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汪沆为“松里五子”之一,是浙派后期的代表人物,在康乾诗坛颇具盛名。汪沆曾师承厉鹗,受其教导,浙派对其亦有深刻的影响。他游历各地,广交好友,以其丰厚的家族藏书,创作了大量优秀的作品。通过系统梳理史料,立足文献考辨,从汪沆的诗歌中能窥探到康乾时期的政治环境与文学纠葛,这有助于揭示其重视性情的思想,山水之助的追求,崇尚学问的主张,表现出疏离于朝堂的文人的野逸心态与清莹的人格追求。
【关键词】汪沆;诗学思想;性情;山水之助;学问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7-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7.004
汪沆(1704—1784),字师李,一字西颢,号槐塘。其工诗文,与杭世骏齐名,是清中期著名诗人,在文坛颇具盛名。乾隆元年(1736),举博学鸿词。廷试额溢,报罢。后游历于杭州、天津、扬州等地,交游广泛,晩年居横山庄祠,与后学谈诗论学,编定师友遗集。他在诗学上宗宋,对杭州诗坛的创作风气有很大影响。厉鹗、杭世骏、邵晋涵等人皆予以赞誉,肯定其地位的重要性。汪沆作为浙派文人中声名卓著者,著述存世较多,为研究康乾时期浙派野逸文人的文化价值取向等问题提供了丰富的材料。本文意在借助汪沆诗集情况聚焦汪沆的诗歌创作思想。目前学界对于清中期的上层士人、名家子弟研究较多,而对汪沆这样的中低阶层的士人探讨较少,他的一生经历是康乾时期政治环境与文学纠葛中寒士诗群的缩影,对其诗学思想研究,有利于审视特定时代与人生际遇下仕人的追求与情感寄托。
一、主张“诗以性情”之说
汪沆一生著述颇丰,涉及经史子集多方面,诗文成就亦饮誉海内。《槐塘诗稿序》云:“文弨非知言者,窃尝闻同里诸君子之言,谓先生虽少的师法于厉先生。然厉之诗,密栗洗削,幽峭孤迥。而先生之诗,则淡沱逶迤,丰容流美。其天性固自不同。”[1]308汪沆的诗文创作师法厉鹗,以自然清妙见长,但他的诗歌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展现出淡沱逶迤、丰容流美的审美情境。
汪沆继承其师主“性情”之说,他意识到性情在诗歌表达中的地位,认为诗载性情,用以抒发人的真情实感。同时,他的诗文兼采众长,不屑摹拟,从而去除与自己品性不同之处,将诗格与人格相统一。《槐塘诗稿序》云:“先生于诗文兼采众长,不屑摹拟。尝谓文章体格,视其年其遇而变,其不可变者,性情也。舍性情而求诸体格,是谓无实之华。学识日充,则性情日以和粹,故善养性情者,又视乎其学焉。”[1]307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中,其它皆可变,唯有性情最为重要,不可变革。
性情乃是保持每个诗人独立个性的根本,古今诗者皆十分重视,汪沆亦如此。当时,众多文人为了迎合盛世“文治”,在诗歌创作中倡导“清雅”“醇正”,反而忽视诗歌的性灵,汪沆与其相悖。在《查如冈诗序》中,他阐发“性情论”的主要观点:“不诵其诗,不知其人之性情。诵其诗矣,不审其人立身之本末,亦无以知其性情之诚伪……今之言诗者,予惑之附庸风雅,假行卷以博名高者,姑无论。亦有负通人之望,以诗道自任,及观所作,仅貌取前贤,声律字句,寸橅尺仿,以求相肖。究之性灵不居,譬于绘孟贲之目,图西子之貌,虽大而不足畏,虽美而不足悦。如冈诗不多作,作必抒胸展臆,自罄其性情之真。”