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铁凝是新时期一位卓有成就的小说家。铁凝的写作延续着自身对生命价值的肯定,对生活意义的追问,既应和时代大潮中的“人的自觉”,又专注于文学自身的“文的自觉”,在语言与结构方面有着独特的审美性。《玫瑰门》以嵌套跳跃的叙事时间、多变的叙事视角与可靠的叙述者,从生活层面至心理层面对传统女性形象进行颠覆,打开女性心灵的“玫瑰门”,其叙事伦理包蕴着独特意义。
[关键词]铁凝" "《玫瑰门》" "叙事艺术" "叙事伦理
[中图分类号] I06"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2-0029-06
“叙事”是一个含义复杂而丰富的文学理论术语。一般意义上,叙事指“用语言,尤其是书面语言表现一件或一系列真实或虚构的事件”[1]。在文学领域,小说作者往往运用讲故事的技巧为读者设下意义的“谜团”,吸引读者阅读,并潜在影响读者对小说意义与价值的判断。《玫瑰门》中的叙事在形式美学层面之外还有特定的社会历史语境内涵,包括作家在小说中以女性的生存境况、心理活动等为主题或背景进行书写时采用的时空结构、视角、话语等在内的意义和范畴。
在文本内部想象并建构人在特定历史文化背景下可能的生存形态,客观呈现作家的价值思考与写作观念,是小说叙事所能呈现的独特功能。铁凝在《玫瑰门》中通过描述模糊历史下“清晰”的女性个人,显示出其在小说叙事层面的写作自觉。
一、铁凝的主体叙事意识
“主体意识”是文学研究中的一个关键词,强调作家的主体性及独立性。在经历新时期的拨乱反正和思想解放洗礼后,人性、人情问题成为作家创作的显在旨趣,“主体性”理论在当时的文学语境下已是一种常识,化为作家文学实践的内生动力。置身于20世纪80年代文学葳蕤生姿的语境,铁凝的创作在主体性、现代性理论的引导下,推进到人性与审美的深层次,融人性、女性、伦理之思于一体。《哦,香雪》描绘台儿沟少女香雪纯美善良的形象,香雪对城市的向往触动读者心灵。《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展现学生安然在时代变迁中冲破旧观念,虽有人格瑕疵,但始终坚定道德信念与美好追求。无论是乡村女性的成长发现还是城市女性的成长故事,都从细微的生活叙事延伸到心灵领域,深入到对人性的聚焦,使人性之美、人情之真得以呈现,作为知识分子启蒙冲动的一种审美置换,构成20世纪80年代前期的女性叙事,使得文坛“洋溢起青春的热情”。
1985年对铁凝与当代文学来说是具有转折意义的一年。1985年是文学史上的“批评年”“方法年”,现代主义的“旋风”将西方叙事学、心理分析、接受美学等文艺学美学方法论刮进中国文艺理论界,丰富了学者们的探索视野。同时,“市场”越来越成为影响文学格局的重要力量。以上因素推动了文学界对同时作为文学的创作主体、创作客体、接受主体的“人”的关注,继而提出“人的自觉”。在1985年后新的文化语境下,小说在内容上从历史反思转向文化反思,在形式上注重人性、主体性、审美性结合的“文的自觉”,注重阅读层面的审美感受,成为多元现代性追求下的必然选择。铁凝以一种超前的女性意识、女性视角创作了《麦秸垛》《棉花垛》,探寻女性文化的“根源”,通过还原大芝娘、小臭子们的受虐处境,在日常生活中的欲望与挣扎,使其小说具有了“创作以来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悲剧作品”的审美价值[2],流露出女性文化的自我审视与女性作家的审美自觉。
