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中神仙故事的叙事特点及社会意义

2024-08-23 00:00:00李军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2期
关键词:三言二拍社会意义

[摘要]神怪小说是“三言二拍”中的一个大类,其中的神仙故事又属于神怪小说中的一个小类,根据叙事特点的不同可分为描述神仙的神奇特征和凡人经过神仙的点化最终成仙两种模式。本文从叙事学的角度来分析两种模式下“三言二拍”中神仙类话本小说自成体系的叙事结构、叙事视角和叙事时间,归纳神仙故事的叙事特点,探究这类小说具有的宗教性、娱乐性和道德性等多方面的社会意义。

[关键词]神仙故事" "“三言二拍”" "叙事特点" "社会意义

[中图分类号] I06"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2-0003-04

中国古代话本的内容丰富多彩,有神怪、历史、爱情等类型的小说。神怪小说按照叙事内容的不同,还可分为“神仙、魂鬼、妖异、报应四类”[1]。其中的神仙故事作为中国古典小说中的一个重要类型,即话本之前的小说故事,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盛极一时。但与神怪小说的其他三类相比,神仙故事在话本小说中的数量,包括在明代拟话本小说的代表“三言二拍”中的数量较少,有针对性的研究就显得比较稀少。沈杰的《三言中道教神仙故事的叙事主题模式》可作为代表。该文认为,神仙故事包含思凡、历劫、济世等主题,反映了“清净律己的治世思想”[2]。因此,从叙事学的角度来分析“三言二拍”中的神仙故事,具有较大的探索空间。

神仙故事在叙事上有自己的特点,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人们对神仙的认识。根据叙事特点,“三言二拍”中的神仙故事可归纳为两种模式:一是专门描述神仙的神奇特征的,包括《陈希夷四辞朝命》《旌阳宫铁树镇妖》《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禅斗异法》;二是描写凡人遇到神仙,在神仙的教导之下飞升成仙的,数量相对较多,包括《董永遇仙传》《张道陵七试赵升》《张古老种瓜娶文女》《灌园叟晚逢仙女》《吕洞宾飞剑斩黄龙》《杜子春三入长安》《福禄寿三仙度世》《薛录事鱼服征仙》《华阴道独逢异客 江陵郡三拆仙书》。本文在把神仙故事归纳为两种模式的基础之上,从叙事结构、叙事视角和叙事时间三个方面分析其叙事特点,探讨其社会意义,揭示此类小说的价值。

一、神仙故事的叙事结构

在两种模式中,描述神仙神奇特征模式的神仙故事主要是为展示神仙超越现实的法术,没有形成固定的叙事结构。而遇仙模式的神仙故事不同,这类小说的主人公大都是心地善良的普通人,或者本身就是犯了错而下凡的神仙,在现实中遭遇困难以及克服困难后遇到神仙,在神仙的帮助下逢凶化吉,得道成仙或恢复神仙的身份,形成“主人公有难——遇仙——成仙”的结构。

《醒世恒言》中的《灌园叟晚逢仙女》即典型的例子。主人公灌园叟本名叫秋先,喜欢种花,在他的精心呵护之下,花卉日积月累形成一个大花园。秋先爱极了花,平时最痛恨的行为就是攀枝折朵。不料他的花园被恶霸张委看上,在与恶霸争斗的过程中,花园被破坏。秋先舍不得眼前的残花,十分难过,痛哭不已。故事到这里属于主人公有难的部分。接着,因为秋先对花的一片赤诚,花神显灵,被破坏的花朵全部复原,而且比原来更加艳丽。遇到神仙是小说的关键所在,是小说情节的转折点,因为主人公遇到神仙后,其命运就会发生改变。在花神法力的帮助下,花园恢复如初,虽然秋先之后又被恶霸迫害,但在神仙的帮助下再次逢凶化吉,恶霸也得到应有的惩罚,最终的结局是秋先“日饵百花,渐渐习惯,遂谢绝了烟火之物”,得道成仙。

