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延安新华广播创建于1940年,先后开创了中文、日文及英文广播。日、英两种外文广播分别创建于抗战时期的战略相持及反攻两个阶段。日文广播以口语的方式,运用心理瓦解战的策略,对侵华日军进行反战及中共宽待俘虏等政策的宣传,在增强日军厌战、反战心理方面取得了成效。英文广播以文字的方式,运用舆论宣传战的策略,向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宣传中共抗战策略及其根据地的真实情况,并揭露国民党政府的专制独裁统治,在使美国高层增进对中共的了解进而改变对其印象、争取与美国进行合作方面产生了重要影响。尽管设备简陋,条件艰苦,但延安新华外文广播作为中共对外工作的一个重要窗口和平台,发挥了重要的政治宣传作用。
关键词:延安新华广播;日文广播;英文广播; 政治宣传
基金项目:江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英国对中国早期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认知与决策研究(1921—1927)”(24DJ19);江西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中共党费征收机制及其演变(1921—1945)”(LS21201)
中图分类号:D231/G22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08-0099-08
拉斯韦尔将政治宣传定义为“由政治象征所构成的对舆论的操纵和控制”,即在宣传战领域,对立双方都可以在政治上宣传己方政治立场的正义性、政治制度的合理性以及军事进攻的合理性。(1)一般而言,政治宣传往往指一定的阶级、政党或社会集团为达到其特定的政治目的及利益而进行的思想、理论的宣传工作。广播作为一种现代电子媒介,与报纸、刊物、书籍等传播媒介不同,在19世纪末诞生后,就凸显出它在宣传方面的优势。虽远晚于报纸,但其传播速度快,覆盖面广,不受文化程度等优于纸质媒体的优势迅速发展壮大。第二次世界大战不同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显著特点之一,就是利用无线电广播对垒,开展所谓“广播战”(2),进行战时的政治宣传。战时的宣传不仅是外交的辅助,也是军事行动的一部分。陈文干在其《抗战军事与新闻动员》中,就将新闻宣传视为“最有力的武器”,认为其对敌人的损害“远甚十万雄兵”。(3)延安新华广播电台,作为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创建的第一座广播电台,成为了中共在抗战时期进行政治宣传的重要武器。抗战期间,中共不仅创建了中文广播,还开创了日、英两种外文广播。中共运用外文广播进行了有力的政治宣传,将中共的抗战政策及主张传播至各地。
目前,学界对抗战时期延安新华广播的研究,或从新闻传播学的角度进行考察(4),或从历史学的视角进行探讨,且对延安新华中文广播关注较多,外文广播方面更多的是关注英文广播,日文广播讨论较少。(5)总体而言,学界对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领导建立的外文广播还较少系统性论述。事实上,延安日、英文广播,作为中共在抗战时期首次创建的外文广播,为中共的抗战宣传工作作出了贡献,并取得了良好的宣传效果。本文试图运用中外文献资料,对延安外文广播进行相关研究,希冀既完善相关叙事细节,又能从日文、英文广播的播发与收听两方面进行比对考察,进而以国际广播为切入点,从宣传战的角度探讨延安外文广播及中共对外宣传工作。
一、延安新华外文广播的创建
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后,国共两党关系逐渐变得紧张。中国共产党需要突破国民政府的新闻封锁、采取一种为更多人运用的新媒体方式。广播因其空间限制小、传播速度快的独特优势,成为中共宣传手段的新选择。
1940年,延安新华广播电台的筹建工作基本完成。同年12月30日,延安新华广播第一次试验播音,其呼号为XNCR。这标志着中国共产党领导广播事业的开始。电台建成后,中共不仅着手中文广播的开播工作,还在此基础上,开创了日、英两种外文广播。
(一)日文广播
1940年3月,野坂参三随周恩来从苏联到延安,并提议在延安新华广播电台开办日语口语广播。中共中央十分重视他的建议,并决定由王稼祥领导筹办日语广播工作,具体由八路军总政治部敌工部负责。延安新华广播电台于1941年12月3日首次进行了日语广播。参加日语广播的日本人士还有森健、高山(川田好长),播音员是已经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日本女青年原清志(后期由森健接替)。中国方面担任翻译编撰工作的有刘愚、王文庶,之后由张纪明接替了刘愚、王文庶的工作。(6)