铁凝及其小说呈现出女性作家的主人公姿态与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小说《玫瑰门》首先设置女性知识分子的立场和视角,去看待人、生命、生活、自然与社会,又以平视的目光审视不同个体的情感私域,给予同情与包容,强调叙事的正义与情理上的公平。铁凝曾说,“《玫瑰门》里也有《哦,香雪》”,即善意与生命底色。
《玫瑰门》这一标题有着多重的象征意义,包含了铁凝对女性世界的深刻理解与情感态度。从词源来看,“玫瑰”与“门”在意义上不相关联,在常规词汇中也未有如此搭配,以定中形式将二者组合成“玫瑰门”,对现有语法规则的悖反生发了女性隐喻解读的多重可能。“玫瑰”在西方宗教与艺术中象征着爱的美德,同时具有外表美之短暂与死亡不可抗拒的悲剧意蕴;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玫瑰”是女性追求独立自我的表征,谛视两性爱情的意义载体,在特殊情境下关联传统女性的情感与欲望①。《玫瑰门》涉及女性独立、男女爱情、女性情感、欲望等永恒话题,但除此之外,母女、祖孙、姑嫂、姐妹等本土关系与情感也进入到小说“玫瑰”意象的象征空间,包蕴与转化了西方宗教艺术中爱的美德。玫瑰自身的特征也为小说提供更多阐释可能。玫瑰因自身的芬芳柔美常吸引鸟类攻击啄食,便用长刺自保。这种趋利避害的自我进化既是生命本性使然,也是生命顽强的体现。小说中的司猗纹长有一副姣好面孔却“身份不好”,以种种“恶行”自保是她作为女性在一个容不下她身份的社会中生存的必然选择。小说中女性的特点以“玫瑰”的隐喻出现,并在关联意义的相互赋予中进一步丰富了彼此的既有含义与价值意涵。
“门”这一意象的多义空间同样值得探索。“门”既是空间隔断,又建构起空间与空间之间的联系。在文学作品中,“门”既是关于窥探与暴露、诱惑与拒斥等内在隐秘世界的意象,又是建构起过去与当下同在、自我与他者共生的文本内部空间的关键,指向人类普遍的生存命题。基于此,我们可感知“玫瑰门”这一意象强烈的存在意味。在小说中,“玫瑰门”与生命主体性相连,化为小说中女性社会关系、家庭关系、自身关系中的“隔断”。打开“玫瑰门”,我们得以窥见特定文化环境、社会阶级架构下人的内在精神结构,感知悲剧在女性的多重内在话语中所透出的生命本能力量。而小说中那些隐微的,溢出生存本能与常识的部分,则包含着铁凝对自我心灵的开掘,导向个人对美德问题发自心灵的质询与呼唤。
铁凝真诚的质询既源自她在生活中观察到并烙印于心的女性原始美德,又关乎她个人的价值观,以及贯穿于中国古典文化与西方宗教文化中人类心系苍生的共有情怀。童年时在外婆家的快乐回忆,知青下乡时期与乡村女孩们的真挚情谊,让铁凝始终相信“人性当中残存的善”。散文《一千张糖纸》中铁凝对“虚伪”“欺骗”的拒斥,亦可视作她对人类美好品质的向往与坚守。而在《玫瑰门》中,铁凝以一种迂回的方式呈现她的这种个人意识。小说还原女性在变动的社会文化结构下的艰难处境,以对不同女性各自分殊的思维方式与内心秩序的敞开与空白,将“善”播种、潜藏于文本自身对生命的理解与对世界的包容之中。在铁凝主体叙事意识的有效显示中,《玫瑰门》的叙事形式同样“求变”:时间上,在单一线性叙事的基础上加入倒叙、插叙;在视角运用上呈现出跳跃、变化、内外聚焦并存的特征;加入了对话体这样新的尝试。在“人的自觉”与“文的自觉”中,《玫瑰门》使用了别具一格的叙事技巧。
二、《玫瑰门》的叙事技巧
《玫瑰门》叙述苏眉的成长历程,展示童年的苏眉与竹西、司猗纹、姑爸等女性在“响勺胡同”的生活境况,以及司猗纹一生“作恶”的生命历程。小说突破传统的叙事形态,以跳跃的叙事时间、变换的叙事视角,呈现出一个疼痛与生机并存的世界。
1.《玫瑰门》的叙事时间
