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在布衣书局买了一册《知堂古籍藏书题记》,精装毛边,略翻后,就放在一边了。今年春节患了感冒,久未康复,其他书也不想读,就将这册集子拿出来,先全部裁开,然后竟一气读完了。其实最初是想看看周作人的题记,当作未收入文集的小品来看,因为这册书的整理者谢冬荣先生供职于国家图书馆,翻读了馆藏的周作人藏书,其中有很多未曾披露的题记。但此回读来,在欣赏周氏题记的同时,也关注了周氏古籍藏书的情况,竟颇有收获。此前,读周作人的文章,总觉得周氏文章博雅,是一流的文章家,但从未把他作为藏书家来看待,这是自己过去关注不够的地方。这次读谢先生整理的这册《知堂古籍藏书题记》,可以看出,这些经周氏题记的古籍,多是其看重乃至喜爱的,虽然并非宋元珍稀刻本,但也有不少稀见版本。而周氏的集藏亦是很成系列的,并非漫无目的。周作人的藏书,不是为了专门收藏而购买,而是与他的读书研究兴趣高度一致的。尽管目前尚无一册《周作人藏书目录》,但从披露的书目来看,大体便是如此。
周作人勤于搜罗,甚至多少有些偏门,正因如此,他的文章写来,才能够别开生面,而非老生常谈。这次读谢先生整理的这册《知堂古籍藏书题记》,更是有这样的感慨。这些系列收藏的稀见书籍,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系统地介绍和研究。先说稀见,很多书目前只在个别图书馆有收藏,诸如他多次征引的《湖雅》,我就曾按图索骥,试图寻来一读,才发现此书从未在国内整理出版,只有一册残卷,收录在1972年日本出版的《中国食经丛书》中,发行二百五十册。国家图书馆藏有《湖雅》一册,我甚是怀疑此即苦雨斋藏书。读这册《知堂古籍藏书题记》,起初很是惊讶,因为周作人对于他看重的藏书,不但写有题记,而且盖有印章,有些甚至盖有多枚。在浏览的过程中,发现盖“苦雨斋藏书印”的最多,亦有多本古籍盖有“知堂收藏越人著作”的印章,后来我对整本《知堂古籍藏书题记》进行梳理,共一百二十册写有题记,涉及“越人”的著作便有三十二本,占到了四分之一多。
这次读《知堂古籍藏书题记》,我对周氏于乡邦文献搜集的热衷,有了更深的认识。在《武林失守杂感诗百首》题记中,周作人写道:“二十一年五月从杭州抱经堂得此册,系民国七年抄本。纸墨粗恶,诗亦不甚佳,但因系乡邦文献,故改订藏之。五日,作人记于北平西北城之苦茶庵。”在《传芳录》的题记中,周作人写他前日刚阅《越缦堂日记》,其中有涉乡贤议论,并谈到《孟学斋日记》中提及这本《传芳录》,第二天自己便得到了这本书,故题记中写道:“昨游厂甸,忽见此书,喜出意外,亟购以归。”《传芳录》这本书收录十位“明越中忠臣皆绘象系赞”,一人一像,像后有赞语。《兰亭图记》收录晋人王羲之《山阴兰亭宴会序》及相关诗文,周作人在题记中写道:“此书得自杭州书店。王宗炎印系伪作,余亦未可尽信。原书残缺,有抄补若干页,盖非原本,今并去之,合订为一册,聊以存故乡文献而耳。民国壬午祀灶前二日灯下书,知堂。”
乡贤文人的著述,亦是他着重收藏的重要内容。诸如《通俗编》只是一本从众书中辑录有关汉语的通俗词语、方言等的类书,周作人亦颇看重,在得书题记中写道:“此书系吾乡周半樵先生藏本。先生著有《越咏》二卷,刻于咸丰甲寅,盖去今已八十有三年矣。此本刻印均佳,不知何以流转至此。从海王村群玉斋书铺买得之,亦可珍也。民国廿五年十一月八日,知堂记于北平之苦雨斋。”在《十诵斋集》题记中又写道:“《十诵斋集》本亦可留,唯予收此集大半乃因其为周半樵先生旧藏故也。时民国三十年辛巳中秋后二日,距道光甲辰已百年余矣。知堂记于北平。”童二树是乾隆时期绍兴画家,擅长画梅,周作人曾作《关于童二树》一文。在《二树山人写梅诗》的长题中,他亦写了对这位乡贤的喜爱:“二树山人诗,旧有《越中三子》本《抱影庐诗》一卷、《二树山人诗略》五卷,又《秋虫吟》一卷抄本。此《写梅歌》三十年前曾在族人琴逸先生处一见,惜不能得。今年一月,忽见杭州经香楼书目中有此,亟嘱寄阅。则并续篇在内,尤为可喜。”
