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折 诡异“冯氏壁”
话说,此堡名曰“冯氏壁”,乃北燕国主“冯氏”一族戍辽西时所筑。
其居辽水西岸,面辽西平原,控辽水襟要,故又名“辽津塞”。
津关险塞,易守难攻,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冯氏壁”随方逐圆,匠心独具;坚如磐石,固若金汤。于辽水沿岸,实属罕见。
汉末至隋唐,晋地坞壁盛行,其乃仿而筑之。
“坞壁”亦称“坞堡”,乃百姓为求自保而筑。
其形制,即为平地建坞,围墙环绕,前后开门。坞内建望楼,四隅修角楼,略如城制。
坞壁多依险固筑,有水可饮,有田可耕。
《资治通鉴·晋纪》载:“永嘉大乱,中原残荒,坞壁盈世。”
适逢乱世,百姓筑坞营壁,屯聚堡坞,以避寇盗之难。
各坞皆有“坞主”所领,“坞主”以豪强为首。
坞内百姓,或为其宗族,或为其部曲,或乃流民相聚。其平时为民,战时为兵,自给自足,守坞壁而居。
坞壁内,精兵简政,井然有序,尚有法令行之:“禁杀伤、犯盗,法重者死!”
魏晋时,战乱频仍。其间,北方各部族,为求自保,亦举部族首领为“坞主”,仿汉地而建坞壁。
西晋末年,“冯氏”先祖为躲灾避难,举族迁于上党。
东汉刘熙之《释名》有曰:“党,所也,在山上其所最高,故曰上党也。”
古人有云:得上党者,便可望得中原。
其时,上党域内,各族杂居,坞壁林立。
“冯氏”族长冯和因地制宜,择善而从,率宗族部曲,修堡筑垒,营坞建壁,凭之以自固。
如此,始得全身远祸,护族佑民。
“淝水之战”后,前秦分崩离析,北方各族乘势而起,纷纷叛而自立。鲜卑慕容一支,立足上党,而建“西燕”,定都长子①。
彼时,“冯氏”一族党坚势盛,雄霸一方。
西燕国主慕容永,知人善任,笼络人心,广封“冯氏”族人,为臣为将,为其出谋划策,镇守一方。
当是时,“冯氏”一族,声名大噪,炙手可热。
然常言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正值“冯氏”如日中天之际,西燕却及日薄西山之时。
不数岁,西燕被后燕所破。
如此,后燕便将“冯氏”一族,以“敌国罪臣”之名,强迁辽水之西,为其守徼乘塞②,戍边卫国。
此地乃后燕、高句丽之界,因其扼古渡要津,遂成二者必争之地。
“冯氏”全族,将上党所居之坞壁,毫无二致,复筑于辽水西岸之台地,坚壁清野,一力拒守。
“冯氏壁”傍山而筑,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其与古渡要津,上有直道相通,下有地道相连。
如此,“冯氏”一族,兼其部曲乡民,固守此地十余载。
其间,后燕、高句丽,于此龙争虎斗。“冯氏壁”安如磐石,岿然傲立。
公元384年,慕容垂于荥阳自立称王,建“后燕”,定都中山③。
公元396年季夏,北魏大军克中山,慕容垂之子慕容宝北归,迁都龙城④。
为守龙城,“后燕”又命“冯氏”一族,东迁以固国都。
是故,“冯氏”一族,复又携家挈属,迁龙城东北之长谷⑤。
结坞以安居,筑壁以卫民。民之无存,坞壁何用?
