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祝福》小说主题的多重性及祥林嫂悲剧命运成因常议常新。结合荣格的分析心理学理论,从“祝福”仪式凝结的祖先崇拜集体无意识心理,对以鲁四老爷为首的鲁镇人冷漠麻木的心理症结展开分析,进而对祥林嫂的悲剧命运进行全新视角的探讨。
[关键词]集体无意识;祖先崇拜;祥林嫂;悲剧命运
[基金项目]吉林省教育科学规划课题“独立学院开展经典教育的路径与方法研究”(编号:GH181057)。
[作者简介]赵丹(1978),女,吉林师范大学博达学院,副教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学批评、中学语文教学研究;马文慧(1982),女,吉林师范大学博达学院,助理研究员,从事社会伦理学、教师发展、中学语文研究。
[中图分类号]I210.6/G633.3"""""""""""" [文献标志码]A
祥林嫂是鲁迅小说《祝福》中的悲剧女性,其悲惨命运的成因及《祝福》主题历来说法众多。包括封建礼教吃人说、批判国民劣根性说、生命个体悲剧说、启蒙危机说、宗教信仰说,等等,莫衷一是。王富仁先生曾言:“鲁迅小说的深刻性不在于鲁迅为它规定了什么样的主题,而在于他为读者开辟了异常宽阔广大的想象空间,它可以容纳异常丰富的乃至鲁迅自己也未曾经历过的人生经验和体验。”[1]因此,对《祝福》主题丰富性的挖掘,也是一个常议常新的话题。本文尝试从分析心理学视角,追溯鲁迅创作中潜存的民族集体无意识,进而探讨祥林嫂悲剧的深层心理症结。
一、“祝福”——集体无意识的心理积淀
依据荣格的分析心理学理论,人类一切心理的动机在于集体无意识,也就是人类随着遗传代代相承的一些原始动力。在鲁迅的笔下,鲁镇就是这样一个凝聚着民族集体无意识心理的重要叙事空间,鲁迅赋予鲁镇一种“带有原始多神教意味且杂糅着儒释道多种成分的混沌性质”[2]。鲁镇是地理范畴及文化心理凝结的象征。从风俗到礼制,从思想到宗教,从日常生活到行为准则,鲁镇处处浸淫着祖辈传承下的精神思想,并形成了积习已久的生活经验和维系生存的基本法则。这种经验和法则的原始动力早已随着时代社会的变更而淡化甚至面目全非,仅凭借个人经验是无法直接感知的。“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在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残余,并且总的说来始终遵循着同样的路线。”[3]在鲁镇,祖辈传承的经验和法则,凝结着民族集体无意识心理的原始意象就是“祝福”。小说中,“祝福”作为一种民俗仪式有着丰富的社会功能和文化意识,是维护宗法关系和增强民族聚合的重要精神纽带,因此在鲁镇人心中有着重要的地位。在鲁镇,“祝福”是一种风俗,一种仪式,更是一种集体心理,它构成了鲁镇人世代沿袭的行为模式和话语体系,是鲁镇人一切言行的心理动力,并具有了超个人性和超阶级性的特征。
根据《说文解字》《辞源》等辞典的释义,“祝”实为人(或奉物)跪拜,口念辞与神灵沟通,本义应是“敬神祈福”。“福”之本义应为奉尊于神前,并向神灵献酒,后引申为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富足。“祝福”原义为“祝告祈福”,是一项祭祀仪式。清代范寅《越谚·风俗》载:“祝福,岁暮谢年,谢神祖,名此。”可见,“祝福”仪式的本源内涵乃是祭祀祖先,蕴含着中华民族祖先崇拜的精神思想。作为人类世世代代普遍性的心理经验,祖先崇拜意识不是个人的,而是集体的、普适的,沉淀在每一个人的无意识深处。祖先崇拜绵延传承,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每一代人,形成根固的集体无意识。