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在小说《失明症漫记》中,通过对精神病院内外不同空间的描写,借用细节的真实模糊了虚构与现实的界线。“白色失明”成为整部作品反讽与寓言性的前提,作者以人类的盲目、理智的盲目、狂妄的盲目、蒙昧的盲目、自以为掌握一切的盲目,深刻隐喻了人类文明的真实境况。小说不仅讽刺了人性的脆弱和政治的不力,续写了艾略特笔下的现代荒原,也彰显出作者对社会现实的深切关怀与人类发展的深刻思考。
关键词: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隐喻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04-0115-05
1922年,若泽·萨拉马戈出生于葡萄牙南部的一个乡村贫苦家庭,中学时被迫辍学谋生。他从事过锁匠、绘图师、保险公司职员、记者、翻译等工作,也参与过政治活动,50岁以后才真正走上文学创作之路。作为一名大器晚成的作家,萨拉马戈将50岁视为其人生的分水岭,认为“50岁之前,我们必须学习;50岁之后,我们必须工作,直到生命尽头”(1)。1980年,萨拉马戈以小说《从地上站起来》成为文坛新秀,其后创作了《修道院纪事》《石筏》《失明症漫记》等优秀作品,并成为葡语世界第一位也是迄今唯一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1995年,《失明症漫记》一经出版,就获得了葡萄牙文学最高奖项——卡蒙斯文学奖。诺奖陪榜多年后,萨拉马戈终于以“充满想象力、同情心和反讽的譬喻,不断推促我们再次体会难以捉摸的事实”(2)于1998年折桂。其获奖佳作《失明症漫记》描绘了一种如瘟疫般的白色失明症在城市肆虐的场景,作者大胆想象了此种极端境遇下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与扶持,从而深入洞悉人性的挑战与抉择。作品中,萨拉马戈通过一系列正常与反常的倒置,向我们展示了一幅荒诞而又真实的现代荒原图景,具有强烈的艺术张力和反讽意味。基于此,本文拟从特殊的失明主题入手,将失明隐喻视为走近作品的一把钥匙,从人性的堕落与丧失、执政当局的无知无力、人类文明的废墟三方面分析该作的叙事艺术。
一、失明主题:萨拉马戈反讽艺术的核心
如果有一天,我们突然失明,我们该怎么办?世界会怎么样?这是萨拉马戈创作这部作品的最初设想,此灵感源于个人眼疾的亲身经历。但和普通失明的症状不同,作品中失明的表征是失明者只能看到浓郁的白色,好像沉浸在牛奶海里,而现代医学检查不出任何异常,而且这种突如其来的症状具有传染性,是一种“类似失明症的瘟疫”(3),由第一个失明者波及整个城市,很快所有人都“瞎了”。
西方文学中的瘟疫书写是一个横贯古今的主题。20世纪以前,作家们在描写瘟疫时更加关注疫病爆发的现实情况,包括瘟疫场景、社会状况与人物活动等,即更侧重描述历史上真实的瘟疫事件,如古希腊时期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与当时的雅典大瘟疫、文艺复兴时期薄伽丘的《十日谈》与中世纪的黑死病、笛福的《瘟疫年纪事》与17世纪的伦敦瘟疫等。进入20世纪,这种真实描写逐渐让位于作家的想象性书写。换言之,不少作家开始书写虚构的瘟疫以观照社会现实,如加缪的《鼠疫》、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也当属这一类。
萨拉马戈为何要在非瘟疫时代创作出这种特殊的“瘟疫”?这是个引人深思的议题,也是我们深入作品的关键。白色失明症作为作品的中心主题,其特殊的表现形式——白色,展现为一种温柔的包围。除了人们突然只能看见一片明晃晃的“白雾”之外,感受不到任何痛苦,甚至作品中那位戴墨镜的姑娘在失明之初还以为是快感所致的愉悦体验。显然,它是极具隐喻和讽刺意味的。
如作家本人在接受访谈时所说:“归根结底,这部小说所要讲的恰恰就是我们所有人都在理智上成了盲人。”(4)在萨拉马戈看来,不愿意睁眼去看的人在现实生活中越来越多,人们的理智不能被理智地运用,这是一种理智上的失明。据此可以初步得出结论,这种特殊的失明是人类理性丧失的体现,或者说,它象征着人们对待理性的态度是失明的。