“冯氏”举族迁离,“冯氏壁”兼“古渡要津”,终为高句丽所据,成其保境息民之锁钥。
其后,隋唐两朝百余载,朝廷数度东征高句丽。军骑辎重,多经此襟要渡辽水。
此处,亦乃辽东辽西交界之地,大唐、“小高句丽”于此不分畛域。
高句丽六大卿族,除王玄志一族,亦有三族,现居辽西。
另二族,兼高句丽遗民,则居辽水以东,至浿水①一带。
因鸭绿江至浿水之间,为新罗所据;辽东半岛,大唐又经“河北道”对其辖而治之。是故,眼下高文简可控之境,仅辽水以东狭长一隅。
大唐、“渤海”交战前,其人口尚有二三十万;战时,百姓或仓皇出逃,或为“渤海”所征;以致战后人口所余不足十万。
凶年恶岁,高句丽遗民三饥两饱,食不糊口;艰难竭蹶,聊以卒岁②。
王玄志言毕,众人复行之。稍稍,便至庄园正中。
十字街心,一古庙,飞阁流丹,巍然耸立。
待至近处,王玄志驻足而立,面朝古庙,静心闭目,双手合十,毕恭毕敬,连鞠三躬。
身后高句丽人,亦如王玄志般朝向古庙,合掌闭目,虔诚拜之。
王之涣端详一阵,但见那古庙,看似佛寺,又非佛寺。
古庙殿宇宏伟,香烟缭绕,形制别具一格,与中原常见之佛教寺院,大相径庭。
王之涣沉思间,王玄志等高句丽人,躬拜已毕。
一行人继而行之。片晌,便至一府宅大院门外。
此院坐西朝东,高墙厚瓦,金顶石壁。院廓绿树环抱,花草簇拥;石刻雕像,耸立四周。
正对府宅,乃一广场。
广场正中,一日晷,赫然而立,状若磨盘,硕大无朋。
晷盘,乃白云石而制;晷针,则为精铜所铸。
府邸正门,乃红漆金柱大门,非王侯将相不得造。纵中原汉地,亦罕见之。门簪之上,一桃木长剑高悬。下槛两侧门墩,通体黛绿,乃“岫岩玉”而造。此玉,山生水藏,质地坚韧,光泽明亮,细腻温润。因产于岫岩③而得名,其与蓝田玉、和田玉、独山玉,并称“四大名玉”。
入得府门,迎面乃一照壁。其上浮雕,乃一“金钱大豹”,张牙舞爪,触须清晰可辨,视之栩栩如生。此“金钱大豹”乃长白山中常见之猛兽,谓之“白山豹”。“白山豹”乃“拓王氏”部族图腾。自“蓯王小国”始,“拓王氏”便以“白山豹”为图腾。其衣冠,抑或旌旃之上,皆以此兽绣之。
进得院来,但见阶柳庭花,白墙红瓦;拱门回廊,古色典雅。
王玄志招呼众人,入正厅暂坐,品茗小叙。
府宅之正厅,乃王玄志平素会客之所。厅内张设布列,避繁就简。
王之涣环顾四周,一尊“大肚弥勒”金身塑像,闯入眼帘,甚是醒目。
那“大肚弥勒”面容丰满圆润,坐西朝东。
王之涣再细细端量:眼前这尊“大肚弥勒”,宝相庄严,慈悲肃穆。相较中原慈眉善目、笑容可掬之“弥勒佛”,迥然有异。
王之涣不禁脱口而出:“未曾想王都护所尊奉者,竟乃‘弥勒佛祖’!十字街心古庙主佛,想必亦然。”
王玄志应声而道:“先生所言甚是。庙中所供,确乃‘弥勒’。然吾等只言‘弥勒’,不言‘佛’。于吾等高句丽人,‘弥勒’尊者,乃吾族之‘冀望’。”
白鍠满腹疑团,问道:“冀望?此话怎讲?还望王都护详解!”
“此事关乎我高句丽全族,尚不便直言,还望确钟兄见谅!”王玄志拱手揖礼,婉言谢绝。
大门艺见状,忙解围道:“那庙古色古香,看似历经沧桑。”
“确乃如此。此庙与坞壁同筑。庙宇建成之日,坞壁尚未完竣。”王玄志回道。
王之涣尚有不明之处,又道:“来时路上,都护言及此坞壁,乃冯太后祖上所建。莫非‘冯氏’一族,亦奉‘弥勒’为尊?”
王玄志复回道:“先生有所不知。冯太后所属‘冯氏’,乃‘长乐冯氏’。历代‘弥勒’教主,皆出‘长乐冯氏’。”
但说,随“冯氏”一族传入东北之‘弥勒’,在辽地生根发芽,开枝散叶,遂渐成高句丽人之信仰。
高句丽灭国后,遗民迁徙各地。“弥勒”又随高句丽遗民,播散四方,生生不息,传袭至今。
白鍠一族,恒掌龟兹佛教。诸地石窟,白鍠皆有所闻。故而又道:“‘武周山石窟’①主佛造像,面相方圆,广额丰颐,庄严慈祥。与西域佛祖相去万里,想必缘由亦出‘冯氏’!”