对时间的讨论往往脱离不开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两个层面。时序是区分这两者的关键要素,“研究叙事的时间顺序,就是对照事件或时间段在叙述话语中的排列顺序和这些时间事件或时间段在故事中的连接顺序”[4]。《玫瑰门》中,叙事的时间性先让位于故事中“生活的时间性”,呈现一种在过去、现在与将来的交叠和演进中不可逆的状态,继而通过顺叙、倒叙、插叙等手法的频频使用,使得叙事时间在文本内被切割、移置、拼凑,打造出热奈特所说的“时序错综”形态。
叙事时间上,顺叙、倒叙、插叙的使用中营造出故事的“时间错位”,使读者得以窥见小说中女性生命历程的大致轮廓。《玫瑰门》第一章叙述苏眉在机场与妹妹苏玮分离后来到了“响勺胡同”,却并未拜访婆婆司猗纹,由此陷入回忆。从第二章开始,小说以苏眉的视角回顾她的童年经历,讲述司猗纹、竹西、姑爸等女性的生存境遇。至第十二章,故事又回归到苏眉经历的当下事件中,呈现女性命运的走向。小说在故事框架上呈现出顺叙—倒叙—顺叙的结构,时间跨度长,穿插叙述家族三代女性独立又互补的命运故事。叙事时间的错位使人物命运以片段化的形式散落于小说中,需要读者借助与叙事主体相关的意象走进人物,拼凑串联起零散的叙事,接受作者的创作意图。
如小说写到姑爸房间里的四扇苏绣条屏时,插入了姑爸少女时期所遭遇的婚姻悲剧,阐明姑爸特立独行的根本原因,暗示了她的命运走向:
每个条屏上都有一只猫:猫在花下,猫在月下,猫在打盹儿,猫在扑蝶。
四扇条屏为什么单跟了她这么多年?姑爸不愿去细想了,其实她最知道它们的来由:那是她的陪嫁之中的一件。
她对自己的婚姻是虔诚的,庄家对婚礼的准备是严格的,庄老太爷为她购置了完全呵护有身份人家的一切,其中就包括那四条屏,那四只呆猫。
庄家从亲家那里知道了姑爸昏迷的缘由。原来新婚当天的夜里新郎就不见了。
姑爸第一次正式宣称自己为姑爸了。这是一个自我声明,一个对终生的自我声明。
一群街道妇女跟罗大妈清理姑爸的遗物……以及四个以猫为主题的苏绣条屏都被抬到院里。它们显得寒酸,倒也一目了然。[5]
姑爸虔诚却痛苦的失败婚姻,姑爸叫“姑爸”的来龙去脉,通过一张四扇苏绣条屏得以拼凑,读者也因此可以理解姑爸为何以异常刚烈的个性反抗现实,以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读者先因姑爸的特立独行对她产生好奇,又在阅读节奏的打乱与审美小说的延宕中主动走进姑爸,同情姑爸,感受小说深刻的悲剧意蕴。
以错综叙事时间构建起的个人命运,又处在过去与现在交织并存的故事时间中,女性“旧物”中携带的创伤记忆与精神意识得以蔓延至读者的阅读感受中,贯通起故事清晰的前因后果。同时,小说叙事时间上的策略还使文本有距离地回避了社会的宏大叙事,更多附着于叙述者的主体意识与私人的生活记忆,呈现事态的完整样貌,吸引读者解“谜”,实现小说文本的完整性和可读性。
2.《玫瑰门》的叙事视角与叙述者
《玫瑰门》以叙事视角与叙述者话语之间的差异,从文本内部构建起与历史现实中生活的人分隔开的话语意识,其置于小说整个故事时空之上。
小说使用了第三人称全知性叙事与第一人称限知性叙事。叙事的固定视角来自儿童“眉眉”,而叙述者的声音则是成年后的“苏眉”。如第二章以儿童“眉眉”的视角观察婆婆与母亲在午睡前总要吃两粒小药片,此时成年苏眉进行了讲述与补充:
尽管许多年后她知道她们咽的不过是和睡觉毫无关系的VC,但她仍然觉得她们的咽和睡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整体常使她生出几分恐惧。[5]