要如何定义象征人类文明之光的“理性”?在古希腊,它是严肃的“日神精神”,经过17世纪启蒙主义的发扬,被人类高歌,可进入20世纪,随着信仰的崩塌及对非理性认识的加深,理性逐渐幻灭。萨拉马戈眼中的理性是脆弱的,甚至其存在并不是人们发自内心的约束和向往,而是社会互相监视的结果。有学者认为,“看见”与人的自我审视具有关联(5);正是因为失明者们处在无法复明的绝望之中,又缺乏他人眼睛的监督评判,人性之恶才逐渐显露(6)。因为人们对待理性的态度是被动的,所以失明,而作者欲揭示的正是在看不见以后,在无法相互监视的情境下,人们真心想做与真正会做的到底是什么。
理性的丧失,不仅体现在人们不懂得自我审视与自我约束上,还体现在对他人苦难的漠视,甚至乘人之危。如小说书封上的总结:“一旦对他人的苦难视而不见,苦难就会在我们中间蔓延。”正是失明之前的视而不见使得灾难降临,也是灾难中的熟视无睹使得疾病扩散我们都成为了“能看但又看不见的盲人”(7),而“不想看见的盲人是最糟的盲人”(8)。
早在《修道院纪事》的女主人公布里蒙达那里,萨拉马戈就区分了“看”与“望”的区别,而如《失明症漫记》扉页上引用的《箴言书》所言:“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见。如果你能看见,就要仔细观察。”(9)作为一位怀有强烈社会责任感与人文关怀的作家,通过失明主题的描写,萨拉马戈用细节的真实填补了虚构的想象,为我们展现了一幅不那么好的“世界的缩影”。可见,这种特殊的失明只是一个隐喻和前提,而整部作品在此基础上充满反讽。
二、精神病院内:人性之恶与人的堕落
有研究者指出,20世纪欧美作家在聚焦瘟疫书写时,更多的是借其表象来象征或隐喻自己所欲表达的内容。(10)如果失明只是一个隐喻前提,萨拉马戈真正想要借此谈论的是什么?其作品中对精神病院内外不同空间的描写给了我们线索。
有一天,失明症如瘟疫般迅速蔓延,患者被当局要求集中隔离,其中隐藏着一个视力正常的人,在这样的空间里会发生什么?这是《失明症漫记》叙述的主体内容。作品主要人物有8位,分别是:第一个失明的人;第一个失明者的妻子;眼科医生;医生妻子;偷车贼;戴墨镜的姑娘;戴眼罩的老人;斜眼小男孩。第一个失明者开车时突然失明引发交通堵塞,偷车贼主动援助,但送他回家后趁机偷走了他的车。第一个失明者的妻子回到家发现了丈夫的病状,带其前去眼科医生的诊所就诊,因事态紧急,等待就诊的其他人作出了让步。经过人际接触,失明症逐步扩散开来。当局为有效控制局势,将日益增多的失明症患者安排到一所废弃精神病院进行集中隔离,医生妻子为照顾丈夫选择装瞎陪同前去。人性的故事在这里正式展开。
原本用于治疗精神疾病的医疗场所,如今变成了失明症患者的监狱,成为一个现代偏离性的异托邦,盲人和潜在盲人被作为异常个体置于该异托邦中。起初,患者人数较少,大家都是最早失明的一批人,生活环境虽简陋但不至于恶劣,饮食起居不成大问题。于是在医生妻子的协助与调和下,他们形成了一个相对和谐的盲人社群。但随着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盲人被送进来,关乎人们基本生存的吃喝拉撒睡都逐渐成为问题。床位短缺,食物匮乏,没有干净的水,厕所如“地狱里被判罪的幽灵们的排泄地……”(11)巨大的不幸笼罩着这座破旧的精神病院,而作者怀着深切的怜悯与同情写出了这些盲人群体的艰难处境。
作为个体而言,偷车贼因为调戏戴墨镜的姑娘,被她用高跟鞋扎伤了腿却得不到基本的救治,痛苦与绝望中他用尽全身力气爬出去想找站岗士兵求助,等待他的却是一梭子弹,他成了隔离点第一个死亡的人。眼科医生不仅对白色眼疾无能为力,甚至因为失明,都无法为偷车贼腿上的伤做好消毒包扎。不仅如此,他还需要自己的妻子像照顾孩子一般帮助他进食、换洗衣服、清洁身体。而更多得不到直接帮助的盲人,他们从接受肮脏开始,动物化特征趋显,逐渐成为医生妻子所说的那种更糟糕的、失明的动物。
作为群体而言,突然的失明已经足够不幸,而盲人们不仅要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在条件仅能满足基本生存的情况下,与众多陌生盲人一起生活,还要面对如此境遇中的内外斗争。院外等待着他们的,是驻守士兵不近人情、蓄势待发的子弹。院内,一个持枪的盲人聚集了一伙歹徒以欺压他人,从开始的垄断食物,到宣布用金钱或贵重物品交换食物,再到要求各病房轮流送来女人以换取食物,简单的话语暗示着欲望的纯粹与直接。而女性在其中遭受的侮辱与损害,实则突显了这场瘟疫给女性群体带来的更多伤害。
