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芒种叙事的物候文化隐喻功能

2024-09-20 00:00:00张雨芩
今古文创 2024年37期

【摘要】芒种节气作为《红楼梦》中一系列重要事件的背景,具有极其丰富深厚的隐喻意义。从芒种三大物候(螳螂生、鵙始鸣、反舌无声)出发,参考《礼记》《逸周书》等典籍中对物候的描述解释以及反常物候的相关内容,探讨芒种物候文化在贾府兴衰、宝黛爱情、群芳夜宴、贾敬之死、尤二姐之死等情节设计方面的隐喻作用,从而进一步深化对芒种节气和相关物候的理解,以及对女性主题和天人合一思想的思考。

【关键词】《红楼梦》;芒种叙事;文化隐喻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7-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7.001

基金项目:本文系东南大学2023年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研究项目“二十四节气诗的多元文化内涵与当代价值”(202310286053Z)阶段性研究成果。

四季轮回,季节更替。曹雪芹对季节的精妙处理,使得《红楼梦》在呈现鲜明的季节感的同时,也表达出完整的季节生命周期,并赋予春夏秋冬各个季节不同的隐喻意义。宏观上看其隐喻义,清代二知道人以四时气象喻之于《红楼梦》,并提炼概括出春之梦、夏之梦、秋之梦、冬之梦之说,以其隐喻功能概括贾府的兴衰之变:前数回铺垫“王谢门庭、安常处顺”,此乃春之梦也;元春省亲,富贵无极,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夏之梦也;直至抄检大观园、通灵玉失、群芳散尽、两府查抄,如寒风骤雨,万木萧条,秋之梦也;贾母去世、宝玉出家,只剩得飞鸟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冬之梦也[1]。微观上看其隐喻义,《红楼梦》中每一个被明确提及的节气、日期,在情节发展、人物命运等方面,都被赋予了深刻的隐喻功能。而“芒种”这一节气,更是在书中出现两次,并且作为具有浓厚季节氛围的背景,引出了黛玉葬花、清虚观打醮、群芳夜宴、贾敬之死、二尤之死等一系列重要情节。从芒种物候出发,阐释《红楼梦》描写芒种相关段落的隐喻意义,希望能够借此推进关于节气、物候的一些思考。

一、《红楼梦》围绕芒种物候的总体情节构建和隐喻意义

古人概括芒种三物候是螳螂生、鵙始鸣、反舌无声。螳螂在上一年的深秋产卵,因为在芒种感受到了阴气初生,所以小螳螂在这一节气中破壳而出,这便是“螳螂生”;鵙,即伯劳鸟。作为一种喜阴的鸟类,伯劳鸟在芒种期间感受到阴气,开始出现在枝头鸣叫,这便是“鵙始鸣”;反舌鸟,一种能够模仿其他鸟类叫声的小鸟,在芒种时因为感受到阴气而停止鸣叫,这便是“反舌无声”。

由此不难发现,芒种三物候的发生,都是因为它们在芒种节气感受到了“阴气”。《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写道:“陈氏曰:螳螂、鵙皆阴类,感微阴而或生或鸣,反舌感阳而发,遇微阴而无声也。”微阴,即阴气初生,且十分微弱、难以察觉。螳螂、鵙鸟、反舌鸟这些大地上的小生灵们却能够捕捉到这些微弱的阴气,并对此做出了反应。这些不为人所关注生命体,在大自然的微妙变化面前是如此的敏锐。