祖先崇拜融合了人鬼神的道德观念,经过种族记忆和遗传深入到鲁镇人心中,并以“祝福”这一世俗化的祭祀形式得以体现。鲁镇人重视“祝福”,从根本意义上讲,正是祖先崇拜的集体无意识作用的结果。由此,鲁镇及鲁镇人的命运也和“祝福”及祖先崇拜密切相关,当然也包括鲁镇的外来客祥林嫂的命运。祥林嫂在没有逃到鲁镇之前,是一个童养媳,按照江浙的传统,童养媳不能明媒正娶,没有尊严与权利,在世俗观念上低人一等,社会家庭地位无从谈起,更不能得到家族的认同。在婆婆眼中,祥林嫂生存价值是充当生育工具和劳动力。但祥林嫂并没有为夫家传宗接代,媳妇的意义不复存在,这也足以解释婆婆为什么不让祥林嫂守贞而对其进行拐卖。婆婆卖媳行为的心理动机乃是源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心理,而这正是祖先崇拜的伦理体现,充溢着生命的敬畏。因此,未能延承生命的寡妇自然就成为“祝福”的禁忌。
二、“冷漠”——被潜化的集体敬畏意识
“祝福”作为祖先崇拜心理的外显仪式,其内化精神不是鲁镇人后天形成的思维范式,而是代代相传,与生俱来的一种先验心理,规约着上至鲁四老爷等显贵一族,下至祥林嫂、柳妈等底层民众的精神和言行。
祥林嫂是中国旧社会中常见的劳动妇女,其命运是悲苦的,是值得人同情的。但当她再次回到鲁镇时,鲁镇人面对她的不幸和“怨言”却表现出令人不解的“冷冷”的态度。鲁迅笔下的鲁镇人有些许冷漠,也有些许愚昧,但本质上是善良的。对处于同一阶层且遭遇不幸的祥林嫂,为什么鲁镇人会表现出一致的“冷冷”的态度呢?这不约而同的言行背后有其赖以产生的共同心理土壤。
自有《祝福》以来,评论界通常认为,鲁四老爷是封建礼教权威的代表,是祥林嫂悲剧命运的直接缔造者。从祥林嫂第一次到鲁镇,直至死去,鲁四老爷的唯一态度就是冷漠,尽显上位者的无情。但细细品味鲁四老爷对祥林嫂的态度,却能发现“冷漠”背后有着更为复杂的意识心理。祥林嫂第一次到鲁家,鲁四老爷“讨厌她是一个寡妇”。当祥林嫂被婆家捆绑回去之后,鲁四老爷除说了两个“可恶!”、两个“然而……”,再无其他。从言语中可以看出鲁四老爷对祥林嫂并不存在所谓的强烈的阶级憎恨,究根结底,鲁四老爷对祥林嫂的冷漠与排斥,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她的身份——“寡妇”。在江浙地区,寡妇被认为是有亡夫鬼魂附体的不祥之人。鲁四老爷是个信奉儒家思想和礼教的守旧派,祖先崇拜思想深入骨髓。对于丧夫、再嫁、失子的祥林嫂虽感“可怜”,但毕竟是“败坏风俗”。“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婶说……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菜,只好自己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在鲁四老爷家中,“祝福”是神圣庄严的仪式,容不得丝毫的亵渎与破坏。而寡妇再嫁终是有悖祖宗规训,鲁四老爷对祥林嫂有斥拒情绪也属正常。由此看出,鲁四老爷“冷漠”祥林嫂,是源于他内心深处对祖先的敬畏,源于祖先崇拜集体无意识的恐惧。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祥林嫂在“祝福”之夜凄惨地死去,而鲁四老爷却极为生气的原因,是因她个人的死而亵渎了祖先,破坏了“祝福”的祥瑞,那便罪不可恕了。
