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缔还是修缮?

2024-09-04 00:00:00吴大娟
社会科学动态 2024年8期
关键词:唯物史观

摘要:韩炳哲基于对数字精神权力运作机制及功绩主体生存境况的剖析,构建起精神政治学,以期取缔福柯的生命政治。宣称生命政治学的解释框架无法兼容功绩社会的运行规律和本质特征,因而必然走向“终结”,被精神政治学代替。韩炳哲对福柯生命政治“过时性”的批评,对推动生命政治学走向精神深处具有意义,但他曲解了福柯的思想原意,未能捕捉生命政治学隐含的“精神关怀”和“自我技术”的一面,错失了生命政治的当代转型——数字—生命政治。精神政治的出场并未“终结”生命政治,只是对生命政治向精神层面的铺展和延伸。从韩炳哲关于生命政治行将“终结”的误判及自身的理论局限来看,唯物史观依然是洞悉当代资本主义本质的思想旗帜。

关键词:韩炳哲;精神政治;福柯生命政治;主观误判;唯物史观

基金项目:天津市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下的精神政治学与人的精神现代化研究”(2022BKY020)

中图分类号:B51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08-0019-06

福柯的生命政治学是当今欧洲左翼学界热讨的前沿话题。阿伦特、齐泽克、鲍曼、韩炳哲、阿甘本等人展开了深入的探讨,而韩炳哲似乎对该话题做了最为激进的批判。他站在福柯尚未来得及深入铺展的命题处进行顺势延伸,认为生命政治由于无法接榫功绩社会的运行规则,必然被功绩社会淘汰走向“终结”,被更具优越性和前瞻性的精神政治代替。韩炳哲对福柯的批评难以成立。第一,福柯生命政治学并非如他指认的那样,止步于规训技术和肉体惩戒,而是隐含了精神关切和“自我技术”的理论冲动;第二,生命政治并未“终结”,而是转型为“数字—生命政治”(1)。精神政治学只是对生命政治学向精神层面的延伸和扩展,生命政治学的思想基因及话语力量依然现实地存在,并影响着精神政治学。驳韩炳哲对福柯生命政治行将“终结”的误判,并非有意挑起一场精神政治与生命政治之间的“角逐”,而在于澄明无论是精神政治学还是生命政治学,都有难以掩饰的理论局限,都只是从某一侧面推进当代资本主义批判事业,而唯物史观和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依然是我们“时代的真理和良心”(2),引领我们穿越幻象、洞见资本主义的本真面目。

一、韩炳哲关于福柯生命政治行将“终结”的判断依据

韩炳哲立足数智时代的社会现实,认为世界运行的脚本已然发生遽变:资本统治从肉体规训向精神操控转型,社会形态从规训社会向功绩社会转型,权力管控从粗暴露骨向精明友好转型。据此,韩炳哲宣称福柯笔下“生态政治的时代随之终结,我们如今正迈向数字精神政治的新时代”(3)。

(一)生命政治偏爱肉体规训,不及攻心为上的精神操控

生命政治是政治权力直接作用于个体生物性身体的一种政治,它关注的对象是作为总体的生命。福柯曾指出,生命政治“不是围绕肉体,而是作用于生命,这种技术集中纯粹属于人口的大众的结果,它试图控制可能在活着的大众中产生的一系列偶然事件”(4)。生命政治将人口作为调节的对象,从人口总体层面进行干预和调节,从中分辨威胁总体安全的破坏因素。这里的人口并非仅指人口总量,更涵摄了一层抽象的总体性意蕴。现代生命政治关心由人口量反映的一系列人口参数是否有利于社会稳定和政治安全,这些参数通常包括出生率、死亡率、优生率、健康率等。生命政治正是通过总体上控制这些“比率”,来保障社会总体安全。

尽管福柯的生命政治比君主政治更精明、更高效,但在韩炳哲看来依然带有隔岸观火的缺陷。生命政治“对于以利用精神意志为重点的新自由主义政权并不合适。运用人口统计学的生物政治学无法进入精神层面。它无法为绘制人口心理图析提供资料。”(5)简言之,生命政治止步于外在统治和“攻身为上”,无法掌握对象的心理动态和精神讯息,而重要的恰恰是“攻心为上”、精神操控和心理征服。韩炳哲将精神政治视为福柯生命政治“终结”之际开启的一种全新政治形态,认为当今“另一种范式转换正在形成,数字的全景监狱不是生态政治意义上的纪律社会,而是精神政治意义上的透明社会。取代生物权力的就是精神权力。精神政治可以借助数字监视读懂并且控制人们的思想”(6),引导人的行为,最终达到面向整个社会的集体驯化和深度控制。精神政治不仅能对总体人口进行动态全面的掌控还能精准定位到每一个生命个体,不仅能准确识别外在生命特征还能对人的精神和潜意识进行心理刻画,形成“数字潜意识”,从而达到总体与个体、内在与外在相互贯通的数字全景敞视监控。

