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以礼说《诗》学术渊源探析

2024-09-20 00:00:00胡慧君
今古文创 2024年37期

【摘要】以礼说《诗》,是郑玄笺释《诗》的重要方法,他依据礼书诠释《诗》中涉礼的诗篇,从而构建起一套以礼说《诗》的完整体系,若探其方法之渊源,远可溯至先秦诸子论诗,近可取于两汉四家诗,以上虽未形成明确的体系,但其中以礼解《诗》的倾向,极大地促成了郑玄这一重要方法的定型。

【关键词】以礼说《诗》;渊源;先秦两汉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7-002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7.009

关于郑玄以礼说《诗》的相关表述,早在宋代就已被提及,欧阳修在他的《诗本义》中认为郑玄擅长礼学,因此常常以礼家之说曲而附会,而黄震更是明确提出“以礼说《诗》”这一概念①,并为我们一直沿用至今,可见,以礼说《诗》至郑玄已然成为完整的体系,并且这一体系的构建,远承先秦时期赋诗诸子引诗论诗言礼,近取两汉四家《诗》用礼解诗之倾向。

一、远承先秦

在先秦时期,赋诗引诗论诗极为盛行,溯至西周时期,周公制礼作乐,《诗》深深根植于礼乐文化的土壤,可以说此时用《诗》是以维礼的。至春秋战国时期,周天子曾代表的绝对权力逐渐式微,面临着礼崩乐坏的局面,此时多以外交赋《诗》,大多断章取义,赋《诗》多以表情达意,但仍有用《诗》以维礼的现象,如《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记载:

事毕而出,言于卫侯曰:“郑有礼,其数世之福也。其无大国之讨乎!《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礼之于政,如热之有濯也。濯以救热,何患之有?”[1]1524

此篇诗出自《诗·大雅·桑柔》一篇,引用的这一句根据《毛传》的训释,濯是洗涤的意思,那么,洗涤是为了去热,就如同用礼以救乱一样,《孔疏》进一步解释,身处火热之中只能以濯来止火救热,如同身处患难之国只能礼用贤人,礼之于乱,就如同濯之于火,并且引用了《左传》襄公三十一年上文所引段落为例,再次证实,以濯救热,等同于以礼救乱。可见,《毛传》《郑笺》都认同《左传》所引此诗,目的在于用濯救热,比喻用礼救乱。虽然赋诗引诗带有强烈的政治目的,但其用《诗》以维礼的现象确实可称为以礼解诗之源。

此外,春秋时期,诸子引诗更为盛行,据朱自清先生考辨,著述引《诗》是从《论语》开始的,随后一众诸子著作都频繁引诗,其中要数《荀子》引《诗》最多。②而这些著作引《诗》大多是为了对人的言行作规范,因此谈及礼的篇目较多,其中以《论语》为最。

孔子与弟子们论《诗》常围绕礼这一话题展开,从一些提及《诗》的篇目中可以窥见孔子以礼说《诗》的倾向,如《论语·八佾》中:

子夏问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子夏复问:“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矣!”[2]27

子夏所问的诗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出自《诗·卫风·硕人》第二章,“素以为绚兮”这句备受争议的诗句,实际上是逸诗,《诗序》认为,这首诗是在“闵庄姜也”,貌美贤惠的庄姜不被庄公宠爱,以致无子之悲,国人悯庄姜,于是作了此诗。诗的第二章主要描写庄姜的容貌,此句中的“倩”指美丽的笑颜,“盼”指眼瞳黑白分明的样子,是对庄姜动人心弦的笑颜与美目的刻画。而所谓“绘事后素”是对逸诗“素以为绚兮”的解释,主要有两种,郑玄认为:“绘画,文也。凡绘画,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间,以成其文。喻美女虽有倩盼美质,亦须礼以成之。”[12]26他强调在绘色的基础上用素来勾勒,以素喻礼,先有美之质,再以礼做约束。沿袭郑玄这一说法的还有黄侃、何晏等人。另一种解释以朱熹为代表,他认为先有素之质地,而后铺彩绘色,正如美人庄姜,先有素之面貌,后以笑颜美目饰之。那么,素就是内在之仁,而绘就是辅仁之礼。两种解释无论是“先绘后素”还是“先素后绘”,都重在强调“礼后乎”的作用,可见,子夏因诗及礼,以礼解诗,故而受到了孔子的认可。