“‘武周山石窟’始建于北魏文成帝时,历献文帝、冯太后,至孝文帝迁都,皇家经营四十余载,大窟大像皆于此间开凿而成。据传,第六窟便乃冯太后造像。自北魏冯太后始,中原汉地之‘弥勒’,便不以‘教’存在,而成‘佛教’一派——‘弥勒宗’。”王玄志再道。
闻王玄志所言,王之涣豁然贯通,道:“如此,武后临朝称制后,自称‘弥勒’下世,便不足怪矣。其篡唐改周前,有一经书流传甚广,名曰《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亦谓之《大云经疏》。”
白鍠亦憬然有悟,遂道:“当是时,天后面首薛怀义,大肆宣讲《大云经》。且于大唐各地,广建新寺,皆以‘大云’为名,为武后称帝造势,岂非亦与‘弥勒’有关?”
《大云经》有云:“以女身当王国土,所谓圣母神皇是也。”其意大抵为:女主统治国家,后成佛。
故以此为据,“武后”称帝,或于宗教,或于道德,皆可名正言顺。
薛怀义宣讲《大云经》时,将“武后”与“弥勒”并言之,称:大唐宗室衰微,武后便乃“弥勒”下世,必取唐而代之。天意有定,不可违之。
王之涣迁思回虑,又道:“那薛怀义,削发为僧之前,名曰‘冯小宝’。如此说来,莫非其乃‘长乐冯氏’之后?”
王玄志点头称是,道:“先生所言甚是!冯小宝一族看似破落,却乃‘弥勒’之正统。中原汉地之信众,多奉其为教主。”
“既如此,武后称帝,薛怀义实乃功不可没。”王之涣又道。
白鍠顿开茅塞,再道:“武后称帝后,效北魏冯太后,于龙门山雕凿大佛之由,亦可迎刃而解!”
“龙门山主佛——‘卢舍那佛’,据传便乃依武皇本尊相貌,凿刻而成。”王之涣再道。
“薛怀义掌教务之时,非但龙门山大佛,甚而民间诸多佛像,亦将‘女皇’与‘弥勒’合二为一。”白鍠又接话道。
且说,龙门西山之半山,有摩崖像龛,属“奉先寺”。寺中主佛,便乃“卢舍那大佛”。
“卢舍那”乃梵语,意为“光明普照”。武皇后自以“曌”为名,“曌”乃“日月凌空,普照大地”之意,便与“卢舍那”不谋而合。
第九折 凄惨“代立军”
言语间,一黑壮大汉叩门而入。
黑壮大汉朝众人略施礼数,便至王玄志身前,以手掩口,附耳低语一番。
王玄志旋即起身离座,朝众人躬身抱拳道:“诸位在此小坐片刻,吾等去去就来。”言毕,行色匆匆,健步离去。
那黑壮大汉,亦紧随其后,望院门而去。
待二人行至府院中,忽闻有人大呼:“表兄何时归来?”
黑壮大汉回首望去,只见李洧正朝自己疾步而来。
王玄志闻声,朝黑壮大汉道:“老夫一人去便可,汝随李洧一道,回家看看。”
黑壮大汉听罢,不知所措。
是时,其既想护卫王玄志身侧,履职尽责;又欲归家问安,以表孝心。
见黑壮大汉游移不定,王玄志复道:“自家庄内,无须挂心,快快还家,探望你娘!”言罢,大步阔行,快步而去。
见王玄志已去,李洧趋步上前,引其臂,拊其背,喜形于色,道:“表兄可算回来了!姑母与祖母日日念叨你。”
“外祖母身子可好?母亲身子可好?”黑壮大汉归心似箭,拽起李洧便朝家奔去。
“哎哟!表兄你慢点!姑母与祖母,一切安好!祖母身子骨硬朗着呢!”李洧乐陶陶道,“前些日子,天色微明,祖母便与姑母一道,去林子采金耳②,一采便一整日。一日下来,足得有一麻袋。娘儿俩连拖带拽,硬是给拉了回来。”
闻此,黑壮大汉步履缓之,喟然叹息,道:“唉!咱高句丽老弱妇孺,皆须如此,况身强力壮之人!”
言毕,复问之:“我娘可尚在外祖母处?”
