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中文音乐剧《人间失格》将太宰治的生平与其创作的半自传性小说《人间失格》进行了文学改编,而这部剧的文学改编有几个十分显著的特点:作者与其笔下的主人公同时出现、对父权的夸张放大、女性角色视角的弥补和对某些情节的回避。经过这样的文学改编后,该剧的主线情节更加明朗,戏剧效果更加突出,但还是存在一些令观众产生疑问的情节,这也体现出其文学改编的不足之处。
[关 键 词] 《人间失格》;音乐剧;太宰治;大庭叶藏
一、引言
太宰治(1909—1948)是日本昭和时代(1926—1989)“无赖派”的代表作家之一,本名津岛修治,其出生于日本东北青森地区的一个大地主家庭。1948年,太宰治发表著名小说《人间失格》,此时他身体患病,极度虚弱,不久后与情人山崎富荣投水自杀,终年39岁。
中文原创音乐剧《人间失格》是一部由染空间出品和制作的音乐剧作品,由白举纲、刘令飞领衔主演,于2021年12月10日在上海大剧院首演。该剧的主要内容改编自太宰治的生平以及《人间失格》的小说内容,讲述了太宰治和《人间失格》主人公大庭叶藏悲剧的一生,该剧的文学改编有几个显著的特点,但也存在一些不足之处。
二、作者与主人公同时出现
法国文学评论家罗兰·巴特在1967年发表的文章中提出了“作者之死”(The Death of the Author)的观点,即作者在完成文本作品或内容的创造之际,其对文章的解释已经失去了意义,而应该如何理解都是不同读者自己所做出的判定和选择,作者不再具有话语权。而我们在看文学作品时,一般都只见作品不见作者,作者只是封面上的一个名字,几乎不曾看见作者突然跳到读者面前对其作品做出解释,甚至与其笔下的人物产生对话与冲突。
但《人间失格》音乐剧却打破了这一惯例,通过对原著内容的大胆解构,将原著作者太宰治与原著主人公大庭叶藏架构于同一时空。太宰治将自己的生平经历全部糅进小说《人间失格》中,他赋予小说主人公大庭叶藏以生命和情感,但拥有与太宰治相似经历的叶藏却不甘于重复他的生命轨迹,所以该剧就构建了作者太宰治和主人公大庭叶藏的矛盾与冲突,再分别将扮演太宰治与大庭叶藏的两位主演置于舞台两侧,使用歌曲演唱的方式传达出他们的冲突。
但他们两者的关系也并不仅仅是矛盾对立的,有了太宰治才会有大庭叶藏,就像音乐剧插曲《夏季花火 生与死》中太宰治对叶藏唱道:“你是我的人生幻影。”叶藏的人生经历是太宰治根据自身经历所赋予他的,所以两者重合度较高,某种程度上二者为同一人,因此音乐剧在表演时让两位男主演轮流扮演太宰治与叶藏,这样他们二人的人生才算真正重合与交融。音乐剧出品人梁一冰表示:“太宰治写《人间失格》,创造大庭叶藏这个人物,实际上是在通过写一部贴近自己的小说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是在探讨本我与超我、人的动物性本能与人性对抗的关系。”[1]在音乐剧结尾处,叶藏看到了太宰治文学中的其他面,所以他与自己的命运和作者太宰治达成和解,与其共同将小说命名为《人间失格》,既点明了音乐剧的名称,也点明了该剧的宣传语:“让身处钢铁丛林的当代青年寻找到与自我和解的出口,找到与世界相处的良方。”
三、对父权的夸张放大
