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金阁寺》是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代表作,取材于1950年的日本金阁寺纵火案。小说以细腻的心理描写展示主人公沟口从童年到成年的人生历程,着重展现沟口与金阁寺的深深羁绊。沟口从推崇金阁寺之美到放火烧毁金阁寺的转变成为学界研究的焦点。沟口的心理转变与其自我建构之间存在着关联。本文从拉康的三界理论出发,深入解读在想象界、实在界、象征界中沟口的自我建构过程,揭示沟口放火烧毁金阁寺,从毁灭走向重生的心理状态。
[关键词]三岛由纪夫" "《金阁寺》" "拉康" "三界理论" "自我建构
[中图分类号] I06"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9-0020-04
《金阁寺》是三岛由纪夫的重要代表作,改编自火烧金阁寺的真实事件。小说以天生口吃的沟口为主人公,使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写展现沟口的内心变化。基于文本的这一特点,大多数学者或研究沟口这一人物身上的内在冲突,或分析文中的意象,也有少部分学者采用拉康精神分析的相关理论对沟口这一人物进行研究。但是这些研究大多侧重于某个阶段的沟口,并不能完整地展现沟口主体建构的全部过程。因此本文采用拉康的三界理论详尽地分析沟口从童年到成年的人生经历,探究沟口的自我主体如何建构。
拉康认为实在界、想象界、象征界是主体发展的三个阶段。想象界是自我的领域,主体在这一领域通过想象性的关系完成自我的建构。象征界是语言结构本身,个体必须进入这一领域才能成为我[1]。也就是说,个体只有通过获得象征界中大他者的认可才能完成对自我的建构。实在界即自然界,不可以象征化,是语言转化后的剩余部分。婴儿在母亲肚子里就是处于实在界,此时婴儿在与母亲的连接中达到自然的状态,婴儿的任何需要都能被满足,没有自我与他者的概念。婴儿的诞生标志着他从实在界的出走。个体一旦走出实在界就再也不能返回,向前开始了自我的建构之旅。从沟口的人生经历可以看出,沟口正是在想象界、象征界、实在界的三界中流转,在此过程中尝试建构出自我。
一、想象界:自我的误认与建立
拉康认为人的自我建构是从镜像阶段开始的。镜像阶段指的是婴儿通过辨认镜中自我的形象从而确立自我意识的过程,此过程中婴儿的自我不断发展完善。把6—18个月大的婴儿放在镜子前面,他会对镜子里的自己很感兴趣。此时婴儿无法独立行走,无法协调四肢活动,对自己的身体只有碎片化的认识,处于一种对自我空无所知的状态。镜前主体自我形象的缺失吸引他对镜中统一完整形象的关注,不自觉地把镜中的形象看作是自我的理想形象。自我就是在对于他者的认同之中完成自我的构建。于沟口而言,他的童年正是在自我之镜的对照中形成了对理想自我的误认,在他人之镜的映衬中实现了对他人面容的追寻。
1.自我之镜:理想自我的误认
镜中的理想自我被称之为“小他者Ⅰ”,通过对他者的认同完成对自我的认识。镜像阶段不仅发生在个体的婴儿时期,也出现在其他阶段。于沟口而言,童年生活的经历促成了他对理想自我的构建,展现出他受到“小他者Ⅰ”的影响。沟口出生在舞鹤东北部的一个荒凉小村中,因上学被寄养在叔父家,养成孤僻的性格,情绪变化无常。沟口自幼身形瘦弱,进行赛跑和单杠等运动时总是比不过别人。最重要的是,沟口天生口吃,导致他无法流畅地与外界交流,受到同伴嘲笑与戏弄。在这样的情形下,沟口的理想自我被建构。“我若是个结巴暴君,家臣就会看着我的脸色行事,成天哆哆嗦嗦地过日子。……我一方面幻想着将平素蔑视我的老师、同学通通处死;一方面又陶醉于作为内心世界的主宰、充满沉静谛观的大艺术家的梦想之中。”[2]沟口因自身身体缺陷受到正常人的排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沟口处于权力地位的底端。但是通过理想自我的建构,沟口在想象中实现了这种权力控制的倒转,把自己当作权力的上位者,摆脱现实中受到的贬低,并将其当作完满的主体,朝着这个方向去建构自身,产生了当和尚的愿望。因为在日本社会中,无论是权力高者还是权力低者,至少对和尚要保持尊敬。
