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湘西书写的发生与变迁

2024-08-27 00:00:00谌丽平
社会科学动态 2024年4期
关键词:新文学乡下人沈从文

摘要:沈从文湘西书写使他从早期的文学探索中脱颖而出,这是与批评界密切互动的结果,其内容多与沈从文的行伍见闻相关。随着文学自觉与自信的增强,沈从文发现湘西的眼光也逐渐从“小兵”变成“乡下人”,“湘西”则从一种独特的文学风景转变为对抗都市文明的桃花源,正是这一转变成就了沈从文。沈从文的“乡下人”身份是“五四”新文学启蒙传统的产物,它以理想人性和完美世界为目的,无论是所构建的“湘西”与崩坏中的湘西之间,还是“乡下人”身份与湘西人的现实处境之间,都有无法弥合的裂缝,这也正是沈从文的隐忧,因而在他的湘西书写中始终有悲哀的音符相伴随。当沈从文返乡并正面遭遇湘西的沉沦后,这种冲突开始动摇沈从文的湘西想象,并直接导致他的湘西书写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的式微。

关键词:沈从文;湘西书写;“乡下人”;新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04-0100-09

一、逃离湘西:“乡下人”前史

金介甫《沈从文传》一书从湘西文化、历史背景角度分析了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认为沈从文的湘西书写“全面而令人信服地陈述了生活的真实”(1),是“按照真实存在的人物和地方来创作”的,认为“在民国建立后战乱频仍的早期,湘西这片地方也相当安宁平静,被看成独立于世的小小王国,有的人甚至把它称为世外桃源”(2)。这是金介甫将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与湘西历史社会比对后得出的基本观点,但这一结论是值得重审的。

沈从文出生于20世纪初期,在湘西度过其快乐的童年,《从文自传》及早期的《腊八粥》《蟋蟀》《玫瑰与九妹》等文均可证明。但辛亥以降,湘西因位处各种割据势力争夺的交通重地,开始动荡不安。辛亥革命爆发之际,沈从文留在城中正好经历了这一历史事件,亲见过暴乱中被砍下的头颅以及被无辜杀害的农民。虽然沈从文用童年的口吻来稀释其中的残酷性,且一再表示他当时“并不怕”,但此事仍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有点疑心,以为这一定有了错误。”(3)在革命失败以后,衙门开始下乡捉人来杀,“河滩上的尸首总常常躺下四五百”,那些乡下人,“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分颓丧那分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4)。即使沈从文想要通过轻松的口吻来缓解人们对于此时血腥的凤凰的残酷印象,但这些事件确实发生了,并且埋藏在沈从文的内心,让他认为美的素朴时代已经过去。他说:“我刚好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5)这些都发生在湘西凤凰,正是沈从文要将理想人性安置于此的地方。这种感伤体现于沈从文此后的文学写作中,使得他的湘西写作始终带着隐忧,成为其作品中无法抹去的忧郁底蕴。

这是沈从文所经历的湘西的第一场动乱,这场动乱使得他的父亲负气北上,从此与家庭分离,但这些事件只给沈从文留下了一些印象,并未切实改变他的生活:他仍旧上学,虽然进了新式学校,但与以往在私塾也没有太大的不同,他仍沉醉于小城风景与童年游戏之中。

沈从文在精神上开始离开湘西,是在入伍后。沈从文军旅生涯的活动范围大都在湘西境内,但从军之旅也是他精神上出走湘西的过程。他入伍之际,正是各割据势力争夺地盘的时期,也是最为动乱的时代,只需几支枪几个人就可以成立一支队伍,同时代的贺龙就是在这样的湘西,“两把菜刀”“发家”,组织起义军,活跃于湘西一带。(6)辛亥革命后,湘西大小武装蜂起,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对峙,造成极大的混乱,因而“北洋军阀统治时期,湘西的匪乱极为突出”(7)。“好的农村种种逐渐崩毁,只是大小武力割据统治作成的最愚蠢的争夺打杀”(8),沈从文不特意将这些混乱作为其湘西世界的内容,但不可忽视这正是其湘西世界的底色。直到20世纪40年代,沈从文才在《小砦》等文章中开始正面谈到这种混乱,他身边也有不少人因此死亡,如在农大认识的唐伯赓,“大革命时牺牲在芷江县城门边,就是我在《湘行散记》中提及被白军钉在城门边示众三天,后来抛在沅水中喂鱼吃的一位朋友”(9)。

这段历史在彭家煌、黎锦明等湖南乡土小说作家的作品中也常能见到。如彭家煌《喜期》开篇便指出,最近“风声不好”,村庄四周军队来往,静姑父亲在紧张恐惧中提前了女儿的婚期,可静姑仍不能逃脱兵祸,最后在新婚之夜因乱兵的侵犯而自杀。少年时期便投身行伍的沈从文一再强调,他是“在社会剧烈大动荡下,如何在一个小小天地中度过了二十年噩梦般恐怖黑暗生活。由于‘五四’运动余波的影响才有个转机,争取到自己处理自己命运的主动权”(10)。入伍的经历对于沈从文来说,是现实的教育,是“一种混合愚蠢与堕落的现实,流注浸润,实在太可怕了,方从那个半军半匪部队中走出”(11)。沈从文不止一次提及,他离开湘西是因为“逃离”,而他接受了新的知识,走到北平实为他的“一个转机”。湘西在割据之中获得短暂的宁静,始自1921年陈渠珍接管湘西,他管理湘西十余县,办校办厂,保境息民,而此时沈从文已接受“五四”余波的影响,即将离开湘西了。