此外,《孔子诗论》中的诗篇广泛涉及乡饮酒礼、燕礼、公食大夫礼、士相见礼等众多礼仪,无论是“引诗”还是“诗论”都是以“礼”作为前提。如第26简:“《隰有苌楚》,得而媒之也。”[3]156“媒”在缔结婚姻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无“媒”的婚姻被视为不合于礼。参考《诗·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何,匪媒不得。”[10]530《礼记·坊记》同样记载,男女媒约需要用以币,无币按礼是不能相见的,《周礼·地官·司徒媒氏》也有类似记载,媒氏是掌管百姓媒约的,男子到了三十要娶妻,女子到了二十要嫁人。因此,孔子以“媒”说诗,意在引导人们要遵礼而行。再如第25简:“《大田》之卒章,知言而有礼。”[3]155《诗·小雅·大田》的卒章为:“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来方畯祀,以其畯黑。与其黍稷,以享以祀,以介景福。”[10]852《诗论》中所谓的“知言”,指的是曾孙率妇子“馌彼南亩”的慰劳之言,“有礼”则是指曾孙待劳动者彬彬有礼,可见,礼不仅仅是一种制度规范,还是人与人最基本的敬重与理解,孔子正是通过对卒章的分析,教诲其弟子理解《诗》背后的礼意。

再看荀子,他重振以“礼”治国之大旗,将“礼”明视为调节社会秩序的方法和手段,荀子引诗,甚至断章取义,也要彰显礼法。如《荀子·致士》:

川渊深而鱼鳖归之,山林茂而禽兽归之,政刑平而百姓归之,礼义备而君子归之。故礼及身而行修,义及国而政明,能以礼挟而贵名白,天下愿,令行禁止,王者之事毕矣。《诗》曰:“惠此中国,以绥四方。”[4]255

荀子引用的诗句,出自《诗·大雅·民劳》,中国就是京城,据郑玄解释为诸夏之根本,此句论说,京城作为诸夏之本,根本得以安,那么枝叶亦得以安,于是四方诸侯都会来效行天子,归附于天子,这样就使天下归心。再如《荀子·修身》中,由人不可无礼,事不可无礼,推及国不可无礼,于是引诗曰“礼仪卒度,笑语卒获”。此句诗出自《诗·小雅·楚茨》,诗的原意是说礼仪合于法度,言语笑容都应恰当合宜,此处荀子用来反向说明无礼的后果。

荀学出于子夏等人,因而荀子的礼学思想对汉儒礼学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如:贾谊给文帝上疏时谈及礼与法,认为礼是一种前置的制约,而法是后行的制约,一个是将然之前,一个是已然之后,这是对于荀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观点的拓展,再看董仲舒《春秋繁露》中提出“奉天本”“奉地本”“奉人本”,这是对荀子“礼三本”学说的延伸,再看司马迁《礼书》与《荀子礼论》《议兵》等篇章也有着高度的重合之处。而郑玄所要整合的礼学,正是荀子传承并发生影响的汉代礼学。[5]可见,荀子解诗往往引《诗》以证礼,他把《诗》视为礼的工具,虽断章取义,然结合他的礼制思想,不难看出,荀子引诗只是用来表达政治观点,以达到宣扬礼教的目的,就另一方面而言,这对以礼说《诗》仍有不小的影响。

二、近取两汉

汉代经学勃兴,尤以《毛传》及三家《诗》为最,通过对四家《诗》以及《诗序》的分析,也可窥得其以礼说《诗》之倾向。

首先,《诗序》中带有浓厚的诗教意味,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诗序》的历史化,二是《诗序》的礼义化。[6]其礼义化倾向对郑玄笺诗作谱,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诗谱》与《诗序》有着极高的相似之处,关雎《诗序》云:“《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7]《周南召南谱》云:“风之始,所以风化天下而正夫妇焉,故周公作乐,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8]此处可见,《诗谱》继承《诗序》“风天下而正夫妇”的礼义化倾向,在《周南召南谱》中引用原句以表赞同这一倾向。