尽管沟口因身体有缺陷而自卑,但他并不把这种自卑外露,反而以不畏强权的坚韧伪装自己。当上届校友因上了海军机关学校而受到同学追捧时,唯独沟口坐在一旁,没有亦步亦趋地阿谀奉承。于是在校友咄咄逼人地问他想不想上海军军官学校时,结巴的沟口居然流利地说出“不上,我要当和尚”[2],使得全部同学哑然无声。正是对和尚身份的追求,沟口才摆脱被人鄙视的难堪局面,甚至有可能到达权力金字塔的顶端。尽管此时的沟口在现实世界中仍处于边缘地带,但是“小他者Ⅰ”使沟口对自我产生误认,令他对所有人与事摆出尽在掌控之中的态势。这种误认赋予自卑的沟口以面对世界的勇气,成为他生存于世的有力支撑。
2.他人之镜:他人面容的追寻
在镜像阶段中,个体不仅会将镜中反映出的理想自我当成真正的自我去认同,还会对众人面容之我进行认同。众人面容之我是我在众人眼中的形象,这个由他人建构的面容形象被称为“小他者Ⅱ”,它为自我设立了一个榜样,表示自我应该以此为标准建构自身。建立起众人面容之我的人既可以是父母,也可以是身边的朋友。对沟口影响最深的应该是沟口的父母,他们为沟口的人生设立了目标,或现或隐地要求沟口完成这些目标,成为他们心目中沟口应该成为的样子。
作为小他者,父亲对沟口的影响十分深远,这种影响可以追溯到沟口幼年时期。身为边缘地岬的寺庙住持,父亲常常给沟口讲金阁的故事,使从未见过这一建筑的沟口对金阁产生了一种想象美的认同。父亲身患严重肺病后,坚持带着沟口前往京都拜访金阁寺的住持,与住持的谈话传递出托付之意。尽管父亲没有明确表明他自己对沟口的要求,但是他的一举一动无不透露出他想让沟口成为金阁寺住持。沟口在父亲去世后前往京都,顺利成为鹿苑寺的弟子,并且得到住持的照拂,获得其他学徒梦寐以求的上学机会。
同样扮演了“小他者Ⅱ”角色的母亲可以看作是父亲权力的延续。母亲在沟口父亲去世后变卖田产,将父亲生前管理的寺庙转让了出去。她将沟口父亲的要求明确化,并且切断了沟口的所有退路,至此沟口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也就是得到住持的喜爱,被选为金阁寺住持的接班人。沟口认为自己只要表现上进,就可能成为金阁寺的住持。
于是,沟口逐渐接受父母塑造的面容,并把它当成真正的自我进行建构。但是拉康指出,“镜子阶段是场悲剧,它的内在冲劲从不足匮缺奔向预见先定——对于受空间确认诱惑的主体来说,它策动了从身体的残缺形象到我们称之为整体的矫形形式的种种狂想——一直到达建立起异化着的个体的强固框架,这个框架以其僵硬的结构将影响整个精神的发展。”[3]对于身处想象界中的沟口来说,无论是基于“小他者Ⅰ”还是“小他者Ⅱ”构建的自我,都抹去了自身口吃的缺陷,将自身当作一个完满的存在,朝着象征界的方向努力。沟口在想象界的自我构建坚固又完满,这也为他进入象征界后遭受更深程度的异化埋下伏笔。
二、象征界:自我的认同与异化
在进入象征界后,自我将会被语言文化所建构。在拉康的论述中,象征界是一个由法律的权威、文化制度等组成的象征性的语言符号秩序,从语言系统层面对人产生支配。拉康认为,“主体在其精神发展的某个时刻进入语言时,语言早就存在了。”[3]也就是说,话语系统在具体的个人出生以前就已经产生,是先于人存在的。因此,个人被他人话语命名,成为象征性话语的奴仆,人的存在就是迎合象征界的种种概念和定义的回应。拉康将象征性的符号称之为“大他者”,个体的自我建构在受到小他者的异化后步入象征域,受到大他者的全方位影响,而人的自我就是通过象征界中语言化的能指链的承认建构起来的。沟口在受到小他者的影响与约束后逐渐主动迈入象征界。在文本中,贯穿沟口自我建构过程始终的金阁寺正是大他者的象征,沟口对金阁寺的态度变化则反映了其进入象征界后自我建构的不同阶段。