二、发现湘西:从“小兵”到“乡下人”

沈从文于1923年到北京后,不断探索并学习写作,做出“各方面的测验”(12),当时的文坛也通过批评与扶持,有意识地介入他的创作选择中,他那些“凄清,颓丧,无聊,失望,烦恼”(13)的作品曾遭到了公开的批评,而书写湘西的作品则受到赏识。沈从文在晚年也承认自己“初期的幼稚作品,得到了不相称的批评者最大的估价”(14),认为自己的写作很大程度上是“时势造英雄”,呼应了在和平静穆被摧毁的时代人们希望在文学中看到光明的渴求。沈从文从徐志摩等朋友处得到很多鼓励,并使他在表上有了保障,他也允诺按大家鼓励的方向,“写苗公苗婆恋爱、流泪、唱歌、杀人的故事”(15)。湘西的主题在这种合力下逐渐成为沈从文文学身份的识别特征。

不过,沈从文文学湘西的形成,经历了一个身份意识的微妙转化,在形成后来人所共知的“乡下人”意识之前,沈从文首先发挥了早年行伍经验对创作题材独异性的作用。从“小兵”到“乡下人”身份意识的转化,所显示的正是沈从文从粘连现实与记忆的“湘西”,向着作为想象理想人性“湘西”的过渡。

进入文坛后,沈从文常以“小兵”自称,很多文章都以“小兵”为笔名发表:一方面因为他出生于将门,自己也是出身行伍;另一方面,同湘西人向来重视“军人”的光荣这一传统有关。他自小成长于一个因军事而建立的小城中,城中居民半兵半农,从小看惯了本地军人“善于殴斗”,却又“豁达大度,谦卑接物,为友报仇,爱义好施,且多非常孝顺”(16),他为军人的风度着迷。因此,沈从文虽外表文弱,即便转向文学工作,但自认为在“性格方面永远保持到一点坚实军人的风味,不管作什么总去作,不大关心成败”(17),而且虽然自己体魄不甚健实,不能像弟弟一样在军队中成为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却得到了“爸爸给我那分骄傲,使我在任何困难情形中总不气馁,任何得意生活中总不自骄”的品格。(18)即便初到北京,身着单衣以御寒,于困窘中仍旧“生气虎虎,憨劲十足”(19)坚持写作,这就是湘西军人的坚忍气质。沈从文的从军生活是其湘西世界的经验基础,这些经验也成为其早期写作中最受认可的题材。

1925年12月19日,沈从文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了题为《叛兵》的诗作,文末标注为“兵中回忆之三”,内容讲述了一个排的42个士兵想要叛逃,结果未遂被擒,于是被押上刑场杀头之事。此文写作风格阴郁:

秋风击落叶如闻大地微叹,/天空中正低低飞着白云一片。/……弟兄们的血,染上了各刽手的刺刀,/喇叭新奏着凯旋曲归营了!/天空中那一片白云还低低飞着,/林薄间有病叶感秋零落。(20)

这样悲怆的文字,与此后的部队经验的写作极为不同,在20世纪30年代的湘西写作中也很少出现。不过,在其他一些文章的零散叙述当中,沈从文不止一次谈到自己在军队所感受的压抑与痛苦,于是下定决心逃离部队。这些零散的叙述中的兵士,不像《入伍后》中的“二哥”一般“美好温良”,也不像《会明》中的会明一样淳朴天真,这些兵士“年纪还不过二十来岁,因为吸烟,都被烟毒薰透,瘦得如一支‘烟腊狗’一样,一个个终日摊在床铺上”(21)。除了无良的杀戮,鸦片的泛滥,还有严格的等级,“由班长到军长约四十级的什么长”,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但是这些被大烟毒害的兵士形象、这些压在他心上的沉重的等级制度,在沈从文的湘西小说中很少出现过。即使在《一个体面的军人》《副官》等小说中,沈从文曾讽刺军队当中的小军官精神空虚、浮华无聊,也会刻意将这些被讽刺的对象归于“有教养阶级”(22),是“天性与其他军人不同”(23)的。

随着“乡下人”自觉的强化,沈从文笔下的士兵生活很快成为陶铸理想人性的创作素材,《入伍后》《从文自传》《逃兵》《过岭者》等作品中,有大量关于“兵士生活那样诗化”(24)的呈现,即使对于绑架、屠杀百姓等残酷的事件也表现得云淡风轻,饶有趣味。《边城》中的士兵因素也是嵌入背景中的一点忧伤的痕迹,与行伍生活的现实拉开了距离。在《从文自传》中,沈从文回忆自他入伍起,船上的兵士便让他忘记了家人,彼此相处从容而愉快(25),活下来“非常调谐,非常自然”(26)。即便写到他所终生难忘的、认为是“愚蠢”的噩梦般的“清乡”,他也有意淡化其中的残忍意味:“人杀过后,大家欣赏一会儿,或用脚踢那死尸两下,踹踹他的肚子,仿佛做完了一件正经工作,有别的事情的,便散开做事去了。”(27)《入伍后》这篇小说则有意淡化军中的等级制度在兵士生活中的影响,从而更强调部队中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譬如小说中排长不会摆出架子来管理士兵们,因为兵士中就有他的叔叔辈,而且“果真是要骂人,到明天大家上后山去玩,不和他亲热,他就会找到不能受的寂寞了”(28)。可见,排长同底层兵士一样不但不具有压迫性,还是同兵士一样贪玩的天真的人物。