日语广播的对象以侵华日军为主。当时广播设备十分简陋,广播时间为每周五一次,每次30分钟。日语广播的稿件共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有关在华日本人反战活动方面的稿件,统一由在华日本反战同盟编写;另一部分是新闻和评论,包括国际、国内新闻,统一由中国工作人员编写。稿源为新华社电讯、延安《解放日报》、《参考消息》等。(7)日语广播稿由野坂参三负责审定,有时由其进行口述。为了使对日宣传有的放矢,野坂参三非常注重研究宣传对象。野坂参三搜集大量资料,并对国民党地区的报纸杂志展开深入研究;收听日本广播,特别注意研究日本大本营的战报,分析敌情动态,以便日语广播更好地为中国的抗战服务。野坂参三强调新闻稿件要简短,只讲事实,不加评论。如果夹叙夹议,就给人不客观的印象。他还指出,评论、述评要和新闻分开,不要混为一谈。(8)由此,日文广播工作者在写评论或述评时,则会注意不讲或少讲某一次战斗的胜利有多大意义,而是会考虑日军的心理。日语广播会具体说明在一次战斗中打死了多少日本兵,以激发、鼓励日军的思乡、厌战情绪。此外,不会将对内报道原封不动地拿来对日军进行广播。
在播音方面,延安日文广播注意到了要在语言、播报风格上贴近日本听众。日语广播播音员原清志的播音自然、流畅,声音清脆、柔和,就像与听众的日常谈话,而且在播音的话语间表达了普通日本人民渴望和平与正义的强烈愿望。这样更容易引起侵华日军的共鸣及认同感。
创建于抗战相持阶段的延安日语口语广播,正是为了配合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斗争而创建。尽管当时的日语广播声音还不够强大,但其影响却是比较明显的。延安日语广播被日本方面发现后,日本方面用大功率设备进行干扰,但延安方面仍坚持广播。直到1943年3月,由于当时设备简陋,发射功率小,机器又经常出故障,所以一直时播时停,最终不得不停止播音。直到1949年6月,北平新华广播电台恢复了日语广播。
(二)英文广播
延安新华广播电台暂停播放后,新华社的广播宣传工作并未停止。延安英文广播正是由新华社进行播发。与延安日语口语广播不同的是,英文广播是以文字的形式对外发送。延安英文广播是在英国友人林迈可的帮助下架设完成的。在林迈可的指导下,工作人员经过多次研究和试验,进行发报设备改装和天线架设等工作。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定向美国旧金山的天线被架设起来。(9)1944年8月8日,新华社英文文字广播进行试播,8月15日,即面向世界“发出声音”。
自此,延安建成了可以将信号发射到美国旧金山和印度等地的国际电台。这是中国共产党第一次通过无线电通信技术传输手段对国外定向播发新闻。林迈可在写给父亲林赛的家信中就提到,经过他的努力,美国旧金山可以接收发自延安的广播信号。延安广播的播发时间为格林威治时间11:30,以7500千周的频率定向对旧金山发送,并于格林威治时间1:00以11320千周的频率不定向发送。当时的美国,正有一批专门人员在旧金山负责监听世界各地的无线电信号。(10)延安美军观察组也反映,通过定向天线发出的新闻,在美国西部可以收到,并在报纸、刊物上登载。(11)
在延安英文广播创办之前,新华社已有一定的创办英文刊物的基础。1940年10月,中共中央创办了外文刊物《中国通讯》(Report from China)。这是新华社历史上早期出版的一份外文刊物,为英文文字广播稿的撰写及采编,提供了一定的借鉴经验。新华社英文广播部的主任由当时的副社长吴文焘兼任,重要稿件则送新华社社长博古亲自审定,两位编辑分别是沈建图和陈庶。英文广播部的编辑前往英文广播部翻看《解放日报》,将其认为适合对外播发的新闻进行编译。1944年底,林迈可被聘为英文广播部顾问,负责英文改稿。英文广播稿由此变得更为专业。在英文广播创建初期,每天广播2次,每次时长1.5至2小时,共合计打字纸58页,约相当于中文1800—3000字左右。
延安新华广播的播出很快引起了国民党的注意。当时,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下令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指定专员收听,逐日具报”延安新华广播电台的内容,并布置河南广播电台“就近干扰”延安电台的广播。(12)国民政府在武汉沦陷之前,就已开始在重庆筹建国际广播电台。1939年2月,国民政府国际广播电台播出了第一期外语节目,主要面向北美洲、欧洲、苏联、南亚和澳大利亚,并用多种语言进行播放。(13)由此可见,延安日、英两种外文广播处于与国民党领导的国际广播电台的竞争状态中。
中共领导创建的国际广播电台虽起步较国民党更晚,但中共领导的延安外文广播仍逐渐建立了现代化、制度化的宣传体系,并将宣传对象关注的焦点及时播出,在抗战时期取得了较好的政治宣传效果。