“在,在。表兄随我回家便好。”二人出王玄志府门,朝李洧家而去。
行及不远,李洧顿然止步。旋即转身,健步如飞,赶至正厅。
继而伸头探脑,朝白季庚①低声呼道:“子申兄!子申兄!先前你说要往我家去。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表兄回来了,一道前去如何?”
李洧邀约,白季庚喜上眉梢。可眼下诸长辈皆在,恐失了礼数,故不好自作主张,遂朝父亲白鍠望之。
大门艺爽朗一笑,道:“难得有志同道合之人。确钟兄,让季庚去吧!”
白鍠即朝白季庚摆手道:“快快去吧。”
白季庚笑逐颜开,拜别众人,纵步随李洧而去。
三人碰面,白季庚与黑壮大汉彼此问候。
言及这表兄,李洧兴意盎然。立时滔滔不绝,与白季庚言之。
原来这黑壮大汉,姓侯,名希逸,乃李洧姑母之子。
侯希逸一族,本非高句丽人,而乃西域之羯人。
与众胡姓无二,侯姓,亦由“部落”抑或“部族”之名而命。
汉匈争霸数百年,本居西域之羯人,以“匈奴别部”,渐次内迁汉地。侯希逸祖上,亦随之内迁,聚居鲜卑拓跋部驻地——盛乐之东南。②
直至北魏末期,随“太和改制”推行,始定汉姓“侯”。
北魏末年,羯人尔朱荣一族异军突起。
其间,一人率其部,随尔朱荣弹压六镇,战功卓著。其旷世威名,如雷贯耳,此人便乃“侯氏”一族之俊杰——侯景。
之后,尔朱荣一族失势,侯景以其乃东魏权臣高欢之故交,而改投东魏。
已而,高欢亡,侯景再叛东魏,率部投南梁。
自此,“北方侯氏”遗部,便处境尴尬,进退两难。
以防其南下投赴侯景,是时,东魏主政者娄昭君下令,将“北方侯氏”,举族迁于辽西。
古语有云:“弱卒琐甲,无异螳螂之卫。”
而后,北齐取东魏而代之,但国力较之东魏,更显衰微。故而东魏时,戍辽西之军,便陆续西调,分兵驻守,以御“西魏-北周”。
由此,辽西兵力匮乏,防卫薄弱,日渐空虚。
是时,高句丽乘虚而入,屡渡辽水,进犯辽西,劫掠城郭市镇,掳掠黎庶牲畜。
其间,侯希逸先祖,复被俘至高句丽。
彼时,新罗大举扩张、不断北进。
为争西汉“临屯郡”故地,高句丽、新罗两国矛盾重重,水火不容。
故而,侯氏一族,再被遣至其戍屯之所(在今朝鲜半岛东部、濒临日本海),为高句丽御新罗,守东南边地。
且说这“临屯郡”,乃西汉武帝中期始置。
西汉元封二年(约公元前109年),汉军征“卫氏朝鲜”,次年灭其国。后在“卫氏朝鲜”故地,置乐浪、玄菟、真番、临屯四郡,是为“汉四郡”。③
“临屯郡”故地,处咸兴平原之南,小白山脉之北。
“濊貊”之东濊,世居于此。
后因高句丽、新罗争夺此地,故将“东濊人”一分为二,北属高句丽,南归新罗。
如此,侯希逸先祖,便为高句丽守“临屯郡”故地之北十数载。
而后,新罗挥师北伐,势如破竹。高句丽军兼其境内“东濊人”,不得已退避三舍。
“侯氏”男丁所配之妻,多为“东濊”之女。
北撤后,高句丽又将侯希逸先祖徙至图们江以南、以东之“东沃沮”(亦称“南沃沮”),再守十数载。
其间,“侯氏”男丁,所娶之女,又多为“东沃沮”之女。
此后,新罗大军复又北上,再逼高句丽。
侯希逸先祖,遂又守高句丽东北边境之“北沃沮”④数十载。
当时,婚配之妻,再多为“北沃沮”之女。
大唐初年,荣留王高建武主政,高句丽内政渐稳,方重整旗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大举反攻新罗。
“侯氏”一族,始随高句丽大军,反攻“临屯郡”故地。
高句丽、新罗两国边界,方与旧日同。
是故,“侯氏”一族复返“临屯郡”故地,戍守十余载。
