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伊始,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见证了西方浪漫主义音乐与中式哲思的和谐交融。德国歌唱家格内与中国钢琴家陈萨联袂演绎的舒伯特声乐套曲《美丽的磨坊女》不仅是对音乐经典的致敬,更是巧妙融通多元哲思,展现出中西方文化艺术在全球化时代背景下的深度对话与创新。
被誉为“当代德国艺术歌曲领军人物”的男中音歌唱家马蒂亚斯·格内(Matthias Goerne)①凭借其细腻的音色及在表演中精准平衡理性与感性的技巧而广受赞誉。全场大部分表演时间,他将音量精准控制在ppp至mp的范围,不依赖大幅的音量波动或强烈的情感起伏来制造戏剧张力,而是深入挖掘歌曲的内在情感。换言之,其演唱风格冷静节制,保持了明澈音色与演唱通道的松弛通畅。在与陈萨的默契合作中,格内成功地将音乐与自然意象融合,使诸多象征隐喻具象化,引发观众强烈共鸣。
一、音景互融 意象天成
《美丽的磨坊女》(D i eschöne Müllerin, D.795 )是奥地利作曲家弗朗茨· 舒伯特(Franz Peter Schubert)于1823年根据德国诗人威廉·缪勒(Wilhelm Müller)同名长诗所创的作品,被誉为浪漫主义声乐套曲典范。这部套曲由20首连贯的艺术歌曲构成,完整叙述了一个爱情悲剧的故事。作品叙事结构分为两个阶段:前11首描绘出磨工对爱情的渴望与幻想,而第二部分则逐步展现出失恋的阴霾如何笼罩磨工心灵,最终走向消亡的过程。舒伯特巧妙地将音乐与诗歌融为一体,借助钢琴精细勾勒出自然图景和人物内心世界,同时通过灵活的调性与和声转换,成功地传达出套曲中复杂多变的情感。
套曲前四首生动叙述了年轻磨工的心路成长历程:从对自由流浪的向往,到对人生方向的探索,再到暂时寻得心灵的安定。这一过程展现出浪漫主义视角下个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主题,通过音乐的细腻刻画,使听众得以深入体验磨工的内心世界。开篇曲《流浪》,格内以自然的声音表达为前提,运用轻柔且略带混声的温润音色,精准地描绘出青春洋溢却又不失内敛的磨工形象。他在中音区的气息运用得平稳流畅,为听众带来了轻松愉悦的音乐体验,而当音乐过渡到中高音区时,其顺滑如丝的过渡和保持声音灵活性的同时,也精准诠释出浪漫主义风格美声唱法所强调的“legato”(连贯)的核心要义。
随着音乐的逐步推进,在《向何方》中,磨工在迷茫中追随着小溪的歌声,象征着对未知的探索。紧接着的《感谢小溪》一曲,则通过细腻描绘的自然景象,以及钢琴演奏与声乐的和谐交融,构建了一幅音乐与自然的美妙画卷。陈萨的钢琴演奏精确传达了浪漫气质,为演唱增添了丰富的声景注释。其左手演奏似青年坚定步伐引领整曲的节奏律动,右手轻巧奏出串串晶莹剔透的十六分音符勾勒出溪水这一贯穿套曲的重要主题。而格内在前四首分曲的演唱中,通过灵活切换不同的共鸣腔体,显著提升了声音的多元性(胸腔共鸣为声音增添了浑厚与力度,鼻腔与头腔共鸣的结合则提升了明亮度和穿透力)。这种技巧就如同绘画大师巧妙地运用色彩,为声音增添了丰富的层次感和细腻的质感。
在第五至七首曲目中,格内与陈萨共同构建出套曲戏剧冲突的高潮。正如音乐学家费利克斯·克莱蒙(Félix Clément)所言:“(舒伯特)歌曲中戏剧性的场景足以演绎成许多伟大的歌剧场面。”②《憩息》描绘了磨坊工人在休息时,幻想着拥有超人力量来赢得姑娘的青睐。陈萨在演奏引子部分时奏出的柱式和弦干净利落,兼具磅礴之势与格内的戏剧性演唱相得益彰。快速跑动的音阶和琶音时而模拟磨坊的飞速旋转,时而又如湍急的水流般推动乐曲不断向前发展。音阶的跃动犹如清泉溅珠般璀璨夺目,似大珠小珠落玉盘,颗颗分明、熠熠生辉。格内一改先前克制的演唱风格,以浑厚饱满的歌剧式混声唱腔③ 唱出青年激动的心绪。在强有力且不失弹性的呼吸支持下配以强混声腔,音量瞬间提升至fff,展现出卓越的层次感和爆发张力,这一极为克制的强音量表达,使听众真切感受到磨工对爱情炽热的渴望,令听众仿佛置身于那充满生机活力的自然景观之中。