二、延安日文广播的宣传及其成效
在战争时期,交战国双方除了进行军事进攻外,宣传很有可能成为直接瓦解敌人斗志的武器。(14)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对德国进行军事打击的同时,也展开了瓦解敌军的宣传工作,英法联军还未攻入德国境内,德军就已人心涣散,提前缴械投降。一战期间英国的政治宣传为中国抗战的政治宣传工作提供了经验。战时对敌宣传在瓦解敌军心理、加快战争进程上有重要的战略意义。在中国抗日战争的战场上,中日双方除进行直接的军事对抗外,也通过广播这一媒介展开了一场政治宣传战。
日军对无线电广播极为重视,并认识到广播的巨大作用。其认为:“现代战争,在某种意义上,亦可称为‘思想宣传之战’”。(15)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后,即开始利用广播实施文化侵略和思想奴役,大力进行“东亚圣战”“建立东亚新秩序”的欺骗宣传,并逐步建立起日语和汉语双语播放模式。全面抗战爆发之后,广播成为日本在战争时期最尖锐的思想武器。日方认为“把新闻当作炮弹,把电波当作大炮,在投下的瞬间,会扩散到世界各个角落并且爆发”(16)。到了1943年,日本宣传部加强了对日伪广播的统治,日伪各地自办广播节目取消,汉语广播的新闻也只能转播新京“中央放送局”统一编播的节目,并随时被中断而转播东京“中央放送局”的节目。据统计,在抗战期间,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境内先后建立的广播电台大约有62座,其中东北27座、华北16座、华东华南13座、港台6座(17)。
中共在对日军进行军事打击的同时,也十分重视对敌军的瓦解工作。朱德指出:“如果不注意最大限度地运用自己的政治武器,想单纯地拿刀矛对抗敌人的飞机、坦克,没有不被消灭的。”(18)他还强调,中国人民的抗战主要是政治战,就是宣传和瓦解敌军,促进日本人民和士兵起来实行“革命的败北主义”。(19)广播作为政治宣传的重要武器,如何使其为战争服务,是中共亟须解决的问题。
1941年,中共创建的延安日语广播,就是为了配合中国共产党进行抗日斗争,打破敌人的政治封锁,宣传中共的政策和主张,鼓舞抗日军民、瓦解敌军而开办的。
中共运用延安日语广播播出的内容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报道战争情况进行反战宣传。太平洋战争及日本在中国的战争是日军最为关心的议题。延安日文广播针对性地报道太平洋战争战况及八路军反扫荡的情况,运用国际反法西斯及国内抗战境况对日军心理展开攻势,以达到反战宣传的目的。《中央军委关于向日本军民进行反战宣传的指示》中要求抓住太平洋战争爆发的时机,“用在华日本爱国者或反战同盟或其他各种名义,向日本国内人民,在华日人和日本士兵展开一个大规模的反战宣传”。(20)
其二,宣传日军反战同盟的活动。在延安日语广播的宣传中,就包括对日军反战同盟活动的宣传。日语广播播音员原志清回忆道:播出的节目内容包括日军反战同盟活动等(21),主要是说明日本侵略中国是非正义的,号召日军起来反战。野坂参三作为延安日语广播的创建者及日军反战同盟的组织领导者,在反战宣传中起到了重要的领导作用。日军步兵中的某前少尉讲到:“自从领导者野坂参三抵达延安,一种新的生活就已经注入到我们的反战运动当中。”“野坂参三给予了我们未来的希望,并为我们提供了实现目标的行动指南。”(22)
其三,宣传中共优待俘虏的政策。日本军部对其军官士兵进行军国主义教育,灌输所谓的日本武士道精神,宣称自杀是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武器。(23)而对于其发动的侵华战争,则宣称是:“为了国家”“为了东亚和平”“为了大东亚共同繁荣”而战。(24)在“忠君”和“荣誉”的思想的灌输下,大量的民众沉浸于战争的“英勇”和“光荣”之中,并认为为国“牺牲”是无上光荣的。日本领导人担心中国共产党的心理战,他们正拼命地试图说服人民,将战争士气推到极限,宣称失败意味着死亡或奴隶制。(25)日本的普通士兵也深受这种思想的洗礼。在日本士兵看来,作为战俘回到日本,将给家庭带去极大的耻辱。一位战俘阐述了他的想法:“我不希望死去,我想返回家乡。但我知道,日本在中国的行动是如此恶劣,以至于如果我被抓捕,中国人肯定会杀害或折磨我。”(26)
中国共产党军队政治工作的三大原则之一即宽待俘虏。(27) 但因言语不通,日军对于中共俘虏政策不理解的仍占多数,日本军部夸大事实的宣传则增加了军队的恐怖心理。(28)在这种情况下,中共通过日语广播的宣传,有助于日军了解中共优待、宽待俘虏的政策,并让他们认识到即使战败被俘,他们不仅能够存活下去,战争结束后,还有返回日本与家人团聚的可能。广播能够深入日本士兵的耳朵,让日本普通士兵明白,军事上的失败意味着释放过重的负担及未来获得和平生活的机会。(29)