叙事结构中有某种动力推动着故事向前发展,这就是“势能”。“本体势能一般来自作品中人物性格的双构性或多构性,及其在特殊情境中能量释放的反应。它属于性格的本体,属于内在,情境是为他的能量释放设置的触媒。”[3]在神仙故事的叙事结构中,“势能”在“主人公有难——遇仙——成仙”的三个环节中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在《灌园叟晚逢仙女》中,秋先爱花的性格本身就形成了故事的推动力量,因为对花的喜爱已达极点,所以他对恶霸张委的霸花之举坚决反抗,在反抗恶霸的过程中展现出正直、勇敢的性格特征。同样是因为爱花,在花园遭受恶霸破坏的情境中,秋先因觉凄惨而哭泣。关键的遇仙环节中,秋先爱花的“势能”推动他恳求花神施以法术,让花复生,故事得以继续展开。秋先爱花的性格体现出他性格的多构性,外化为叙事结构的复杂形态,这就是本体势能的作用。

除了内在的本体势能,位置势能也发挥相应的作用。位置势能是外在的,“位置是相对待而成的,彼此共筑方能成势”[3]。外在的位置势能与本体势能相组合,使人物相互间形成张力,故事便有了发展的可能性。在《灌园叟晚逢仙女》关键的遇仙环节中,主人公的内在势能及其与神仙相遇的位置势能对故事的发展起到重要推动作用。秋先与花神相遇后,花神说有让花复生的方法,秋先则极其爱花,有了这种位置势能后,花园的复生也就随之发生,而故事的第三个环节——成仙,也在遇仙的前提下有了继续发展的可能。

二、神仙故事的叙事视角

“三言二拍”中的神仙故事描述某个或某些神仙的神奇本领和自在性情,或者讲述凡人成仙的过程,大都采用第三人称叙事,但叙事视角则有全知视角和限知视角的不同。首先,全知视角指的是作者在进行叙事时,采取了无所不知的方式,让读者在阅读作品时站在上帝视角。描述神仙神奇本领的一类小说基本上采取的是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作者先在小说中清楚地告知读者某个或某些人物是神仙,然后开始叙述其神奇所在。如《初刻拍案惊奇》第七卷的《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禅斗异法》,故事的开篇就告诉读者张果是个神仙,唐玄宗朝得道,隐居在中条山中,具有奇异本领。原文这样描述:“出入常乘一个白驴,日行数万里。到了所在,住了脚,便把这驴似纸一般折叠起来,其厚也只比张纸,放在巾箱里面。若要骑时,把水一噀,即便成驴。”后来在唐玄宗召见张果时,作者又采取全知视角向读者展示张果的神奇本领。这类小说开门见山,读者只需要跟着作者全能全知的叙述视角就可以了解故事的全部内容。全知视角虽然能让读者俯视全局,了解故事中的一切,但由于叙事手法单一,所以造成小说缺少悬念,吸引力不足。“三言二拍”保留了全知视角的叙事手法,但在此基础上更多采用限知视角的手法。

其次,遇仙模式的神仙故事运用到了第三人称限知视角。“在限知视角中,叙述者对叙事元素的认识是有限的,在小说中的表现多为通过故事中某个人物的视野观察人、事、物。”[4]遇仙模式的神仙故事中,主人公或为普通人,或为被贬下凡的神仙,遇到神仙后,经过神仙的点化,或得道成仙,或恢复神仙的身份。作者多站在主人公的立场,以主人公所知有限的视角叙述他们的奇异经历,让读者感受神仙世界的奇异色彩。保存在《清平山堂话本》中的《董永遇仙传》一般被认为是宋人之作,讲述董永的孝心感动天庭,玉帝派织女下凡帮助董永的故事。早期的遇仙模式小说,采取的仍然是全知视角。发展到明代的“三言二拍”,这类神仙故事在写作手法上有很大改进,采取了限知视角的写法。以《警世通言》中的《福禄寿三仙度世》为例,故事的主人公名叫刘本道,有一天喝了点酒,在江边闲逛,月光照映之下,他突然看到一个身材不满三尺的怪人在大哭。刘本道大惊,觉得这个大哭的怪人可能是鬼,所以想用手里的竹竿去攻击对方,但怪人突然又不见了。作者站在主人公刘本道的视角展开故事,所以读者也不清楚刘本道看到的到底是人还是鬼,也会像刘本道一样心存狐疑。故事的下文讲到刘本道与一名女子结成夫妻,其实这名女子并非凡人,作者在这里故意隐瞒了女子的真实身份——怪人的妹妹,让读者跟着主人公的视角见证故事进一步发展。直到刘本道遇到神仙,仙人称刘本道“眉中生黑气,有阴祟缠扰”,刘本道便一五一十地将此前的经历告诉了仙人。读到这里,再联想到女子哥哥的奇怪长相,读者必然会再一次产生怀疑,认为后面一定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随着故事的进展,谜底被揭开,“那刘本道原是延寿司掌书记的一位仙官,因好与鹤鹿龟三物顽耍,懒惰正事,故此谪下凡世为贫儒。谪限完满,南极寿星引归天上”。果然,刘本道不是凡人,读者的阅读期待得到满足。