对比早期的诗作《叛兵》与小说《逃的前一天》,能看出沈从文写作逐渐成熟之后,在展现湘西生活时,他是如何淡化兵士生活中黑暗的一面。《叛兵》发表于1925年12月,沈从文在北京凭回忆而作,全诗格调阴郁悲哀,讲述他亲眼见过的部队中逃兵被杀,并对整排逃兵充满同情。《逃的前一天》发表于1930年,作于1929年4月,文末标注“小兵的故事之一”。小说并不直面逃兵被杀这一更为暴力也更能抓住读者眼球的事件,而是将故事时间置于逃兵出逃前的一天。整篇小说接近沈从文的回忆性散文,开篇讲逃兵们约好了出逃时间,心里有着“反常的惶恐”(29),但并没有说明逃后的后果,也不呈现出逃兵是如何“惶恐”,反倒是有意将出逃这件事的严重性降低,表示“不愿意干,逃走,就逃走”(30),似乎并不会有什么后果发生。在小说中,这个士兵通过自己的脚步带着读者参观了一圈部队中人们的生活,他们是“快乐的,健康的,不容易为忧愁打倒也不容易害都会中人杂病的”(31)。“他”虽然即将出逃,但对部队的生活更多的是依恋不舍,“并不想离开此地”,这就造成读者阅读小说时,无法想象他出逃的理由,使得这篇小说有些莫名其妙。小说截取了部队中美好的一面,军队中残酷、黑暗的一面却被作者有意识地遮挡住了,从而形成小说的一道裂痕,这也暴露了从“小兵”向“乡下人”转变时存在着缝隙。

那么,在确定以湘西作为自己的文学根据地,写作的经验也逐渐成熟之后,沈从文为何要刻意改造行伍记忆,不断美化笔下的湘西世界?

三、“乡下人”的新文学身份

沈从文从来不强调其作品的真实性,正如他自己所说,作品应为“情绪的历史”,“创作不是描写‘眼’见的状态,是当前‘一切官能的感觉的回忆’。”(32)相比真实性,沈从文更看重文学的教育意义,但与左翼作家不同,他认为教育人,首先需“动人”。他曾为自己刻象牙图章,内容为“美育代宗教之真实信徒”(33)。正是以自己的创作来实践新文学的这一文化命题,因此,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与其说是真实的湘西,不如说是作家创造的美的“经典”,其目的在于让这神话般的世界“教育”人。

因此,沈从文虽与鲁迅等乡土作家运用的资源不同,姿态也相异,但文化意图却有内在的一致性,都是在启蒙的大背景下,承担着作为知识分子愿意且应当承担的责任。只不过沈从文因其独特的经历,更多看到的是都市生命力的丧失和人情的淡漠,认为城里人无法承担民族改造的重担,因而回过头来,试图以他的湘西见闻和经历为资源,创造一个足以动人、充满了生命力的理想世界。

如果说20世纪20年代沈从文的题材选择会更多考虑读者与批评者的爱好以获得更多的发表机会,那么到了30年代,此种情形已大为改观,沈从文不仅具有社会影响力,更不再为发表而发愁(34)。与此同时,沈从文聚焦于湘西的写作也更具自觉性,一方面不断在创作中完善、充实湘西世界,另一方面他也在文论中不断为读者解读湘西世界,即从创造和文论两方面确立了自己的“乡下人”身份。

在30年代,沈从文将更多的精力集中至其独特的湘西世界,集中于那些“不应忘记而已经忘去的中国典型生活”,此时他对自己的湘西写作有着非凡的自信。在《论冯文炳》一文中,他肯定了废名的写作,更是在肯定自己,他自认为废名的作品,“以及作品中所写及的一切,算起来,一定将比鲁迅先生所有的一部分作品”(35),更应保存传世,而他自己作品所表现的则比废名更“宽而且优”,将在时代崩坏、社会混乱之时,“在一个新的希望上努力,向健康发展”,将“成为未来光明的颂歌之一页”(36)。沈从文的文学资源与鲁迅等人是大不相同的,这是他在写作中长期锻造所得,是他在城市中所能拥有的“足以与城市的价值标准相匹敌的标准”(37)。有研究者认为,沈从文自觉认同了苗族的身份,既表达了对汉族堕落腐败的不满,也有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想象,是他以乡下人的身份实施启蒙的最佳选择之一。(38)