延安日文广播建立之际,正值日军在解放区开展“治安强化运动”,并进行野蛮的“扫荡”和“清乡”暴行之时。这令解放区民众饱受摧残,极大地打击了民众战斗的积极性。这时期的日文广播,针对性且策略性的宣传,对日军进行了有效的心理瓦解战。这种成效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日军厌战情绪的增强。延安台的日语广播开播不久就在日军中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据在延安时期曾担任专门教育被俘日军的工农学校校长赵安博回忆:“当时被俘日军中有不少人听,他们有收音机。有的士兵听了之后反正过来。”他还讲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的士兵情绪低落,集体投降八路军的人不少,广播在其中起到了相应的作用。(30)战时宣传足以攻击整个军队的根基,造成其脱离根基的危险。最重要的是,削弱在艰苦与残酷的战争中支撑着远离家乡的军队的精神支柱。(31)中共播出的日文广播正是利用日本士兵的思乡心理和对战争延长的苦恼与厌恶情绪,消解其作战精神。
另一方面,赢得了日军战俘的支持与帮助。日语广播对于日军反战同盟的宣传,取得了实质上的效果。日语广播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日军战俘的政治思想观念。为了探究日军战俘的心理,中共曾在延安与12位战俘举行了一次圆桌讨论会,参加会议的大部分战俘是在一年前或更早时被抓获的,他们现在转变为反军国主义者,部分人还在八路军中担任前线宣传工作。(32)
1942至1943年是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战争中最为艰苦的时期,解放区在日军的“三光”政策中遭受抗战以来最惨重的损失。中国共产党立足于广播浅易又极具感染性的特性进行宣传,进而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通过消除或者转移敌人对一个交战国的仇恨,宣传很有可能成为直接瓦解敌人斗志的武器。(33)抗战期间的延安日语广播虽然播出的时间较短,但它作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最早的一种外语广播,注重对敌情及作战日军心理的研究,这对于扭转中共在势力相对较弱的时候的形势,发挥了较大的作用。在战争条件下,日本士兵处于一种特殊的社会心理环境之中,而巧妙地运用情感心理瓦解战,对己可励兵固阵,对敌可瓦解士气。它可以影响对方的情感,造成敌人心理上的混乱,使其产生各种消极的情感体验,从而达到削弱对方士气,动摇对方意志等心理瓦解战的目的。(34)这也加速了日军投降的步伐,有助于抗日战争取得最后的胜利。
三、延安英文广播的宣传及其影响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远东乃至中国战场逐渐成为美国重要的反法西斯战场,这对于中国的抗日战争产生了深远影响。此战争的爆发彻底改变了英美未真正重视中国战场应有地位的不利局面。国民政府的表现令美国非常失望。美国驻华使馆外交官谢伟思认为,在国民党统治下的中国,反对共产主义已越来越成为首要任务。国民党不仅对范围扩大的“共产主义”的东西进行严厉镇压,而且已有舍弃政府的民主外壳的迹象。(35)他还指出,美国不应忽视共产党军队对于战争积极的军事价值,不应忽视共产党的存在而片面支持国民党。美国政府须在中国战场上寻找一个能有足够军事潜力,进而与日军进行抗衡的同盟。美国不得不正视中国共产党。
世界反法西斯统一战线最终确立后,中国共产党也积极争取美国对中共的了解与支持,并寻求与美国进行合作。为此,中共加快了对美宣传的步伐。到1944年1月,抗日战争已进入战略反攻阶段。毛泽东指出:“单只自己的力量还是不够的,还须依靠国际力量和敌国内部变化的援助,否则是不能胜利的,因此加重了中国的国际宣传和外交工作的任务。”(36)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不断取得胜利的形势下,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和敌后抗日民主根据地逐渐壮大,一些地区开始对日伪军展开局部反攻。为了更好地向国外介绍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八路军、新四军的抗战事迹和根据地的真实情况以及揭露、批评国民党当局的倒行逆施,促进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全面胜利,中共中央指示新华社创建了对外英文文字广播,以扩大对外宣传的路径。延安英文广播,作为中共对外宣传的桥梁,在抗战后期的政治宣传中发挥了作用,并产生了重要影响。