其次,从《毛传》中已能明显看出以礼说《诗》这一方法的端倪,包世荣的《毛诗礼征》中列举并梳理了《毛诗》所涉及礼仪的条目,上至郊天,下至饮食之礼,包括:郊天礼、雩礼、大享明堂礼、蜡礼、社稷礼、祭山川之礼、籍田礼、天子宗庙祭礼、诸侯大夫宗庙祭礼、立屍、时享、袷褅、天子七祀、诸侯助祭巡狩、有关学校之礼、告祭、享司寒、高媒、婚礼、乡饮酒、封建、朝宗觐遇会同、聘问、飨燕礼、军旅、田猎、射礼等等,近乎三十种礼制。《毛传》解《诗》也会引用相关礼书,尤其是三《礼》,通过补释相关制度的方式串解涉及礼的诗句。③

如《诗·豳风·七月》:“朋酒斯飨,曰杀羔羊。”《毛传》曰:“飨者,乡人饮酒也。乡人以狗,大夫加以羔羊。”[10]507这里《毛传》补释“飨”为乡饮酒礼,并具体解释乡饮酒礼的对象及飨食。《孔疏》又做了进一步的解释,到了十月,人们打扫完农场,粮食已装入粮仓,于是农闲时,便会设两樽之朋酒,这就是饮酒之飨礼,主食是狗肉,但如果有乡大夫来一同参与,就会用羔羊作为主食。这是依照《乡饮酒》的相关礼仪,认为乡饮酒礼中,要将两壶玄酒放置于房门之间,并且伴有牲狗。郑玄注云:“狗取择人。”因此,乡人行饮酒礼是吃狗肉的。且《王制》又云:“大夫无故不杀羊。”由于大夫一同来参加乡饮酒礼,所以可以晋升等级吃羔羊。故而《毛传》一定程度上参照礼书来训释这一句的。

再如《诗·小雅·吉日》:“吉日庚午,既差我马。”《毛传》云:“外事以刚日。”[10]656《孔疏》进一步解释道:“外事以刚日,《曲礼》文也。言此者,上章顺刚之类,故言维戊,择马不取顺类,亦用庚为刚日,故解之,由择马是外事故也。”[10]657依据礼书,外事通常选择在刚日进行,刚日即单数日,外事即郊外之事,一般为祭事等。《毛传》解释差马之事在庚午之日,正是从礼书而衍发出来的。

再看《吉日》的第四章:“以御宾客,且以酌醴。”《毛传》云:“飨醴,天子之饮酒也。”[10]658指天子用飨醴御宴宾客,即诸侯。虽然礼书中并无明确记载天子宴请诸侯的酌醴礼,《毛传》将其补充完整,本应为飨食和醴酒,而经文只提及醴酒,是略写的缘故。故而《孔疏》曰:“醴不可专饮,天子之于群臣,不徒设醴而已。”[10]659可见,天子宴请诸侯的飨礼也包含醴酒的,并且在《左传》中也有类似情况:天子飨诸侯每云:“飨醴,命之宥。”宥是宽恕的意思,指天子每每宴请诸侯的时候都会以飨和醴来招待,并且又允许他们向自己敬酒。因而,飨礼有醴,只不过因天子饮酒,经文便仅仅举醴而言之。

最后,三家《诗》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郑玄以礼说《诗》体系的定型。三家《诗》也有不少以礼训释《诗》之处,如《诗·小雅·蓼萧》第四章:“和鸾雍雍。”《礼记》中,郑玄注:“鸾、和,皆铃也,所以为车行节也。”古代车马上配有铃铛,放置于不同的位置,车马行走时,和与鸾跟随着相应。《鲁诗》据礼训曰:“和 ,设轼者也。鸾,设衡者也。”[13]17《韩诗》亦曰:“鸾在衡,和在轼。前升车则马动,马动则鸾鸣,鸾鸣则和应。”[13]75与礼书相同。再看《毛传》训曰:“在轼曰和,在镳曰鸾。”[10]620《孔疏》进一步解释道:“在轼曰和,和亦铃也,以其与鸾相应和,故《载见》曰“和铃央央”,是也。”[10]620可见,四家诗同样都认为和与鸾都指的铃铛,只不过在具体位置上略有差异,前者认为鸾在车马前部的横木上,后者认为在马头的御马器上。

