,他们主要来自江南和楚地。江南人士又有吴、越之分,例如说张献翼、曹子念、钱希言分别来自吴之长洲、太仓、吴县,而陶望龄兄弟与屠隆分别来自越之会稽与鄞县。楚地人士多为袁宏道亲故,来自公安、麻城、武昌等地,如袁宗道、袁中道和外祖父一门龚氏成员。

第三,功业志趣方面,有以诗文鸣世者,如王穉登、屠隆;有钻研佛禅者,如瞿汝稷、管志道;有用心艺术者,如周时臣、董其昌;也有政声卓著者,如朱一龙、陈所学和顾养谦。尽管志趣有别,功业相异,这群人呈现出的共同特征是在各自领域都具有一定的开创性或突破性,颓然自放而刻意为诗的张献翼、胆气过人而临事多谋的顾养谦是如此,更不用说袁中道、李贽、汤显祖这些彪炳史册者。

同类相从,同声相应。三个方面的近似,将袁宏道与上表人物联结起来,促成交游。而若欲寻与袁宏道交情最为深厚,能令袁宏道托付序文者,则不啻要在他们之间寻找各个方面都最为贴合者。综合比较,此人即江盈科。

首先,相同的社会身份是双方交游起点。江盈科与袁宏道同年登进士,后又同在一地为官,具有同年之谊、同僚之谊。其他人或无功名,或功名的取得早于或晚于万历二十年,游宦他乡,公事上不如袁、江二人来往密切。吴中三年,袁、江二人相互关照,到了江盈科直接为袁宏道代理公事的程度。且就撰序出书而言,袁宏道必然要寻一具有一定社会声望的人物,借助其话语权、影响力为小集增色。可以看到,同样与袁宏道朝夕相处,布衣身份的方文僎就没能被委托作序。

其次,相近的地域籍贯拉近了双方的心理距离。在吴期间,与袁宏道交游者的籍贯基本上非江南即楚地。江南是明代文化的重心,才人如过江之鲫,袁宏道来此做官,多与此地人士结交,属情理之中。此外,多交楚士,则让人考虑地域文化的作用。袁中道评价楚人说:“夫楚人者,才情未必胜于吴越,而胆胜之。”[3]卷之十459气候地理的不同造就人文风尚的差异,相较于在清丽山水中生长起来,天性旖旎多情的江南文人,生活于在大川大泽中的楚人似乎就多了一份“豪杰”气质,胆力过人。袁、江二人的“胆力”可从其文学上激进姿态显出,后文将详述。

再次,功业志趣相投扩大了双方交流面。以佛学、艺术、政治三方面观之,袁宏道无心政治,晚明政局不可为与吴地政事难为使袁宏道初入仕途便萌生厌宦心态,这种心态贯穿《锦帆集》,故袁宏道很难与那些单以政绩闻名者进一步交往。而要在上述交游对象中找到各方面兼善之人也不容易。例如,佛禅之学成为晚明时代之学,士夫禅学兴盛[11]70,袁宏道造诣颇深,而反观张献翼,他以诗鸣吴中,却不甚了解佛禅之学,袁宏道在给他的信中说:“仆自知诗文一字不通,唯禅宗一事,不敢多让。”[2]卷十一501董其昌纯以书画闻名,与袁宏道的交往也甚少。而江盈科不仅在政治上有所建树:“长洲固剧邑,公专以恩信治之,不为掊击。初若无奇,久之皆不忍欺。”[3]卷之十七725佛学上他也有一定造诣,江盈科作《海蠡编序》,“运用众所周知的‘海月’之喻来阐述儒佛互释的道理”[12],而从袁宏道写给他的别诗“金屑共奇谈”一句来看,他曾与袁宏道共商这方面学问。[2]卷三154