大唐贞观十八年孟秋至十九年季秋(约公元644年七月至公元645年九月),唐太宗李世民自统大军,亲征高句丽。
高句丽东境兵力不足,遂又调遣“侯氏”一族至辽东,以御唐军。唐军于盖牟城①,俘“侯氏”全族,且将其迁回辽西。
自此,“侯氏”一族,便再居辽西。
总章元年(约公元668年),大唐破高句丽,设“安东都护府”,以治高句丽故地。
后“安东都护府”二度北迁,驻于新城②。因失地丧民,故其奏请朝廷,拣高句丽遗民之精干者,补入“安东都护府”,以纾兵力匮乏之急。
如此,“侯氏”一族,便属“安东都护府”至今。
且说这侯希逸,身高九尺有余③,虎背熊腰,魁梧奇伟,力大无穷。其粗眉大眼,高鼻深目,嘴大唇厚,燕颔虬须,碧睛赤发,面目黧黑。
虽承东北诸族血脉,然侯希逸此辈,西域羯人之貌,仍依稀可辨。
再说,侯希逸之名,本为“希夷”。为使后代晓其族属,故而,其祖父便为孙辈取名“希夷”“希狄”等。
“希”者,少也,乃罕见、稀有之意。“夷”者,少数民族也,先秦时为“东夷”专属。
所谓“夷”,即大人负大弓,寓意“东夷”乃身形高大、背负巨弓之人。
两汉之后,“夷”不再为“东夷”专属,乃泛指中原周边各族,如“西南夷”“夷狄”等。
“希”字辈,除侯希逸之外,另有男丁四位,皆乃侯希逸之堂兄弟。
“平卢军”中,或在编军户,或代立军人,均以高句丽人为主。
自“安东都护府”撤榆关之内,众高句丽在编军户,多闲散居家,生计无着。家中寅吃卯粮,口含不敷。妻儿老小,皆等米下锅。
如此,迫于生计,众失业军户,遂成“代立军”,替人从军。
除幽州节度之“平卢军”,朔方节度、河东节度、河西节度,甚而远在西域之安西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均有高句丽“代立军人”。
侯希逸父辈,兼此辈之堂兄弟,便乃替人从军之“代立军”。
因家计萧条,入不敷出。为此,侯家男丁,四处奔波。
常言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侯希逸之堂兄弟,皆已战死沙场。
为战力强劲,不受儿女情长羁绊,“平卢军”告曰:高句丽将士,年满二十八、职级百夫长以上者,方可婚配。
是故,侯家四兄弟战死之时,仅侯希羌一人,成婚不足一载,其余皆未婚配。
侯希羌婚后,常在军中,与妻聚少离多,亦尚无一儿半女。
眼下同辈五兄弟中,只余侯希逸一人。
倘侯希逸再遇不测,有个三长两短,这侯家便是要断根绝种了。
因婚配受限,稍有不慎,便会后继无人。
故而,高句丽将士,颇为惜命。尤如侯家这般“代立军”人,为保性命无虞,每遇交战,非逃即匿。
然此情状,并非全因高句丽人贪生怕死而致。
每有恶战,将帅总会让其冲锋陷阵。偶一为之尚可,天长日久,难免心生怨怼。
因高句丽人敢怒不敢言,故只得另寻他法,保全性命。
如此,众口铄金。诸将帅便以为:高句丽人抛戈弃甲,临阵脱逃者甚多。诸“代立军”,尤为甚之。
遂有一次,上司讥嘲奚落侯希逸时,以力服人,将其名中之“夷”,改为“逸”。
侯希逸虽无地自容,亦得忍辱求全。
高句丽人迷信,凡遇事,皆卜卦,况改名之大事。
故而,侯希逸母亲与其外祖母,便寻一命士测之。
卜者释之,曰:“‘逸’除逃跑之意,亦有闲适、安乐之意。且用此字,尚可躲灾避祸,延年益寿。”
二人闻之大喜,便顺势改“侯希夷”为“侯希逸”。
第十折 悲苦“小怀玉”
再说李洧家,处坞壁东南一角。院门外,一孩童,约莫幼学之年,正与诸小儿嬉戏。
三人尚未至近前,那孩童便遥遥望见三人前来。
孩童激动万分,拔腿便朝院内跑去,边跑边大声疾呼:“祖母、姑母,表兄和大哥都回来了!”