微弱的阴气在阳气的背面潜滋暗长,其中暗含的是阴阳气势不对等下的抗争。强势的阳气与弱势的阴气之间的抗争,实际上与《红楼梦》的女性主题暗合。男女阴阳之中的禅意,在第三十一回已被史湘云参透。自古以来,女性就是“阴”的代名词7SPW89gS+IKtBTVl7FbYeg==。董仲舒曾在《春秋繁露》中写道:“物莫无合,而各有阴阳……夫妻为一合,夫为阳,妻为阴。”《红楼梦》虽然将女性角色作为主要书写对象,但在当时她们无疑是整个时代背景下的“小人物”。她们的抗争与“微阴”的特征相符合,十分隐秘且不易察觉。除了在花前月下吟诗作赋、叹惋悲剧,红楼女子最明显的抗争体现在她们迥异的个性中:林黛玉的孤高傲世、率性洒脱;薛宝钗的有胆有志、风度翩翩;贾探春的明察秋毫、不甘人下;史湘云的豪放不羁;王熙凤的泼辣爽利。大观园的女子们拥有与那个时代传统女性矜持定位的背离特征。只可惜花的归宿是春去花谢,微弱阴气所要面对的是仲夏时节的强盛阳气的压制。在封建父权、夫权的胁迫之下,大观园女性的抗争终会迎来“诸芳流尽”的结局,这对于《红楼梦》女性主题的彰显来说是一场完美的悲剧。

曹雪芹借芒种这样一个阴气初生的时节,以微阴隐喻红楼女子这样的小人物在当时做出的抗争,从而在这样一个特殊的背景下,对《红楼梦》进行女性主题意义上的升华。

二、螳螂生:贾府之兴衰成败

“生”字,意味着产生、发生,暗喻着在这个芒种时节,有一些秘密已经无法再被隐藏下去,终于要浮出水面。并且小螳螂是“感阴而生”,这些秘密无一例外,都与书中的女性小人物有关。在芒种节,宝钗无意间在滴翠亭听见有人说话,因而得知小红和贾芸“手帕传情”的秘密;宝玉向黛玉表明心迹,之后又错把袭人当作黛玉表白,这件事又藏在袭人心里成了新的秘密;宝玉挨打,其原因是金钏儿投井,与宝玉有关的秘密也无法隐瞒。芒种时节,新生的不仅是小螳螂,还有的是小人物的艰难抗争。

芒种物候中的“螳螂生”不仅能够暗喻小红等的秘密暴露,还带有与螳螂本性相关的其他寓意。《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写道:“螳螂,草虫也,饮风食露,感一阴之气而生,能捕蝉而食,故又名杀虫”,“杀”字隐喻着“杀机”,象征着螳螂凶猛好斗的习性。贾府人沉浸在眼前的泼天富贵之中,全然不觉杀机已经悄然而生。元妃省亲前,秦可卿托梦于王熙凤,提醒她要早为贾家将来考虑,可惜凤姐并未对此提起警觉,而是关注于有何“非常的天大的喜事”;奢华浩大的省亲活动,使贾府上下力疲神倦、耗费巨大,直接陷入更加严重的财务亏空,造成了贾府经济上的一蹶不振;如此行事的后果,曹雪芹已经通过戏文、灯谜等暗示:二十二回元春元宵节的灯谜“炮仗”,带有浓郁的凄凉色彩和不祥之意;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所点的三部戏《白蛇传》《满床笏》《南柯梦》几乎完整概括了贾府兴盛覆亡的过程[2]。

《礼记·月令》中写道,在芒种所处的仲夏之月,“君子齐戒,处必掩身,毋躁”。“齐戒”即“修身自省”,“掩身”即“居于隐蔽之处”。而贾府众人在省亲过程中以及之后铺张纵欲、奢靡享乐,并且完全无视了来自元妃“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的告诫,是为“躁”。宁国府众人甚至陷入了突破道德底线的狂欢盛宴。主子观戏,“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下人私散,偷空赌博,或嫖或饮;小厮茗烟甚至勾引了小丫鬟卍儿,青天白日之下私行苟且之事。整个娱乐场面“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整个贾府都躁动着,沉浸在眼前泼天的荣华富贵之中。“螳螂生”这一物候,隐喻了贾府的兴衰成败之过程,亦传达了曹雪芹对贾府后人行为不端、利令智昏的讥讽。

三、鵙始鸣: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

与“鵙始鸣”这一芒种物候相比,伯劳鸟似乎更以“劳燕分飞”的成语闻名。劳燕分飞最早出现于《东飞伯劳歌》:“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常用来表达爱人分离无法相守的叹惋。这一隐喻非常符合宝黛爱情的结局:生死相隔、不复相见。在封建大家庭之中,自由爱情遭到禁锢和扼杀,宝黛爱情在王夫人、薛姨妈的左右下始终是镜花水月,悲剧在黛玉焚稿的那一刻达到最后的高潮。

