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灾难产生文学,文学关注灾难。灾难往往是一时的,但其所留下的心灵创伤是难以抹去的。文学归根到底是人学,作家往往借助文学疗愈灾难留下的创伤,反思人类自身的境遇。以张翎的《余震》和石黑一雄的《远山淡影》为代表,利用精神分析和创伤理论,分析书中对创伤记忆的书写,并试图发现两者的共同点。
[关 键 词] 《余震》;《远山淡影》;创伤; 灾难;回忆
“创伤”本是一个医学用语,其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释义是:“身体受伤的地方,外伤;泛指物质或精神遭受的破坏或伤害。”
《远山淡影》(A Pale View of Hills)是 2017 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石黑一雄的处女作。全书如同书名一样,仿佛一幅若隐若现的远山画卷。全书以悦子的第一人称叙述展开,在与回到伦敦看望她的二女儿妮基的谈话中,提到了大女儿景子的死,让悦子又回忆起了自己在长崎的生活。全书在悦子与妮基作为主线的叙述下,回忆了悦子在长崎将近20年的生活。然而就像书中所写,“回忆,有时是不可靠的东西”。悦子提到了一个叫佐知子的女人,并且有一个叫万里子的女儿。佐知子一开始就想离开日本到美国去,但是由于各种变故,三番五次没有实现愿望。直到最后,作品也没有交代清楚佐知子是否真的到了美国,但在作品末尾,悦子却说“那天景子坐了缆车”,使得读者如梦初醒,察觉出原来悦子口中的佐知子就是她自己,而万里子就是死去的女儿景子。《余震》是中国作家张翎所写,讲述了一个“23秒”“32年”的故事:一场大地震将唐山在23秒之内变成一片废墟后,一个幸存女孩儿32年的成长经历。两部作品都涉及对人物精神创伤的书写,“精神创伤是人在受到伤害后,留给主体的记忆。人试图摆脱这种记忆,却又处于不断记忆和不断摆脱之中,使精神创伤成为主体的一种心理状态”[1]26。精神创伤往往成为主体无法忘却的回忆。 张翎和石黑一雄都是寄居他乡的移民作家,他们虽未曾亲身经历过作品中那段由灾难带来的黑暗时期,但都在数十年之后开始在他国以“使命与责任”为动机,回望并进行他们的创伤叙事。总体来讲,国外对于创伤叙事的研究较为深刻,国内虽也开始重视创伤叙事,但因创伤理论产生于西方国家,现有成果主要关注的是国外文学作品,本文特将国内作品《余震》与日本创伤叙事作品《远山淡影》进行比较。
一、对母女关系的聚焦
英国客体关系理论家、儿童医师温尼科特说:“当且仅当有足够好的母亲时,婴儿才开始个体的、真正的成长过程。如果育儿技巧不是足够的好,婴儿就会变成对冲击反应的集合,其真实自我就不会成形,或者隐藏在遵从和一般来说避开世界撞击的虚假自我的后面。”[2]两部作品中作为主要人物的两个孩子,无疑都是母爱缺席或变质下的问题少年。《余震》中的万小登和弟弟万小达是一对龙凤胎,虽然只比弟弟早出生15分钟,但是两人的情况却大不相同:“小登一钻出娘胎,哭声就惊天动地的,震得一个屋子都颤颤地抖。一只小手抓住了接生婆的小拇指头,半天都掰不开——是个极为壮实的丫头。小达生下来,不哭,接生婆倒提在手里,狠狠拍打了半晌,才有了些咿咿呀呀的微弱声响,像是一只被人踩着了尾巴的田鼠。”[3]10不仅在出生时,在平常的时候,书中这样写道:“李元妮走过去,看见小登手脚摊得开开的,蛤蟆似的趴在床上,一条腿压在小达的腰上。小达的脑袋磕在膝盖上,身子蜷成圆圆的一团,仿佛是一个缩在娘肚里等待出生的胎儿。李元妮骂了声丫头忒霸道,就将小登的腿拨开了。”[4]9在母亲李元妮眼里,小登从出生起就给她留下了一种“强壮健康”的印象。小登就像李元妮所说:是一个“忒霸道的丫头”。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在她敏锐的感触中逐渐形成了对小达的一种袒护或偏爱,再加上那个年代“重男轻女”等观念的影响,这为地震发生后,两个骨肉同时被压在水泥板下只能救一个时,李元妮做出“救小达”的抉择埋下了伏笔。
“当婴儿处于需要母亲专注于照顾他的阶段,却突然发现母亲关注其他的事情,其他仅仅属于母亲个人生活的事情时,这会让婴儿非常惊恐不安。一个处于此种处境的婴儿会永久地感觉被抛弃。”[2]《远山淡影》中,佐知子佯装自己是一个处处为孩子着想的称职的母亲,但是却全然不顾孩子的想法,一心想着跟弗兰克离开长崎到美国生活。她每每对外人说:“万里子在美国也会过得更好。美国更适合女孩子成长。在那里,她可以做各种各样的事。她可以成为女商人。她可以进大学学画画,然后成为一个艺术家。所有这些事情在美国要容易得多,悦子。日本不适合女孩子成长。在这里她能有什么指望呢?”[4]220但在现实里她很少真正去维护孩子的利益,想到美国去生活归根到底还是从自身利益出发做出的选择。她对万里子“留下一窝小猫”的请求再三漠视,不懂得孩子已经因为缺少爱意和关注而把一窝小猫作为心灵寄托。因此,原本性格孤僻怪诞的女儿到了陌生的环境后,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最终造成了女儿以自杀结束生命的悲剧。