“不可分割的整体”这一置于故事现实中的常识性话语通过叙事者的声音传递出反常识性的意涵。“眉眉”通过观察人物的行动生出的话语感受,使现代化语境下具有亲切、归属感的词汇在集体文化下建构的日常行动秩序中显示出反常的压抑与恐惧感。这种符码与审美感受之间的错位,让荒诞感在理性述说中逐渐浮现。除此之外,小说中,“眉眉”在饭桌上打盹时,突然出现了苏眉大学外语课上的老师点名时一定要说“您”这一话语。这样的切换乍看很突兀,但叙述者却解释了这种切换外在的交点。“提问,一种轮流。睡觉,一种轮流。”“轮流”这一话语又是重复显示语言符码带来的反常识性感受。“轮流”一词本身具有的公平意味,却在教师与学生关系k “您”的使用中被颠覆,同时被颠覆的还有“师者为尊”的文化传统。在重复人物现实视角与叙述者声音之间因差异所带来的阅读中断与意义传递的不流畅下,读者需要重新打碎现有的语言认知,重新建立“能指”背后的“所指”,走近文字背后的“真实”。
小说还使用灵活的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视角。随着视角的移动,叙事的观察点可从眉眉身上转到司猗纹、姑爸、竹西等其他女性身上,对不同年龄段的女性进行生活和心灵的透视。如小说聚焦司猗纹这一人物时,叙述者既讲述她的命运轨迹,如何从最初幸福的少女裂变为一株带毒的“恶之花”,又以日常琐碎的生活切口深入到司猗纹的内心,透视女性的敏感内心。小说有一处情节叙述司猗纹表面以吃窝头向眉眉宣扬当时流行的“艰苦朴素”,背地里却偷吃藏在柜子里的蜜供与酥皮点心。以此事为切入口,小说插入了一段叙事者对司猗纹内心独白的转述:
她心酸着,还是觉出这种糊弄的必要……要迎合也是对这个时代不可少的迎合……这实在又不是什么迎合,人们都是用真实感情培养着自己的真情实感,没有感情的真实,再真的感情也会成为虚假。[5]
这一转述中,叙述者的陈述视角低于司猗纹作为家主的权力地位,道出了司猗纹在现实生存境况下的心灵冲突。“糊弄”显示出女性某种超前的意识觉察,又在“时代不可少的迎合”与“真实感情”的自我剖白中道出选择的无奈与矛盾。叙事者并未对司猗纹的行为进行评判,而是为其留有自我倾吐的话语空间,让读者感受这一女性形象努力把握个人命运的渴望,展现出叙事者的同情与关怀。
在以“5”结尾的特殊章节中还出现了特殊的“对话体”,以第一人称限知视角进行叙述,这些章节既包含自我剖白,又呈现铁凝所说的“作家通过对关系的表现,达到发掘人的精神深度的目的”。苏眉通过与童年的自己对话,直视自己童年中不自知的“恶”与蒙昧。如对于眉眉小时候推搡母亲怀孕的肚子,苏眉在反思中明确了自己做的“恶行”是出于“恨”而非“难看”。又如眉眉感受婆婆的压迫后,将全部的怀疑与恨意都投射在她身上,甚至对婆婆同样流露出的温情视而不见。此时苏眉声音的出现对“眉眉”的立场进行了修正:
你把一切的阴森诡诈一切的不善净都归结在一个人身上……但是在那万般气味中,还有你忘得最最干净的那放了葱、姜用“陈酿加饭”作料酒的清蒸鳜鱼的气味。[5]
苏眉的经验话语建立在“眉眉”限知视角基础上的涉身感知中,并呈现苏眉多年以后对自我的反思。限知视角在此集中于女性主体视觉、嗅觉等涉身体验,又并未忽视社会话语对人感知的影响。“眉眉”在“姑爸惨死”“拜访司猗频”等事件中强化了婆婆严苛与自私的印象,连司猗纹在“清蒸鳜鱼”这样的日常叙事中传递的朴素情感一起否定,这说明时代下的社会话语对眉眉无可避免地产生了影响,苏眉与眉眉的对话过程实际上是作为叙事者的苏眉对过去自我的重新观照与省查。在观照他人的过程中不忘自观,这也使得《玫瑰门》中的叙事更具公正与理性。
第一人称限知视角的相互补充,展现了叙述者理性与情感的水乳交融。读者在探寻叙事人物的内心世界时,看到女性个体如何在反思中明确自我,看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同时,文本中真诚、可靠叙述者形象的建立,也让读者接受叙述者自文本内部构建起的文学“真实”。