“失明给生活带来的种种困难已是不言而喻,因为失明而失去人类尊严,变得‘一半是冷漠无情,一半是卑鄙邪恶’则使不幸变得更加不幸。”(12)其实,当灾难来临时,人类作为一个命运共同体,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保持理智、守望相助才有走出苦难的希望与可能。但这座精神病院中的盲人大多“对别人的不幸不感兴趣”(13),也不敢反抗歹徒们的暴行。在肮脏恶臭的非人环境中,他们逐渐摒弃人的尊严与理性,满足自身基本欲望地活着已是足够。为适应生存,人性中的自私、冷漠、懦弱在这种极端境遇下尽显,与之伴随的是人渐动物化的堕落。
关于人的选择,文学伦理学认为,人类在经过漫长的自然选择获得人的形式之后,要通过伦理选择获得人的本质,这一本质就在于人的理性所萌生的伦理道德观念。(14)而在不懂自我审视加之社会监督失效的情境中,人们与理性的距离愈远,成为“伦理的人”的可能性就愈小。借医生妻子之眼,我们看到了在污秽不堪的环境中动物般苟活的人,而这唯一一位没有失明的人正是因为看得见,则体会到了更深的不幸;也正是通过医生妻子之口,萨拉马戈提醒我们,“如果我们不能完全像正常人一样生活,那么至少应当尽一切努力不要像动物一样生活”(15)。通过对精神病院内环境与人物活动的细致刻画,作者向我们展示了身处巨大不幸中的个人与群体,与之伴随的,是人性弱点的真实暴露。或许是因为人们遭遇了如此不幸,才导致了极端境遇下人性的泯灭,可遭遇这不幸的根源还在于人自身。可以说,萨拉马戈用寓言的形式向我们敲响了警钟。
三、精神病院外:权力机构的暴力与自欺欺人的本质
从上文得知,萨拉马戈通过精神病院内的炼狱世界向我们展示了理性的虚伪与人性的脆弱,而精神病院外部的世界则指向其他的内容。福柯在论及空间的重要性时曾说:“空间是任何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础,也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16)换言之,空间是人类认识和实践的重要前提。实际上,《失明症漫记》以“离家——漂泊——归家”为原型,通过空间的转换,前后两次写到了外部的城市,且各有侧重。
首先,故事是在城市之中展开叙述的。虽然从头至尾作者都没有交代这座城市的名字与故事发生的时间,但从开篇叙述中我们可以得知,这是一个有着数千座交通信号灯并会时常堵车的现代都市,这也正暗示了故事地点的普遍性与广泛性。无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上,这个故事离我们都并不遥远。而当面对突如其来的传染性失明症,在个体陷入危机和恐慌之际,作为现代“人类力量集聚的最佳机构”(17)、负责社会治理、给予人们救助与依靠的当局政府采取了何种措施?
从眼科医生为第一个失明者进行检查继而自己失明开始,他便担心这是一种传染病,当下便决定向卫生部门报告,不料却被百般刁难,官员们不以为意,甚至通知医生“我们能控制局势,但请你留在家里”(18)。后来,当局势逐渐失控,为维持社会稳定,政府部门选择通过媒体“辟谣”与祝愿,可“这些祝愿不久便成了连篇空话,政府的期望和科学界的预见通通付诸东流。失明症在蔓延”(19)。在形势的压迫下,他们紧急召开各类会议,企图商讨出一个对策。极具反讽意味的是,在会议期间,眼科教授或政府官员突然失明的例子比比皆是,而最终的决定则是将盲人送进废弃精神病院集中隔离。后因空间容纳有限又调整决策,让无法集中隔离的盲人自行居家隔离,却不考虑、更不解决人们隔离生活中的任何问题。其实,当传染性疾病暴发时,通过物理隔离以阻断传染源的行为本身无可厚非,这也是现代医学发展的成果,但面对失明症的蔓延与社会的失控,当局的应对策略却显得过于天真和短视,他们选择了忽视问题的严重性,而这无异于自欺欺人。
不仅如此,这种隔离在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治疗疾病、解救群众于水火之中,所谓的‘隔离’实则为‘监禁’,精神病院在士兵的把守下实际是看管患者的监狱”(20)。起初,在要求盲人集中隔离时,政府呼吁这是高尚的爱国精神和公民应尽的社会责任,希望大家配合,并承诺会保障人们的一定权益。可实际上,无论是食品发放、药品补给,还是厕所、床位、清洁用品等基本设施,甚至是生活用水,承诺的空头支票都无法兑现。而卫生部长在最初提议检疫隔离时就明确说到,这是以观后效,它“既可以是四十天,也可以是四十个星期,或者四十个月,甚或四十年,重要的是那些人不得从隔离区离开”(21)。可见,这是一个冷冰冰的对策,也是管理部门试图耗费最小成本来解决问题的办法。可以说,循环播放给隔离患者的十五条训令是执政者外在形象的集中体现——任由失明患者自生自灭,甚至还会直接枪杀违规者。通过精神病院驻守士兵之口,萨拉马戈道出了这种隔离的真相:“狗死了,它的狂犬病自然就治好了。”(22)