话音未落,旋即又转身而出,奔至李洧、侯希逸跟前,手舞足蹈,欢呼雀跃道:“大哥,表兄,你们可回来了!祖母和姑母翘首企足,只待你二人归家。”
见孩童扑来,李洧、侯希逸笑逐颜开,喜形于色。
侯希逸捏捏孩童面颊,宠溺道:“你个小机灵鬼,让表兄看看你长胖没?”
言讫,一双大手,将孩童高举过顶。随之,转动数圈,又将孩童稳置于地。
“咱小怀玉要长胖啊,必得牡牛下了犊子、羯羊生了羔子方可!”李洧嬉皮笑脸,朗声大笑。
却说前几载,李洧于河东节度北境,当“代立军”。其地虽远,但差事还算安闲。
五载前,李洧父亲,于广阳①一带之“高句丽”城傍,替人从军。
早先,高句丽一军,因战事,自营州远调“安西都护府”。
孰料,西域战事连连,此高句丽军减员严重,兵力吃紧,亟待补充。
故而,朝廷一纸调令,再从“广阳城傍”,抽兵千人,为“补充兵”,急调“安西都护府”。
李洧父亲所属军队,亦在其间。
如此,李洧之父便随军远赴安西。自此,石沉大海,音讯杳无。
李洧父亲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家中粒米束薪,生活无以为继。
彼时,李洧身为长子,只虚岁十二,尚未及服役之年。
闻此,王玄志便慷慨解囊,帮李家暂渡难关。
常言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而后,王玄志又鼎力相助,让李洧虚报两岁,为其谋了一份安稳之差。
此差事,便乃于河东节度北境之“大同军”防区牧马。
李洧于此地当差,名为“放牧军马”,实为监视铁勒各部降民。
如此,李洧便与铁勒人,于勾注山②以北、桑干水上游盆地,共居数载之久。
是故,草原民族之俚语,其张口便来。
三人打牙配嘴,全无忌惮。白季庚身处一旁,会心而笑。
几人说笑一阵,方才大步流星朝院中而来。
未至院门,便见一老妪,白发苍颜,皱眉蹙额,在一中年妇人搀扶下,颤颤巍巍,迈出大门。
三兄弟见状,敛容收笑,迎上前去。
此阿姥,便乃李洧之祖母,亦即侯希逸之外祖母——“秋老太”。
那中年妇人,乃其长女李氏,亦即侯希逸之母,李洧之姑母。
且说这“秋老太”,精神饱满,容光焕发,单姓一个“秋”字。秋老太所属“秋氏”,源自西汉宫廷官职“大长秋”。
其时,皇后所居宫殿,名为“长秋”。而主“长秋宫”诸般事务、宣达皇后旨意者,则谓之“大长秋”。
担此职者,多为“宦官”。其养子养孙中,则有以“长秋”抑或“秋”为姓氏者。
“秋老太”之姓氏,便由此而来。
两汉之交,为避“王莽之祸”,“秋氏”则远迁榆关之外,定居杏山一带③。
此后数百载,“秋氏”先后归附乌桓、鲜卑段氏、鲜卑慕容氏。
北齐末年,高句丽进犯辽西,掳“秋氏”全族六百余人至辽东,配予安市城④“傉萨”⑤。
“秋老太”之祖父,名曰秋寿池,乃“傉萨”之贴身副官,安保其身。
唐高宗总章元年(约公元668年),高句丽覆灭之际,“秋氏”一族,再随安市城降民,编入“安东都护府”,后内迁辽西。
自此,“秋氏”一族,便于辽西安居至今。
数十载前,“秋氏”一族与“侯氏”一族,结为姻亲。
常言道:“见面情难尽。”
亲人相聚,欢声不绝,笑语不断;千言万语,滔滔不竭。
几人寒暄许久,入得厅堂,众人上座啜茶,言笑晏晏。
“听说你们捕了好大一只老虎!晚上王都护府上吃虎肉?能否携你堂弟同往,吃几口虎肉,长长个子,长长力气。”李氏笑容满面,朝李洧言之。
但说李氏口中之堂弟,便乃适才那孩童“小怀玉”。
孩童名曰李怀玉,乃李洧二叔之子。
小怀玉生不逢辰,时运不济。
适逢其母临盆之际,其父所属高句丽军,十万火急,被调西海①之滨,与吐蕃决战,二人远隔万里。
当是时,其母难产,痛不欲生。折腾一宿,已奄奄一息。