《疑虑》与《焦急》两曲揭示出主人公对爱情的渴望与等待,刻画了青年在爱情与成长道路上的困惑与探索,其内心的纷扰如云雾般变幻莫测,通过两位艺术家的精湛演绎,精准捕捉了人物情感的微妙变化。而随后《早晨的问候》和《磨工的花》则进一步展现了“音景互融”的艺术特色,陈萨的钢琴为诗词增添了贴切注解,丰富的和声变化与清晰的内声部线条令人印象深刻,其触键轻柔且富有诗意,仿佛小溪旁微风拂过,细腻流淌的旋律线条散发出深邃抒情之感。当格内演绎到“小溪旁盛放无数小花”的诗词时,他运用气声技术营造出一种温婉、缥缈且深情的氛围,这一处理手法与原诗所蕴含的美学理念相得益彰——“诗,作为描绘内在情感的语言,即便捕捉的是瞬息万变的感受,也仿佛在诉说着永恒的故事”④ 。此番处理以情入境,细腻编织出一幅轻柔而朦胧的声景画卷,他的演唱声线如同海绵般舒展且富有弹性,引领着观众亲临小溪之畔,共同沉浸在甜美而深远的意境之中,然而紧接着的《泪雨》迅速打破了这种甜美幻境,展现出磨工内心的极度敏感,与歌德作品中的少年维特形成共鸣,预示着悲剧结局。
作为前半部分压轴之作《我的》,蕴含着浓厚的戏剧性和人物内心矛盾冲突,艺术家们成功地将人物情感推向了高潮。此刻舞台中央的青年幻想着已获得爱人的芳心,并宣告要与天地间的自然万物共庆这份虚妄的喜悦,构成一幅音景交融的狂欢场面。⑤ 全曲钢琴伴奏如同稳固坚实的骨架为声乐旋律提供稳健的内聚张力支撑,演奏中可清晰察觉陈萨对于力度层次与和声色彩的精湛掌控与不懈追求。格内则配合采用戏剧男中音的歌剧式唱腔,狂热地高唱“那可爱的磨坊姑娘已属于我”时,戏剧张力瞬间、充盈整个音乐厅,加之其夸张的肢体语言、生动的面部表情以及与观众频繁的眼神交流,构建了引人入胜的戏剧场面。
二、技艺卓绝 哲思无垠
前半部分的演绎以“构建音景交融的自然意象”为核心理念,生动地展现了音画交融的唯美效果。然而,进入后半部分,随着人物情感的复杂变化,表演风格也发生了显著转变。精湛的个性化技术融入中外哲思,展现了深度的融洽与和谐。《暂停》通过凝练的诗词,深刻揭示了磨工因爱情受阻、无法弹奏心爱的七弦琴的内心苦痛。随后的《猎人》一曲则进一步加深了磨工的纠结情感。在《猎人》的钢琴引子部分,陈萨以流畅且富有颗粒感的演奏,配合戏剧化的强弱力度对比,生动构建了骏马奔腾由远及近的场景,同时模拟出猎人吹响号角的音效,既彰显了西方古典音乐的深厚底蕴,又融入了东方艺术对意境的独特追求。格内则凭借其卓越的声音驾驭力,平衡了音色的刚劲与细腻,用决绝而坚定的音质刻画出磨工的桀骜不驯,同时运用平衡的混声演唱技巧,实现了不同声区间的均衡统一。随着情感的转变,他的演唱音量逐渐减弱,流露出内敛含蓄的东方情感与深沉的纠结沉思。正如歌唱家迪斯考所言:“这部套曲不仅细腻探索了失望的爱情与悲伤的经历,更是音乐作为最高艺术形式,实现‘极端个人化表达’的典范。”⑥
在《嫉妒与矜持》与《可恨的颜色》中,主人公因爱情的遥不可及而深陷痛苦与挣扎,其内心的绝望与纠结得到了深刻的描绘。然而,这种压抑的情感在《磨工与小溪》一曲中得到了释放。舒伯特在此曲中巧妙地将小溪人性化,设计出了一场深情对话,通过磨工与小溪的互动推动了情节的发展。该曲叙述了情感受挫的磨工向小溪倾诉其绝望,虽然在小溪的抚慰下得到了短暂的安宁,但最终还是选择投身小溪寻求永恒的解脱。格内凭借其卓越的声乐技艺,一人分饰两角并灵活运用了多种唱法。他运用弱混声与头声主导的演唱方式,精准地传达了磨工的哀伤与绝望,同时又以平衡的混声展现了小溪的深情抚慰。此刻,旋律宛如穿透迷雾的光束环绕着磨工,仿佛是对他的最后挽留。这场对话式的演唱不仅展现了角色间的深情互动,更深刻地反映了人类与自然、哀痛与慰藉、绝望与解脱之间的思考。