《礼记·月令》中写道:“仲夏之月,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一个“争”字便道出,芒种叙事里的斗争是激烈的,甚至涉及了“死生”的问题。这也意味着,“鵙始鸣”所隐喻的爱情悲剧,最终迎来生离死别的结局。芒种期间发生的导致这一结局的最关键核心的斗争,莫过于宝黛爱情的明朗化引起了袭人的警觉,甚至王夫人的注意:宝玉错把袭人当作黛玉,向其表白心迹:“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遂有袭人在宝玉挨打之后,以男女之别为由,向王夫人建议将宝玉挪出大观园。如此一来,袭人对宝黛爱情的抵制,以及为自己铺路的意图,几乎是赤裸裸地展现给了读者。“鵙始鸣”这一物候,隐喻的是宝黛爱情不断遭到层层阻挠,最终走向无可挽回的爱情悲剧。

四、反舌无声:小人当道

《反舌无声赋》写反舌鸟“盖时止而则止,故能鸣而不鸣”。反舌鸟不是在芒种节气被封住咽喉无法鸣叫,而是审时度势之后,不愿鸣叫。反舌无声常用来比喻小人开始当道,君子因而寡言。小人,在《红楼梦》的芒种叙事中确实存在。第二十五回贾宝玉被贾环故意泼油烫伤,赵姨娘和马道婆作法诅咒宝玉、凤姐二人。贾环、赵姨娘、马道婆三人都可以称得上是“小人”,但是缺少与之相应的“君子”。宝玉的确主动提出在贾母面前替贾环开解:“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但是此番开解,比起“寡言”更像是“多嘴”,并不符合反舌无声的原意。

反舌无声是芒种常态,反舌有声是芒种异态。《逸周书·时训解》对“有声”做出了解释:“反舌有声,佞人在侧。”关于佞人的解释,引用《论衡卷十一·答佞篇》中的解释“不能禁欲也”,也就是说佞人往往与其心中的欲念纠缠不清,“佞人知行道可以得富贵,必以佞取爵禄者,不能禁欲也;知力耕可以得谷,勉贸可以得货,然而必盗窃,情欲不能禁者也。以礼进退也,人莫之贵,然而违礼者众,尊义者希,心情贪欲,志虑乱溺也。夫佞与贤者同材,佞以情自败;偷盗与田商同知,偷盗以欲自劾也。”芒种叙事中因“欲”而起的祸事不在少数,主要表现为长生之贪欲带来的杀身之祸和情欲带来的淫乱之祸,即贾敬之死和尤二姐之死。

贾宝玉的生日在芒种节前后,贾敬亡故正是宝玉生日次日,众人都在大观园里吃酒玩笑,忽然间宁府有下人来报贾敬亡故。“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贾敬一心求神问道,祈求长生不老,在都外玄真观修炼。他借此逃避了管理家族、教导后人的责任,也因此付出丢掉性命的代价。第五回贾宝玉梦入太虚幻境,所观秦可卿的判词中写道:“造衅开端实在宁”,宁国府后人的荒淫堕落,实在有贾敬放纵自己长生之贪欲、放纵家人肆意妄为,以至于家风不正的责任。

正是因为贾敬仙逝,尤氏需要在城外守灵,于是将继母尤老娘接来看家,尤老娘又带来了尤二姐、尤三姐,这才有了贾琏与尤二姐的一段戴孝娶亲的风流韵事。色欲和贪欲是尤二姐事件发生的主要诱因。贾琏偷娶尤二姐,是单纯地出于情欲淫欲,否则也不会在秋桐来后便将尤二姐抛诸脑后;尤二姐由于其家庭背景和生长环境,缺乏基本的礼仪教养,再加之其软弱的性格和对荣华富贵温柔乡的贪念,在“欲”的驱使之下,知礼悖礼,最终以一个无奈的悲剧收尾[3]。

