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江南文人集会结社与科举的党争化

2024-09-03 00:00:00孟义昭
社会科学动态 2024年7期
关键词:科举制度明代

摘要:明末南京是科举重地,也是江南文人士子聚集的中心城市。每逢乡试之年,江南各地士子纷纷赶赴南京。集会结社是江南士子在南京期间的重要活动,其中尤以凤凰台大会、金陵大会、桃叶渡大会和四次国门广业社集会最具代表性。国门广业社得名于南京国子监广业堂,是赴南京参加科举考试的复社成员成立的雅集组织。阉党势力公然干预科举考试,复社在掌握政治话语权后也开始影响科举。复社通过科举影响政局,遭到反对势力的打击。在科举是否废止一事上,复社与温体仁一派展开了激烈斗争。各派势力插手科举,造成明末江南科举出现党争化现象。

关键词:明代;科举制度;党争化现象

基金项目: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青年项目“明清江南科举与城市变迁研究” (项目编号:AHSKQ2022D197)

中图分类号:K24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07-0088-06

明朝建立后,在南京城南秦淮河畔元代应天府学的基础上设立国子监,洪武十五年(1382)迁至城北鸡鸣山南麓新址。明代国子监规模宏大,地位崇高,特别在明初,其生徒来源、出路较好,使许多优秀人才都希望进入国子监读书。永乐北迁后,明廷在北京也设立国子监,南京国子监地位开始下降。尽管如此,南京国子监始终是江南最为重要的教育机构。在明初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南京成为天下科举中心,也是当时最为重要的科举城市。至永乐十三年(1415),明代会试、殿试由南京改到北京举办,南京的科举地位严重受挫,从天下科举中心降为南直隶科举中心。自此开始,南京这一区域科举中心城市的地位,直至明末都没有变化。无论是天下科举中心城市时期,还是区域科举中心城市时期,应天府乡试都是明代南京最为重要的科举考试之一。从洪武三年(1370),至崇祯十五年(1642),明代在南京举行的应天府乡试达90科。

因是南京国子监所在地、应天府乡试举办地,南京成为明末文人士子聚集的重要地点。特别是乡试之年,江南各地士子纷至沓来,饮酒诗会,交游酬唱,甚或集会结社,激扬文字,抨击时政。凤凰台大会、金陵大会、桃叶渡大会和四次国门广业社集会,皆是在大比之年的南京举办的。本文在广搜史料的基础上,梳理了凤凰台大会、金陵大会和桃叶渡大会的举办始末,考察国门广业社的相关情况,探究明末江南文人集会结社的历史脉络,并对明末江南科举的党争化现象进行分析,以期深化相关研究。

一、凤凰台大会、金陵大会和桃叶渡大会

明末南京为文人学士活动的中心舞台,不仅各地文社多在此集会,本地也有文社成立。例如,南京工部右侍郎何乔远等人组织成立诗社。崇祯三年(1630),黄宗羲赴南京参加应天府乡试,被何乔远招入诗社。诗社成员趁各地士子赴南京乡试之机,在凤凰台举行大会。当时在南京的著名词人如汪逸、林古度、黄居中、林云凤、闵景贤等人皆赴会,何乔远、黄宗羲也参加了这次盛会。(1)

当时文人结社之风盛行,尤以江南为最。以“小东林”自视的复社成立于崇祯二年(1629),其成员主要为各地生员。陆世仪说:“自令甲以科目取人,而制举艺始重已。士既重于其事,咸思厚自濯磨,以求副功令。因共尊师取友,互相砥砺,多者数十人,少者数人,谓之文社。此即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遗则也。好修之士以是为学问之地,驰骛之徒亦以是为功名之门,所从来旧矣。”(2)复社的前身以及复社自身的历史均与科举密切相关,并通过科举考试的成功迅速壮大,从而直接影响了晚明政局的走向。