新华社英文文字电讯一经播发便引起了西方的注意。1944年8月29日,美国联邦通讯委员会外国广播情报服务处(Foreign Broadcast Intelligence Service)(以下称“外国广播情报服务处”)在旧金山监听到了新华社英文文字广播即将正式开播的声明,并在此后的系列报告中连续记录了新华社9月1日起的多次英文广播。(37)在这之前,美国官方关于中国的信息源是日本同盟通讯社。自从接收到新华社英文电讯后,美国高层领导对中国华北战争图景便有了急剧改观。他们在收听到来自中国延安的新信号后,将其中的重要内容编辑成册,分发给华盛顿的高层官员们。(38)在重庆,延安英文广播受到驻渝美国战时情报官员的监听,驻渝美国记者也曾于1944年9月6日收到通知,“内称延安电台于9月1日起每日两次播送新华社英文节目,欢迎收听并作报道”。延安英文广播也引起了国民党的警觉,国民党中央党部拟定的对中共所应采取的对策总检讨稿中有谈到中共自认其国际宣传最为成功,本年且新增对外广播等词题,其认为广播是中国共产党又一宣传有力的国际宣传工具。(39)
从外国广播情报服务处接收的延安英文广播的情况来看,广播的内容主要可分为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介绍中国共产党的抗战事迹。美国远东电台报告指出:延安广播电台的职业生涯始于描述中国共产党控制地区取得的成就以及日军在占领区力量的削弱。(40)最初的三个星期,外国广播情报服务处收听到的延安英文广播,都是关于华北和华中共产党统治地区各种成功的报道。(41)例如,1944年9月1日至10月22日的延安英文广播电台报道了“夏季攻势”在山东、山西—察哈尔—河北、江苏、湖北—河南—安徽各区域所取得的成就。延安英文广播还报道了中共游击队在分散的地区采取了成功的游击行动。例如,在山东沿海地区,共产党海军游击队一直活跃。共产党人声称与人民志愿军一共俘获了20艘日本船、14个日本和22个朝鲜船员,并解放了200名中国船员。杭州湾定海岛的游击队袭击了日本的舰队基地。(42)还指出了57万共产主义的军队及220万人民志愿军正反对76.4%的日伪军。这些中国抵抗力量袭击了日军占领的45个大城市中的38个,现在他们完全控制了700公里的海岸线。(43)此外,延安英文广播台指出在江苏北部,日本已经撤离了许多优势兵力。其驻军比以前更加集中,日军不敢出兵抢劫或清理战役,而是派伪军为他们办事。(44)
其次,报道中共根据地发展的真实情况。英文广播将共产党控制区与国统区进行直接或间接的比较,积极报道中共在敌后根据地实行政治、经济上的民主及文化教育的发展。例如英文广播指出,政治上,在山东解放区新的县政府中“实行民主”;经济上,在延安征收更低的税,数倍低于国统区。(45)在山东,一个大型工业展览会甚至在日本的压迫下也显示出经济的发展,其租金减少了(46);在士兵的帮助下,在河北南部地区进行农作物复垦。河北解放区的雇佣关系也得到了改善。(47)文化教育上,江苏教育在数量及质量上都得到了发展,还宣布对50万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和200万人民志愿者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培训,以期为“即将到来的盟军反攻”做准备。(48)
再次,抨击国民党当局的专制独裁。延安电台对重庆政府的攻击,在1944年11月的第一个星期达到了顶峰,而在周恩来访问重庆时停止了。随着年底的临近,又出现了另一个高潮。(49)广播内容包括揭露国民党军队军事上的失败,指责国民党军队“被动作战”;揭穿蒋介石扮演的“欺骗角色”,指责“国民党当局可能毁于其一党专政和个人独裁”等。(50)延安英文广播电台声称这种指控不仅来自延安,还举出中国国内大范围的对国民政府的怨恨、反对国民政府实行“反动政策”的例子。延安英文广播电台指出所有中国人民及其盟友都要求废除国民党寡头统治并改组高级司令部。为此,延安广播电台建议立即召集“紧急国民议会”,以废除一党专政并成立一个联合政府。该委员会将代表所有抗日党派及组织。(51)此外,延安英文广播电台甚至引用了诽谤重庆的日本消息来源:东京《世界周刊》上的一篇文章,标题为“重庆政府的存在对日本有利吗?”这位日本作者认为:“如果没有重庆政府,那么我们应该到处被共产主义抗日力量所包围,这样会给我们带来无尽的麻烦并对此无能为力。”(52)
综上可知,延安英文广播电台发送的内容包括中共抗战军事上的成就,其根据地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的发展以及对国民党专制独裁的抨击。其中,对军事及政治内容的播送尤为突出。