受敬畏祖先的集体无意识影响,鲁镇人面对祥林嫂的不幸与死亡,也表现出了与鲁四老爷一致的“冷漠”态度。在中国,以血缘关系为基础,以男子绵延为家系,通过对已故祖先的祭祀,构成了以祖先崇拜为核心的宗法体系,并衍生出男尊女卑、道德贞操、三从四德等观念。与祖先、血缘、男系、贞操等密切相关的婚姻,自然也被纳入祖先崇拜的思想体系和祭祀体系。从鲁镇人对祥林嫂两次婚姻不同的态度上,能够看出祖先崇拜集体无意识的深远影响。旧社会女性出嫁后常被冠以夫姓,祥林嫂本来的名字无人知晓,也无意义。“祥林”本是她前夫的名字,祥林嫂这一称呼意味着她是祥林的妻子。依理,祥林嫂再嫁贺老六后,人们应该改称她为贺嫂子或其他,但鲁镇人似乎有意地回避了这一点,仍然称她为“祥林嫂”。对再嫁的祥林嫂仍维持旧有称呼,实际上是鲁镇人对祥林嫂再婚正当性的否定。“在村社环境中,俗民们对违规破俗者往往也采取歧视疏远的态度,或者传播嘲讽的笑话,编唱讽喻的民谣,传播嘲弄的绰号,甚至对违规越轨者的困难也不予帮助,群体娱乐活动也不欢迎越轨者参加。”[4]因此,当再嫁又寡的祥林嫂重新回到鲁镇,面对的却是仿佛变换了面孔的一群鲁镇人。“听了她的悲惨故事,镇上人们的态度是“冷冷”“鄙薄”“笑”,先是“宽恕”,继而“评论”,最后是“厌烦”“唾弃”。对于祥林嫂的死亡,人们也只是“淡然”相告而已。同为贫苦阶层,为何鲁镇人会有这样的冷漠态度呢?思想落后、精神愚昧、心灵麻木……都不足以充分解释。联系鲁镇人对祥林嫂不变的称呼,推而断之,鲁镇人对祥林嫂的“厌烦”“唾弃”,不是源于她的不幸遭遇,也不是她的老迈唠叨,而是对祥林嫂寡而再婚的否定与不认同。这种否定,看似是对封建礼教及贞操观念的信守,但究其深层根源,亦始于祖先崇拜的集体无意识心理。对于深受祖先崇拜意识潜化影响的鲁镇人而言,祥林嫂寡而再嫁,背弃贞操情有可原,但背弃祖先则不可宽谅,自然对其“冷漠”相待。鲁镇人沉溺于各自利己的“祝福”,对祥林嫂这样的异类缺少救赎的关心,为了自我防护而将其排除在外,冷漠的人性成为最无形却又最致命的杀人利器。
三、“反抗”——源于恐惧的无意识心理
传统的观点认为,祥林嫂是典型的地位低下、命运悲惨、受迫害和摧残的旧社会劳动妇女。丈夫死后,她被婆婆逼着改嫁。为反抗旧势力,争取“自由意志”,她哭、嚎,撞香案角,试图掌握自己的命运。但结合祥林嫂自身思想意识及所处的时代、鲁镇人的集体心理,就不难看出,这样一个旧社会出身的底层妇女,所谓“自由意志”不过是牵强附会之辞。
祥林嫂所处的时代是宗法伦理文化强盛的时代,陈腐的道德观念和愚昧的迷信思维,令女人被迫戴着“从一而终”的枷锁,遵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教条。谋取自主恋爱,寻求正常的夫妻生活,被视为伤风败俗,大逆不道。至于寡妇再醮,则要受到社会的责难和阴司的惩处,使她们做不成人,也做不成鬼。祥林嫂生活在闭塞、落后的山村,对传统封建礼教思想的接受必然是根深蒂固的,这从她和祥林的婚姻就可以看出。祥林嫂在婚姻中身份的意义是传宗接代,存在的价值是劳动能力。这样的婚姻肯定不是祥林嫂的“自由意志”选择的,但祥林嫂没有什么怨愤和异常的行动,而是很自然的接受了。为什么?因为这是符合旧的道德观念,符合旧的传统习俗的。丈夫不幸早逝,祥林嫂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惊慌不安,又察觉到婆婆要把她卖掉,便战栗出逃。从当时祥林嫂的思想觉悟来看,祥林嫂完全是宗法伦理驯化下的忠实奴仆,她的所谓“自由意志”,不过是想稳稳当当做个奴隶,怀着痛苦当一个“从一而终”的节妇而已。在鲁四老爷家,祥林嫂“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地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没有了再嫁的精神恐惧,相较于婆家更为沉重的劳役却令她“反满足了”。但祥林嫂仍然难逃寡而再嫁的命运,在与贺老六拜天地的时候,殊死反抗最终屈服于“出嫁从夫”的封建伦理窠臼,祥林嫂再未寻死,并与贺老六生下一个白胖胖的儿子阿毛,生活清苦却也和乐幸福。由此看出,祥林嫂之前的“反抗”绝不仅仅是对道德贞操等封建礼教的忠诚守护。那么,促使她激烈反抗的深层心理动机又是什么呢?