崇祯初年,复社曾举行过三次大会(3),其中一次便是在南京举办的。崇祯三年(1630),庚午科应天府乡试举行,各地士子云集南京,其中即有大批复社成员。发榜后,复社成员中式者较多。据朱子彦统计,仅苏州府复社成员中就有9人中举。(4)其中,杨廷枢更是高中解元。除杨廷枢外,张溥、吴伟业等复社著名成员皆中举。该科应天府乡试中式举人共计150名(5),仅苏州府复社成员即占中式举人总数的6%,可见复社科举实力之强。在应天府乡试取得辉煌成绩的刺激下,复社在南京举行了历史上著名的金陵大会。据陆世仪《复社纪略》载:“崇祯三年岁庚午乡试,诸宾兴者咸集,天如又为金陵大会。是科主裁为江右姜居之曰广,榜发,解元为杨廷枢,而张溥、吴伟业皆魁选。陈子龙、吴昌时俱入彀,陈际泰、夏曰瑚亦举于其乡,其他同盟列荐者数十余人。”(6)天如即张溥,是此次复社金陵大会的召集人。黄宗羲应邀参加了这次集会,据其回忆:“张溥,字天如,太仓人。戊辰,相遇于京师。庚午,同试于南都,为会于秦淮舟中,皆一时同年,杨维斗、陈卧子、彭燕又、吴骏公、万年少、蒋楚珍、吴来之,尚有数人忘之。其以下第与者,沈眉生、沈治先及余三人而已。余宿于天如之寓。”(7)

这次金陵大会借科举成就之威召开,声势较大,扩大了复社的影响力。次年辛未科会试,吴伟业中会元,张溥等人也中式,而吴伟业在殿试中又高中榜眼。张溥、吴伟业师生两人皆是在南京乡试中举后名声大噪,并对其会试、殿试成绩产生了积极的影响。陆世仪《复社纪略》记载了崇祯四年(1631)会试、殿试的内情:“主试为宜兴周延儒,首辅也。旧例会场主裁,元老以阁务为重,应属次辅温体仁典闱,乃延儒以越例得之,大非体仁意,是以会元几挂吏议。盖延儒诸生时,游学四方,曾过娄东与伟业之父吴禹玉琨相善。而伟业本房师乃南昌李明睿,明睿昔年亦游吴,馆于邑绅大司马王在晋家,曾与琨同事。是科延儒欲收罗名宿,密嘱诸分房于呈卷前取中式封号,窃相启视,明睿头卷即伟业也。时娄绅李继贞以职方郎分较《易》五房,谓延儒曰:‘此吴禹玉之子也,少年联第,未娶,与元老释褐略同。’延儒颔之。明睿知为旧交子,亦喜悦,取卷怀之。填榜时至,末而后出以压卷,伟业由此得冠多士。乌程之党薛国观泄其事于朝,御史袁鲸将具疏参论,延儒因以会元卷进呈御览。烈皇帝亲阅之,手批‘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字,而后人言始息。此温、周相轧之第一事也……及殿试,鼎元陈于泰,乃延儒之姻也。榜眼即伟业,探花为夏曰瑚。溥欲得馆选,即丐伟业诣之延儒。是时延儒尚不识天如,问伟业曰:‘用何币相酬?’伟业曰:‘为师请耳,不计币也。’延儒曰:‘师不同,有贽拜之师,有受业之师。’伟业欲济事,遂曰:‘是受业。’延儒因许之。溥由此得为庶吉士。”(8)此事已深刻影响到明朝政局,周延儒、温体仁的斗争由此正式展开。而复社也开始逐渐介入政局,不断同阉党展开激烈的斗争。

晚明政局纷繁复杂,党同伐异,内忧外患层出不穷,局势不稳。至天启、崇祯年间,形势更为严峻,大批官员、士绅开始涌向相对稳定的南京,其中就有阉党势力。南京长久以来便是文人士子聚集之地,明末更是名士活动中心,“一时高门子弟才地自许者,相遇于南中,刻坛墠,立名氏”(9)。意气风发的文人士子与不断聚积的阉党势力注定要上演激烈的斗争。

崇祯九年(1636),丙子科应天府乡试举行,各地士子赴南京应试,其中包括大批东林遗孤,如魏大中之子魏学濂、黄尊素之子黄宗羲等。当时,被称为“明末四公子”的方以智、陈贞慧、侯方域、冒襄等复社成员也在南京。魏学濂在冒襄的鼎力支持下,发起桃叶渡大会。冒襄《〈往昔行〉跋》详细记载了桃叶渡大会始末:

乙亥冬,嘉善魏忠节公次子子一、余姚黄忠端公子太冲以拔贡入南雍,同上、下江诸孤以荫送监者,俱应南京乡试。当日忤珰诸公虽死于逆阉,同朝各有阴仇嫁祸者,魏忠节死忠,长子子敬死孝。崇祯改元,子一弱冠,刺血上书者至再,痛述父兄死于怀宁。怀宁始以城旦入钦定逆案,时流氛逼上江,安、池诸绅皆流寓南京。怀宁在南京,气焰反炽。子一茕茕就试,传怀宁欲甘心焉。金坛孝廉杨俨公赁寓马禄街,以身翼子一避之。适余与陈则梁、张公亮、吕霖生、刘渔仲四兄,刑牲顾楼,则梁兄曰:‘吾郡魏子一忠孝才人,吾弟不可不交。觅俨公寓,以余言实之自见。’盖当日送逮吴门,则梁兄身在魏、周两公间。余即往访,俨公出,箕踞傲睨,询客何为者,余曰:‘访兄及子一,吾兄则梁氏命之来。’俨公一笑,呼子一与相见,秀挺清奇,不可一世。余曰:‘两兄何为者?旧京何地?应制何事?怀宁即刚狠,安能肆害?夫害有避之转逼、撄之立却者。我因四方同人至,止出百余金,赁桃叶河房前后厅堂楼阁凡九,食客日百人,又在通都大市,明日往来余寓,怀宁敛迹矣。’两君是余言,犹鳃鳃虑怀挟中伤,场毕果亡恙也。于是子一于观涛日,大会江阴缪文贞公子采室,李忠毅公子逊之,吴县周忠介公子子洁、子佩,桐城左忠毅公子子正、子直、子忠、子厚,常熟顾裕愍公子玉书,吴江周忠毅公子长生,余姚黄忠端公子太冲,无锡高忠宪孙永清于余寓馆。则梁兄、方密之与余各长歌纪事,子一出血书《孝经》共展观。后仿大痴画于扇,题赠云:‘辟疆远性风疏,逸情云上,吾党中喜而不比、昵而思正者,不得俦俪之矣。丙子观涛日,不肖学濂欲大会同难兄弟,同人皆咋舌无所税,止辟疆置酒高会,假荫寓亭,因即席画层峰数朵赠之。谓:峨峨澹峻,有类于其人也。’缪采室以诗赠,且述洪武初我两家始祖为兄弟,各变姓,一隐江阴、一隐如皋,今得相见,合是兄弟一拜联谱。余有以诗赠者,以书法留数行者。则梁兄长歌结句云:只恨杨家少一人。盖应山杨忠烈公子在楚不至。一时同人咸大快余此举,而怀宁饮恨矣。(10)

桃叶渡大会在应天府乡试结束后举办,除冒襄、方以智等人外,参加者有魏学濂、黄宗羲、李逊之等13位东林遗孤。此次桃叶渡大会,“观者如堵,子一出血书疏稿及《孝经》共展,诗画淋漓,齐声痛骂,怀宁意阻。楼山大快,盖重余为防乱驱逆后劲”(11),影响很大。该会发起者虽是魏学濂,但其背后的赞助者和支持者却是冒襄,可见复社成员与东林遗孤意气相投,并在反对阉党一事上具有共识。

二、国门广业社与《留都防乱公揭》

自崇祯三年(1630)至十二年(1639),每逢应天府乡试,聚集在南京的应试士子皆作国门广业社,交游酬唱。对于国门广业社的性质,日本学者小野和子从参加国门广业社与复社金陵大会的人员有重复的情况,认为其和几社、读书社的情况一样,为复社麾下的一个团体。(12)