[1]448-449在汪沆看来,诗歌承载诗人的真实情感,且要求言行一致,诗与人合二为一。并且,认为审视诗人“立身之本末”是辨别诗歌性情真伪的重要方法,而过于注重诗歌的格律形式,反而会影响其直抒胸臆的作用。他主张诗歌的“性情”不应受到其“体格”的约束,认为诗品和人品一致且决定文品,如徐增《而庵诗话》云:“诗乃人之行略,人高则诗高,人素则诗亦俗,一字不可掩饰,见其诗如见其人。”[2]430当时,社会上形成了将诗歌作为追名逐利工具的风气。如此环境下,以汪沆为代表的一众诗人,探讨强调性情实与世道人心相联系,诗并不是身外之事,而是与一身生命性情相关,无关乎穷达,在于保持本真。诗歌既出于人,必然能够反观其人。汪沆与其他寒门士子一样,并非仕途达意者,因其遭际所酝酿的性情所作诗歌,多孤淡,非达人却作真诗。
清代盛世承平的表面下暗潮汹涌,朝廷对文人的思想行为处处钳制,对抒情载体的诗歌更是严密控制。这一时期,来自下层寒士或贬宦迁客群体多远离朝阙、不慕功名、标榜自我个性,以“真”为立身处世之本。他们借助各种外在表现形态将其心声倾注于诗歌中,汪沆便是践行者之一。他借儒家诗教为诗歌“真性情”正名,为中下层文士抒发心声开辟新路。在与友人的唱和之作中,“不驰骋以使气,不涂泽以炫才,意与辞称而止”[1]309,如《坐放鹤亭同稼翁勿药作》:“水墨屏风当槛横,一巵孤屿寄孤情。香来不断在荷叶,橹过依稀似雁声。堤上渐看扶屐少,亭中初试裌衣轻。独惭小隐输逋老,欲结巢居阁未成。”[1]318内心的感情借着亭边之景吐露,“孤情”既有“橹过依稀似雁声”的羁旅他乡之感伤,也有“欲结巢居阁未成”的隐逸未成之遗憾。与友人相交,汪沆尽情倾吐胸中情感。此时,朋友间的唱和并非简单兴起的应酬,而是心灵沟通的桥梁。汪沆希望保持自我个性和真性情,不愿曲意奉承,依人作幕是最佳的选择,更是以其为代表的寒士诗人群的选择,如汪沆《可庄八咏同愿圃涑园百药兰垞松岩赋》:“结庐避俗喧,爱兹孤山岑。山冷道不孤,寂寥抱冬心。何须王录事,持赠双南金。不种东陵瓜,不耘南山豆。荷锸带月归,问君何所有。掉头笑不言,寒香落吾手。”[1]407此处“王录事”“双南金”化用南朝王弘造访陶渊明和晋张载所言佳品的典故,表现其淡泊功名、不喜约束的性情。
汪沆主张“诗以性情”,使诗歌创作达到“摅胸展臆,自罄其性情之真”[1]308的境界。一方面继承了儒家情志论的精神,是表现主体“真”情志的外现;另一方面也彰显了文品与人品浑然一体的诗学思想,是诗歌道德规范功能的内隐。这种独抒性情诗歌创作,得到众人的认同与推崇,不仅维系了盛世诗歌的生命气脉,而且对于雍、乾之际地域诗风的发展有所裨益。
二、崇尚“山水之助”的思想
汪沆在诗歌创作中践行“山水之助”的思想,认为得山川风土感召可产生出相应的文思。汪沆喜游历,将山水作为其情感寄托的主要载体,山水诗体现出瘦硬、清丽、幽寂的风格。吴雷发亦认为游览山水可洗涤心灵,其于《说诗菅蒯》中言:“欲治其诗,先治其心。心最难于不俗,无已,则于山水之间求之。”[2]906汪沆《山游集序》云:“诗之工拙,果系于游哉?然有难以理度者。假诗必游而后工盤、西两山,裹粮担簦者,一岁之内,趾相错,肩相摩,不知凡几。或游矣,而不必能诗;能诗矣,而不必尽工……”[1]446最后,汪沆得出“诗之工拙,果发于游哉”的结论。此二人皆认为游历山水有益于文学创作。