文学创作方面,以文学闻名者亦未必与袁宏道契合。曹子念是王世贞的外甥,近体歌行力摹其舅,沿袭复古之风[6]丁集482;刘凤之诗故作生僻迂涩之语[6]丁集484;黄辉之诗最初“奇而藻”[6]丁集622,受到袁宏道影响才有所变化。这几人与袁之文学理念相异甚至大相径庭。观《锦帆集》《解脱集》中表达文学主张的篇章,单独写给江盈科的篇章是最多的。而江盈科与袁宏道在文学上的契合,则集中体现为三集序文。

三、江盈科序文对袁宏道性灵文学思想的肯定与完善

在江盈科作序前,袁宏道已经形成了较鲜明独特的文学观点,并且得到江盈科的强有力支持,后来的江序是对袁之观点的进一步阐发:

弟谓兄曰:“果若今人所着,万口一声,兄何以区别其高下也?且古人之诗,历千百年,读之若初出口;而今人一诗甫就,已若红朽之粟,何也?”进之跃然起曰:“是已!”后为余叙《敝箧》,遂述此意。[2]卷三十四1092

故在探析江序的具体意义前,我们需要回顾袁宏道在吴三年的文学思想。这一时期袁宏道文学思想集中在《诸大家时文序》《叙小修诗》《丘长孺》《叙陈正甫会心集》《张幼于》《江进之》六篇文字中。

《诸大家时文序》贵真贵新,肯定八股文的价值,批评规汉模唐的拟古风气[2]卷四184-185;《叙小修诗》力斥剽袭模拟之弊,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同时认为诗文因时而变,独有者可贵[2]卷四187-189;《丘长孺》提出物真则贵,独有则贵,勿厚古薄今[2]卷六283-285;《叙陈正甫会心集》倡言“趣”,并且其重在自然[2]卷十463-464;《张幼于》谓自己作诗不过戏笔,信口而出,不肯依傍古人,不喜唐诗[2]卷十一501-504;《江进之》以为由繁、晦、乱、艰到简、明、整、流丽痛快乃文学发展趋势,而世道既变,文亦因之,故今不必摹古。[2]卷十一515-516

这些篇目作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至万历二十五年(1597),包含了在吴时期袁宏道文学思想的要点,可概括为如下六点:

第一,由繁、晦、乱、艰到简、明、整、流丽痛快是事物包括文学发展之势;第二,诗文应随时、世变化而产生新变;第三,批判剽袭模拟的复古风气;第四,肯定小说、民歌、八股文等新兴的书写形式;第五,强调“趣”,“趣”又重在自然;第六,强调 “真”,要能“独抒性灵”“信口而出”。

此六点可以从整体上去理解。首先,由繁、晦、乱、艰到简、明、整、流丽痛快是万事万物发展变化的趋势。文学也不例外,时、世既变,诗文亦应处在“新变”当中。以此标准去衡量明代文学,胶柱鼓瑟、剽袭模拟的复古风气理应受到批判,而小说、民歌、八股文等新兴的书写形式就值得肯定。再者,欲求新求变,“真”和“趣”起到重要作用,“真”者,即不掺伪饰,“独抒性灵”“信口而出”,因而往往能抒发个人独有之感受;“趣”者,是一种难以捉摸、得之自然的趣味,能打动人心,摄人心魄。

接下来我们再看江盈科序文对在吴时期袁宏道文学思想的阐发。细读《敝箧集引》《锦帆集序》《解脱集引》《解脱集二序》可知,江序能得袁宏道首肯,首要还是因为与袁宏道的文学思想契合,最明显的是《敝箧集引》基本在引述袁宏道的话,像批评复古模拟之风,再强调“真”与“新”等都与袁之观点桴鼓相应,江盈科等同袁宏道的代言人。然而再审度之,江序又点铁成金,深化完善了袁宏达的性灵文学思想。