吴应箕曾谈及成立国门广业社的原因:“南京,故都会也。每年秋试,则十四郡科举士及诸藩省隶国学者咸在焉,衣冠阗骈,震耀衢街。豪举者挟资来举酒呼徒,征歌选伎,岁有之矣。而号为有气志、能文章者耻之,键户若无闻,遇则逡巡从道旁避去。数十年来,求胜游之可传、高会之足纪者,盖渺耳!自崇祯庚午秋,吾党士始合十百人焉为雅集,其集也,自其素所期向遴之,称名考实,相聚以类,亦自然之理也。”(13)夏燮《忠节吴次尾先生年谱》则记载了国门广业社的得名:“社事之设于金陵者,曰国门广业。广业者,南国子监六堂之一也。明制积分之法,皆自广业递升至率性,始试以文学经义,一岁积至八分者,贡入京师,遂为出身筮仕之始。每大比之年,诸生论文考艺,率萃处广业堂中。是年,合十百人为雅集,主之者为刘伯宗及芜湖沈昆铜士柱等,并约以自后三年一举行,更番主会。”(14)可见,国门广业社得名于南京国子监广业堂,并规定在三年一次的乡试之际举行,更番主会,主要活动为聚合众人雅集、切磋文艺。因此,与其说国门广业社是复社麾下的一个团体,不如说是赴南京参加应天府乡试的复社成员举行的时间、地点固定的雅集组织。

第一次国门广业社大会暨创立大会于崇祯三年(1630)召开,此时正值庚午科应天府乡试举行之际,主持者为刘伯宗、沈昆铜,刘伯宗即刘城,沈昆铜即沈士柱。据《忠节吴次尾先生年谱》,吴应箕也是重要的发起人之一(15)。这次大会参加者有“十百人”之多,并且制定规约,有着重要意义。

崇祯六年(1633),癸酉科应天府乡试举行之际,第二次国门广业社大会在南京召开,主持者为杨文骢、方以智(16)。崇祯九年(1636),丙子科应天府乡试举行之际,第三次国门广业社大会再次在南京召开,主持者为姚澣。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载:“姚澣,字北若,秀水人,官生。北若为尚书善长之孙,英年乐于取友,尽收质库所有私钱,载酒征歌,大会复社同人于秦淮河上,几二千人,聚其文为《国门广业》。”(17)大会地点在秦淮河上,参加者皆为复社成员,有将近2000人之多。这次雅集规模之大,居历次国门广业社大会之首,影响颇深。据吴应箕回忆:“再一举行,而莫盛于姚北若丙子之役。夫吾党自庚午后,汇聚之士半为世用,其本末固已见于天下矣。攻之者且四面至,物盛而忌,夫何怪乎!于是天下方以社事为讳,而姚子独于忧疑满腹、谗口方张之日,大聚吾徒而盟之曰:‘吾党所先者,道也;所急者,谊也;所讲求者,异日之风烈事功;所借以通气类者,此文艺;而假以宣彼我之怀者,此觞聚也。今天子圣明,深以儒效不彰,疑科举士为无用,吾党思所以仰副当宁之意,以间执谗慝之口者,则举视此聚耳,何畏哉!’予闻其言而北之。予因忆昌、启间,正人一时向用,吉水诸公至于都门聚讲,而邪者掊击不遗余力,善乎福清有言:‘我国家三百年所少者,此一事耳!’今吾党之聚何敢自附前哲,然异己者不少矣。姚子独毅然行之,一无所畏,固为其难者哉!”(18)此次大会有明显针对阉党之意,特别是要打击寓居在南京的阉党余孽阮大铖的气焰。

姚澣将此次大会所得文章结集刊刻,名为《国门》,又称《国门广业》。据为《国门》作序的吴应箕说:“姚子乃裒请聚者之文而刻之,其不在此聚而素为此聚之徒者,犹之聚也。于是并其文而广之,题曰《国门》。总之,不离乎聚者也。”(19)可见,其中所收文章不尽是参加此次大会之人所作,凡是参加国门广业社之人的文章皆可收录。因此,《国门》就是国门广业社的社刊。《国门》的刊刻,影响极大,“一时称为月旦”(20)。

崇祯十二年(1639),己卯科应天府乡试举行之际,第四次国门广业社大会再次在南京召开,主盟者为陈贞慧、吴应箕。黄宗羲《陈定生先生墓志铭》记载其事:“崇祯己卯,金陵解试。先生、次尾举国门广业之社,大略《揭》中人也。岂山张尔公、归德侯朝宗、宛上梅郎三、芜湖沈昆铜、如皋冒辟疆及余数人,无日不连舆接席、酒酣耳热,多咀嚼大铖以为笑乐。”(21)此次大会的主要关注点之一,还是打击阮大铖。