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稳婆虽殚精竭虑,却事出无奈,只得让李怀玉之母二中取一。
一息尚存之际,其母执意弃母保子。
故而,李怀玉与其母,素未谋面,便已人天永隔。
待军营告知秋老太,秋老太霎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如此,李怀玉尚在襁褓,秋老太便抱其归辽西,抚而育之。
其后,秋老太、李氏二人含辛茹苦,将其养大成人。
因未食母乳,小怀玉自幼便身单力薄,体弱多病。
现虽已十岁,身高却矮同龄人一头,体重更是与之相去甚远,未及人一半。
李洧、李怀玉所属李氏,并非高句丽豪族。
高句丽灭国后,李洧、李怀玉一族之遭遇,较之王玄志一族,更为凄惨。
故而,闻及王玄志庄上吃虎肉,母女俩便心生一念:让李怀玉随李洧,吃口虎肉,补补身子。
母亲开口,兼老祖母吩咐,李洧谊不敢辞。只得应许,带堂弟李怀玉同去。
且说白季庚,自初见长辈问安过后,便自顾自于院中,左顾右视,信步而行。漫不经心间,便踱至厅堂。
只见正堂佛龛所供神祇,与王玄志TG4UE+7A38ctYc0q3kW0zQ==府上并无二致。
白季庚满腹疑团:“高句丽人所供之佛,缘何如此怪诞?与吾龟兹佛像,截然不同。”
正自凝神间,众人亦至厅堂。
李洧招呼白季庚上座饮茶,白季庚方定心回神,与众人一道吃茶谈笑。
不觉间,天色渐入暮。李洧、侯希逸、白季庚三人起身,告别秋老太、李氏二人,便携李怀玉再往王玄志府上而来。
第十一折 彪悍“乌家军”
但说四人返回王玄志府邸时,王玄志已将贵客迎入正堂。
大门艺此时方知,王玄志口中“贵客”,竟乃玄宗朝鼎鼎大名之“乌氏双雄”——乌承恩、乌承玼兄弟。乌承恩现任北平军使,乌承玼现任怀远守捉使。
二人年岁相仿,四十五岁上下,兼承乌桓、室韦、羌三族血脉,乃东北边疆之“地头蛇”,其性豪爽耿直,坦率无畏。
前之已言,兄弟二人之父,乃前任“平卢军使”兼“营州都督”乌知义。
此二人身形相貌,相似至极,世人皆以其为“双生子”。实则不然,二人并非一母同胞。
乌承恩乃乌知义亲子,稍长乌承玼数日。乌承玼则非乌知义亲子,乃其族兄之子。
因其家遭不测,临终托孤于乌知义。乌知义抚其遗孤,取名乌承玼,恩若己子。
因两孩年岁相差无几,故而乌家以“双生子”养之。
二兄弟对此浑然不知,只道是一母同胞。
兄弟二人武功盖世,用兵如神,勇冠三军,声名远播。每每提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乌氏双雄”今日登门做客,并未空手而至。二人各为王玄志备礼一份。
乌承恩所置,乃黑貂皮十张;乌承玼所办,则为白狐皮五张。
因黑貂与白狐,皆为乌氏故乡特有。是故,二人备之,以酬王玄志邀约之礼。
但说,“乌氏双雄”一族,虽西迁陇右二百余载,然饰珠之俗尚在。
二人装束,如出一辙。一身紫貂皮裘,自上而下,光泽曜目。
唯头上皮帽,略有区别。乌承恩所戴之帽,形如鹿首,乌承玼所戴之帽,状如狍角。
帽顶所嵌宝珠,光彩熠熠,光华夺目。此二珠,唤作“塔娜”。中原贵族富户对其情有独钟,奉为至宝。获之,爱不释手。
因其产自东北绝远之地,故谓之为“北珠”,亦称“东珠”。
采蚌取珠,艰辛异常。
采蚌之人,须冒严寒,于冬末春初,凿冰入水。天寒地冻,冰水刺骨。每得一珠,实非易事。
“乌氏双雄”所佩“北珠”,一为玄色,一为金色。二珠硕大无比,饱满丰润,色泽分明,璀璨夺目。
寻常“北珠”,尚不可多得,弥足珍贵。“乌氏双雄”帽顶所镶,更乃千年不遇,价值连城。
再说,大门艺得知眼前二兄弟乃乌知义之子,遂起身,抱拳道:“原来二位贵人,乃‘血战马都山’之乌将军,久仰久仰!”