1.迈入象征界:成为金阁寺住持
在主体构建的前期,沟口主要追求的是与金阁寺的美合而为一。金阁寺在文中的存在可以分为实体的金阁寺与观念上的金阁寺。实体的金阁寺就是坐落在京都的一座陈旧而灰暗的三层小建筑,观念上的金阁寺则是出现在沟口头脑之中作为美的象征。沟口亲眼见到金阁寺的实体时产生了深深的失望,但最终还是在内心弥合了二者之间的差异,选择接受由父亲言语建构的观念金阁寺,并将金阁寺看作是存在于世间的美的化身,这意味着他向象征界的主动迈进与追寻。在这一阶段中,沟口认为金阁是将自己与象征界联系起来的桥梁。金阁有着易燃的木质实体,正如沟口有着残缺破败的身体,二者在战争阴影下都是脆弱不堪的,一旦遭受轰炸便会消失于世。正是感受到自身与金阁的相同处境,沟口前所未有地期待一场大火能够将自己与金阁共同焚毁,将他带向永久的象征界,成为美的永久化身。可事实未如他所愿,沟口等来的不是轰炸而是日本战败的消息,说明金阁寺已经摆脱了被毁的可能。行将到达的象征界再一次远离了他,于是沟口只能投向另一条路——成为金阁寺的住持。
但为何只有成为金阁寺的住持才是得到象征界认可的方式呢?原因有二。一是如前文所述,成为金阁寺的住持是沟口在想象界中受到小他者的影响所建构的自我。小他者所携带的话语是象征界中象征话语的一部分,接受小他者的话语也即接受了象征界的话语规则,也就得到了象征界的认同。朝着成为金阁寺的住持努力能让沟口在想象界中建构的主体自我被象征界所接受。二是金阁寺地位的特殊性。作为大他者的代言人,金阁寺有着象征界其他事物所不具备的特殊地位,即处于地缘与话语权力的顶点。在地理位置上,金阁寺地处日本的京都,与沟口出生的舞鹤小城相比,无疑处于中心地位。在寺庙等级上,金阁寺的地位较之于边缘小城的寺庙等级更高也更权威。正因如此,沟口这种出生于地方寺庙的孩子才会被托人送来金阁寺学习。金阁寺的住持可以在背地里吃喝嫖妓,还能在战争期间弄到其他人难以获得的黑市米。成为金阁寺的住持是父权制度下沟口被赋予的责任,也符合他的自我得到象征界认可的需要。在此目标的要求下,作为寺庙的一个弟子,沟口需要受到寺庙清规戒律的约束,达到住持对他的要求;作为学校的一个学生,沟口需要遵循学校的规章制度,完成学业顺利毕业。沟口认真地遵守着这些象征界话语的具体规则,同时还沉浸在金阁的美之中,期待有一天能与金阁共处一个世界,也就是为象征界所接受。
2.抵抗象征界:纵火烧毁金阁寺
沟口与金阁的和平共处状态并未持续多久,在平静的表象下潜藏着不安与分离的趋势。沟口产生的不安感来源于自我的欲望与象征界的矛盾,象征界的要求使他无法满足自身的欲望。沟口的欲望表现为与女人发生关系,在他想和房东家的女儿、插画师傅发生关系时,金阁寺总是出现在他的眼前,阻碍他进行下一步动作,让他产生与人生隔绝之感。不同于弗洛伊德,拉康认为人的欲望并非人生来就有的,而是欲望着他者的欲望,也即他者赋予的。沟口与女人结合的欲望是作为当金阁寺住持的从属欲望而存在。因为沟口想要与女人发生关系的目的并非在于发生关系的动作本身,而是在于动作背后的象征性含义。无论是有为子、房东家的女儿,还是被踩流产的艺伎、插花师傅,她们都是男性主导权力地位下的被压迫者。无法与女人发生关系意味着他无法获得其他男性所拥有的父权制度下男性主导地位,也阻碍他成为金阁寺住持,即成为权力中心的核心欲望。“通过欲望,我们是在篡位的大写他者,即象征性能指符号那里获得缺失者。”[4]在受到金阁寺也即大他者的折磨后,沟口愤怒地向大他者发出挑战:“我总有一天会将你征服,使你不再给我造成麻烦,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把你据为己有!”[2]