前引黄宗羲《陈定生先生墓志铭》文中之《揭》,即指《留都防乱公揭》,或称《南都防乱公揭》。崇祯十一年(1638)八月,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与辩驳之后,由吴应箕起草、顾杲冠首、140余人署名的《留都防乱公揭》正式问世,矛头直指“逆案”余孽,特别是阮大铖。

阮大铖(1587—1646),字集之,号圆海,南直隶怀宁人。因天启时依附魏忠贤等阉党,为士林不齿。崇祯改元,被劾回籍,并列名钦定逆案。因桐城民变,阮大铖寓居南京避难。但他既负文才,行事又极为张扬,愈加受到聚集在南京士子的不满。据钱澄之《皖髯事实》载:“大铖避居白门,既素好延揽,见四方多事,益谈兵,招纳游侠,希以边才起用。惟时白门流寓诸生,多复社知名士,闻而恶之。”(22)阮大铖曾试图拉拢部分复社成员,借以交好士人,不料反遭羞辱。据吴伟业《冒辟疆五十寿序》载:“有皖人者,流寓南中,故奄党也,通宾客,蓄声伎,欲以气力倾东南。知诸君子唾弃之也,乞好谒以输平,未有间。会三人者置酒鸡鸣埭下,召其家善讴者歌主人所制新词,则大喜曰:‘此诸君欲善我也。’既而侦客云何,见诸君箕踞而嬉,听其曲时亦称善。夜将半,酒酣,辄众中大骂曰:‘若奄儿媪子,乃欲以词家自赎乎!’引满泛白,抚掌狂笑,达旦不少休。于是大恨次骨,思有以报之矣。”(23)

崇祯九年(1636)盛传的动乱谣言,更使得复社成员对阮大铖等人记恨日甚。据吴应箕说:“丙子七月,传北警甚剧,南中出兵勤王。时有言皇上先以兵三千送储君来南也,又言福藩亦起兵自卫矣,已而绝无影响。相传皆逆案中人求翻案不遂,故幸国有大难,遂先造讹言,冀以摇动人心,可畏哉!”(24)崇祯十年(1637),内阉于周服在南京龙广山为自己兴建祠堂,当时南京不少士大夫为其作碑记。这种情形,更加激化了南京士人心中的怒气。前述崇祯九年(1636)桃叶渡大会、第三次国门广业社大会,皆将斗争矛头指向寓居南京的阉党代表人物阮大铖。这两次大会的召开,为崇祯十一年(1638)《留都防乱公揭》的问世做了铺垫。

《留都防乱公揭》刊刻散布后,影响极大。陈贞慧也列在具揭人名单之中,据其《防乱公揭本末》所言:“揭发而南中始知有‘逆案’二字,争嗫嚅出恚语曰逆某逆某,士大夫之素鲜廉者亦裹足与绝。铖气愈沮,心愈恨。未几,成御史以论杨武陵嗣昌逮,遂不果上。铖遂有‘酬诬琐言’一揭,语虽鹘起,中实狼惊。至己卯,窜迹荆溪相君幕中,酒阑歌遏,襟解缨绝,辄絮语:贞慧何人何状,必欲杀某,何怨。语絮且泣……铖归,潜迹南门之牛首,不敢入城。向之裘马驰突,庐儿崽子,焜耀通衢,至此奄奄气尽矣!”(25)与其说是复社,不如说是国门广业社推动了《留都防乱公揭》的刊刻传布。小野和子即认为,《南都防乱公揭》的发表,是在复社内以国门广业社的人士为中心运作的,而作为复社本身并没有全面推进这个运动。(26)

三、明末江南科举的党争化

明朝末年,阉党势力如日中天,科举考试也深受其影响。以魏忠贤为首的宦官势力公然干预科举考试,造成极坏的影响。

天启四年(1624)八月,甲子科应天府乡试举行,主考官为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读李标、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姜逢元。此科主考官选定是遭到魏忠贤干预的结果,原来人选并非如此。起初主考官人选为贺逢圣,当时魏忠贤出都,贺逢圣未能前往拜谢而随即动身赶赴南京。魏忠贤得知后,“矫旨追还,以他人代之”(27)。宦官势力可以公然撤换乡试主考官,可见科举考试难以摆脱各种政治势力的干预,从而达到“至公”的理想状态。