大门艺所言之“马都山”,处营、平二州交界处,“平卢军”与“卢龙军”亦以此为界,分驻两地。
此地,陡壁悬崖,危峰兀立;重峦叠嶂,千沟万壑,乃兵家必夺之地。
若失此地,则华北难保,大唐危矣!
八载前,亦即开元二十一年(约公元733年),大唐与“渤海”、契丹、后突厥三国之军,在此两度激战。
唐军以一敌三,大败亏输,受不赀之损。幸有此“宝地”,唐军据险而守,方扼三国之军于此。
“渤海”、契丹、后突厥三国虽克敌制胜,却亦损兵折将,无力再进。
如此,战火便止于榆关以东,未及华北沃土。
却说,乌知义父子,系出“张掖乌氏”。
“乌氏”一族,本从军于“河西节度”“陇右节度”,防吐蕃进犯。
其所统部曲牙兵,以“鸮①”为图腾,号为“奋鸮军”。所用战旗,皆绣以“巨鸮”。
吐蕃人不明就里,不知旗上大鸟为何物,误以其为雪域高原上之“圣鸟”——乌鸦。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辗转无穷。
故而,堂堂张掖“乌家军”,末了,竟乃以“乌鸦军”而传之!
但说,“乌氏”一族,兼其部曲牙兵,后迁于东北边疆,皆因张守珪而起。
大唐开元十五年至二十年(公元727—732年),“瓜州刺史”兼“墨离军使”张守珪征战河西,屡破吐蕃。
张守珪因功高升,右迁“陇右节度使”。
其间,乌知义、张守珪二人,并肩作战,同进共退,同生共死。
二人肝胆相照,情同羊左②,自此结为生死之交。
大唐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玄宗下诏:张守珪移镇“幽州”。
张守珪领诏,便邀乌知义同往,欲使之戍辽西,助其一臂之力。
乌知义初始不愿。尔后,张守珪苦口婆心,诚心诚意,再三邀之。乌知义方携家带眷,率“乌家军”,去张掖,至东北。
“乌家军”远赴东北。一乃因张守珪盛情相邀;二乃因“乌氏”一族祖居之地,便乃大兴安岭腹地。
由此,“乌氏”一族,便居东北近十载。
张守珪移镇幽州,任幽州节度使。乌知义改戍辽西,任平卢军使兼营州都督。
两载前,亦即开元二十七年(公元739年),“平卢军”战败,张守珪、乌知义因瞒报败绩,二人双双被黜。其后,乌承恩、乌承玼二兄弟,亦受无须之祸。
次年(公元740年),安禄山便接乌知义之职,任平卢军使。史思明亦加官进禄,任平卢军副使。
俗语道:“卸磨杀驴——忘恩负义。”
言至此,史思明便乃“有过之而无不及”。
乌知义对史思明有知遇之恩,史思明后以“义父”称之。乌知义乃实心实意,助其一臂之力,援引其登青云。
孰料,待史思明飞黄腾达后,非但不知恩图报,反而背信弃义,恩将仇报。
数月前,乌承玼所任怀远守捉使一职,亦被安禄山、史思明谋之。
二人信口开河,借故将乌承玼调任襄平守捉使。
此二职,看似大同小异,实则相差甚远。
家中遭此变故,乌承玼迫不得已,只得率亲信私兵,出“怀远守捉”衙门,涉险入辽东。
乌承玼先寻“小高王”之意,获准,暂驻辽水东岸一古寨中。
此寨乃高句丽时一古堡,已废弃多年。
日前,任“怀远守捉”衙门“正使”与“判官”者,乃安禄山、史思明之心腹——何千年、高邈。
现下,何千年已派暗探,密潜王玄志庄园,寻消问息。而后,再由“火祆教”暗哨,报予安禄山。
然王玄志府中,戒备森严。此等无名小卒,卑卑不足道。
故其费尽心机,始知几人赴今日之宴。
而赴宴者为何人,乃全然不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