赫尔曼认为,“会增加罹患创伤后压力症侯群风险的,莫过于当幸存者不只是被动地目睹,而是积极地参与致人于死的暴行时,而当此种暴行已不能再用一些较高尚的价值与意义加以合理化时,创伤更加严重”[5]72。佐知子(悦子)在自我需要面前选择了牺牲女儿,同样,李元妮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某种目的,或是对弟弟的偏爱,或是处于传宗接代的需要。她们的选择都体现了维护自身利益的自私,是无法根据法律或伦理道德找到为自己开脱的理由的。无论是悦子还是佐知子,她们身上都带有无法抹去的创伤:一个是因原子弹爆炸失去亲人和恋人,又被父权体制下的失败婚姻加重创伤,以及日常生活中丈夫二郎给她带来“隐伏创伤”的女人;另一个是爆炸后失去亲人、失去原有的社会地位、被父权体制压迫的女人,她们身上的痛注定会作为“代际创伤(transgenerational trauma)”传递给女儿,她们之间也不可能有和谐的关系。同样,当李元妮做出放弃救女儿的决定时,这种不和谐关系已经在她们母女之间深深扎下了根。
二、童年梦魇
赫尔曼这样描述受创者困于创伤的情形:“创伤如此反复侵袭,使他们很难重返原先的生活轨迹,事件仿佛冻结在受创的那一刻,并成了变调记忆中的一道符咒,随时间深入受创者的意识中,醒着的时候受创片段在脑海中一幕幕闪现,睡觉时则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5]98-99万里子和万小登(后改名为王小灯)都是不幸的孩子,一个在战争的创伤中度过童年,一个饱受心灵“余震”的折磨。书中这样记载王小灯对那场灾难的回忆:“对这个晚上的记忆有些部分是极为清晰的,清晰到几乎可以想得起每一个细节的每一道纹理。而对另外一些部分却又是极为模糊的,模糊到似乎只有一个边缘混淆的大致轮廓。很多年后,她还在怀疑,她对那天晚上的回忆,是不是因为看过了太多的纪实文献之后产生的一种幻觉。她甚至觉得,她生命中也许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一个夜晚。”[3]13“她的头疼经常来得毫无预兆,几乎完全没有过渡。一分钟之前还是一个各种感觉完全正常的人,一分钟之后可能已经疼得手脚蜷曲,甚至丧失行动能力。”[3]21养母去世之后,小灯再一次受到了伤害,发觉要陪她一辈子只不过是在欺骗她,随之而来的还有养父对自己身体的侵犯,更让小灯走入了过分早熟和万劫不复的深渊。万里子曾亲眼看到一个女人把自己的婴儿放入水中淹死后自杀,这样的场面带给了她抹不去的回忆,她眼中始终都有“那个女人”,她曾多次讲道“那个女人又来了”。[4]27由于缺少关爱和体谅,万里子对于多变的生活有种出于本能的抵触,她讨厌弗兰克,讨厌陌生的地方,为了抗拒母亲蛮横的决定,幼小的她竟然选择自杀。在佐知子的眼里,女儿宠爱的小猫只是“肮脏的小畜生”[4]214,并且在即将出发去美国的时,亲手把它们扔到河里扼杀。万里子把自己母性的缺失寄托在小猫身上,每次悦子到佐知子家里时,万里子都在同那窝小猫玩耍,并在一次出游回来后为了抽奖给小猫一个篮子再三恳求。从某种程度上看,佐知子对几只小猫生命的摧残,无疑是陌生女人溺死自己婴儿场面的再次上演,杀死小猫,就等于杀死了女儿。
三、梦境重现
弗洛伊德认为,梦是被压抑的本能欲望,往往是人最真实的自我表征。美国精神病研究学会在对越战老兵创伤后紧张综合征(PTSD)的诊断标准中指出,患者通过多种方式反复经历着创伤事件,有关创伤事件的片段诸如图像、意念、感受等反复出现;有关创伤事件的梦境反复出现。[6]427-429在小灯成年后,她始终无法进入深度睡眠,多梦、从恐慌中醒来成了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她从7岁后便丧失了流眼泪的本领,她反复所做的梦是“还是窗户,一扇接一扇”[3]7。正是这一扇扇窗,让小灯与过去产生隔阂,也与自己的母亲产生隔阂。而在《远山淡影》中,梦境出现在景子母亲悦子的睡眠中,她总是梦到同样的一个场景——在公园里,一个小女孩坐在秋千上。她梦境中反复出现的那个“荡着秋千的女孩儿”[4]54正是女儿自杀这个事实的影射。睡眠之中难逃噩梦,甚至于在即将苏醒的时候,她也总是幻想有人走过她的床,并且听到从景子的房间里传出声音,以至于让自己的二女儿妮基也变得终日被噩梦缠身,疑神疑鬼。悦子的回忆用佐知子作为a89592b9c70f2e6cd05544594a71ab705d10933717cc0bbdb0bb28496ef1bcb1替身,企图减轻自己的罪恶感。但回忆是经过人的思维的活动,难免出现和梦境同样的心理阴影的投射,而这种投射正是她内心对于创伤的防御机制。