(二)生命政治指向规训社会,与功绩社会明显“脱嵌”

韩炳哲在福柯生命政治学与规训社会之间划逻辑等号,认为生命政治学是规训社会的理论表达。规训社会由医院、营房、监狱、工厂等构成,充斥着强规、禁令、铁律,漠视和倾轧人的精神。而功绩社会由健身房、办公楼、银行、机场、购物中心等组成,主张去管制化、取消否定性。其中,各种“禁令、戒律和法规失去指导地位,取而代之的是种种项目计划、自发行动和内在动机”(7)。在韩炳哲看来,规训社会依靠刚性的强规禁令进行统治,与当前的功绩社会明显脱节。在规训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情态动词是否定性的“不允许”和带有命令口吻的“应当”,这不仅与受众追逐自由和人文关怀的心态相违背,而且由于其粗糙、露骨的特性,难以形成持续有效的统治效果。相反,功绩社会的主导情态动词是“你可以”“你能够”,功绩社会致力于形塑积极肯定的文化情景,诱使劳动者浸润在自由的假象中,忘却资本的奴役和物化,主动逼迫自我、优化自我,最终形成自我剥削。这意味着规训社会里被他人剥削的驯化主体转化为了功绩社会里自我剥削的功绩主体。精神政治并不直接剥夺个体,“它要做的是让个体从自身出发,自己去影响自己,让环境威力法自发形成,同时,还会把这种法则诠释为自由。自我优化和征服、自由和剥削都合而为一。”(8)功绩社会以鼓励呵护的方式,使主体自愿就范于社会规制,自己塑造自己,自己规训自己,最终形成“自治”。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功绩主体并未实质性地摆脱资本的规训,而是依然受到训诫,只不过是在自由与剥削的不辨龙蛇中自发接受规训,这种规训披着自由的外衣俘擒功绩主体渴望成功的心态,使主体在追求成就与功绩的美名中自我剥削,而无须借助“外主体”。

(三)生命政治管控机制粗暴低效,而精神政治精明得力

福柯生命政治学主张以惩罚机制、规训机制和安全机制实现对社会成员的规训,其核心是通过对主体生命活动进行监视、干预、扶植、优化、评估、调节和矫正,来降低各种内外风险,保障国家与社会安全运转。韩炳哲认为福柯生命政治的权力管控带有排他性、禁止性和封锁性缺陷,人被当作动物一样管制。“权力也许表现为暴力或镇压,但并不以此为基础。依靠暴力手段的权力并不是最高级的权力。逆向意志的形成和对权力持有人的反击证明了权力的软弱无力。”(9)韩炳哲批评福柯生命政治扼杀自由,凭借蛮力给驯化主体戴上强制的镣铐,本质上是一种粗暴露骨的消极管控。而精神政治实施精明友好的管控机制,主要包括情感机制、游戏机制、绩效机制,通过运用这些机制激发主体自我管控,主动优化代替了武力压制。

首先是情感机制。精神政治通过引导人的情感来控制人的行为。在韩炳哲看来,福柯的生命政治将人视作理性动物进行肉身规训,个人情感被无情践踏。精神政治将人视作情感物种进行心理征服,这一点与功绩社会情感工业的崛起相契合,在后工业时代情感变得越发重要,积极的情感是提升生产力的发酵酶,情感激励比体力压榨更能提升生产效率。其次是游戏机制。游戏因其创造性、刺激性和奖励的即时性,备受精神政治青睐,“情绪激昂的玩家可比理性行事或者只在机械工作的劳动者敬业得多”(10)。新自由主义正努力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劳动方式变成一种游戏,使人在游戏奖励的鞭策中更出色地完成任务,创造更大价值。最后是绩效机制。绩效机制通过将工作绩效等同于人生价值,诱使主体成为竞争性的个体。数字时代“笔记本电脑和智能手机构建了一座移动的劳动营”(11),人们进入了一个仿佛只需一根网线和一台电脑就能创造财富的时代,无限自我生产的错觉盛行不止。“精神政治兜售虚幻的自由感”(12),鼓吹劳动者是自己的企业主,这种自由的错觉使底层工薪阶层争先恐后地投入绩效创造的“追猎活动”,从被动贡献转向主动生产,自发充当资本增殖的人格化工具。