沈从文是受“五四”影响才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进而走出湘西的,“五四”让他为“新的人生智慧光辉而倾心”,让他知道“另一片土地同一日头所照及的地方的人,如何去用他们的脑子,对于目前社会作一度检讨与批判,又如何幻想一个未来社会的标准与轮廓”(39)。直到20世纪40年代,沈从文仍不断反顾“五四”,写了大量纪念“五四”的文字。他不断强调“文学革命”的重要性,强调要继续“文学革命”,要磨炼“文字”这个工具,通过“文字”,改造国民,让文字在“社会重造和人的重造”过程中,将“爱与同情的抽象观念”与青年人“身心健康品质优良”的生命相结合,形成社会进步的基础。(40)他认为这是比政治更重要、更纯粹的工作。虽然信仰鬼神的时代已经过去,但文学可以通过文字重建起对人的信仰,使社会由此得到进步。

沈从文改造国民进而改造社会的方式,就是通过自己的作品,重现古老民族身上的光彩,通过其构建的湘西世界,培养“天真”和“勇敢”(41)的青年,因为只有“天真勇敢”的人,方能无畏,不惧牺牲;用文字来改造社会,让人们拥有朴素的心,不会为市侩的商品与政客的政策所束缚,方能意志坚定,不汲汲于得失,坚持忍耐,在文字上做“普通聪明人”所不愿意的“生命的投资”。(42)

这是沈从文所想要完成的事业、沈从文的野心之所在,即“在‘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作一种光明赞颂。在充满古典庄雅的诗歌失去价值和意义时,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抒情诗”(43)。《边城》就是这样的一首“抒情诗”,在这个爱情悲剧当中,作者所要表达的是对于“农人与兵士”的不可言说的温爱(44),从而使那些有“理性”的读者,能够认识到民族“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给予他们“勇气同信心”(45)。在这个世界当中,所有人皆正直而诚实,平凡而伟大,琐碎而美丽。小说中的人物,人人都能“心安理得”活着,男子皆康健硬朗,女子皆明澈如水晶。人们在歌声中成长,在如画的自然环境中劳作,安静和平,风俗淳朴。这是一个让人神往之所,即使到了今天,也有无数人心怀着这一篇《边城》,前往凤凰,以图领略沈从文的湘西世界。

因为怀揣着这样一个宏大的目标,沈从文还曾计划以湘西沅水为背景,写十篇《边城》这样的小说,作为《十城记》,遗憾的是最终未能完成。

四、“乡下人”的身份之辨

因为写湘西,沈从文自20世纪30年代开始,就有意识地减少使用前期常用的“小兵”的笔名,在文中更多地以“乡下人”自居。

在讨论沈从文的“乡下人”身份时,首先需要看这“乡下人”身份意味着什么,以及他与真正的乡下人的距离。虽然沈从文常以“乡下人”自居,却从来只承认自己的楚人身份、湘西人身份以及苗人血统,而非阶级意义的“乡下人”,在谈论“乡下人”之时,更多是在强调“乡下人”所意味着品格,学者刘洪涛就认为:“在攻击都市时,沈从文是乡下人;而叙述湘西故事时,他又常常站在局外。”(46)

沈从文自小在凤凰城中长大,从日常生活所接触到的事物来说,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乡下人”,其家庭也不是真正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民家庭。在凤凰小城内外,另有一类乡下人:农民、船夫、渔人、苗人……沈从文的家里是有佃户有租田的,从他的自传中也可知,沈从文自小不参加劳作,这也体现在他的作品中。《往事》中沈从文忆及儿时到乡村看到许多新奇事物:白羊、南竹、白鸭、野鸡,夜里照鱼,打野猪、獾子,吃炒米栗子,赶乡里的场集,看碾坊的水车等事,都是在这片土地上听到、看到、玩到的,这些成为沈从文小说及散文的重要资源,在小说中反复出现。但实际上,这些物与事只是沈从文去乡下暂住时留下的记忆。水车、打鱼是四叔将“我”接到“隔城有四十多里”的“乡下江家坪老屋”所看到的(47),《猎野猪的故事》是“宋妈”在贵州花桥小寨打野猪的事(48),这些都不是沈从文童年日日浸润其中的生活环境。即使入伍后,沈从文也曾谈到同为士兵,“城里人”与“乡下人”的不同:“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为什么当时有些兵士不能随便外出,有些人又可自由出入。照我想来则大约系城里人可以外出,乡下人可以外出却不敢外出。我记得我的出门是不受任何限制的。”(49)可见,沈从文不是那类因手头拮据而不敢外出的“乡下人”。沈从文在辰州没有事情可谋,想去靖国联军任护兵,却不能成功,因为他父亲是凤凰城中的体面人,军中不好意思让他当差。因为父亲的关系,沈从文也不属于“乡下人”。

等到沈从文在怀化镇结识了司令部一位姓文的秘书之时,文秘书让他明白了还有一个外面的世界存在,并建议他读《辞源》、订阅《申报》,还让他明白自己不能像别的兵士一样自称“老子”——这是沈从文拉开与其他兵士的距离的开始。显然,此时他已经认为自己与别的兵士不同,因为他是“读书人”(50),是读过《辞源》《申报》《秋水轩尺牍》的。在一次被当成士兵之后,他大受刺激,以为自己受到了别人的厌恶,“回到部中,坐在用公文纸裱糊的桌面上,发愤去写细字,一写便是半天”(51)。显然,沈从文此时已经不再认同自己作为一个普通兵士的身份,而是更认同其“读书人”的身份。即使在沈从文自称“乡下人”,开始运用“乡下人策略”之时,也可从其文本中看到他与真正的乡下人间的距离。