最后,遇仙模式的神仙故事还采用了流动性视角。叙述者的视角是全知的,小说主人公的视角是限知的,但神仙故事中并不只采用上面两种视角,有时还会出现其他人物的视角,于是就有了叙述者、主人公和其他人物视角的转换,形成流动视角,使得小说的叙事更加复杂化。比如《喻世明言》中的《张道陵七试赵升》,故事讲到张道陵第七次考验赵升时,出现了三个视角:叙述者、赵升和众弟子。真人询问众弟子,谁去带赵升上山,因为考验的方式吓人,所以“诸弟子面面相觑,谁敢答应?”这是众弟子的视角。接着师父亲自带赵升上山,然后要通过亲自跳崖的方法试一试赵升,作者以众弟子的视角劝谏师父,师父不听劝而“向空自抛”,于是众人向下看去,找不到师父的踪迹,下面又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眼见得真人坠于深谷不知死活存亡”。接着由众弟子的视角转到赵升的视角。赵升表示,师父是因为要考验自己才跳下悬崖的,心中不安,所以要下去寻找师父。接着师父出现,对赵升的行为给予肯定。赵升作为主人公的限知视角贯穿小说始终,这是遇仙模式故事的一个重要特点,而众弟子的视角增加了小说的可读性,起到了锦上添花的效果。在众弟子和赵升之间又闪动着叙述者的视角,叙述者站在高空俯视当时的情况,构成众弟子视角和赵升视角的转换,最后叙述者又站了出来,以全知视角来揭示真相。

三、神仙故事的叙事时间

神仙故事的叙事全都采用了顺叙的方式,但在叙事时间上有其不同于其他类型小说的独特之处——时间幻化。“幻化时间是和人间时间相对比而存在的,它把时间非人间化之后,反过头来审视人间。”[3]时间幻化与神仙思想和佛教观念有重要关系,因此,神仙故事中出现时间幻化的现象十分普遍,在话本之前产生的诸多神仙故事中多有体现,如《幽明录》中的“刘晨阮肇”和《述异记》中的“观棋烂柯”等。“三言二拍”中的神仙故事继承了时间幻化的叙事方式,比如,在《喻世明言》的《张古老种瓜娶文女》中,主人公韦义方因追寻张公和妹妹文女而进入桃花庄,发现张公和文女都是神仙,只得原路返回。韦义方回到行李寄存的店中,店家告诉他,二十年前有个韦官,在店中寄存行李后上了山。韦义方很奇怪,只是走了一天,怎么就过了二十年。他又来到六合县,当地人都说二十年前有个韦谏议,得道飞升。韦义方听闻大家这么讲,只好仰面大哭:“二十年则一日过了,父母俱不见,一身无所归。”与此相似的是《醒世恒言》中的《李道人独步云门》,主人公李清在洞穴中遇到神仙,然后跟着神仙修行,回到世上后发现已经过了七十多年。神仙故事中的时间幻化表现出神仙世界的奇异,是人们对另一个世界的幻想。与以往的神仙小说相同的是,话本小说的主人公也是在山野洞穴中遇到仙人,不同的是,话本小说的主人公韦义方和李清在经历了时间飞逝后都得道成仙。

与现实世界相比,神仙世界的时间飞快,强化了人们意识中神仙长生不死的观念。描述神仙神奇模式的小说在叙事时间上的一个特点就是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差别极大,主要体现在情节疏密与时间飞快之上。如《警世通言》中的《旌阳宫铁树镇妖》描述了很多长寿的神仙,主人公许逊于三国时期的吴国赤乌二年出生,成仙后经历六朝、隋唐,直到小说结尾的明正德年间“宁府阴魂不轨,亲诣其宫,真君降箕笔”。两卷故事前后跨越上千年的时间,故事情节稀疏,但时间的流逝飞快。