在中国,婚姻是祖先崇拜思想体系和祭祀体系的重要一环,其意义是“上有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这种祖先崇拜意识逐渐强化了婚姻的道德功能,特别是对女性的行为规范赋以“贞洁”的禁锢,精神腐蚀使她们“默默地生长,萎黄,枯死了,像压在大石头底下的草一样,已经有四千年”[5]。在宗法伦理观念的驯化下,祥林嫂夫死成寡,实现自我社会价值的途径就是守节,寡而再嫁是不吉利的,也是触犯禁忌的。从祥林嫂自身的思想局限性来看,封建礼教的沉疴积弊早已渗透其骨髓,且根深蒂固。祥林嫂恪守贞操,行为上对再嫁的“反抗”,实质是思想上对封建礼教的“顺从”。但就其深层意识而言,这种“反抗”与“顺从”更是对封建礼教根源,即祖先崇拜的无意识敬畏和恐惧。“祝福”作为祖先崇拜集体无意识的原型,在鲁镇人及祥林嫂的心中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对于祥林嫂而言,能够参与祭祀的准备,不仅能表现出她的勤勉与能力,更能让她感到被族群认同,被祖先认同,感到生存的意义。只要能参与“祝福”,就代表着她还是这个由祭祀与被祭祀的族群关系所构成的强固的单位集合体社会的一员。但在鲁四老爷等人看来,祥林嫂寡而再寡,不仅败坏了风俗,而且是极不吉利的。这样的女人是决不能参与“祝福”,触碰祭祀时的饭菜与祭器。因此,鲁四婶“你放着吧”的一声断喝,彻底将祥林嫂的精神意志击垮。被拒绝参与祭祀,意味着不被族群认同,甚至不被已逝的丈夫和儿子接受,这对祥林嫂来说无疑是最沉重的打击。
然而,真正摧毁祥林嫂精神世界的是她无意识深处对灵魂地狱的惩戒恐惧。被陈腐的道德观念和愚昧的迷信思维支配的祥林嫂,潜意识中将命运的不幸都归罪于自身。因为反抗,头上留下了伤疤,成为众人眼中耻辱的记号;因为“傻”,不知道春天也会有野兽,致使儿子阿毛被狼衔去;因为寡而再嫁,死后入阴司会被阎王锯开分割。为此,她捐门槛以求赎罪。对于一般人来说,生无门时死便是出路,是生的苦难的解脱,但祥林嫂在经历了守寡、被迫改嫁、丧夫丧子后,全部的生命意识都陷于对地狱的恐惧中。她对地狱的恐惧,是无穷无尽、永不超脱的苦难。她在生命的尾声中遇到“我”,再次向“我”落实地狱有无的问题,那两眼“间或一轮”的呆滞状,更衬出地狱鬼魂说在她的全部精神活动中的位置。祖先崇拜源于人们相信灵魂不死,而灵魂对于身怀罪孽的人的惩罚极其严厉,令人恐惧。可以说,祥林嫂对地狱灵魂的恐惧,主要是源于祖先崇拜的集体无意识潜化。
祖先崇拜因袭久远,受礼教思想的影响,形成各种文化俗律,并衍生出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等思想,规约着世人尤其是女性的思想和行为。祥林嫂作为封建礼教的被“吃”者,其从一而终的守贞思想、反抗再嫁的“顺从”行为,都源于灵魂深处对祖先崇拜的无意识恐惧。而“祝福”作为祖先崇拜集体无意识的世俗化体现,从参祭人选、福礼准备无不透露着对祖先的敬畏。有资格供福礼给祖先,也必然能够得到祖先的庇佑。对于祥林嫂而言,她全部的生命意义就是信奉祖先的礼俗,做一个守礼守洁的女人,死后才不会遭受阴司苦难。但悲剧就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6],在封建礼教“吃人”的年代里,祥林嫂欲做奴隶而不得,人生价值被不断摧毁,最终于“祝福”中惨死。祥林嫂之死,既是他杀,也是自杀。鲁四老爷、柳妈以及鲁镇人,沦陷于“祝福”,被祖先崇拜集体无意识操纵,合力扼杀了祥林嫂的自由灵魂。而祥林嫂自身受“祝福”浸染,愚昧迷信,在地狱鬼魂的恐惧中,潦倒落魄而死,令人唏嘘感叹!
[参 考 文 献]
[1]王富仁.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224.
[2]高远东.《祝福》:儒释道“吃人”的寓言[J].鲁迅研究动态,1989(02).
[3](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 苏克, 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9.
[4]乌丙安.民俗学原理[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173-175.
[5]鲁迅.集外集·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M]// 鲁迅.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84.
[6]鲁迅.坟·再论雷峰塔的倒掉[M]//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