四、重生与毁灭
在《悲悼与忧郁症》(Morning and Melancholia)中,弗洛伊德认为处于悲悼与忧郁症中的个体都极度痛苦,失去了对外部世界的兴趣,失去了接受任何新的爱的客体(love object)的能力,也拒绝和任何与所失去的爱的客体无关的活动,这一切导致自我的极度抑制和限制(inhibition and circumscription)。但二者的不同在于,处于悲悼中的个体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逐渐撤回贯注在所失去的爱的客体的利比多,从悲痛中走出来,开始寻找新客体。而忧郁症则是一种病态气质,深陷其中的个体无法将利比多从失去的客体中撤回,也拒绝寻找新的客体和对生活充满希望,甚至对自我产生敌意和进行自我攻击,走向自毁之路。[7] 3-13
悦子虽然仍然住在景子自杀的那幢房子,甚至仍然保留着景子的房间,但她对待外人的问询,甚至在与妮基对话时,都不想再回忆在长崎的日子。她的记忆已经开始变得扭曲,她开始幻想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温柔贤惠的家庭主妇的形象,甚至幻想出一个叫佐知子的女人,企图掩饰自己内心的负罪感。她痛恨自己在长崎时对女儿的漠视,当一切都发生改变之后,她选择对二女儿妮基更加宽容,不再去干扰她的私人领域,不再限制她的社交和追求,正是对自己酿成景子的悲剧的一种忏悔。但她终究无法忘却那段回忆,她在美国的生活只能用“安静”来概括,每天从噩梦中醒来,终日生活在忏悔之中。
李元妮在儿子小达长大闯出一番事业之后,断然拒绝了小达把自己接到南方生活的请求,虽然那场地震让她失去了丈夫和女儿,失去了原有的家,但她放弃再婚,放弃过上更好的生活,始终无法从那场灾难中彻底走出来:“我们都走了,你爸你姐的魂回来,就找不着家了。”[3]54女儿的死让她始终活在忏悔之中,在小达上学的时候,她每次为小达买书本时,都会专门给小登再买一套,放到她空荡荡的墓里。儿子结婚后,她有了孙子孙女,她为他们取名为“纪登”“念登”,她用整个一生坚守在让她心生愧疚的地方。而作为女儿的王小灯虽然在医生的治疗下打开了心里那扇生锈的窗户,但她选择回乡寻找母亲,只是她迈向过去生活的第一步,她还将面临重重的苦难,生活是否还能恢复到之前那样仍然是未知的。正如作者所说:“因为王小灯不是浴火重生的凤凰,而且现实世界里火和鸟并不存在着因果关系。不是所有的苦难都能提炼和造就人的,有的苦难是可以把人彻底打翻在地,永无可能重新站立的。”[8]
参考文献:
[1]卫岭.奥尼尔的创伤记忆与悲剧创作[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26.
[2]Winnicott,D.M.The Family and Individual Development[M].London:Routledge,1992.
[3]张翎. 余震[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0.
[4][英]石黑一雄. 远山淡影[M].张晓意,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7.10.
[5][美]朱迪思·赫尔曼.创伤与复原[M].施宏达,陈文琪,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9.
[6]美国精神分析学协会.创伤后紧张应急综合症诊断标准[M]//精神分裂症诊断与统计手册:第四版.新北:合记图书出版社,1996:427-429.
[7][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哀悼与忧郁[M]//汪民安,郭晓彦.生产:第8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3-13.
[8]张翎.浴火,却不是凤凰:《余震》创作谈[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9(2):70.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