值得注意的是,1944年7月和8月,美国驻华使馆、驻华美军司令部组织了一个美军观察小组,分两批先后抵达延安。中国共产党认识到,美军观察组工作的成功,“会使美军统帅部对于中国共产党始终坚持团结抗战、实行民主的政策,和共产党领导下的敌后抗战力量,获得真实的了解,并据以决定正确的政策”(53)。而美军观察组的目的正是对中国共产党的军事潜力及政治民主进行考量。驻延安观察组成员直接将中国共产党根据地政权发展的状况汇报给美国国务卿。(54)美国驻华使馆二秘戴维斯对中国实行的若干政策表示赞赏与肯定,他指出中国共产党“为政诚实清廉,已经实行了普遍选举;个人的经济自由相对而言未受限制,这一政权看来得到群众的大力支持,与其说它是共产主义的政权不如说它是农业民主的政权更为准确”。(55)可以说,美军观察组对中共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程子华在发给叶剑英的电报中写道,美军观察组过去不了解中国共产党的民主政治,但到延安参观之后则表示,对于共产主义虽有不同意见,但对中国共产党实施的民主政治则非常同意且赞美。并指出,虽不是完全人民自己管理,但却是真正为了人民。(56)
美军观察组的报告,一方面为延安英文广播播发的内容及其目标提供了有力的佐证,为中国共产党树立了战时良好的国际形象;另一方面,其实地观察与英文广播的宣传,对美国高层的决策有着重大影响。罗斯福在回给毛泽东的电报中写道: “为着击败日本侵略者,愿意和中国一切抗日力量作强有力的合作。”(57)
延安英文广播将美国关注的焦点播出,也表明此时的中国共产党积极地寻求与美国的联系,以取得美国的支持进而展开合作。在1944年8月18日,中共中央就专门发出《关于外交工作的指示》,此文件不仅指出中美关系的重要性,强调要扩大中美合作的范围。还指出这种合作不只是战时的军事合作,还可以延续到战后,进行更广泛的政治性的合作。文件进一步提到:“国际统一战线的中心内容,是共同抗日与民主合作,这不仅在抗战中有此需要,即在战后也有此可能。就国家言,苏美英与中国关系最大,而在目前美英与中国共同抗日,尤以美为最密。”(58)可见,中国共产党对与美国进行战时及战后的合作颇怀希望。
延安英文广播的创建已是抗战后期,中国共产党对政治局势具有清晰的把握。一方面,中共运用延安英文广播这一媒介进行政治宣传,是中共积极开展国际统一战线的体现之一。英文广播报道中共抗战的成绩,既能展现中共的军事潜力,又是希望与美国进行军事上的通力合作,以获取美国援华的作战物资,争取抗战乃至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最后胜利。另一方面,中共具有强烈的与国民党进行政治竞争的意识。中共充分认识到两党的竞争不仅体现在战时还将持续到战后。延安英文广播大篇幅报道了国民党的专制独裁及中国共产党敌后根据地的政治民主建设也体现了这一点。中国共产党不仅努力争取国际力量牵制国民党的反共活动,还试图在反对国民党专制统治、争取民主的斗争中借助于国际压力。此外,“敌后根据地的建设,绝不只是抗日的问题,也不单纯是一个武装斗争的问题”, “它既是对一个旧社会的改造,又是对一个新社会的开创,具有建设新民主主义新中国雏形这样一个广泛而深刻的性质。”(59)中国共产党敌后根据地的建政、施政举措,在实践中取得了极大的发展,为未来的革命斗争奠定了坚实可靠的基础。
国共之间的冲突虽早已显露,但因面对日本侵略的外部环境,国共两党斗而不破,关系发展虽起伏波折,但两党始终维持着合作大局。(60)而抗战结束后,因关系到美国在华的切身利益,国共两党的政治走向如何成为美国政府十分关注的问题。中共希望通过对比使得美国方面能够认识到国共两党的差异,转而对中共有更多的支持,但事与愿违。
全面抗战后期,国共两党都在为抗战胜利及战后政治筹谋。延安英文广播在一定程度上将中共抗战及建政的主张传达给了美国,力求争取美国对中共抗战的支援及战后政治上的支持,进而达到双方在军事、政治等方面的合作。但是,中国共产党与美国亲密关系的基础是共同反击日本,一旦战场形势好转,美国则采取实用主义立场不再需要中共的配合,这一原本脆弱的基础也就不复存在。(61)抗战后期,中共与美国虽有交集且一度出现合作的趋势,但美国对华政策最终还是由援蒋转变为扶蒋。而这种形势并非英文广播这一宣传媒介所能扭转。
四、结语
广播作为一种新生媒体,以其传播速度快、传播范围广,具有快速冲击力、亲和力和煽动力,且伴随收听等平面媒介无法比拟的特点,成为二战中各国广泛利用的宣传工具。战争中的广播被赋予了特殊的宣传作用。在抗战艰难的条件下,中共在其根据地中心延安开创了对外广播,发挥了重要的职能。
抗战时期延安外文广播电台的开播,一定程度上扮演着中共政治宣传代言人的角色,并承担了向国内外传播中共抗战建政的声音,引导战时国内外社会舆论的重任。中共根据广播播发的客观条件及抗战所处的不同阶段开创日、英两种外文广播。在抗战相持阶段,中共运用延安日文广播对日军进行反战宣传,对其进行心理层面上的瓦解。在战争中,军事打击与心理瓦解战是互为表里、互为条件的。只有心理瓦解战与军事打击的有机结合,才能优势互补,成倍增加效力。(62)延安日文广播的宣传,令日军厌战情绪增强,部分日军战俘甚至加入反战同盟帮助八路军进行反战宣传。其运用的心理瓦解战,无疑能够推动日军军事上的失败及中国抗日战争的最终胜利。在抗战反攻阶段,中共则运用延安英文广播进行舆论宣传战,力争以美国为首的同盟国对中国抗战的支持与援助,以扩大国际抗日乃至世界反法西斯统一战线。