小说《人间失格》中提及大庭叶藏父亲的笔墨较少,但在音乐剧中却经常出现“父亲”这个词语,但父亲并没有真正出现过,基本都是通过演员的台词表现出来。兄长对叶藏喊道:“父亲来了!”这时,舞台中央出现了台阶,台阶正上方缓缓落下一个巨大的石膏头像,仿佛这个石膏头像就是叶藏父亲的夸张化身,带给在场观众十分明显的直观压迫感。因此音乐剧编剧在创作剧本时不仅参照了《人间失格》小说,还更多地参考了太宰治的生平。太宰治在1933年发表的自传性小说《回忆》中这样描写他的父亲:
我父亲是个大忙人,平时几乎不回家,即使回到家里也不跟孩子们在一起。我很怕我的父亲(中略)。有一次我和弟弟在堆满米袋的打米仓里玩得正高兴,忽然父亲出现在米仓门口,他呵斥道,小鬼,出来!出来!父亲背对着阳光,黑黑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一想到当时那恐怖的情景,我至今都不寒而栗。[2]
可见父亲从小就给太宰治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他的形象是高大恐怖的。而太宰治出生在这样一个封建的大地主家庭中,虽然父亲忙碌不时常在家中,但他对孩子的影响一定是巨大的,音乐剧编剧应该参考了这一点,刻意将叶藏的父亲也塑造成一个神秘、权威、不容反抗的形象,虽然父亲未曾真正出现,但他给予人的压迫感无时不在。
音乐剧中叶藏真正出场的场景是大庭家除了父亲的所有人都在一张长桌的一侧用餐,叶藏站在长桌的最外侧发出疑问:“人为什么每天要吃饭呢?”而小说中所描写的用餐场景是房间昏暗,大家都默不作声。小说中叶藏将这场景形容为“不寒而栗”“一边吃饭还要一边低着头,好像是在向家里蛰居的神灵祈祷一样”[3]。音乐剧在设计用餐这一情节时应该是模仿了达·芬奇的名画《最后的晚餐》,白色的长桌后站立着叶藏的家人,作为父亲“代言人”的母亲站在正中间,其余儿女神色各异,但都对叶藏的画嗤之以鼻,他们夺过叶藏的画册放肆嘲笑他。叶藏是大庭家的异类,作为“耶稣”的父亲虽然隐藏了起来但依旧压迫感逼人,妻儿都是他的“门徒”,而叶藏则是背叛了大庭家的叛徒,无须父亲亲自出手,他的“门徒”自会审判叛徒叶藏。音乐剧插曲《家族画像》中众人唱道:“父亲即将归来,快保持低姿态,大庭家的威严,神圣而不可侵犯。”所以叶藏与恒子殉情后大庭家认为叶藏玷污了门楣,音乐剧开创性地设计了大庭家众人为叶藏举行葬礼的场景,叶藏赶回家后看到这一幕觉得奇怪,反复强调自己并未死亡,但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不配是大庭家的孩子了,所以这场葬礼就意味着大庭家与叶藏划清界限,这就是他不尊重父权、不懂得谦卑的下场。音乐剧将父权夸张性放大,令观众感受到沉重父权压迫下叶藏的窒息感。
但叶藏并非一直顺从父权,他一开始还会向父亲苦苦询问“是我做错了吗”,但他也敢于跳上餐桌去抢夺被家人夺走的画册,这也体现了他对父权的反抗,这与后面太宰治与文坛大家对峙时的场景十分类似。太宰治跳上长桌俯视着文坛众人,对他们发出的嘲笑表示不屑,这一场景参考了太宰治的《致川端康成》(1935)和《如是我闻》(1948)。1935年,太宰治落选了心心念念的第一届芥川奖,作为评委之一的川端康成指出太宰治的私生活影响了他的创作,因此太宰在《致川端康成》一文中对川端发起反击;日本战败后志贺直哉在座谈会批评太宰治,对此太宰治在《如是我闻》中对志贺发起猛烈抨击。所以在音乐剧中观众能够看到太宰治既敢于和川端为自己的私德争辩又立刻跪倒在川端面前祈求他给予自己芥川奖的矛盾姿态,也能看到太宰治站在长桌上指名道姓地痛斥志贺,志贺听后愤然离场的场景,这些都体现了他性格的软弱,同时也是他对父权的反抗。