1934年初沈从文因母亲重病返回湘西,在从常德到凤凰的路上,他独坐船舱中,给张兆和写信,倾诉路上的见闻与感想。1992年这些书信集成《湘行书简》出版,信的写作时间标记得特别清楚,甚至精确到几点几分。他急于归家,更急于返回北平,对时间极为焦灼,但这种时间焦灼感在《湘行散记》中被删除了。他写道:“船走得太慢,这日子可不好过。上面的人不把日子当数,行船人尤其不明白日子的意义。”(52)沈从文是具有现代时间感的人,这是一种强调效率和进步的时间观念,它与强调季节循环和相对静态的乡土时间显然是不相同的。

比较《湘行散记》与《湘行书简》,便可看到沈从文“湘西”想象的生成方式。《湘行书简》虽有许多景与事是途中亲眼见到的,但更多则是通过岸上的说话声、船声、水声、摇船人的歌声、鸡叫、狗叫和岸上船上的吵骂声音,去“猜想得出他们如何过日子”,通过“想象”来展现湘西人的生活形态(53),并以此书写湘西,使得“这张纸差不多浸透了好听的歌声”(54)。之所以更多的是猜想,在于当时正值寒冬,沈从文受不了湘西潮湿寒冷的天气,他在船上“把前舱缝罅用纸张布片塞好,再把后舱用被单张开,当成幔子一挂,且用小刀将各个通风处皆用布片去扎好,结果我便有了间‘单独卧房’了”。听觉成为沟通空间的工具。他由羊的叫声,想到这小羊一定是因为与母亲分离才这么叫的,它的母亲一定也在别处这么固执地叫着;由吊脚楼上“唱曲时清中夹沙的妇女声音”,想象妇人在灯光下为客人烧烟的情形,由烧烟的情形想象第二天清早妓女让吃“荤烟”的人传话给顺顺的动人画面;由“远近不知什么地方”的锣鼓声音,他又想到酬神巫师;由用烟管敲着船舷的水手,从而想象他上街、回船,从而想到“柏子”,以至深夜……沈从文写道:“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着了这种人的灵魂。”(55)

沈从文自认是“乡下人”,这纯粹是针对“城里人”而言,事实上真正的乡下人对于每日身处其中的湘西风景是“毫不在乎”的,有研究者指出:“那些被他看作风景的人,是否会认同沈从文的赞美与感动,发现自己生存环境的诗情画意?”(56)

沈从文的“乡下人”意识,也内在地有着对“举世皆浊而我独清”的精神处境的自我定位。沈从文认为“乡下人”不从众,执着而坚韧,永远是“单人独马”,“从学习讨经验,求有以自见”(57),“没有属于任何一党,也没有什么后台”,不同于“怕事,偷懒,不结实,缺少相当偏见,凡事投机取巧媚世悦俗的人”(58)。“乡下人”是“诚实的”,附于“诚实”品质之下的是“坦白,责任,超越功利而忠贞不易,超越得失而有所为有所不为”(59)。沈从文将坚忍、耐心、诚实、超越功利、对艺术虔诚等种种好的品质都加诸他的“乡下人”身份上,实质上所谈论的均是他自己以及自己的工作,而不是真正的“乡下人”。

从沈从文的定义看来,他所倾心的先贤屈原,才算是最地道的“乡下人”。沈从文对屈原评价极高,认为屈原“看出生命的意义同价值,原来如此如此,却想在生前死后使生命发生一点特殊意义和永久价值,心性绝顶聪明,为人却好像傻头傻脑,历史上的释迦、孔子、耶稣,就是这种人。这种人或出世,或入世,或革命,或复古,活下来都显得很愚蠢,死过后却显得很伟大”。但正因如此,他认为“这种人自然也只能活个几十年,可是他的观念,他的意见,他的风度,他的文章,却可以活在人类的记忆中几千年。一切人生命都有个时间的限制,这种人的生命又似乎不大受这种限制”(60)。

五、“乡下人”的隐忧

沈从文构建的湘西与正在崩坏的湘西之间的距离,以及“乡下人”身份与真实湘西人的现实处境之间,有着无法弥合的裂缝,这也是沈从文很清醒意识到的,因此,他虽以湘西为资源构建“希腊小庙”,造一个“寓言”,但也始终有悲哀的音符相伴。

沈从文离乡的时间已经太久了,自从入伍之后,就很少回到凤凰,1934年因母病返回凤凰,也仅仅待了四天,而且对湘西的印象也不好,甚至使他更认清楚了湘西的崩坏,这也影响到了他后续的写作。他写道:

在湘西我大约见过两百左右年青同乡……大家对于地方坏处缺少真正认识,对于地方好处更不会有何热烈爱好。即从青年知识分子一方面观察,不特知道理性难抬头,情感勇气也日见薄弱。所以当我拿笔写到这个地方种种时,本人的心情实在很激动,很痛苦。觉得故乡山川风物如此美好,一般人民如此勤俭耐劳,并富于热忱与艺术爱美心,地下所蕴聚又如此丰富,实寄无限希望于未来。(61)