同时,中共积极争取以美国为首的国际力量牵制国民党的反共活动,力图在反对国民党专制统治、争取民主的斗争中借助于国际压力。中共不仅有抗战到底的坚定性,还有在战时为战后政治前途命运做准备的深谋远虑。延安日、英文广播,其宣传方式的侧重点不同,宣传目的也因宣传对象的不同而有所差异。但作为中国共产党开创的国际广播电台,日、英文广播都成为了抗战时期传播党的抗战政策及其主张的重要手段,并发挥了重要的宣传作用,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此外,延安新华广播电台的日、英文广播,都得到了国际友人的帮助与支持,或帮忙创建外文广播台,或参与审稿播稿,由此提高了外文广播的质量及效果。这些国际友人坚定地站在反侵略的视角上,通过广播传递反战和平之声,体现出崇高的国际主义精神,进而增加了国际社会对中国的了解与支持。由此,也扩大了国际抗日统一战线,为中国抗日战争的最终胜利作出了重要贡献。
在抗战的背景下,延安外文广播的播放条件不成熟,传播范围有限,还具有较大的局限性。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外文广播的播放条件才不断完善。但是,延安外文广播电台的播音,为后来广播电台的恢复和宣传活动的进行准备了必要的条件,并从实践中培训了人民广播的第一批编播、技术人员,奠定了人民广播事业的基础。延安新华广播电台的创建及宣传实践,对新时代中国传媒事业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在以信息为核心技术及明显特征的信息化战争条件下,广播舆论战必须紧密结合现代战争特点进行多方面的创新,争取实现广播的全球覆盖,将中国的声音传播至世界各地。
注释:
(1)(16) 彭芳群:《政治传播视角下的解放区广播研究》,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6、24页。
(2)(8)(15)(21)(30) 赵玉明、艾红红主编:《中国抗战广播史料选编》,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17年版,第35、325、35、327、329页。
(3) 陈文干:《抗战军事与新闻动员》,中山文化教育馆1938年版,第2页。
(4) 参见王平:《延安广播:新媒体与政治》,山东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主要呈现延安广播电台制度化的过程;郑萍:《延安新华广播电台对新时期广播事业创新发展的启示》,《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王莹:《抗战时期的延安新华广播电台》,《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15年第5期。
(5) 关于中文广播的研究,参见侯风云、殷昭鲁:《民主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的广播宣传述论》,《兰台世界》2015年第9期,阐述了中共以广播为媒介进行宣传,取得了积极的效果;李可:《红色声波与话语优势:全面抗战时期的中共广播宣传》,《河北学刊》2020年第4期,阐述了中共广播的宣传为抗战胜利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其中主要以中文广播为讨论对象,对中共在抗战时期开创的日、英文广播虽稍有提及,但并未展开具体论述。关于英文广播的研究,参见万京华:《红色电波,让世界听到延安的声音——新华社对外英文广播创建始末》,《对外大传播》2006年第5期,对于英文广播的创建始末进行了梳理;梁德学、马凌:《中国共产党对外英语广播的早期实践及成效——兼谈对美“广播外交”(1944—1949)》,《新闻与传播研究》2023年第5期,论述了1944—1949年中国共产党对外英语文字及口语广播的实践及其成效,指出这一阶段的英语广播是中共开展对美“外交”的特殊且有效的手段。
(6) 赵玉明编选:《中国现代广播史料选编》,汕头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88页。
(7) 胡耀亭、陈敏毅主编:《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发展史(1941—2000)》第1卷,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1年版,第3—4页。
(9)(11) 《新华通讯社史》编写组编:《新华通讯社史》第1卷,新华出版社2010年版,第238、203页。
(10) 覃仕勇:《隐忍与抗争:抗战中的北平文化界》,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5年版,第106页。