四、女性角色视角的弥补
小说《人间失格》基本都是以叶藏为第一人称视角进行故事讲述,所以观众只能跟随叶藏的视角去观察小说中出现的女性角色。但音乐剧很好地弥补了这一不足之处,让女性角色站在自己的立场对观众讲述她们的心路历程,让《人间失格》这个故事更加饱满。
小说中叶藏提到男仆和女仆教他犯下了可悲的错误[3],可能因为太宰治害羞的性格,所以小说中并没有明确提出错误是什么,而音乐剧中点明了是家中女仆玷污了叶藏的纯洁。音乐剧中女仆先是假装好意邀请叶藏去后山画画并提出帮他保守秘密,叶藏相信了她,所以遭到女仆的侵犯。小说中女仆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一笔带过的人物,但音乐剧中女仆在歌曲中表明了她这么做的原因:“大庭家小少爷,自卑懦弱天真,没有防备。”女仆正是看到了叶藏的纯洁懦弱而对他实施了不轨行为。而女仆侵犯叶藏正是在后山的山茶花树下,山茶花落时满树山茶同时凋零,十分壮观。音乐剧使用山茶花这一意象也是暗示叶藏此后不再眷恋生命,其生命将会如山茶花一般全部凋零。女仆这一女性角色视角的补充更加充实了叶藏在大庭家的不易处境以及这是叶藏之后一次次被人类欺骗信任的开始,拉满了戏剧效果。
恒子是酒馆的女招待,她与叶藏偶然相识。叶藏并没有和旁人一样嘲笑恒子的穷酸与丑陋,没有称呼她为“抹布”。而恒子表示她已经习惯了冷眼相待,感到十分自卑。恒子和叶藏一起站在台阶上时,恒子对叶藏和观众剖白了自己的经历与内心,此时的场景设计是恒子与叶藏共同站在星空下,不断有流星划过,她与叶藏仿佛是茫茫夜空中两颗相互吸引的星星,场景温馨而美好。在太宰治的作品中星星大多代表着希望,例如《奔跑吧,梅勒斯》(1940)中梅勒斯在漫天繁星的初夏夜晚疾步赶路回家,而友人代替梅勒斯被扣在王宫,梅勒斯需要在规定时间内赶回王宫营救朋友,最后梅勒斯如约赶回,漫天繁星见证着梅勒斯和朋友的诚挚友谊。这样的场景设计也代表着恒子和叶藏的相识给各自的生命带来了一丝希望,恒子坦言自己和叶藏一样都是孤独的人,所以在叶藏和恒子对唱的《摇篮曲》中叶藏唱道:“你出现,闯入我的梦,带来一阵风、一道彩虹、一片星空,我却害怕触碰。”恒子回应他道:“忽然间,夜不再沉默,听见我心中,再次跳动,再次消融,从漫长的寒冬。”他们二人是纸醉金迷的东京中同样孤独的灵魂的触碰。但最终恒子抵不过世俗的压力,她请求叶藏和她一起跳海自尽,叶藏也答应了她,在这一段表演中观众可以明显感受到恒子内心的挣扎与纠结,这是小说中没有的视角,音乐剧中恒子与叶藏的交往是在双方互动下产生的而并非叶藏的“一面之词”,这样也让恒子这一女性角色的形象更加丰满。
另一位重要的女性角色是后来与叶藏结婚的祝子,她贩卖香烟时看见醉酒后倒在雪地里的叶藏,祝子及时给予叶藏帮助并称赞他的画作。编剧还为祝子设计了几个人物细节,她看见落魄的叶藏时给了他几枚硬币,这体现了祝子的善良;叶藏想购买火柴抽烟时祝子将火柴埋进雪里,弄湿火柴以阻止叶藏抽烟,这体现出祝子的天真可爱;祝子与叶藏相遇在下雪的某天,洁白的雪也暗示着祝子的纯洁无瑕。也正是祝子的这些特质再次吸引了叶藏,让他愿意再相信一次世人,所以很快他们就结婚了。但好景不长,画商佐藤玷污了祝子,而软弱的叶藏甚至不敢出面阻止。这一段表演中突出放大了祝子的挣扎与无助,这在小说中是没有体现的,音乐剧为祝子安排了一场剖白内心的歌曲独唱。祝子在《天真罪》中唱道:“难道表情不够清澈,还是动作让人猜测,谁又给过我选择,把一切当成荒唐,快让我疯掉。”这是祝子站在受害人角度的自我怀疑与挣扎。这一段表演基本是站在祝子的角度来叙述故事而叶藏更像是配角,不再仅仅是小说中叶藏的一句疑问:“难道信任他人也是一种罪孽吗?”[3]祝子的独唱让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共情恒子的不幸遭遇。所以编剧并没有将关注点只聚焦在叶藏一人身上,与叶藏有交集的关键女性角色也没有被忽略,音乐剧更多地呈现了人间百态。