周作人除了在藏书上盖有“知堂收藏越人著作”“会稽周氏凤凰专斋藏”这样特别的印章之外,关于乡贤著述的集藏情况,有时他还会在题记中作特别强调,诸如在《梦余诗钞》的题记中这样写道:“知堂收藏越人著作之一。民国廿五年八月在北平从厂甸德友堂得此。九月廿八日。周作人记。”值得一说的是《帝京景物略》一书,此书作者并非绍兴人,但藏书亦盖有“苦雨斋藏书印”“周作人”“知堂礼赞”和“知堂收藏越人著作”几枚印章,一来可见周作人对此书的重视,二来可见周氏收藏越人文献,并非仅限于著作,也包括编著抄写,故题记写道:“《帝京景物略钞》一卷,连序跋共百三十六页,陶筠厂先生手抄本。先生生于崇祯九年丙子,至康熙二十九年庚午五十五岁。民国二十一年三月,从杭州抱经堂购得之,可珍也。二十六日,作人记。”1932年3月29日在给俞平伯的信中,亦有谈及:“近日从杭州买到一部《帝京景物略钞》,系会稽陶筠厂及申受抄本,计时在清康熙廿九年,以乡曲之见看之甚可喜也。”
这次读《知堂古籍藏书题记》,还加深了一个特别的印象,便是周作人亦着意于旗人著作的关注和收藏。关于收集旗人著作,周作人在《旗人著述》一文中写道:“不知怎的我觉得读旗下人的文章常比汉族文人高明,而平常大官的说话也比卑陋的读书人大方,这恐怕是同一的道理。如博明之《西斋偶得》,震钧之《天咫偶闻》,锡缜之《退复轩随笔》,遐龄之《醉梦录》,敦崇之《芸窗琐记》,奭良之《野棠轩摭言》,或见识明达,或态度大雅,文辞之巧拙在其次,似反无甚关系。”这本书中,录他收集的旗人著作有《庭闻忆略》《芸窗琐记》《冰雪堂诗》《大谷山堂集》《知足知不足斋诗存》《画虎集文钞》《铁梅花馆北风集》《多岁堂古诗存》等,由此可见其搜集之用心。《书房一角》中“看书偶记”一辑中,亦多介绍旗人著作,诸如《野园诗稿》《冷红轩集》等,其中介绍《冷红轩集》一文中,又有特别阐述:“友人有搜集闺秀著作者,余欲得旗人文集,因连类及之耳。”
对于旗人著作的关注,周作人在文章中多有论及。在《〈儿女英雄传〉》一文中,就此曾写道:“书中对于女人的态度我觉得颇好,恐怕这或者是旗人的关系,其中只是承认阳奇阴偶的谬说。我们却也难深怪,此外总以一个人相对待,绝无淫虐狂的变态形迹,够得上说是健全的态度。”又说:“鄙人所言颇似多捧在旗的人,好在此刻别无用心,止是直抒胸臆,想知者亦自当知之耳。”对于《儿女英雄传》一书,周作人数次称赞其语言漂亮,在《小说的回忆》中写道:“《红楼梦》的描写与语言是顶漂亮的,《儿女英雄传》在用语这一点上可以相比,我想拿来放在一起。二者运用北京话都很纯熟,因为原来作者都是旗人……”1952年,在给柳存仁的信中,亦谈及这个话题:“《庚辛》以先睹为快,写广州旗人情形尤所愿闻,昔只于《儿女英雄传》中得见一斑耳。以前曾一度留意收集旗下人文集,觉得有清新之气,未为道学与科举(八股文)所淹没,在《书房一角》中曾有说及。大抵旗人文章思想上似少年而是主人,所以有自主自立的地方。汉人则中年而是皂隶,故极不堪耳。”
对《燕京岁时记》的作者富察敦崇著作的搜集和介绍,亦可为他搜集旗人著作的代表。周作人不但曾作《〈燕京岁时记〉》和《关于〈燕京岁时记〉译本》两篇文章,而且还作文介绍《画虎集文钞》,几乎搜集了富察敦崇的全部著述。他在《画虎集文钞》的题记中写道:“前得敦礼臣《燕京岁时记》,心爱好之。昨游厂甸,见此集,亟购归。虽只寥寥十三叶,而文颇质朴,亦可取也。民国廿四年二月十四日,知堂记。”在介绍《紫幢轩诗》时写道:“昔日读闲园鞠农之《一岁货声》,铁狮道人之《燕京岁时记》,心正喜之,其爱景光识名物之意有相同者,今在紫幢轩亦得见一斑,此数人者可谓不俗者矣。”又在介绍《画虎集文钞》的文章中写道:“十一篇中有六篇都说及庚子,深致慨叹,颇有见识,辛亥后作虽意气消沉,却无一般遗老丑语,更为大方,曾读《涉江文钞》亦有此感,但惜唐氏尚有理学气耳。”这里谈及的庚子,涉及周作人关注的“近世丧乱记录”,此又是其用心收集的另一专题,包括他欣赏的《思痛记》,购藏版本有十一种之多,这是应另作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