在未回湘西之前,沈从文尚能够根据年少时故乡给他留下的美好印象,为读者构建一个圆融的湘西。但在亲眼见到了地方的巨变,发现“现代”已进入湘西,沈从文感到痛苦,明白自己的写作据点已被他全力抗拒的势力所吞没。他想要通过湘西的资源来让青年见识过去时代的美好品性,以图民族的重造,但当目睹不可避免地走向堕落的湘西,他对时代怀着沉痛的隐忧。在《湘行散记》中他袒露自己“怀着不易形诸笔墨的沉痛和隐忧,预感到他们明天的命运……终将受一种来自外部另一方面的巨大势能所摧毁”(62)。实际上,在《从文自传》《湘行散记》《湘西》《雪晴》这四个“性质不同、时间背景不同,写作情绪也大不相同的散文”中,都“带着一分淡淡的孤独悲哀,仿佛所接触到的种种,常常具有一种‘悲悯’感”(63)。沈从文说:“这或许是属于我本人来源古老民族气质上的固有弱点,又或许只是来自外部生命受尽挫伤的一种反应现象。”(64)

沈从文从楚人的文化宿命上讨论了这种忧郁,认为这是屈原的文化遗产。他不但继承了屈原的“情绪”的、“满足自我”的写作意识,还继承了一种命定的悲剧意识,这种悲剧性也是沈从文、熊希龄等人与之抗争一生的东西。沈从文既因是楚人而骄傲,也因为楚人身上这种悲剧气质而自觉隐伏危机。

强烈的责任意识是楚人自古皆有的,即使是屈原,我们也无法否认其“美政”理想。在《离骚》中,屈原的种种愤懑、失望、无奈均有“实指而非空言”(65),屈原的写作,虽是个人化的,但他情绪的动力则源自楚国的命运。沈从文在文学创作之初,曾因穷于应付生计,只“思量换那天一顿干饭时”,赌气表示:“‘替社会成就什么事业?’这些是有用人做的。”(66)但即便在早期的文论中,他也反复强调新文学的启蒙作用,始终相信:“社会必须重造,这工作得由文学重造起始。文学革命后,就可以用它燃起这个民族被权势萎缩了的情感,和财富压瘪扭曲了的理性。”(67)即便有这样高的文学自信,但楚人身份也让沈从文一直隐约感到“命定的悲剧性”(68),他在评价熊希龄时就对楚人气质进行了深刻的分析:

楚人有它的民族气质,不特显著于自沉清流的三闾大夫,还浸透于一切平凡心灵。由于生命力充沛,特点也就恰是弱点:易负气轻生,难媚世屈己。……凡属于这个底子,都不免受一种夙命拘束;宜于孤立陷阵,不易集团同功。能进取,难守成,胜不为王而败必死。或临阵丧元,或老死牖下;其于胜败之中无协妥又完全相同。(69)

虽然生机勃勃,充满激情,但遇到挫折却“极容易形成性格上的孤立性和悲剧性”(70)。沈从文对自己的“独行”有清醒的认识,他愿意独行,但也因为独行而容易受挫,造成孤立与悲剧。他看清了熊希龄身上的这种悲剧性,自己又何尝不如是,自知文学之旅已走入穷途之际,便主动封笔,选择了一条其他作家都不会选择的路。

经历了现实的黑暗、愚蠢、杀戮,沈从文认为自己的世界“完全不是文学的世界;我太与那些愚暗、粗野、新犁过的土地同冰冷的枪接近、熟习,我所懂的太与都会离远了”(71)。他不觉得“血”与“泪”就能够对读者起到最大的冲击,因为它们无法在历史长河中长存,他更愿意创造一个好的“过去”,而他感受到的悲剧则被放到背景的深处,作为隐忧埋藏在文本中。

六、“湘西”的消失

1934年沈从文返回湘西之行,对沈从文的思想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这也影响到他的湘西书写。在这之前的系列作品,如《三三》《萧萧》《阿黑小史》《一个女人》《边城》等,小说的主人公在经历了人生中的波折后,仍旧停留在湘西世界当中,即便是20世纪30年代初的苗人神话,他都在尽量将苦难置于远处的背景,让主人公最终仍旧回到这片土地上。但在此后,他所创作的《贵生》以及未完成的《长河》《动静》等小说,主人公在经历了变故后主动离开了湘西,或者将要离开湘西,他笔下的湘西不再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不再是小说人物的终点,而是这些人物的起点。在《边城》《湘行散记》发表后,沈从文基本停止了关于湘西的书写,不再“高产”,直至1938年再次路经湘西之时,才又写了系列关于湘西的作品,而此时的湘西已不同于此前的湘西世界,沈从文开始更集中地思考湘西的出路,而非整个民族重造的问题。

以《萧萧》《三三》《阿黑小史》系列小说为例,萧萧是童养媳,但与祥林嫂完全不同,萧萧到了夫家,得到了夫家的关爱以及小丈夫的依恋。虽然女学生经过此地,让萧萧生出了一种模糊的愿望,并做下了错事。按习惯她应受到惩罚,但她没有受到惩罚,而是仍旧做了新妇,自己和儿子都成为家中的一员。萧萧接儿媳的情景,如同自己出嫁时的情景,这个湘西世界在经历了女学生路过,萧萧犯错后仍旧回归平静,仿佛没有事情发生过,这个世界仍是完满的。