“山水之助”对个人文学风格的转变与塑造发挥了关键作用。汪沆认为山川游历对诗歌创作具有独特的意义,以《盤西纪游集》为代表。汪沆曾寓居于查氏水西庄,乾隆六年(1741)八月,查为仁、万光泰、吴文锡、汪沆游田盤、西山,约二十余日,各有诗,汪沆感叹“两山之游,冠绝平生”,诗四十二首,后辑成《盤西纪游集》。如厉鹗所言,汪沆游历山水之间,有所得而倾注于笔端,《盤西纪游集序》云:“西颢游其间,前后发响,得诗凡四十余首。以坚瘦为其格,以华妙为其词,以清莹为其思。山水五言,自康乐后,体制不一。西颢此作,绝去切儗,冥心独造,而卒无不与古人合。仆性喜为游历诗,搜奇抉险,往往有得意句,读之亦绝叫,以为不如也。凡诗之难,难于锻炼情景,而尤难于近理……盖西颢从羁栖流转、忧愁阅历之余,有所得而形于言。”[3]751
汪沆登临山水,作诗以寄寓心魂。他在外游历,所处自然风貌与家乡迥异,在潜移默化中受到当地的自然风貌影响,其创作在无形之中与自然风貌契合,表现为诗歌题材与风格的转变。从取材上,汪沆游二山之时,写诗取景多从山中净庵寺、多宝佛塔、双峰寺等塔寺、碑碣景致,从意象到意境,皆给人清幽冷寒之感,如《证果寺晓起怀水西诸子》:“秋山断柝声,但闻露鹤警。安禅小蒲团,了了心地惺。四更缺月吐,万象入寒影。开门悄独立,幽幽乱蛬哽。遥知西庄人,此时梦幽骋。”[1]352秋日晓起,寺里僧人于蒲团打坐,诗人独自一人推开门,在如此安静之时听见“断柝”“蛬哽”,抬头望月却见皎皎月色笼罩之下万物的影子皆给人清冷之感,不由想起水西庄的好友此时应在睡梦之中。由眼前所见所闻之声衬托所处之幽景,想象异地友人之境,表现对月独行时思念朋友之情。
其次,汪沆“以坚瘦为其格,以华妙为其词,以清莹为其思”,“清”是其人格追求,“瘦”“硬”是其风格追求。汪沆在诗学渊源上宗法宋诗,其以诗歌语言来阐发哲理,如《入都一宿复有西山之行出广宁门作》中云:“食鱼难兼熊,得陇莫望蜀。人生无止境,达者戒知足。山林俗不争,遗荣亦远辱。所以物外游,嗜好未嫌笃”[1]350。这首诗写山林之景,抒发人生应知足常乐,不可贪多务得的感慨。《洗砚图》云:“人心譬砚本湛白,嗜欲相乗垢乃积。应知涤砚如涤心,浴德澡躬俾无迹。”[1]415此诗以砚比人心,前者因墨积垢,后者因欲而浊,洗心亦如洗砚一般,以德行熏陶的哲思。汪沆不少诗歌皆是如此,如“讵识快心地,人生有局步”(《将至古中盘误堕樵迳行三四里始达》)、“缔造绵一纪,役罢万夫瘠”(《入少林寺登多宝佛塔下观红龙池》)、“生年谁满百,辛苦营台榭”(《过陶元洞赠炼师》)诸句,以所见之物作为其诗歌表达的重要内容,由此表现其个人对人生与社会的思考和感受。
沈德潜《艿庄诗序》言:“得江山之助者,诗之品格每肖其所处之地。”[4]1526对自然山水的深刻体验与感受所激发的文思诗兴所形成的诗歌,其风格自然而然会镌刻上当地的色彩。而因山水之助而改变创作风格的趋向,在游幕士人群体中是较为普遍的。汪沆客居他乡时,所处地域不同,民俗风情亦呈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使他在文学表达上进行了相应的调整。如汪沆在天津与刘文煊、查为任、吴廷华等人互相唱和时,创作了大量诗歌,多涉及天津山水风物,如《津门杂咏四十七首》中:“秋草离离鱼化桥,科名盛事记前朝。一枝仙桂重攀掇,赤鲤兰舟泼刺跳”[1]339。“鱼化桥”“赤鲤兰舟”指当地举子入都秋试时,见双鲤跃过而入舟中,后中举之事。诗句多用当地人熟悉的意象,极具地方民俗风情。“山水之助”使诗人诗风有所改变,还使其诗歌具有鲜明的地域色彩,提升了诗歌的艺术性与思想性。
三、重视学问的主张