四、神仙故事的社会意义

“三言二拍”中神仙故事的叙事特点有助于小说社会意义的表达。首先,神仙故事是道教神仙传说与文学的结合,也是道教情感的一种艺术表达,旨在宣扬得道成仙的思想。《醒世恒言》中的《杜子春三入长安》讲到,主人公杜子春先后三次落魄,又三次接受太上老君的资助。小说通过杜子春对财物的追求和幻灭来揭示物质世界的虚幻和神仙世界的价值。遇仙模式的神仙故事,即在“主人公有难——遇仙——成仙”的叙事结构中,故事的结尾基本是主人公成仙,宣扬道教得道成仙的思想。这种模式采取的限知视角,与描述神仙神奇模式的小说采取全知视角来展示神仙世界的神奇,以及仙界非常态的时间流逝,满足了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对神仙世界的好奇心理。

“三言二拍”一方面继承了此前神仙故事中宣扬的成仙思想,另一方面,“小说叙事则因功能上以审美娱乐为主,在成为案头文本之前,多服务于中下层群众,为迎合观众的欣赏需要,故在叙事技巧上极尽工巧之能事”[5]。随着小说文体的发展,“三言二拍”中的神仙故事也具有了明显的娱乐化倾向。表现神仙斗法是神仙故事中比较多见的场景,尤其是僧道斗法,《初刻拍案惊奇》中的《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禅斗异法》讲述了僧道斗法最后道士胜出的故事,读者在阅读时能够从双方精彩的斗法当中得到娱乐的满足。同时,遇仙模式的小说故事相比于话本以前的神仙故事更加复杂化,写作上采取限知视角的手法令故事更具吸引力,结构的精巧以及文人诗句的加入也有助于小说娱乐性的加强。

除了宣扬神仙思想和小说的娱乐性,神仙故事更为重要的社会价值在于其对功名利禄的淡泊和小说的道德教化意义。《醒世恒言》中的《杜子春三入长安》从反面揭示了急功近利的恶果,以及过分重视物质追求的虚无。《喻世明言》中的《陈希夷四辞朝命》讲述陈抟推辞唐明宗、周世宗、宋太祖和宋太宗前后三朝四位皇帝的请求的故事,尽管小说是在宣扬悟道成仙的思想,但在展示陈抟淡泊名利的人生情怀上还是值得肯定的。

神仙故事体现了对功名利禄的淡泊,把看淡现实、得道成仙作为人生的解脱,但得道成仙的追求毕竟是虚幻的,在虚幻的世界中,人难道真的可以获得解脱吗?描述神仙奇特模式的小说只是展示了一个虚幻的神仙世界,所以没有给出真正的答案。而遇仙成仙模式的小说则有其价值所在,即其中体现的道德意义。小说中的主人公所遇到的很多神仙都是行善积德者,“他们用自己所掌握的各种神术法术,为民驱鬼治病,镇妖降魔”。同时,“那些为天神所眷顾的人,也都是些有孝心或者有善行的人”[1],他们在遇仙之前就是个善人,或者至少是没有恶行的普通人,遇仙之后才有得道的可能。

五、结语

“三言二拍”作为中国古代白话短篇小说的巅峰,其中的故事类型多样。神仙故事只是众多类型当中的一小部分,从叙事学的视角对其进行针对性的研究,既可以理解这类小说的叙事特点,又能借助叙事学的理论工具更好地理解这类小说的社会意义。这种研究模式对于“三言二拍”本身的探索具有一定价值,同时,对于与“三言二拍”同类型的小说的探索也有一定参考意义。

参考文献

[1] 罗小东.话本小说叙事研究[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2.

[2] 沈杰.三言中道教神仙故事的叙事主题模式[J].河北大学学报,2004(2).

[3] 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4] 毕成.明末清初拟话本小说入话叙事研究[D].沈阳:辽宁师范大学,2023.

[5] 郭谂墨.曲艺话本的叙事传统对中国叙事学的构建作用[J].人文天下,2021(5).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李军,内蒙古鸿德文理学院人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与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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