《阿黑小史》是早期的《雨后》扩写而成的。1928年发表的《雨后》只是两个年轻男女约会的一个场景,而《阿黑小史》系列小说继续了《雨后》的故事,五明与阿黑约会,阿黑生病,讨论婚事,阿黑去世,五明发疯。在这一系列的小说中,沈从文增加了大量油坊中的景、物、人的描写,完善了这一个独立的油坊世界,这个地方“人人各安其生业,无匪患无兵灾,革命也不到这个地方来”(72),油坊主人的儿子与打油人的女儿产生了恋爱,众人皆在理解与爱中促成这一婚事,然而老天让阿黑病死,油坊废了,五明也疯了。至于这悲剧为何发生,谁也不知道,也没有怨恨的对象,只留下成了癫子的五明仍旧沉浸于往日的快乐当中。

至于像《菜园》《牛》这样较为写实的小说,就是吕慈所说的“照出一点时代的影子”(73)的作品,沈从文同样将大量的篇幅放在和谐世界的描写上,悲剧都只在结尾一扫而过。如《白菜》这一小说,玉家一家人因为时代的动乱家破人亡,无一幸免。但沈从文没有让玉家老太太在儿子儿媳死后哭天抢地、控诉时代与命运,而是让这一可怜的母亲苦笑着继续经营菜园。当菊花开满地时,爱菊的人已经逝去,老人在沉默与寂寞中又活了三年,最后无声地自缢而亡。这就是1934年之前沈从文湘西世界的书写方式,命运或者湘西世界之外的风潮会偶尔波及这个封闭的湘西世界,为它带来一些波澜,但主人公们无不在默默地承受着命运,没有控诉,没有怨天尤人,只是停留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承受着命运的分派。

但正如上文所说,沈从文与“乡下人”之间是存在距离的,这就导致长时间离开湘西的沈从文,会遭遇写作资源危机。沈从文在写作中存在题材重复的问题,想来与他有不断修改习作的习惯有关,也与题材资源的紧张不无关系。比如《阿黑小史》系列小说是对《雨后》这一小说的扩写;《三个男子与一个女人》中偷盗尸体的事件,沈从文在《从文自传》中也有提及;《新与旧》中的杨金标就是《刽子手》中的王金标的老年状态;《山道中》中提及山路中被杀的军官,恐怕就是《入伍后》这篇小说当中回家途中被杀的“二哥”;《旅店》是对早期话剧《野店》的改写……不仅题材有重复,小说中运用的素材也有诸多重复,尤其是他在写作之初收集整理的《筸人谣曲》,在他的许多小说中都有出现过。

1934年沈从文回到湘西之后,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同湘西之间的距离,并看到了湘西社会的巨变,“去乡已经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74)“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现代”已经到了湘西,他看到在湘西社会的日常生活里,旧的好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了,其写作理念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此时,他更想做的是“在另一个作品中,把最近二十年来当地农民性格灵魂被时代压扁扭曲失去了原有的素朴所表现的式样,加以解剖与描绘”(75)。这就是《长河》想要表现的,只是《长河》没有完成,还停留在对于素朴的灵魂的书写上,某种程度上成为另一个《边城》。不同的是,《长河》中的湘西已经打开了,与外面的世界联系在一起了,湘西世界随着外面的世界的动荡而动荡,城里的“新生活”运动在暗暗牵动着湘西人的心,隐忧暗伏。

1935年发表的《新与旧》,沈从文特意将杨金标这一在旧时代闪闪的灵魂,放到新时代毁灭给读者看。在光绪年间,那还是人神合作共同统治的湘西世界,“最优秀的刽子手”遵循着“法律同宗教”相结合的仪式,因为那一套仪式既可以禳除自己杀人的罪责,也是对死者的尊重与负责。彼时的杨金标康健而自信,怀着种种光荣的幻想,自由自在活着。(76)直至湘西世界一切崩溃,杨金标同他的宝刀一样,失去了作用。为了满足军部的新花样,军部让杨金标重拾宝刀,将两个教员斩首。但杨金标拥有的仍旧是旧的灵魂,遵循旧的仪式,却无人配合,最后只引来众人的恐惧,结果造成了他的悲剧。杨金标实在是过去时代的遗迹了,沈从文选择让他跟随他的时代一样逝去。

1937年发表的《贵生》,所描写的已经是“当地农民性格灵魂被时代压扁扭曲”的过程,贵生还是湘西的旧的灵魂,勤劳勇敢,敢爱敢恨,有恩必报,淡泊利益算计。然而湘西世界已然不同,“几年来城里东西样样贵,生活已大不如从前”,杂货铺里的金凤虽倾心于贵生,但是更愿意嫁给城里五老爷做姨太太,“认货不认人”。贵生与金凤本应是最合适的一对,但“从河南任上”回来的四爷,打破了这个世界的平衡,他撺掇五爷讨个乡下的女人,用“原汤货”来冲一冲运气,最终造成了贵生的失意。贵生只能一把火烧了桥头杂货铺,至于贵生自己,则“烧了还是走了说不清楚”(77)。这篇小说是沈从文的湘西小说当中独特的一篇,此时的湘西,人心已经变了,自由的恋爱成为货物交换,原有的素朴已然丧失,沈从文的态度已不像在《边城》中让倒塌的白塔重建,而是让贵生将这世界一把火烧掉了。