自此,沟口开始了对大他者的反抗。沟口无意中撞破住持与娼妓约会后,故意送娼妓的照片给住持,企图挑战住持的权威。沟口完全放弃了讲述禅宗僧人的教义课,完全不将寺庙弟子理应学习的内容放在心上,内心脱离了寺庙规矩的约束。在旷课期间,沟口常常花好几个小时看蚂蚁筑巢,看从烟囱中飘荡出的烟雾,沉浸在自身的存在之中。此时他脱离象征界的约束,受到实在界的感召,关注着实在界的微小事物。可是沟口对象征界的反抗并非没有代价的,终究还是遭到象征界施加的惩罚。由于沟口挑衅与旷课的行为,住持最终对他挑明没有让他接班的想法。自此,沟口成为金阁寺住持的愿望破碎,标志着他的自我无法被象征界所接纳,沟口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被宣判无法当住持后,沟口开始独自旅行。旅行中沟口并未做什么特殊的事情,只是欣赏沿途的风景。实在界的美好给沟口带来了力量,使他产生反抗象征界,也即必须烧掉金阁寺的念头。之后沟口对这一念头虽有犹豫,但是住持的无情宣判使他坚定了这一信念。无法成为金阁寺的住持意味着他无法成为权力的拥有者,从此与象征界两隔,那么只有回到与金阁寺灰飞烟灭这一条路上。可是象征界的力量过于强大,以至于到行动的当晚,沟口还处在摇摆之中。他以《临济录·示众》里的话鼓励自己行动,“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拘于物,透脱自在也”[2],沟口从中得到抵抗象征界的决心,只有抵抗象征界的一切代言人,才能摆脱被异化的宿命,为自我留出生的空间。但象征界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仍在吸引着沟口。在点火之后,沟口还是希望能够进入金阁寺的第三层究竟顶,与金阁一同消失在火中,他敲门甚至撞门都无法进入,再一次被象征界无情拒绝。于是在熊熊大火中,沟口终于跑出金阁寺,摆脱了象征界的束缚,作为一个无拘无束的存在存活于世间,他的自我也在毁灭中得到重生。
三、结语
三岛由纪夫以细腻的笔触刻画了沟口这一人物形象,将一个纵火犯的心理转变过程完整地展现在读者眼前。以拉康的三界理论为基础进行分析,可以看出沟口这一人物在自我建构过程中所做的种种努力。从童年时期开始,沟口先后在想象界中构建了理想自我,接受了他人要求的期望自我,向着一个美好与完满的自我前进。在进入象征界后,沟口受到大他者金阁寺的压制,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得到象征界的认可,但无奈以失败告终,自我也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于是放火烧毁金阁寺,在逃离大火的过程中得到重生的希望。
在拉康的理论中,身处象征界中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被异化的命运,这也使得其理论总是带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剧感。古往今来,无数人被抛向世界,无不在个人的生命历程中建构自我,与拉康称之为象征界的东西相抗衡。于沟口而言,烧毁金阁寺便是自我在毁灭中的反抗。自我获得重生的过程或顺利,或曲折,却始终不乏从头再来的勇气。正如沟口所展示的,无论是被象征界接纳还是抛弃,最重要的是保有生的勇气。
参考文献
[1] 赵洪尹.拉康的主体三层结构理论[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6(2).
[2] 三岛由纪夫.金阁寺[M].陈德文,译.苏州:古吴轩出版社,2021.
[3] 拉康.拉康选集[M].褚孝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
[4] 张一兵.伪“我要”:他者欲望的欲望——拉康哲学解读[J].学习与探索,2005(3).
作者简介:张茜,西南民族大学,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