第一,江序指出“胆”“识”“才”是创作的先决要素。袁中道为袁宏道作行状时,提到袁宏道有五点别于人,即“识”“才”“胆”“学”“趣”,重合了江序所提的三点,可知江序在评价袁宏道成就,推动性灵文学创作理论的发展上是具有先导意义的。袁中道所作行状中对这几点的解释恰好可以对江序的注脚,其言:“上下千古,不作逐块观场之见,脱肤见骨,遗迹得神,此其识别也;天生妙姿,不镂而工,不饰而文,如天孙之织锦,园客抽丝,此其才别也……随其意之所欲言,以求自适,而毁誉是非,一切不问,怒鬼嗔人,开天辟地,此其胆别也。”[2]附录1652这里说得很清楚,所谓“胆”即随心所欲地畅所欲言,但求自适的状态,对于毁誉是非一概不关心,文字能嬉笑怒骂,有开天辟地的气势;识即识见过人,于文深有所悟,而不附和他人;才则指文章不经雕琢修饰便精致有文采,天然美妙多姿。若无“识”,则难领悟文理,洞悉文之高下,难免随波逐流;若无“才”,或许又眼高于顶,纸上谈兵,真正下笔创作时不过尔尔。此外“胆”亦必不可无,三袁崛起文坛前,并非无人抨击复古之风,但皆未能掀起文学革新的浪潮,缺乏打破一切的胆力气势是一大关键。可见,江盈科提到的这三点相辅相成,于创作的确很要紧。而袁中道调整将“胆”“识”“才”的顺序调整为“识”“才”“胆”似较江序更为合理,体现出性灵文学理论的发展是一个不断完善的过程。

第二,江盈科对袁宏道文学主张之弊已隐有觉察。在《解脱集引》里,江盈科认为有三种工诗者:正而能奇者,如杜甫;以奇为奇者,如李白;奇之奇者,如李贺。[5]卷之八402杜甫之“正而能奇”在于他集大成,如同戴着镣铐跳舞,通过学力,诗艺达到常人难及的境界;李白所以“以奇为奇”则因其飘逸绝伦,好似不食人间烟火;而李贺的“奇之奇”较李白又进一步,如果说李白的“以奇为奇”还是宇宙所有,可为世人理解,那么李贺的“奇之奇”已经“突兀怪特”到宇宙所无、世人不解的地步。江盈科把袁宏道之诗看作李贺嗣音,也把袁宏道看作“一代异才”,在肯定其诗突破格套之时,也揭露这样一个客观事实:“长吉不免后世之口,何况君焉!”[5]卷之八403诗乃文之精者,摒弃一切格调、范式、标准亦不啻消解了诗歌存在的合理性。袁宏道后来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为江盈科《雪涛阁集》作序时说江之诗文“有一二语近平近俚进俳”[2]卷十八709,这实际是袁宏道在夫子自道。袁宏道后期诗文也逐渐转向“稳实”,按袁中道的话说便是“新而老,奇而正”[2]附录二1653,文字新颖而老辣,出其不意而又写得堂堂正正。之前提到在总结创作要素时,袁中道在江盈科“胆”“识”“才”的基础上还增加了“学”与“趣”两点,关于“学”,袁中道说:“上至经史百家,入眼注心,无不冥会,旁及玉简金垒,皆采其菁华,任意驱使,此其学别也。”[2]附录二1652在无所顾忌,打破一切的“胆”上增加宏博之“学”,亦可见袁宏道转变的痕迹。总之,这场转变早在江盈科的论述中就已见萌芽,他看出来袁宏道文学主张之弊。