韩炳哲从资本统治方式、社会形态、权力管控机制的变迁,宣布福柯生命政治的“终结”和精神政治的“开启”。这是否吻合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事实?是否是韩炳哲个人的创造性误读?下文将从福柯生命政治学的原初语义和当代转型两条线索展开审视,对韩炳哲的判断依据提出质疑,以澄清福柯生命政治学的思想原貌及精神实质。

二、驳韩炳哲的误判与澄明福柯生命政治的思想实质

秉持作为批判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历史唯物主义精神可以窥见,韩炳哲所谓的福柯生命政治“终结”的论调,存在过度诠释和主观误读的成分。福柯的生命政治并非如韩炳哲批评的那样,仅指向外部人口干预和肉体惩戒,实际上还涵盖隐秘的精神抚控和“自我技术”的权力策略。福柯意义上的生命政治并未“终结”,而是转化为数字技术武装下的数字—生命政治。

(一)福柯生命政治强调权力技术与“自我技术”的统一

韩炳哲指摘“福柯没有意识到,新自由主义统治政权完全将自我技术纳入自己的体系之中;也没有意识到,作为新自由主义自我技术的永恒自我优化,不过是一种有效的统治和剥削方式”(13)。这一批评是否成立,需回归福柯生命政治学的原初语境进行仔细斟酌。福柯虽在总体上是从基于自然属性的人口、肉体来揭示资本主义统治手腕,但并不意味着他完全漠视自我技术和精神关怀。作为一名技术哲学家,福柯极为关注作为治理策略和方法的技术,他曾将技术划分为四种类型:生产技术、符号系统技术、权力技术和自我技术,并直言更关注后两种技术,认为权力技术正向自我技术过渡。自我技术指“个体通过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帮助,进行一系列对他们自身的身体及灵魂、思想、行为、存在方式的操控,以此达成自我的转变”(14)。福柯对自我技术的这番定义,已为自己做了最有力的澄明,他并非如韩炳哲断定的那样,仅停留在权力对身体的规训层面,而是更进一步洞察到权力对精神、思想、心理等感性元素的布控。

福柯1980年在达特茅斯学院所作的报告中,揭示了自我技术与权力技术之间的辩证关联,告诫我们不能仅仅考虑权力技术而忽视自我技术,要深入思考在哪些点位上作用于个体间的权力技术依存于个体的自我技术,同时在哪些点位上自我技术被权力技术吸收。福柯显然注意到了自我技术与权力技术之间的张力,不仅揭示出权力操控肉体的显性层面,也揭示出权力钳制人的精神、力图掌控一切的隐性层面。福柯在晚年对生命政治做了全盘梳理和深刻反思,他坦言:“也许是自己曾经太过强调权力技术和统治技术的重要性,现在的我则对自我和他人的互动、对自我控制的技术、对个人对自我施加影响的方式的历史、对自我技术,越来越感兴趣”(15)。福柯在晚期转向对“权力如何穿透身体进入精神高地”的微观研究,不仅源于他对学术的严谨负责,更源于他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深刻反思。福柯指明传统的“酷刑”越来越被非肉体的惩罚替代,“曾经降临在肉体的死亡应该被代之以深入灵魂、思想、意志和欲求的惩罚”(16)。可见,韩炳哲关于福柯生命政治缺乏“精神关怀”和“自我优化”的判断是一种主观误读,福柯并没有回避自我技术的权力统治术。福柯本人已敏锐觉察到精神控制和自我技术被整个资本主义统治体系吸纳的趋势,个体意志与思想活动被资本权力深度操控。“只不过他对肉体自然属性的过分倾心,使得自我关怀没有主题化”(17),但即便如此,自我技术依然是证明福柯生命政治具有“精神面相”的重要依据。除此之外还需澄明,福柯生命政治并非如韩炳哲妄议的那样仅仅具有压迫性和否定性特征,福柯也十分强调生命政治的生产性和肯定性力量,以及蕴含的规范性的“生命管理”职能,且福柯主要是从积极方面来探究生命政治对富国强民的作用,正源于此,福柯常被认为是以自我呵护伦理学来反对权力技术和统治技术。

