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江山之助”一词首创于刘勰,最初是指自然景物对于文人进行文学创作产生的影响,其内涵在后世得到了进一步的拓展,地域特色被淡化,人生阅历则被突出。宋代著名词人李清照词作阶段性特征明显,其创作阶段可分为前、中、后期,“江山之助”对创作的影响在她的词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本文以《双调忆王孙·赏荷》《清平乐·年年雪里》为例,深入分析“江山之助”在李清照词中的文学表现。
【关键词】“江山之助”;漱玉词;文学表现;《双调忆王孙·赏荷》;《清平乐·年年雪里》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7-003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7.010
“江山之助”即自然对于文学创作的影响。这一理论最早出自刘勰的《文心雕龙·物色篇》,流传至后世,经过后人不断丰富发展,其内涵与刘勰之原意有所不同。后世主要认为“江山之助”是关于自然景物在创作活动中的作用,同时也有社会现实因素。本文并没有以南渡前后为界限简单地将李清照的创作阶段分为前后期,而是采用陈祖美先生的观点,将其分为前中后期[1],前期词作欢脱悠闲,中期充满愁苦之情,饱含词人身世之叹,后期词作格调凄凉,将个人身世之叹进一步扩大延伸到对江山社稷、国家命运的关注上,词作的主题更加宏大。可见,人生阅历对李清照的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一、有关“江山之助”论
“江山之助”出自刘勰《文心雕龙》第四十六篇《物色篇》,出现在篇末评价屈原时:“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余者,晓会通也。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则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2]这是一个重要的文学命题,主要论述的是自然景物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诗人通过与自然景物的接触,产生自己独特的思考,并将其写在具体的作品之中,是一种由物而生发的触动。[3]
人文风貌与地域特点的关系,从古中国先秦时期就有了一些比较深刻的理解与阐述。《管子·水地》篇中就有关于水的本质的论述,书中认为,水是万物之本源,而人自出生到长大,有的聪明贤明不像是愚笨之人所生,有的自私狭窄却出生于贤达世家。就此现象,作者在《管子》中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以大况小,以齐之水、楚之水、越之水、秦之水、齐晋之水、燕之水、宋之水为例,论述了水质不同所导致的各地百姓在性格性情上的不同。这虽然是典型的地域环境决定论,其目的也主要是为了教化天下,但显示了古人在很早的时候,甚至在社会制度还不太完善,物质资料生产也很落后的时期,就已经产生了关于自然地理环境会对人产生影响的思考,并将之与时代思想相结合,服务于当时社会发展的需要。
魏晋时期,山水玄言诗统治着诗坛,魏晋诗人以山水为诗歌的描写对象,寄情于山水之间,将情感投注在自然山水之中,而这种耽溺于山水之中的程度一般都是和诗人在现实世界中受到的压力、政治上的不得志成正比。当诗人们在朝堂上不得志时,通过将自己的情感寄托在山水之间的方式来安慰自己,同时表现自我高尚情操,体现出名士隐逸之气。而刘勰崇尚儒家的人文传统,同时又吸收了各家之长。在儒和道两者之间、人文和自然两者之间,刘勰不偏不倚,在《物色篇》中体现出非常鲜明的“折中”思维,也就是在处理人的感情和自然地理环境时,刘勰认为,应该要在经典作品的浑厚中不失去今人的思考和声音,在自然景物的写照中不淹没作家的性情。也就是说,刘勰主张的“江山之助”是抒情寄托于物色刻画,但情感的抒发应该占据主导地位,自然环境的入诗是服从于情感抒发的需要的,以有限的自然山水抒发无限的情思,而不是单独的描写景。
刘勰首创“江山之助”时,并没有围绕这一文学深入展开论述,后来被后世之人所接受吸收,频繁地出现在后世的诗论中并在文学创作中广泛使用。唐初,骆宾王在《初秋登王司马楼宴赋得同字》中写道:“物色相照,江山助人。”骆宾王一生生活坎坷,官职低微,因此他理解的“江山助人”是借江山以寄托自身情感,以屈原不遇自况,抒发自己在政治上的不得志以及一生的漂泊之苦。到了宋代,好议论、爱总结的时代风气使得“江山之助”诗论被频繁提起。宋代的论家们大多以楚地风物为参照系,泛化“江山之助”,将“江山之助”进一步阐释指向了人生阅历,赋予其更加丰富的内涵,如黄庭坚评价邢惇夫“诗到随州更老成,江山为助笔纵横”[4];陆游断定其“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5]”。黄庭坚、陆游认为邢惇夫的人生经历是他能够创作出佳作的主要原因,更加突出个人的人生阅历对文学创作的影响。在肯定个人经历重要性的同时将“自然”扩大化,不仅仅只是沿途所见的自然山水,而是包括生活中一切景物,不一定是贬谪、漂泊生活中的自然景物,可以是记忆中一切景物,一切可以用来寄托情思、宽慰灵魂的景物都成了“江山之助”中的一分子。比如,李清照晚年创作的《清平乐·年年雪里》由眼前的梅花想到了记忆中的梅花,进而表达了对故国昔年之思。