天启七年(1627),丁卯科应天府乡试即将举行之际,监生樊元修等多名士子具呈为魏忠贤建祠。该科乡试主考官为张士范、陈具庆,监场为刘渼,皆为攀附阉党之人。乡试时,主考官又在试题上讨好阉党,当时参加考试的吴应箕亲述其事:“主考出题媚珰,予在闱中,见《易经》首题,大为咋舌。盖珰孽方封宁国公,而题曰‘万国咸宁’耳。”(28)此外,吴应箕还列出此科应天府乡试深受阉党影响的其他方面,如考场纪律、中式举人、乡试程文等:“又见逆党之子如某某辈,在场中出入号房,巡绰官不敢诘,至今思之,犹有余愤!……是年,周应秋之子应试南京,寓门帖‘金坛周’三大字至逾尺,而周录果为岑之豹所中。后虽论革,然国家功令亦被此辈坏极矣。逆珰以甲子程文多所讥讽,是年革程文不用。”(29)

崇祯六年(1633)癸酉科应天府乡试,主考官为丁进、蒋德璟,所取中者多庸陋枯竭之文。丁进是温体仁心腹,仰仗其势力而在科场舞弊。据吴应箕说:“丁大干物议,国中口语藉藉,所不忍闻。然丁实鄙人,闱事竣,虽椅桌、碗碟皆为载去,最可笑也。时首题为‘生而知之者上也’,所取士多切君德说。自丁卯媚珰后,科场题不献誉人主,则归美大臣,此世道人心之忧也。”(30)该科举人因磨勘被褫革者有数人,考场官员遭受惩处也不乏人。次年,丁进也遭到参劾。

崇祯三年(1630)庚午科应天府乡试,复社成员大批中式,但此科乡试也不乏舞弊之处。吴应箕曾揭露此事:“是年以通关节中者实多。相传惟宁国、太平、扬州三处,各卖数人。是年,监场恐看卷官作弊,使经房探钩分阅,不拘本经。而弊不易止,且此法久之,愈使作弊。故数科以来,士子失经旨者多得命中,且无论其他矣。”(31)

复社以科举自立,通过科举将成员大量输入仕途,在掌握一定的话语权和行政权后,又反过来影响科举本身。复社成员虽可以借助复社的科举经验增加中式希望,但也有不少通过不合法的手段谋取科名的,如岁、科两试中的“公荐”“转荐”“独荐”等(32),尤以江南最为明显。时人周同谷有诗:“娄东月旦品时贤,社谱门生有七千。天子徒劳分座主,两闱名姓已成编。”诗后有注:“娄东张庶常溥,举复社,依附东林,一时奔竞者多归之,门生有七千人焉。春秋两闱,天子徒然分遣座主,而孰元孰魁、孰先孰后,庶常已编定无遗人矣。座主、房师,非门下士,即东林党人,待庶常以揭榜,大为孤寒之患。童生府录一名,值银一百二十两,皆为党人壅塞也。”(33)该诗对张溥掌握科场话语权的情形进行了生动描述,其批评虽多有夸张,但也反映了当时部分历史事实。

复社将科举考试作为社事重心,其领袖疏通科场,联络考官,营造各种条件帮助其成员取得科名。(34)通过显著的科举成绩,复社成员大批进入仕途,并深刻影响了政局,也遭到反对势力的阻挠与打击。

前述在崇祯三年(1630)应天府乡试中,张溥、吴伟业等人中举,并在次年会试、殿试中取得优异成绩。但因崇祯四年(1631)会试主考官之选,周延儒、温体仁之间的斗争正式开始。以张溥为首的复社也介入政争,与温体仁、薛国观等势不两立。在崇祯六年(1633)应天府乡试、崇祯七年(1634)会试中,复社成员再次大批中式,引发了此时已排挤周延儒而任内阁首辅的温体仁的恐慌。据《复社纪略》载:“同帘都谏薛国观出告,体仁具以《国表》姓字查对,见新进士多出复社,大为骇异。体仁后为废科目、用保举因此。”(35)