(二)福柯生命政治并未“终结”,而是升级为全新的数字—生命政治

数字—生命政治是福柯生命政治的当代变体和最新样态,它依托大数据和智能算法将权力施加于生命之上,实现对生命的隐秘形塑和高效治理。数字化形态的生命政治,在价值旨归上与福柯规训式的生命政治并无二致,都指向通过权力规约生命达到操控整个社会的目的,不同只在于二者凭借的技术形式。数字—生命政治遵循科学理性和数据主义的治理逻辑,这套逻辑可追溯到“贝蒂荣测量法”,这是由法国警察阿方斯·贝蒂荣发明的一种罪犯鉴定法,主张以数据化和档案化方式侦察罪犯,这与当今数字—生命政治遵循的算法逻辑如出一辙。贝蒂荣将流行于生物科学领域的人体测量学和颅相学的知识,运用于对犯人的侦察、识别和追踪,构建了一套囊括人体基本生物信息(如指纹、相貌、身高、体重、肤色等)的档案系统。贝蒂荣宣称这套档案系统可以对犯罪嫌疑人进行精确的生物辨识,通过调取和比对指纹、照片、国籍、户籍等信息,快速捕获罪犯并将其绳之以法。“贝蒂荣测量法”的出现和应用预示了后来数字—生命政治的治理逻辑,即所有生命个体不分族群、性别、身份、等级,皆可被处理为档案化和信息化的存在物。数字技术使一切生命都成为归档的客观对象。正如今天我们每个人所持有的身份证一样,它代表了数字—生命政治统治的典型形式。身份证不为某个人或某些人设计,而是面向所有社会成员,它以图文并茂的形式浓缩个人独一无二的生物标识。“生命治理的自动化与智能化”(18)意味着政治的生命化,权力不再纠结于某个个体或群体,而是直接作用于所有人的生物性生命,通过将人的生命以数据和档案的方式建构起来,实行统一化和标准化治理。数字—生命政治将每个人都变成了“数字人”和“档案人”,数据就是我们的存在方式。“我们的名字或许不会镌刻进我们的血肉,但我们却被数据化的身份所文身,我们往往以档案身份的形式承担我们的人格。”(19)

韩炳哲将福柯的生命政治学静止化、凝固化了,看不到数字—生命政治其实就是福柯生命政治的当代延伸和最新变体,区别只在于福柯生命政治主要依托人口调节和肉身规训,而数字—生命政治凭借数智技术操控人的生命,包括人的精神意志和思想情感等,进而实现数字化的全景式统治。如今,数字技术能够监控个体的一切日常活动,将其生命轨迹转化为数据脚本,输送到云端进行储存、分析、记录和利用。“数字构成了控制的数字语言,数字表示存取信息或是弃绝信息。”(20)人的生命臣服于数字算法,被数字技术无缝凝视和严密操控。更为严峻的是,个人还以“自我量化”的方式主动参与和构建数字—生命政治,直接成为数字—生命政治的驯顺对象,巩固和提升了数字—生命政治统治效能。

韩炳哲对福柯生命政治行将“终结”的判断本身应该再接受判断,韩炳哲不仅歪曲了福柯生命政治学的思想原意,而且未能抓住福柯生命政治的当代转型,以形式的“过时性”消解内容的深邃性,是对福柯生命政治学的武断阉割。值得反思的是,身处非物质劳动时代,福柯生命政治学总体上从人口干预和肉体规训视角言说资本主义统治体系,是否显得阐释力不足?如果是,我们又当如何把握精神政治学与生命政治学之间的辩证张力。

三、韩炳哲精神政治对福柯生命政治的修缮及其限度

韩炳哲对福柯生命政治学的批评应辩证看待。韩炳哲未能揭露福柯生命政治的根本缺陷,只是对其在当下的过时性大写特写,但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对弥补生命政治的“精神不足”具有修缮作用,只是这种修缮因自身的理论局限而具有上限。