第三,江盈科引袁宏道之言,完善了性灵文学创作论的构架。袁宏道在《叙小修诗》中提出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成为后世眼中公安派最响亮的口号[2]卷四187,其将“性灵”推为诗之至者,告诫勿为格套所拘,客观上为一般人作诗大开方便之门,使人云集而景从。但这个口号对于其性灵文学理论来说也是存在局限性的,推倒一切既定的格式,单要人自任自立,实际是一种破而不立的姿态,具体如何去独抒性灵,《叙小修诗》没有进一步回答。而到了《敝箧集引》里面,这个问题明晰起来,江盈科引袁宏道之言曰:“夫性灵窍于心,寓于境。境所偶触,心能摄之;心所欲吐,腕能运之。心能摄境,即蝼螘蜂虿皆足寄兴,不必《雎鸠》《驺虞》矣;腕能运心,即谐词谑语皆足观感,不必法言庄什矣。以心摄境,以腕运心,则性灵无不毕达,是之谓真诗。”[5]卷八398这段话有三个关键的概念:心、境、腕,让人想到陆机《文赋》说的:“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8]170意、物、文分别指意念、事物与文辞,“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矛盾是构思过程中,意念无法涵摄事物的性状、特征,而文辞难以将构思的意念精准地表达出来。陆机所说的还是一种应物而感的创作过程,感觉、意图、思想是附着在观察到事物之上,因感动而发,“物”居其首。袁宏道的创作论则又有不同,他始终以“心”(相当于“意”)为第一要义,此外兼顾“境”(相当于“物”),心之所发要能寓于外境中,而外境也给以心以感触,心要能涵摄之,最后,都要能用“腕”(相当于“文”)传达出来。从意、物、文到心、境、腕,袁宏道建立起一套以“性灵”为主导的创作理论,fbVvPvGxvGOY+NksevEhgQ==这当然不是一蹴而就,江盈科《敝箧集引》的着重征引使其最终得以形成。

四、余论

影响作家生前文坛地位的因素主要可分为内在因素和外缘因素两种,内在因素与文学史发展理路有关,外缘因素则又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作家家世、职位、前辈提携等权威性因素,另一类是文化活动圈、评论家意见、选家重视度等非权威性因素。”[15]袁宏道文坛地位的确定是内外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而江盈科在内外两方因素中都起到重要作用。

于外缘因素而言,袁宏道家世平平,沉沦下僚,亦未受任何的文坛领袖引领提携,因此主要借助非权威性因素发声扬名。据统计,万历二十五年到万历三十七年间,袁宏道诗文著作至少刻印过十五次,如此密集的刻印自然使其诗文著作迅速传播,为文坛所知晓。[15]而如前文所述,就各方面而言,江盈科是当时为袁宏道作序的最佳人选。一次次的刻印也使江序广为流传,接触到袁集的人自然会留心江序的批评意见,袁集的价值以及袁宏道的突破性也就得以更加彰显。

就内在因素而言,袁宏道看出复古派之弊,排击王、李之学,文学上倡导独抒性灵,顺应了文学史发展的理路,引领晚明文坛是迟早之事,江盈科则加速了这一天的到来。在性灵文学运动中,江盈科不仅作为旁观者,积极响应原本孤立无援的袁宏道,使其主张发轫于吴地,而且亲身参与其中,在序文中对袁宏道的创作成就加以称赏,对袁宏道的性灵文学思想加以深化完善,而这些努力也得到了以袁中道为代表的性灵文学思潮内部成员的认可。

当然,江盈科最重要的价值表现在外缘因素方面,即回应、赞成袁宏道的文学意见,在文学革新上为袁宏道提供心理支持,与袁宏道并肩作战。这种心理支持是必不可少的,最终转化为行动支持,体现为几篇序文对袁宏道文学思想的阐发。

从袁宏道小集刊刻后,文坛上其他重要人物的反响来看,袁宏道文坛地位已经确立。例如,读到《锦帆集》,汤显祖在《读锦帆集怀卓老》中兴奋地说:“都将舌上青莲子,摘与公安袁六休”[1]卷十九825,这是说论舌灿莲花,李贽也要甘拜下风了。而无论怎么说,追溯这种局面形成的来龙去脉,江盈科功不可没,他在袁宏道文集的刊刻与袁宏道文名的显扬中的意义不同凡响,是确立袁宏道文坛地位的关键人物。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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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李瑄.袁宏道著作的印行及其文坛影响[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02):109-117.

作者简介:

曾玺林,男,四川成都人,四川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22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