此外,这一阶段沈从文的《大小阮》《王谢子弟》等小说,呈现的则是从湘西走出来的读书人已经崩坏了的灵魂。沈从文目睹湘西社会的巨变,看到“现代”在腐蚀着湘西的人性,却又深感无能为力,他再也无法将湘西想象成一个完美之域,端出来对抗城市文明——他的湘西写作便也式微了。

七、尾声

1938年,全民族的抗日战争正如火如荼,湘西成为抗战的前线之一,曾经的边疆因为战争而成为腹地,承担起挽救民族危亡的责任。沈从文在沅水住了约四个月的时间,看到了战争中湘西社会发生的种种变化,尤其是看到湘西的青年们主动开赴战场,这使得他对湘西的希望重新被点燃。“四年前的一点杞忧,无不陆续成为事实,四年前一点梦想,又差不多全在这一群军官行为上得到证明”,他看到原来湘西人的向上的理想仍“移植”在青年的生命中。(78)此时,沈从文已经不再害怕将湘西的崩坏展现给读者看,因为新的希望已经移植在湘西的子弟身上。

沈从文在与徐特立先生的一次谈话后也大受触动,他说:“我受了一位老革命家(徐特立)启发,深深感到必须加强团结,巩固后方安定,方不至于影响整个局面。有关苗民问题,负责当局更必须重新考虑,应当有个新认识,纠正过去把集中在凤凰、乾城、永绥三县的苗族同胞当成被征服者的错误看法。必须把湘西当成中国的湘西,才不至于出问题。”(79)到此时,沈从文才开始真正地向湘西之外的世界郑重地介绍湘西,用《湘西》这一部散文为湘西祛魅。沈从文真正开始思考:在现代文明进入湘西后,湘西的青年们应当如何;湘西成为整个中国的一部分后,湘西面临着哪些问题,能够为中国做出什么贡献。然而,沈从文的湘西如果遭遇到了现实中的湘西,再要返回想象的天地中,也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注释:

(1) 金介甫:《沈从文传》,符家钦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4年版,引言第5页。

(2) 金介甫著:《沈从文传》,符家钦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9页。

(3)(4)(5)(8)(10)(11)(12)(16)(17)(18)(25)(27)(39)(49)(50)(51)(67) 《沈从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69、271、271、374、367—368、374、376、262、287、288、298、304、361—362、299、321、321、375页。

(6)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湖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湖南文史资料选辑》第21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8页。

(7) 孙静:《民国时期湘西匪乱研究》,华中师范大学2004年硕士学位论文。

(9)(19)(21)(40)(43)(68) 《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17、252—253、409、213、128、39页。

(13)(52)(53)(54)(55)(61)(66) 《沈从文全集》第1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3、130、132、125、245—246、330、41页。

(14)(32)(35)(36)(42)(58)(59)(62)(63)(64)(71)(79) 《沈从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51、316、151、151、495、324、502、390、394、394、306、385页。

(15) 《沈从文全集》第1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50页。

(20) 《沈从文全集》第15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90—91页。

(22)(23)(29)(30)(31) 《沈从文全集》第4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07、308、275、275、286—287页。

(24)(73) 吕慈:《论沈从文》,《浊流》1931年第1卷第3期。

(26)(28)(47)(48) 《沈从文全集》第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45、246、70—71、234页。

(33)(57)(60)(69) 《沈从文全集》第14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60、254、100、287—288页。

(34) 从1930年开始,不仅是沈从文的书讯,甚至他的日常生活也成为报纸杂志的叫卖内容,《野草》《现代文学评论》《读书月刊》等将《沈从文将回沪》《沈从文大流鼻血》《沈从文又赴北平》《沈从文又将大量生产》《沈从文被困旅馆》等话题作为吸引人眼球的“文坛资讯”刊出。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婚事传出后,大量杂志更是杜撰轶事,以此作为卖点。

(37) 《王晓明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68页。

(38) 周斌:《论沈从文的启蒙姿态》,西南大学2010年硕士学位论文。

(41) 《沈从文全集》第14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35页。另外,在《纪念五四》中沈从文也谈到:“五四精神的特点是‘天真’和‘勇敢’,如就文学言,即生命青春大无畏的精神,用文字当成一个工具来改造社会之外,更用天真和勇敢的热情去尝试。”参见《沈从文全集》第14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98页。

(44)(45)(76)(77) 《沈从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7、59、289、387页。

(46) 刘洪涛:《湖南乡土文学与湘楚文化》,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15页。

(56) 张箭飞: 《风景感知和视角——论沈从文的湘西风景》,《天津社会科学》2006年第5期。

(65) 游国恩:《楚辞论文集》,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05页。

(70) 《沈从文全集》第1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64页。

(72) 《沈从文全集》第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32页。

(74)(75)(78) 《沈从文全集》第10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5、6页。

作者简介:谌丽平,武汉出版社编辑,湖北武汉,430024。

(责任编辑 庄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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