(一)韩炳哲对福柯生命政治的修缮以对其家族谱系的批判为前提

为了拆解生命政治学话语范型,韩炳哲最先移除的理论地基是福柯的生命政治,随后他又对基于福柯体系之上的生命政治学谱系一一展开攻讦,试图全面清除它们在功绩社会的话语残余。首先,韩炳哲从赤裸生命的普泛化状态出发,批驳阿甘本的例外状态理论,认为阿甘本的“例外状态”概念已失去解释力。在阿甘本眼中,神圣人是一种“可以被杀死但不能被祭祀”(21)的悖论式存在,具有“属神的和遭罪的”特性,但韩炳哲认为在功绩社会中,神圣人表征的赤裸状态已成为每个人的真实生活写照,不同的是,功绩社会中的神圣人不是绝对可以被杀的对象,而是绝对无法被杀的对象,他们仿佛拥有永远不死的超能力,当今社会的危机也不在于阿甘本所说的例外状态的常态化,而在于例外状态的不可能性,因为“一切都被同者的内在不变性吞占了”(22)。其次,韩炳哲从阶级斗争视角否决哈特、奈格里的解放策略,认为他们预设的对抗帝国的行为主体“诸众”,实际上是缺乏聚集性的“数字居民”。“数字居民”的典型特质就是分散化,缺乏革命意识和政治上共同行动的能力。最后,韩炳哲从“他者的消失”和“同者的大行其道”这一经验现实出发,批评埃斯波西托免疫理论的过时性。埃斯波西托认为共同体即“mumus”的稳固状态离不开免疫机制的筛选、排除功能,免疫机制通过不断区分“资格成员”和“危险成员”,抵御对共同体造成威胁的不正当“他者”,以此维护共同体平稳运行。但在韩炳哲看来,如今的功绩社会尊崇的是肯定性逻辑,埃斯波西托免疫学视域下否定性的“他者”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肯定性的“同者”,同质化的恐怖席卷全球,免疫学话语不再适用于揭示功绩社会的运作规律了。韩炳哲对福柯及诸多生命政治思想家的质疑,为生命政治学从理论上展开“内省”和“自查”提供了批评性意见。

(二)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对修缮福柯生命政治学具有价值

韩炳哲竭力证明生命政治学解释框架的过时性和精神政治学话语体系的正当性,但精神政治学无法彻底取缔生命政治学,充其量仅仅是对生命政治学的一种补充、发展和修复。

其一,韩炳哲将生命政治学置于数字资本主义境遇展开考量,把生命政治提升到精神政治的高度,不再纠结于君主权力、生命权力对个体生命的宰制,而是转向对精神权力的批判,反思数字化时代精神权力的运作逻辑及其感性渗透,极大更新了资本主义权力技术的知识图谱。

其二,弥补了生命政治学对资本主义“精神治理术”关注不够的缺憾,揭示出资本权力勾结数字技术、利用自由辩证法操控个体精神的机理,为洞察精神权力技术与人类精神危机之间的逻辑关联,提供了重要智识来源。在资本数字化时代,福柯生命政治强调的人口干预、身体规训未能完全上升到调节大众精神意志的高度,对精神政治的学理探究不够,导致其话语体系似乎出现某种“精神缺位”,这为韩炳哲对其展开批判性修复提供了契机。

其三,韩炳哲以解构性姿态批评生命政治学,再现当代资本主义权力统治的转型与布展,生动刻画了功绩社会的感性现实与现代人的精神面貌,为激活福柯生命政治学提供了新的问题思考点和理论生长点。“福柯虽然以生命政治学的视角揭示了自由主义及其政治经济学的运行机制,但并没有在直接的批判意义上再加以推进。”(23)韩炳哲在福柯驻足的地方再出发,从精神政治层面洞开了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的新维度。

(三)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对福柯生命政治学的修缮具有限度

尽管韩炳哲对资本主义精神政治作了比较贴合实际的诊断,填补了生命政治的部分“精神盲区”,但他在整体上偏离了福柯生命政治的理论轨道,其对生命政治学的补充发展,受自身理论局限的制约,具有无法避免的缺陷。

首先,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对福柯生命政治学的批判失真。这一点不仅体现在韩炳哲在权力技术等问题上曲解了福柯生命政治学的思想原意,更体现在他没有及时纠偏生命政治学悖离唯物史观的根本错误。福柯生命政治学在一些基本观点上坚持了历史唯物主义,但在后来的发展中越来越偏离唯物史观,进而构成对马克思主义的部分性承认和整体性悖离。例如,在关于新的革命主体如何生成的问题上,福柯“缺乏‘资本’维度并拒斥阶级分析”(24),主张一种退回到远古时期的回撤式行动路线,这显然是违抗人类社会发展规律和亵渎历史辩证法的低级表现,而韩炳哲并未对此等根本局限展开批判分析,反倒纠结于一些现象学层面的细节指摘。

其次,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具有不彻底性和理论依赖性。这体现在韩炳哲在大肆批评生命政治学时,又存在对其方法、范畴的升级改用和隐性继承。无论是韩炳哲对精神权力运作机制的剖析还是对功绩主体生存境况的揭示,都暴露出生命政治学方法论的痕迹,但韩炳哲对此缺乏深刻的理论自觉和自我反省,依然禁锢在生命政治学的话语模型中沿用生命政治学的方法,并借此反诘生命政治学,使得精神政治学本身缺乏清晰的理论定位和应有的阐释力度。