李清照被誉为“千古第一才女”,其词作集为《漱玉词》,现存四十七首。李清照的一生坎坷多难,但中国自古就有“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的说法,李清照自然也不例外。个人的人生际遇对她进行文学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一生的苦难经历为她的文学创作增砖添瓦,即“江山”助其进行文学创作,成就经典,最终实现了“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的不朽成就。
二、“江山之助”与《双调忆王孙·赏荷》
《双调忆王孙·赏荷》是李清照前期的作品,前期的划分是从李清照出生之年,即宋神宗元丰七年开始到宋徽宗大观元年屏居青州结束,共二十四年,又可以称为“齐、汴青春期”。《双调忆王孙·赏荷》创作于前期中的前期,即待字未嫁时期。
《双调忆王孙·赏荷》全词: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此词为秋景词,上片表达了对秋景的喜爱与欣赏之情,下片表达了离去时的依依不舍之情。微风吹拂着湖面,湖水荡起阵阵涟漪,日光照在湖面上,更显得波光粼粼。深秋时候,红花凋零,红花带来的芳香也淡了。这里看似描写的是秋天凋零的景色,其实不然,词人虽写了“红稀香少”,但首句写的是日光浩渺、微风拂拂。可见,词人所感受到的秋风不是寒冷的,也不是萧瑟的,而是温暖、宽阔的。紧接着的湖光山色主动与人亲近,说不尽的秋日美好写出了词人对秋日景象的喜爱。同样,下片虽写了荷叶枯老,但同时也写了莲子成熟,清晨的露水洗涤着水中蘋花、汀上水草。词中的秋景不是暗淡、灰败的,而是有生机、安宁明净的。最后词人通过鸥鹭不回头,似乎在怨恨着人们归去得太早,表达了自己不愿离去却不得不离去的留恋不舍之情。
《双调忆王孙·赏荷》是喜秋之作。这首词作于词人早年待字时期,这一时期词人生活美满快乐,就算有愁,那也只是清浅的闺情愁绪。[6]以往美满的生活使得词人内心充满对生活的热爱,因此词人虽然身处深秋时节,看到的是红花、荷叶的枯萎衰败景象,但她没有忽略秋天充满生机的另一面,描绘了微风阵阵、水光浩渺、莲子成熟这样清新美丽的深秋图景。全词没有无处排遣的相思愁绪,也没有哀世伤时的悲苦印记,是一首不知愁滋味的少女献给大自然的赞美之歌。
与李清照喜秋不同的是,中国古代文人向来都是悲秋的,如宋玉的“悲哉秋之为气也”;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张淑芳的“待到秋来更苦”,就连李清照自己也有不少悲秋之作,如 “人似黄花瘦”。“人似黄花瘦”出自《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同样是写秋景,同样作于前期,却与《双调忆王孙·赏荷》的喜秋完全不同。李清照创作《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时,正是其受到官场党争牵连,被迫离开汴京返回原籍的时期,属于前期中的中期阶段。这一阶段,词人不能回京与丈夫团聚,饱受相思之苦,同时混乱动荡的政治态势,使得词人深感命运浮沉跌宕,落不到实处,因而同样是秋景,经历不同,表现的主题、情感也就不尽相同。这更加印证了“江山之助”在李清照词的创作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刘勰认为“江山之助”中自然环境的入诗应该服从于情感抒发的需要,情感的抒发占据主导地位,以有限的自然山水抒发无限的情思。而后人在“江山之助”的内涵中加入了人生、社会境遇的因素,可见,是以往富足顺遂的生活使得李清照丝毫不知愁的滋味,性情乐观豁达,所以词人即使身处深秋,也仍然能看到生的活力,“日光”“莲子”“鸥鹭”等自然景物触发了词人心中情思,抒发了词人对秋日的喜爱之情,而《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中的“西风”“黄花”等自然景物则是词人避居原籍,思念丈夫的苦闷情感的外化,自然环境服务于词人情感的表达。
三、“江山之助”与《清平乐·年年雪里》
与上文中欢快闲适的《双调忆王孙·赏荷》不同,《清平乐·年年雪里》的意境是凄凉悲怆的,属于李清照晚期的创作。此词是词人在看到自然景物“梅花”时,由“梅花”引起的所想所思所感。梅花本身并没有情感,但现实中的梅花激起了词人心中的情感,唤起了词人对过往经历的追忆与感叹。