三、《玫瑰门》的叙事伦理
谢有顺曾说:“叙事不是复述故事,而是把我们已经经历和即将经历的生活变成一个伦理事件。在这个事件中,生命的感觉得以舒展,生存的疑难得以追问,个人的命运得以被审视。”[6]在《玫瑰门》中,铁凝以独特的叙事技巧将“个人的生命故事”作为女性命运普遍性,乃至人的普遍性中的一个独特命运的例外情形,对人生与存在的关注让《玫瑰门》的叙事导向一种伦理向度与此在关怀。
1.《玫瑰门》中的个体伦理
《玫瑰门》关注苏眉、司猗纹、姑爸、竹西等女性的个人命运,将清晰的“个人”从“群体”中拯救出来,达到对个人意义的理解。
小说中的司猗纹作为女性人性异化的体现,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不断压迫和掠夺他人,但她的“恶行”中同样隐藏着个体的生机。可以说,司猗纹的行为反映出女性个体觉醒与主导自身命运的生命意识。在这种意识的驱动下,司猗纹运用思维与心计,硬是以自己不讨好的身份加入社会群体,为自己争取到生存空间。司猗纹“以恶为善”的一生既让我们看到女性同样构成了压迫女性自身的力量,又让我们看到人本身的生命潜力与生的欲望能推动命运走向。但铁凝审视女性人性的阴暗与复杂、欲望的昂扬与沉沦时,也不忘为那份她始终相信的女性的柔软与脆弱腾出书写空间。司猗纹“自私”“冷血”的面具之下,是女性从古至今被忽略与压抑社会处境下的心灵创伤与无法忍受的真相。所以叙事者多次发出补足女性自身形象的声音:清蒸鳜鱼、化妆这些划归到女性叙事的细腻日常,使读者建立起对个体更为真实的道德感觉,在丰富而强烈的“义务”与“关怀”的张力中进行道德思考。
以司猗纹这样一个“另类”形象进行人性探幽,《玫瑰门》的叙事呈现出的是一种道德的悖反状态,既吸引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生出一种模糊的道德感觉,又拒斥读者真正进入到明确的道德世界,因此读者能通过作家敞开的多义的文本,走进人性的广阔领域,感知人的生存状态,作品本身对人性与世界的包容与理解得以呈现,作品中的人物也具有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于无奈和绝望之中有了待以萌发的生命希望。同时,小说对“真情”的捕捉,是铁凝对“伤痕”“反思”等文学的集体叙事与公共话语的“反现代化”情感潮流的重新思考与艺术呈现,以观照生命的温情视角重新讲述人之关系、人之情感、人之生活,延续自“香雪”以来的“善”的写作,以生存图景展示人心灵与精神的复杂性,肯定人的生存价值,呵护文学中的个体伦理,并培育起生命的信心。
2.《玫瑰门》中的情感伦理
《玫瑰门》还将童年记忆以文学经验的方式呈现,其文本同样内含了一种指向对待关系、生命、世界的情感态度的伦理立场。《玫瑰门》中的“眉眉”作为成长主体,再现了童年创伤记忆中自卑胆怯、极端恣肆、冷漠高傲等情感,为抚平精神伤痕,纾解反常情绪,文本中的叙述者“苏眉”以“救赎”的形象出现,将情感伦理认同指向亲生父母,又指向父母的父母一代,从家庭这一创伤原点,对正常的亲情伦理关怀进行呼唤。眉眉起初对婆婆司猗纹强烈抵触,性别意识觉醒后转变为面对和承认,在这个过程中,苏眉的声音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一声音既是小说人物的声音也是隐含作者的声音,共同在更高层面的谅解之心下指导眉眉认识到婆婆的抚养之恩,并作为苏眉愿意将生命延续。这种“拒绝—面对—承认”的情感转换的原因是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生成了对同类悲剧境遇者的同情之心与人对至善伦理的本能认同。