两起事件中,“贪欲”都是祸事发生的主要诱因。因此在这次芒种节气中,“反舌有声”这一反常物候的隐喻意义要明显强于“反舌无声”。

五、反常三物候:阴阳相济

《逸周书·时训解》对于芒种三物候的反物候,是这样描述的;“螳螂不生,是谓阴息;鵙不始鸣,令鉴雍福;反舌有声,佞人在侧。”奸、佞等负面事物的产生不仅仅是芒种反常三物候出现的原因,更是福祸相依、阴阳相济的表现,隐喻着阴阳辩证法的道理。阳极而阴生,阴极而阳生,阴阳相济一直是《红楼梦》中一切兴衰成败、悲欢离合的主题。小到细微处,可以以芒种节气间芸红之恋的发展为例。

贾芸和林红玉(后文简称“小红”)之间的感情发展,追根溯源是小红在怡红院受到秋纹、碧痕等大丫鬟的打压,使小红彻底断绝了“妄想痴心的向上攀高”之心。恰巧这时,贾芸刚从凤姐那里谋得了在怡红院附近土山上种树的差事。刚受到秋纹、碧痕一场讥讽的小红心灰意冷,“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小红和贾芸才得以借小丫鬟坠儿之手互传罗帕,暗中传情。我们当然不能过分地说秋纹、碧痕的言语是“奸、佞”的表现。在等级森严的贾府内部,丫鬟们的地位有着严格的规定,同时更对她们的活动范围做出了限制。小红作为一个三等丫鬟进入宝玉屋子里端茶倒水,实属僭越之举。但小红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在府中为自己谋一条出路,希望凭借自己姣好的容貌、伶俐的口齿,以及位列大管家一级的父母,为自己挣得一个好前程。失败之后,她也早早地看透了“千5549baec3b663f415c6cf899e6c66288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并且立刻退而求其次,将目标转向了有着一面之缘的贾芸。这场失败的上位尝试反倒成为二人感情发展的催化剂,对后来小红得到凤姐的赏识离开怡红院,乃至后四十回中贾芸夫妇想尽一切办法前往探看身陷狱神庙的宝玉、凤姐,都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按照湘云的阴阳论,主仆之间仆为阴、主为阳。黛玉与小红虽然并非直接的主仆关系,但在《红楼梦》中,小红是黛玉的侧影。两人之间在隐喻意义上的羁绊远远超出身份上主仆的限制。因此可以认为,小红为阴,黛玉为阳。小红身上的一些想法和性格秉性,都可以在黛玉身上找到原型。小红在心灰意冷时感叹道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在黛玉这里则表现为第三十一回的“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芸红之间这一场充满心计、野心和曲折的爱情,也是宝黛爱情的曲折坎坷在贾府底层小人物身上的投射。

六、天人合一

无论是《红楼梦》中关于芒种三物候的精巧设计,还是红楼文化中所展现的深厚的中国文化传统,都彰显着一种事实:在古人那里,天人合一从来不是一句空话,而是浸润在古人的生活之中,成为一种自然流露的诗意理解。《红楼梦》中的节气物候隐喻远不止本文论述的芒种,在冬至[4]、夏至[5]这两个更为关键的节气中还存在着更为明显的物候隐喻。二十四节气的底色是古人对于“天”、对于自然的理解。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古人的实践活动因素和大自然节气物候之间存有一种自然的联系。这种联系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又融入了伦理道德规范和对个人修养的要求,最终成为中国人骨血中的精神象征。“天人合一”的概念也以此在古人的精神世界中自然流露出来。当我们愈是以现代人的视角,沿循古人的足迹,重新审视二十四节气物候的隐喻内涵,愈是能直观地体会到现代生活中天人合一概念的缺失。

参考文献:

[1]梅新林,张倩.《红楼梦》季节叙事论[J].红楼梦学刊,2008,(05):77-120.

[2]张明明.《红楼梦》高潮艺术论[J].中国艺术研究院,2020,(12).

[3]刘富夏.《红楼梦》中的妾形象研究[D].曲阜师范大学,2017.

[4]薛海燕,郭亚楠.论《红楼梦》冬至叙事的文化隐喻功能[J].红楼梦学刊,2021,(01):162-175.

[5]薛海燕.论《红楼梦》夏至叙事的诗礼文化隐喻功能[J].济宁学院学报,2018,39(01):42-45.

作者简介:

张雨芩,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