从这个角度看,《失明症漫记》不仅是对冷酷社会的冷峻讽喻,也是对现代政治的理性批判。它“意味着人类在发展过程中苦心营构起来的这些机制、形态、组织结构充其量只是一种把戏和玩耍之作,在紧要关头时其实并不能够显示出它的智慧和力量,以满足个体人的弱小无奈和群体人散落无致时的期盼”(23)。城市人民在遭受失明痛苦的同时,还要被权力机构视为“危险的异群”(24),得不到应有的救助与保障,更得不到人的尊严。
总之,通过对权力机构应对失明症蔓延系列举措的细致描写,萨拉马戈揭示了其内在暴力与自欺欺人的本质,他们都是萨氏所说的失明者。面对这场没人能阻止或改变的“白色瘟疫”,回天乏术的无奈也力透纸背。
四、废墟城市:现代文明的失落与荒原图景的再现
在精神病院的隔离生活中,歹徒们的无耻压迫日渐猖狂,医生妻子忍无可忍,悄悄杀死了作恶多端的歹徒首领。此举触动了部分被规训的盲人,激发了他们的反抗意识。其结果是,一场复仇的大火在精神病院迅速蔓延,医生妻子向驻守士兵求救却迟迟未得到回应,这才发现守卫士兵早已不见踪影。显然,所有人都失明了。病院的大门被打开,盲人们昔日据理力争的自由在这一刻成为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他们迷茫地聚在火海前,舍不得离开这个既是监狱又是保障的地方。这时下起了雨,迫于生存需要,医生妻子带领着同室六个盲人走上了归家之路。
小说从第十三章开始,萨拉马戈用几近全书三分之一的篇幅,再次聚焦到精神病院外部的世界。这一次,他借医生妻子之眼让我们重新回到了这座灾难中的城市。而相较精神病院,它给人带来了更大的冲击:这里没有电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到处是腐烂的垃圾和人畜粪便,到处是弃置的小汽车和大卡车挡住公共交通道路”(25),动物们啃食着地上的尸体,人们成群结队地在城市游荡。生活在这样的废墟之上,为维持生存,盲人们靠触觉和嗅觉寻找暂时的住所与少得可怜的食物。他们大多无法回家,始终在家的人情况也并不好,如一位独居的瘦弱老太太为了活下去竟以生吃兔子和鸡来充饥。可见,在这满目疮痍的城市中,人类及其文明的主要特征被毁灭殆尽。某种程度上,这是对艾略特笔下那个寸草不生的现代荒原的续写。
有学者认为,“荒原”是一个有深刻文化哲学意蕴的象征性概念,它象征着人类精神文化史上出现的丧失了信念与意义,没有统一的价值标准和行为规范的无序状态。(26)一战后的欧洲普遍陷入了社会和思想危机,人们生活在巨大的现实与精神创伤中。为回应“现代心灵的困境”(27),艾略特创作了长诗《荒原》。在艾略特笔下,那个以伦敦为中心的荒原毫无生机,那里信仰泯灭,理性崩溃,爱情堕落为兽欲,现代文明幻灭,人们虽生犹死,麻木不已。而萨拉马戈创作出版《失明症漫记》的年代,虽然两次世界大战的硝烟已经散去,但“此前,柏林墙倒塌,苏联解体,冷战结束;期间,北约东扩、欧盟东进凯歌连奏;‘华盛顿共识’出笼,新自由主义从学理走向实践”(28),世界并不是那么和平与美好。怀揣着对新自由主义全球化进程的忧虑以及对人类前途命运的担忧,萨拉马戈通过失明的寓言再续了艾略特的现代荒原。这里的人们冷漠麻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匮乏致使了人类文明的必然失落。
无独有偶,两位作家在作品中都表现出了强烈的拯救意识。在艾略特看来,荒原只有经过火的洗礼,才能获得新生,于是在第三章《火诫》中,他借助炼狱之火洗涤社会和人类的罪恶,又在第五章《雷霆的话》中用一场久旱后的大雨使得荒原重获生机。同艾略特一样,萨拉马戈也尝试用一场大火与一场大雨来拯救荒原。精神病院的复仇之火烧死了那些作恶多端的歹徒,又让被隔离的盲人们无家可归,想要活着,人们就不得不走出去切身体验这片文明废墟。可紧接着就下起了雨,这场雨断断续续,一直延续到小说结尾。最后,一场大雨将城市彻底冲刷,人们迎接雨的洗礼,在雨中高歌欢笑,不久后便逐渐复明了。值得一提的是,萨拉马戈的每件作品几乎都以一场倾盆大雨结束,或许在他看来,只有大雨冲走了混乱的碎片,社会的和谐与人类的文明才能从废墟中出现。