(12) 陈卫平主编:《中外广播电视简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03页。
(13) 魏舒歌:《战场之外:租界英文报刊与中国的国际宣传(1928—1941)》,魏舒歌、李松蕾、龙伟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第365页。
(14) [美]哈罗德·D·拉斯韦尔:《世界大战中的宣传技巧》,张洁、田青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1页。
(17) 哈艳秋:《中国新闻传播史研究》,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5年版,第58页。
(18)(19) 《朱德选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0、43页。
(20) 中共中央宣传部办公厅、中央档案馆编研部编:《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1937—1949)》,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294页。
(22)(23)(24)(25)(26)(29)(32) 吕彤邻主编、[美]埃文泰勒编:《美国与中共的心理战合作》,上海远东出版社2019年版,第297—298、145、114、143、146、143、145页。
(27)(36) 《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79、465—466页。
(28) 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共産党ノ我軍隊ニ対スル思想的瓦解工作ノ真相ト之ガ防遏方策』、1939年5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A03032006400。
(31)(33) [美]哈罗德·D·拉斯韦尔:《世界大战中的宣传技巧》,张洁、田青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73、161页。
(34)(62) 李而炳、王西华、李拴民等著:《瓦解战》,解放军出版社2010年版,第245、222页。
(35) Memorandum by the Third Secretary of Embassy in China, Jan. 23, 1943, FRUS, 1943, China, pp.194-195.
(38) 安全山:《延安第一次向全世界发出电码信息》,《人民政协报》2009年4月27日。
(39)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07页。
(37)(40)(41)(42)(43)(44)(45)(46)(47)(48)(49)(50)(51)(52) 吕彤邻主编、蔺晓林编:《美国眼中的中共宣传资料(1940—1946)》,上海远东出版社2019年版,第4—5、325、310、372、311、311、311、325、311、325、376、310、311、310页。
(53) 《欢迎美军观察组的战友们》,《解放日报》1944年8月15日。
(54) 吕彤邻、杨冬权主编:《美军驻延安观察组成员文件集》,上海远东出版社2019年版,第235页。
(55) Memorandum by the Second Secretary of Embassy in China, Jun.24, 1943, FRUS, 1943, China, pp.260-261.
(56)(57) 中央档案馆编:《中央档案馆藏美军观察组档案汇编》(排印版),上海远东出版社2018年版,第225、212页。
(58) 《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4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版,第315页。
(59) 《聂荣臻回忆录》中册,解放军出版社1984年版,第459—460页。
(60) 步平、王建朗主编:《中国抗日战争史》第3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第2页。
(61) 周祖文:《抗日战争时期中共对美政策的演进》,《开放时代》2015年第4期。
作者简介:郭倩,江西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江西南昌,330022。
(责任编辑 刘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