雍乾时期,朝廷仍然采取高压政策,以此禁锢天下文人的言行。众多文人在政治上难以有所成就,逐渐趋向于重学问、重考据。在此时,诗歌已发展至各诗体兼备,且可为诗歌提供新意的材料似乎不多。在此背景下,文人亦普遍重视学问。厉鹗主张融汇“群籍”,倡言储学为诗,又强调自出新意,而成就一家自成面目之诗[5]73,通过学问为诗歌写作提供新的支撑点。汪沆亦秉承这一理念,其诗论曰:“学识日充则性情日以和粹,故善养性情者又视乎其学焉。”[1]307他认为只有每日充实学问,才能实现“善养性情”的目的。在自身的人格提升之时,也会带来诗歌审美境界的提升。同时,他抛却对功名利禄的追慕,选择以著书立说为追求,《寄题茨檐义桥邨斋图》云:“才高翻被拙目嗤,骨傲常遭市儿诟。浮云富贵决意抛,要使著书垂不朽。”[1]355《施北亭辑荆州府志书成旋里辱书存问赋此答之》:“立言足不朽,无为羞贱贫。”[1]355可见,他极为注重学问。正是他将治学与作诗相互配合,为诗歌注入新的活力,使得诗歌呈现出才力与学问相交融的特点。
处于一个遭受政治压制的时代,文人下笔不得不谨慎,心中的抑郁不平之气只能以隐晦、曲折的方式借他人之事抒己之情。自身学识的渊博使汪沆在具体的诗歌创作中,形成新颖的语言。汪沆学习其师利用新僻典故以开诗歌新风貌的手法,诗歌审美情调更加趋于平和、开阔。《村居图为晴江题》:“陆机忆竹筱,张翰思莼鲈。古来贤达士,怀乡情不殊。”[1]327此诗用“陆机”“张翰”的典故,表达怀乡之情。善于用典,这正是浙派的特点。他将学问与诗人融为一体,经过学问浸润的诗歌创作便不会流于表面。除此之外,他还写了一些有关历史人物分析和评论的诗歌,如《谒谢皋羽墓》叙述南宋末谢皋羽率兵投文天祥任参军,后因其被俘而逃亡至浙东创汐社,哭悼文天祥之事,写道:“许剑亭前路,参军剩一坏。逃名归汐社,恸哭上西台。”[1]354表现了对文天祥殉难的悲恸:“绝壁青枫暗,长歌朱鸟哀。故人书片碣,零落绣莓苔。”[1]354
汪沆通过个人的学识的积淀,逐渐形成了具有个人特色的诗歌语言、意象,使诗歌具有独特个性色彩。康乾时期,文字狱大兴,众多浙人放弃作为王朝粉饰太平的仕子,转而隐居山林,缄口政治,但文人心底的沉闷还是透出几丝孤傲与个性特点。此背景下,浙派提倡“清”“寒”的诗风与人格追求,汪沆亦是野逸山林诗群一员,秉持坚瘦、清莹的追求。汪沆的诗歌中,为了营造独特的清境,选择最多的意象是:“松风”“荷花”“梅花”“云”等,这些意象客观上营造出一种“清”的意境。《五华寺楼云阁》:“五华古道场,高出飞鸟上。檐端宿白云。舄下叠青嶂,地迥心已超,境绝情逾旷。久之落樵音,丁丁荅梵唱。”[1]351诗中“白云”“樵音”“梵唱”透露出诗人身处寺庙,心境亦超然、平静下来,体现其拒俗排媚的人生追求,诗中营造的“清”境已然成为了诗人在野的人生之境,是对个性隐曲的追求。
“清”与诗歌本身的意趣和诗人的性情相关,既是高洁的性情,又是一种清灵的风格。“清”要求诗歌的形象感,具有言外之意、象外之象,避免学问堆砌,而“学”则使诗歌获得新的语言材料与灵感,有愈加丰富的内涵,以免空洞、肤浅,“性情”使诗歌一去声利之气,保持本真。这三者相互制约、密不可分,从而形成汪沆淡沱逶迤、丰容流美的诗歌风格。
四、结语
汪沆前半生经历求学、科考,后半生颠沛流离,几入幕府。他坚持“宗宋”的诗学立场,以学问为作诗的基本条件,以“山水之助”为辅助,诗得以载“性情”,达到“清”的诗歌意境。无论是论如何为诗还是诗的本质,他都主张人品与诗品的统一,诗与人的合一。而这种追求人品高洁与诗歌清雅的心志是寒门士人共同的追求,这形成了疏离于朝堂,以隐逸为特征的文化价值取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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