再如《诗·召南·驺虞》,对于“驺虞”的解释,鲁诗和韩诗都将其训释为天子掌鸟兽官,而《毛传》训释为义兽。据《诗序》云:“《驺虞》,《鹊巢》之应也。《鹊巢》之化行,人伦既正,朝廷既治,天下纯被文王之化,则庶类蕃殖,蒐田以时,仁如驺虞,则王道成。”[9]105也就是说《驺虞》一篇,与《鹊巢》相呼应,同样是为文王风化政教之彰显,据《礼记·射义》解释驺虞为,乐官备也。郑玄注:“喻得贤者多也”“叹仁人也。”同样在《仪礼·乡射礼》,郑玄做注,同样认为《驺虞》是乐得贤者众多,叹思至仁之士以充其官。可见,韩鲁诗在训释驺虞时,也参考了礼书中对其的解释,到了郑玄作三《礼》注,又申了韩鲁诗之义。

再如《诗·周南·卷耳》中的“我姑酌彼兕觥”这一句,《韩诗》云:“觥亦五升,所以罚不敬。觥,廓也,所以著明之貌,君子有过,廓然著明。”[13]58详细解释了兕觥这一礼器,并着重强调其作用,是惩罚不敬的行为。《郑笺》同样训释曰:“觥,罚爵也。”[9]34这与《韩诗》意思相近,都在强调“爵”的用途。反观《毛传》曰:“兕觥,角爵也。”《尔雅》认为兕是一种似牛的动物,郭璞认为兕重达千斤,青色的,有一角的动物,也就是犀牛。因此,这里《毛传》偏向解释兕觥的形状而且用途。可见,三家《诗》引礼之处也不在少数,并且在《郑笺》与《毛传》相异时,三家《诗》为郑玄以礼说《诗》提供了一定的参考。

三、结语

由此观之,郑玄以礼说《诗》也就有迹可循了,礼,在《诗》中是客观存在的,以上所谓以礼说《诗》之学术基础或渊源,虽缺乏系统性与规范性,却启迪着郑玄以远承近取的方式,使得以礼说《诗》之体系最终定型。这一体系虽存有不足,解诗过于牵强,但郑玄以礼说《诗》这一模范确为后世解《诗》提供了一种礼学的视角,其对后世礼制思想、典章制度等多方面影响颇深。

注释:

①黄震《黄氏日抄》卷四:“郑氏虽以礼说《诗》”,此后还有李邦直在其《诗论》中称郑玄“以礼训《诗》”,陈奂称郑玄“以《礼》注 《诗》”,包世荣称郑玄“以礼说《诗》”等等。

②据陈澧《东塾读书记》统计,《孟子》一书“引诗者30,论诗者4”。《荀子》全书引诗82次,论诗12次;《论语》载孔子引诗3次,论诗11次;《礼记》引诗 139次;《墨子》引诗12次;《庄子》引逸诗1次;《管子》引诗3次;《韩非子》引诗5次;《战国策》引诗7次;《吕氏春秋》引诗20次。bkpnRloxxUu38TB6ArFPXQT9/kCma1N3A/yRWk697P0=

③冯浩菲先生在其著作《毛诗训诂研究》中列举与《三礼》相关补释条例,其前文所提及的“以礼说诗例”,是由补释古代制度例演变而来。“补释古代制度例”一般只是对所解诗句提供某种印证,并不能代替对于诗句的串解。“以礼说诗例”则是直接据礼解诗,讲述古代礼制的过程也是串解诗句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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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胡慧君,女,汉族,河南驻马店人,青海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