温体仁一派以进士只凭文字取中而缺乏行政经验为借口,提出废止科举、实行保举的动议。崇祯帝部分同意了其建议,下达了保举令。更严重的是,自崇祯七年(1634)始,皇帝下令停止直接从新进士中考选庶吉士,而令翰林官先历推官、知县、科道官。(36)围绕着科举是否废止一事,复社与温体仁一派展开了激烈斗争,最终以复社取得胜利、温体仁倒台而暂告结束。

注释:

(1) 黄炳垕:《黄梨洲先生年谱》卷上,《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69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版,第548—549页。

(2)(6)(8)(35) 陆世仪:《复社纪略》卷1、卷2,《续修四库全书》第43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73、494—495、495、510页。

(3) 这三次大会分别是:崇祯二年尹山大会、崇祯三年金陵大会、崇祯五年虎丘大会。

(4)(34) 朱子彦:《论复社与晚明科举》,《社会科学》2009年第3期。

(5) 张朝瑞辑、许天叙增补:《南国贤书》前编卷2,《金陵全书》乙编史料类第14册,南京出版社2013年版,第833—838页。

(7) 黄宗羲:《思旧录》,《黄宗羲全集》第1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61页。按:黄宗羲所说的“彭燕又”,即彭宾。该标点本将其断句为“彭燕,又”,有误,本文径改。

(9)(23) 吴伟业:《冒辟疆五十寿序》,《吴梅村全集》卷36,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773、773页。

(10) 冒襄:《同人集》卷9,《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85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377页。

(11) 汪有典:《史外》卷20《吴副榜传》,《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第20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550页。

(12)(26) [日]小野和子:《明季党社考》,李庆、张荣湄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92、296页。

(13)(16)(18)(19) 吴应箕:《楼山堂集》卷17《国门广业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1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457、457、457、457页。

(14)(15) 夏燮:《忠节吴次尾先生年谱》,《续修四库全书》第55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55页。

(17)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21,《续修四库全书》第169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82页。

(20) 吴山嘉:《复社姓氏传略》卷5,《明代传记丛刊·学林类》第6册,台湾明文书局1991年版,第291页。

(21) 黄宗羲:《南雷文定》卷7,《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05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199页。

(22) 钱澄之:《藏山阁集·文存》卷6《杂文》,《续修四库全书》第140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46页。

(24) 吴应箕:《留都见闻录》下卷《时事》,南京出版社2009年版,第38页。

(25) 陈贞慧:《书事七则》,《丛书集成》续编第197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712—713页。

(27) 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8年版,第293页。

(28)(29)(30)(31) 吴应箕:《留都见闻录》上卷《科举》,南京出版社2009年版,第20、20、21、21页。

(32) 《复社纪略》详载其事:“溥奖进门弟子亦不遗余力,每岁、科两试,多方引掖,有公荐、有转荐、有独荐。公荐者,首名下某案领批,某科副榜,某院某道观风首名,某郡谋邑季考前列;次则门第,某系某公子,某系某公弟,甚至某公孙、某公婿、某公侄、某公甥;更次则门墙,某等天如门下,某等受先门下,某等九一门下,某等介生门下,某等君常门下,某等维斗门下,某等彝仲、卧子门下,某等子常、麟士门下。转荐者,江西学臣王应华视荐牍发案,抚州三学诸生鼓噪,生员黜革,应华夺官,自后学臣相戒不受竿牍,三吴社长更开别径,关通京师权要转为投递,都察院左都御史商周祚行文南直学宪,牒文直书‘仰甘学润当堂开拆’,名为公文,实私牍也。独荐者,公荐虽已列名,恐其泛常,或有得失,又投专札,尔时有张、浦、许三生,卷已经黜落,专札投进,督学倪元珙发三卷于苏松道冯元飏,达社长另誊换进,仍列高等。”见陆世仪:《复社纪略》卷2,《续修四库全书》第438册,第494—495页。

(33) 周同谷:《霜猿集》卷2,《丛书集成》续编第171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714页。

(36) 《国榷》记载了崇祯帝这一谕令:“谕吏部:馆员应先历推官、知县、科道,不必尽由考选。二甲每十四授知州,三甲每十九授知县,俱令涉历民事,俸满一体考选。”见谈迁:《国榷》卷93,崇祯七年六月戊午,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5643页。

作者简介:孟义昭,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安徽合肥,230039。

(责任编辑 刘晓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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