当晚演绎的终曲《小溪的摇篮曲》近似一首安魂曲(Requiem),通过音诗传达出对生命的循环往复与自然长恒的哲思理念,虽然歌曲并不直接描绘死亡场景,但音乐氛围却传达出超脱尘世的深邃寂静之感。陈萨沉稳且松弛的轻触键构建出神秘而宁静的听觉维度。格内则在情感表达上充分考虑到音乐与语言的关系,采用简单、返璞归真的歌唱方式进行叙事,展现出难能可贵的松弛之感。其咬字清晰而不失深沉内敛,摒弃所有表演技法,更像是在真诚地述说自己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个音符被赋予绵延不绝的松弛质感,正是这种持续、不紧绷的状态成为确保整部套曲顺利完成的关键所在。至此,万物和谐共生的诗意图景再次浮现,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天地同律、万象归一”的感慨。
三、演绎立新 探赜索隐
《美丽的磨坊女》这部作品以其丰富的艺术内涵、精致的音乐设计成为许多杰出声乐演唱者的必选对象,留下了一大批经典音响版本。其中,以格内的声乐导师男中音歌唱家迪特里希·费舍尔-迪斯考(Dietrich Fischer-Dieskau)与杰拉尔德·摩尔(Gerald Moore)的合作堪称诠释典范,他们的演绎以音乐文本为基石,忠于原谱的音乐情感精髓,成为分析演唱技法、表演实践及演绎风格的重要解读模板。而格内与陈萨的合作演绎则体现出以下三方面的探索。
其一,基于对原诗思想内涵与历史表演背景的演绎。格内对乐句间的呼吸与断句处理赋予了极高的重视,即便在换气间隙也巧妙地融入了细腻情感,与角色的内心悲怆进行呼应,彰显出情感表达的连贯性与统一性。同时,在乐句的停顿之处营造出引人入胜的期待氛围,即所谓的“悬而未决”的戏剧性效果,从而加深了听众对作品情感深度的体验与领悟。此种独特的叙事性停顿演唱技法,与绘画艺术中的留白手法、诗歌朗诵的抑扬节奏异曲同工,为作品注入了丰富的听觉层次与多维度的情感意蕴,进而达成了不同艺术形式之间的跨界融通。
其二,歌剧式演唱技巧融入艺术歌曲演绎。格内别具匠心地将歌剧式演唱技巧与艺术歌曲演绎相融合,尽管这种创新曾引发不少争议,因为普遍认为歌剧的戏剧化表现与艺术歌曲的自然吟咏风格难以兼容。然而,格内精妙地把握了两种艺术表演形式的交融点。他在歌剧演唱方面造诣深厚,无论是古典时期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还是浪漫晚期瓦格纳的《帕西法尔》,抑或是20世纪贝尔格的无调性歌剧《沃伊采克》都有出色的诠释。同时,在艺术歌曲演绎领域,他也展现出非凡的声音驾驭能力,在这部《美丽的磨坊女》套曲中,格内展现出艺术歌曲表演中对声音、音色、结构及音量的细腻把握与节制表达,而在需要展现戏剧冲突时,他常运用戏剧男中音的歌剧式唱腔,结合胸声与低喉位主导的演唱模式,使声音具有震慑效果。这一系列表演的融合不仅实现了自我表达的跨越,更展现出具有浓厚学术意味的表演新探索。
其三,东西方音乐家在保留个性化技术的前提下对作品进行再创作。这种跨文化的携手合作,不仅推动了音乐创作的边界拓展,还为当晚的声乐套曲演绎增添了新活力与文化厚重感。两位艺术家在展现各自独特音乐风格的同时,积极探求融合之道,以“构建音景交融的自然意象”为核心理念,精妙地营造出音画同构的细腻效果。此举并非简单地将东西方音乐元素叠加,而是在深谙彼此音乐文化精髓的基础上进行有机的融合与再创造,使得作品既流淌着东方的艺术韵致,又闪耀着西方的音乐光华。
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精湛的音乐叙事技巧,格内与陈萨在当晚的演出中成功挖掘出具有创新意味的音乐语汇与深层思想内涵。换言之,不仅探索出古典音乐与现代语境的融合之道,更精心构建了贯通中西哲学且富含浪漫主义色彩的音乐世界。经典重塑之后的声乐套曲如同一幅幅细腻生动的音乐画卷,将多种自然元素与人物情感相结合,传达出自然界万物和谐共生的普世理念。陈萨那充满诗意的钢琴演奏与格内多元化的演唱风格相互映照,使得东方婉约之美与西方浪漫情愫同频共振,不仅彰显出音乐在跨文化交流中的关键作用与核心意义,更深刻诠释了中西文化间“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的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