从崩塌到重建,这座失明的城市成就了一个都市文明的现代隐喻。(29)萨拉马戈用“光明——失明——复明”的结构对应了艾略特《荒原》中“生存——死亡——复活”的结构,通过对废墟城市的刻画续写了艾略特笔下的现代荒原,并启示人们想要再生需要重拾理性与人性,通过涅槃达到圣洁。
五、结语
综上,萨拉马戈通过模糊化的人物与时空处理,以虚构的白色失明为切入点,通过空间地点的转换向读者揭示了人类理性丧失后的社会百态,讽刺了人性的泯灭、权力机构的无力与人类文明的衰竭。诚如诺贝尔奖授奖辞对萨拉马戈的精粹评价:“他那为想象、同情和反讽所维系的寓言,持续不断地触动着我们,使我们能再次体悟难以捉摸的现实。”萨拉马戈以人类的盲目、理智的盲目、狂妄的盲目、蒙昧的盲目、自以为掌握一切的盲目,深刻隐喻了人类文明的真实境况。作为一部现代性寓言,萨拉马戈在这部作品中强调,我们每个人都背负着失明的种子,它随时可能让我们再次成为盲人,因此在我们能看见的时候要仔细观察,保持警惕和怀疑,不让自己堕落,“城市还在那里”亟待重建,新一轮的考验即将开启。
注释:
(1) Richard A. Preto-Rodas, José Saramago, Art for Reason’s Sake, World Literature Today, 1999, 73(1), pp.11-18.
(2) 周一兵:《一九九八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若泽·萨拉马戈》,《世界文化》1999年第1期。
(3)(7)(8)(9)(11)(13)(15)(18)(19)(21)(22)(25) [葡]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范维信译,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25、187、169、扉页、75、76、67、20、70、22、58、132页。
(4) 孙成敖:《一位作家的自白——若泽·萨拉马戈访谈录》,《外国文学》1999年第1期。
(5) 陈家琪:《活着的人们需要再生》,《读书》2001年第10期。
(6) 安玮娜:《西方经典瘟疫小说中的疾病隐喻与伦理抉择——以〈瘟疫年纪事〉〈鼠疫〉〈失明症漫记〉为解读对象》,《医学与哲学》2020年第11期。
(10) 常晓雯:《二十世纪欧美小说中的瘟疫书写研究》,西北师范大学2022年硕士学位论文。
(12) 孙成敖:《虚构中的真实——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浅析》,《外国文学》2002年第2期。
(14) 参见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16) 包亚明编:《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3—14页。
(17) 曾丽琴:《能看但又看不见的盲人——〈失明症漫记〉主题探析》,《绥化学院学报》2005年第2期。
(20) 石妮:《若泽·萨拉马戈的人道主义思想研究》,西安外国语大学2015年硕士学位论文。
(23)(24) 王辽南:《站在世纪门槛上的敲钟人——萨拉马戈及其〈失明症漫记〉探析》,《当代文坛》1999年第4期。
(26) 马汉广、陶萍:《荒原的轮回——艾略特〈荒原〉的文化哲学主题分析》,《求是学刊》1997年第6期。
(27) [英]海伦·加德纳:《T. S.艾略特的艺术》,李小均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69页。
(28) 闵雪飞:《作为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批判的“白色眼疾”——重审〈失明症漫记〉中的政治隐喻》,《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21年第2期。
(29) 吴晴萍:《〈失明症漫记〉都市文明的现代隐喻》,《名作欣赏》2014年第30期。
作者简介:丁子仪,喀什大学人文学院,新疆喀什,844000;张海燕,喀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新疆喀什,844000。
(责任编辑 庄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