《清平乐·年年雪里》全词: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1fe2c8904a9cdefc5163c1e048fe2c53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李清照晚年流寓江浙,丈夫去世,词人伤心欲绝,饱受相思之苦,继而遭“玉壶颁金”之污,为证清白,词人在两浙颠沛追赶宋高宗,却屡次扑空,大病时又遭到小人骗婚,受众口诽谤,诉讼系狱,身系大牢。这一阶段的词人早已“萧萧两鬓华”,其词作亦多抒悲怆沧桑的嫠纬之忧。[6]《清平乐·年年雪里》上片忆旧,开篇两句是词人回忆早年与丈夫赵明诚在冬日赏梅插花的生活场景,后两句回忆的则是中年时期夫妇俩常年分离,导致词人“无好意”,只能独自挼梅。但揉碎梅花也无法排解对丈夫的思念,以至于满衣清泪,只能独自怨恨忧伤。这四句词前后对比,一喜一悲,反映了诗人在不同的生活阶段由江山景物“梅”所引起的不同情感。词的下片望今,主要描写词人现今的生活状况:漂泊天涯,远离故土,想要回到故土却没有办法回去,只能客居异乡,徒然地看着自己年华逝去。词人下片写实景,实实在在落了一地的残梅,使得诗人联想到自己身不由己的一生,联想到从前赏梅时的场景。此词是词人晚年总结自己人生之作,早年佳偶相伴,笑看梅花;中年历经丧乱,人与梅花共碎;晚年漂泊天涯海角,不得还乡,如同梅花一般随风飘零、落入尘泥。在这首词中,词人将自己的人生分为了三个阶段,即“插梅”“挼梅”以及“难看梅”,将其分为三段更加符合词人的创作历程,也更能反映出现实生活与社会变故,即“江山”对词人创作的影响。
纵观李清照的词作,可以发现词作中的情感与词人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少女时期生活富足简单,词作充满活泼之情;后与赵明诚结为夫妻,二人志同道合,这一时期作的两首词更是流露出满满的情意。之后的一系列变故使得词人长期与丈夫分离,词中充满离别的苦忧。可见,南渡不是分界线,赵明诚病卒才是李清照词风中、后期的分界线。赵明诚还在世时,词人虽然饱受分离思念之苦,但丈夫总是会回来的,两人总是会团聚的。赵明诚去世后,词人陷入无休止的怀念当中,再加上“玉壶颁金”之诬、再嫁风波,战乱又使其四处避难,不得安居。国家的沦亡、生灵的涂炭、个体的不幸,这一系列的变故使李清照的后期之词在思想和风格上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7]因此李清照后期的创作从前期和中期对个人情感、身世的抒发深入扩展到对国事的忧怀当中。比如词人在前期创作中写了多篇咏梅的词作,如《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满庭芳·小阁藏春》,都与《清平乐·年年雪里》不同。《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写词人月夜赏梅,表达的是对梅花的喜爱之情,最后以“此花不与群花比”作结,这是词人以“梅花”自况,可见的是词人傲骨。这首词作于词人出嫁前的汴京,彼时她的父亲官至礼部员外郎,家庭环境优渥,好花美酒任其享用,词作体现了作者赏梅时的闲情逸致、孤傲的品格以及坦荡的胸怀。《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作于宋徽宗崇宁前期、新旧党争反复无常之时,词人看到院子里的梅花开放的景象,自然景物引出了词人心中的情感,担忧梅花盛放之后的境遇,词人借着对梅花未来命运的忧虑,发出了词人受党争牵连以至于朝不保夕的身世之叹。《满庭芳·小阁藏春》则是写于词人在政治上的株连刚刚得到解脱,返回汴京之后,这一时期的词人心情本应该是轻松欢乐的,但词中却暗含着无限的幽怨,词人满腔的幽怨之情无以发泄,恰好看到了枝头残梅,联想到自己曲折无常的人生经历,于是心中的怨懑通过“残梅”委婉地抒发出来,是自然景物“残梅”引起了词人的情思,促进词人进行创作。而同样是咏梅词的《清平乐·年年雪里》在描写词人的身世遭遇及个人情感之外,词人以自然现象的风雨比当时的政治形势、以“难看梅花”指代国家所遭受的破坏。可见词人随着国家命运而飘摇多变的一生使词人认识到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息息相关。在经历一系列变故后,词人将目光转向了对国家命运的担忧上。《清平乐·年年雪里》中的自然景物“落梅”使得词人联想到了自己的一生,也联想到了处于风雨之中的国家,将“落梅”与身世之苦、家国之难糅合到了一起。
综上所述,李清照词影射着她的人生经历,留下了当时政治的印迹,同时也体现了社会的变迁。环境的变迁、爱人的离去、国家的衰亡,让她从天真烂漫的少女变成了孤苦飘零的老妇,造就了她温情而又伤情的情感历程[8],同时自然景物引出了词人内心丰富的情感,自然景物成了词人内心情感的外在体现,如前期的《双调忆王孙》、后期的《清平乐·年年雪里》。而由刘勰提出,后人不断发展的“江山之助”理论,肯定了人生阅历、现实环境对创作者进行文学创作的影响。李清照跌宕起伏的一生、不同阶段的词风是“江山之助”对文学创作所产生的影响最直接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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