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毫无征兆的早晨,父亲给月季浇水的时候,突然摔倒在地上。
我和姐姐接到保姆吴姐打来的电话,慌忙赶过去,看到父亲神色跟平常一样,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我嘱咐吴姐在家照看好母亲,我们搀父亲刚走到院门口,坐在轮椅上的母亲突然扶着墙壁,颤巍巍想追过来。父亲感觉到了,回头想安慰母亲,张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母亲眼巴巴望着父亲,泪水突然流下来,眼里满是恐慌和不舍。知道母亲平时很黏父亲,还是认为母亲过于紧张。如今,再回想这一幕,才明白夫妻间的心灵感应。
看见母亲流泪,父亲立在门口犹豫不决。我赶忙把母亲扶回轮椅宽慰:“只是带老爸去医院检查身体,放心吧,下午就把你的老头子还给你。”说完搀着父亲急匆匆地出了门。自从十年前,母亲得了脑梗,父亲再没出过远门。这期间,无论亲戚邀请,还是我们姐妹报旅行团,都被父亲以各种理由回绝。
父亲被我们送进医院没多久,陷入昏迷,之后,再没醒来。
母亲的天彻底塌了。她整日盯着父亲留下的水杯、剃须刀,父亲坐的藤椅不停哭泣,不停念叨。两三个月后,母亲泪水渐渐干了,念叨却停不下来。每天睁开眼,就听到母亲在自言自语:“一句话也没留下,怎么能够一句话也没留下……”
父亲走了一个月,吴姐跟我提出辞职。吴姐来我们家两年时间,前后涨过三次工资,每一次都是在她提出辞职,父亲心领神会主动涨的。这次吴姐再一次提出辞职,经济原因,我们没办法再挽留她。
吴姐一走,让我真正体会到家有老人的辛苦,特别像照顾母亲这样的偏瘫老人。半年下来,我和姐姐都瘦了十几斤,我们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没想到这时候,母亲突然提出想去养老院生活。知道母亲心疼我们,也知道母亲柔弱内向的性格,未必适合集体生活,但疲惫不堪,让我和姐姐没有勇气劝说母亲留下来。在考察几家养老院后,最终,我们选择把母亲送进一家市区养老院,虽然距我们住的县城85公里,但生活环境相比县城好一些。
每个周六上午,我坐汽车往返三个小时,从县城到市区养老院看望母亲。真正待在母亲身旁的时间却比花在路上少。当时女儿面临中考,为了保证女儿准时吃到晚饭,我只能来去匆匆。最后一次去看望母亲时,母亲在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块蓝色手帕比画着,我以为是同室老人送的,母亲摇头,嘴巴吃力地蠕动。护工看我困惑,解释说,前几天重阳节,学校组织学生来养老院看望老人,带了手帕和水果。老太太盯着其中一个孩子的脸,一直看一直看,用手比画着说长得像你小时候。母亲深情地望着我,不住地点头。我的心一阵酸楚,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正儿八经地陪母亲好好说话了,我也越来越听不懂母亲说话。每次来都是匆匆忙忙,忙着为母亲换洗衣服、鞋子,却很少跟她说话。
护工说母亲经常是不说话的,只在周末时候,才会笑着告诉同室阿婆:小女儿要来看我了。眼睛里满是欢喜。我轻轻趴在母亲膝盖上,握着她的手:等姗儿考试结束,我接您回家过段日子,好好陪你说说话。母亲用力点头,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我用手帮母亲擦拭,却是越擦越多。我理解母亲内心孤苦,她心疼我们姐妹,也更想念家。
女儿高考结束的第三天,深夜两点,我接到养老院打来的电话,说母亲起夜,突然昏迷,让我们连夜赶过去。见到母亲时,人已处于弥留状态。我扑在母亲身上痛哭:“妈,我把房间打扫好了,就准备接你回家,你不是总惦着回家跟我好好絮叨吗?我现在就带你回家……”一旁的急诊医生劝说我们留在合肥,他说85公里,垂危病人很难撑回去。姐姐听了,犹豫不决,而我哭着坚决要带母亲回家。十年之间,病重的母亲几次从鬼门关闯过来,我知道母亲骨子里的韧性,还有她想家的决心。
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母亲脸上,我紧紧握着母亲的手,不停说着话,我相信母亲听得到我的声音……透过泪水,我发现母亲灰白的脸庞竟然有了红润,神情安详。母亲一定知道自己是在回家的路上。
母亲到家没几分钟就走了。她像父亲一样,一句话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