五、某些情节的回避
音乐剧编剧回避了某些敏感或者不易被观众接受的情节,这对普通观众来说可能会更好地理解剧情。首先,关于叶藏来到东京后被捕的原因在音乐剧中的解释是非法集会和非法出版,但小说中的原因其实是叶藏参加了左翼运动,这也是太宰治的真实经历,可能因为话题敏感故编剧做了回避;其次,在小说中恒子的丈夫并没有去世,所以恒子和叶藏的行为是不道德的,观众对这个设定可能难以接受,所以编剧设计恒子的丈夫已经去世,对这一问题做出巧妙回避;最后,音乐剧中安排了太宰治病重时妻子美知子陪伴和支持他创作《人间失格》的场景,但实际上太宰治创作《人间失格》时陪伴他最久的是情人山崎富荣。太宰治的老师兼好友、作家井伏鳟二回忆称当时太宰治写作的酒馆老板娘认为太宰治仿佛被那女人囚禁在了饭馆的二楼[4],太宰治的行为是对家庭的不忠,所以音乐剧也回避了这点而安排太宰治的妻子美知子陪伴在他身边。
六、文学改编的不足之处
音乐剧的整体文学改编没有太大问题,但有些小细节还是会令普通观众感到疑惑。例如音乐剧并没有对只出场一次的人物给予说明,例如川端康成、志贺直哉和美知子。一般观众可能不了解日本文坛的情况,所以当太宰治与一群文人对抗时提到川端康成与志贺直哉就会显得有些突兀,为何他既会哀求又会反驳川端呢?为何他会在众多文人中单单指名道姓反驳志贺呢?美知子在陪伴太宰治时,也仅仅靠演员说了一句“我从不后悔嫁给您”来展现这一场景,但前因后果没有任何说明,观众或许会发出疑惑:“怎么突然出现了美知子这个人物呢?她的作用是什么呢?”所以既然编剧在文学改编时设计了这些人物出场,也应该相应地设计几句台词简单地介绍一下他们的身份以及与太宰治的关系,这样剧情会更加流畅,否则对观众来说,观看该剧还有一定门槛,需要提前做大量功课才能了解这些人物与情节,这样反而会失去观看音乐剧的初衷。
七、结束语
中文音乐剧《人间失格》的文学改编整体来说是成功的,该剧将作者与主人公置于同一时空,对父权进行了夸张放大,弥补了女性角色的视角以及回避了某些情节,是一部优秀的国产音乐剧。但其中仍有一些改编的不足之处,若能修改这些细节上的不足,该剧的整体剧情会更加完美。
参考文献:
[1]界面新闻.中国编剧、美国作曲、英国舞美加上日本导演,将如何以音乐剧诠释太宰治《人间失格》?[EB/OL].(2021-09-15)[2024-05-27].https://my.mbd.baidu.com/r/1jUIoOx2x32?f=cp&u=5768879bef0dfce5.
[2]太宰治.晚年[M].朱春育,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3.
[3]太宰治.人间失格[M].何青鹏,译.北京:现代出版社,2016.
[4]井伏鳟二.追忆太宰治[M].马惠,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
作者单位:天津外国语大学日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