最后,韩炳哲精神政治学缺乏马克思唯物史观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思想深度。这使得他对生命政治学批判的科学力度大大削弱。韩炳哲虽从精神哲学高度对当代资本主义系列新变化做了新的阐释,但仅仅是基于人本主义价值层面的现象描述,缺乏深入历史和现实本质的剖析。譬如,韩炳哲曾试图以“展示价值论”取代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认为一个事物的价值大小取决于“被展示出来并得到关注”(25)的程度,收获的关注越多价值也就越大。韩炳哲抛却凝结在商品中的抽象劳动,将外在的关注度视作价值的源泉,显然是不科学和肤浅的做法。这源于韩炳哲缺乏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价值”概念,不理解商品的价值量由生产该商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错把表象当成本质。这必然导致韩炳哲无法认清功绩社会主要矛盾的根源,难以找到变革现实、寻求解放的主体力量,只能求助于“爱与苦修”等传统伦理性质的抵抗策略。类似的失误不止于此,还体现在对马克思剥削理论的颠倒和对无产阶级革命理论的否弃等方面。

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在确定的意义上弥补了生命政治学的部分理论缺口,但他对福柯生命政治学及家族谱系的批判不仅失真,而且游离了问题的要害,未能切中生命政治学悖离唯物史观的根本缺陷。作为生命政治学在数字时代的“精神”翻版,精神政治学同样存在失误,无法为人类实现真正解放提供科学理论指引和实践指导,而这亦证明唯物史观和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依然是我们须臾不能否弃的科学真理和实践路标。只有回到马克思,“才能对当下数字时代物象化、虚拟幻化的生存格律作出科学判断和有力应对。”(26)

可见,韩炳哲对精神权力运作机制及福柯生命政治学前途命运的审视,具有一定问题意识和敏锐时代直觉,表露他试图为精神政治学争夺理论制高点的努力。但回归生命政治学的原初语境可以发现,韩炳哲对福柯生命政治行将“终结”的判断是一种充斥着知识自负和理论狂妄的创造性误读。生命政治的权力策略在当代依然有效,精神政治的在场并未取缔生命政治,只是对生命政治向精神层面的延伸和推进。精神政治学在致思理路上将生命政治“精神化”,精神政治是生命政治的题中之义,二者共同指向资本主义权力统治体系和增殖计划。

注释:

(1) 蓝江:《智能时代的数字—生命政治》,《江海学刊》2020年第1期。

(2) 孟飞、冯明宇:《从规训社会到功绩社会——韩炳哲对生命政治学话语范型的改写及其理论失误》,《世界哲学》2023年第1期。

(3)(6) [德]韩炳哲:《在群中:数字媒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学》,程巍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111、108页。

(4) [法]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34页。

(5)(8)(9)(10)(13)(15) [德]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玉红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29-30、37-38、19、67、37、36-37页。

(7)(11)(25) [德]韩炳哲:《倦怠社会》,王一力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16、94、102页。

(12) 苏立君:《“精神政治”与“自我技术”——韩炳哲对晚期福柯的创造性误读》,《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

(14) [法]米歇尔·福柯:《自我技术:福柯文选Ⅲ》,汪民安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4页。

(16) [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7页。

(17) 孙亮:《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语境中的“精神政治学”》,《求索》2020年第4期。

(18) 吴冠军:《健康码、数字人与余数生命——技术政治学与生命政治学的反思》,《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9期。

(19) Colin Koopman, How We Became Our Data: A Genealogy of the Informational Pers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9, p.30.

(20) [法]吉尔·德勒兹:《哲学与权力的谈判》,刘汉全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197页。

(21) [意]吉奥乔·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权力与赤裸生命》,吴冠军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第118页。

(22) [德]韩炳哲:《暴力拓扑学》,安尼、马琰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92页。

(23) 林青:《“社会自然性”的规范性效应与政治经济学批判——兼论历史唯物主义与生命政治学的关系》,《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1年第5期。

(24) 莫伟民:《从“解剖政治”到“生命政治”:福柯政治哲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78页。

(26) 吴大娟:《数字技术、精神政治与权力治理的辩证法——韩炳哲数字精神政治思想管窥》,《北京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2期。

作者简介:吴大娟,南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天津,300350。

(责任编辑 木 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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