《玫瑰门》不仅批判了婆婆司猗纹的种种“恶行”,还展现了母亲庄晨在“下放”后与女儿之间的隔膜,但苏眉对待母亲与婆婆的态度同样有复杂且矛盾的一面。眉眉童年时因为一次不顺眼就推了妈妈的肚子,她在躲避母亲目光的过程中看到了恐怖血腥的“伊万雷帝杀子图”,在血与妈妈的肚子的联想与后怕中哭泣,并藏匿了行为的理由。隐含作者对孩子鲁莽毁坏生命的“无畏的恶”的恐惧与无保留的“真实的恨”的理解与同情,暗示人对人的暴力源自内心深处的过度欲望,以及生命与生俱来的破坏能力。眉眉对大肚子的“恨”正是出于对母体的“爱”与保护欲,因为生命正是通过对母体的寄生与破坏而诞生的,它天生就伴随着剥夺与血腥。所以眉眉以恨掩饰爱,以夸张暴力的方式掩饰灵魂深处隐秘的脆弱柔软。而隐含作者以成年苏眉的声音同情并直面当时真实的自己,以温和独白抚平个人记忆的创伤,肯定了眉眉当时掩饰与隐匿的生命本能背后出于亲情与善的合理性。
从祖孙之间的情感伦理来看,眉眉最初痛恨司猗纹窥探与专制带来的恐惧,厌恶司猗纹自私的所作所为,在婆婆把她逼到走投无路时她可以“生出掐死婆婆的动机”。但看到婆婆陷入生活的泥沼时,又设身处地同情婆婆的悲惨境遇,将其联想成“任人宰割的老黄牛”,承认她“不是没有对人出过大力”。祖孙之间虽隔了一代,但二人之间始终有着细腻隐秘的情感纽带。小说结尾,苏眉仍走上了司猗纹为她安排的宿命之路,苏眉对自己命运的接受不仅是将司猗纹视为自己身体里血液流淌的一部分,更在面临相同的女性境遇时,真正体会到婆婆抚养生命的难处。在同情与理解中,主体在女性命运的轮回中迎来了生命。
谢有顺先生认为小说结尾的“女婴”也许是微弱希望的象征。在笔者看来,靠对母体毁坏而诞生的硕大女婴并不能单独构成希望的表达,与新生命相配合的是小说最后一句发自灵魂的质询:“她爱她吗?”这是一个巨大的“包蕴性的顷刻”,此前所叙述的一切情感细节在这一问句中再次回溯与发生,带给读者无尽的艺术回响与心灵震荡。《玫瑰门》将岁月中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实感,重新小心翼翼地收集,并作为凝缩成新的“善”的文学质料,将小说分裂的时空与视角在结尾收束为发展中的现实,在叙述空白中达成对过去与现在,个人与个人,个人与社会的和解。
《玫瑰门》始终贯彻对人内心残存之善的挖掘,对人类与世界的理解包容这一重要的叙事伦理。小说通过多样的叙事艺术达成的效果吸引读者在阅读的阻隔与空白中还原、重温现代性视野下个体在历史变动与具体境遇下各异的生命感觉,在对个体生命与情感价值的重新发现与比较中发现各种声音的合理性。铁凝在散文《爱与意志》中写道:“而文学所要抵抗的,恰恰应该是这种对人的性情成批分类的‘大概其’。”由此看来,《玫瑰门》的叙事伦理展现的是一个小说虚拟时空下人的内心秩序,它并不与当下社会人的伦理感受完全重合,如以支配态度强行阐释、评价《玫瑰门》中的人物和叙事,是对文本自身“存在”的“谋杀”。让读者以理解、观察的伦理姿态走近《玫瑰门》,达到对人的理解和认识,既为一种更加合适的阅读方式,也是小说试图传达的叙事伦理意义。
注释
① 参见苏雪林的三幕童话剧《玫瑰与春》,冰心的《繁星》和《春水》中出现的大量玫瑰意象,庐隐的小说《红玫瑰》及译诗《夏天最后一朵玫瑰》,以及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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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肖诗颖,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