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唐代涉医诗数量繁多、内容丰富,不仅记录了唐人的患病历程、养生方式、医患交往等医学行迹,还蕴含着唐代中医生命伦理思想,这其中包含有对生命本质的理解、医患关系的思考、与医学实践相结合的道德准则等。研究唐代涉医诗中的中医生命伦理思想,不仅可以探寻唐代中医生命伦理的精神内涵与时代特征,也可从中汲取正确的生命观、养生理念及医患道德关系,从而对构建中医生命伦理学及对现代人的生命健康提供启示。
[关 键 词] 唐代涉医诗;生命伦理;中医研究
一、唐代涉医诗的分类与中医生命伦理的概念
(一)唐涉医诗的分类
唐诗是唐代文学的代表,《全唐诗》《全唐诗逸》以及今人编辑的《全唐诗外编》一共收录唐诗五万多首。余冠英先生曾在编选的《唐诗选》前沿中说过:“从现存近五万首诗歌来看,唐诗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唐代的社会生活,诗歌题材的领域得到前所未有的开拓。”[1]唐诗内容包罗万象,其中涉及医学内容的也不在少数。本文在前人的基础上,经过梳理统筹、去繁就简,将唐代涉医诗分为患病、治疗、与医生交往、涉药活动、药名诗等几个大类。
(二)中医生命伦理概述
中国传统医学一直以生命为本。生命伦理学虽然起源于20世纪的美国,但中医生命伦理这一以生命为核心而展开的生命思考,自中国哲学产生之初就已经出现,如《易传·系词》云:“盛德大业至矣哉!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2]而伦理的概念也早见于先秦两汉时期的古典文献,如《礼记·乐记》云:“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乐者,通伦理者也。”这其中的伦理指的就是事物的条理与人的道德准则。中医从生命哲学的视角,对治病、养生、生死、医患关系、医德等问题进行关照,形成了中医生命伦理学。正如《黄帝内经素问集注·序》所说:“然其中论生生之统居其半,言灾病者次之,治法者又次之。”[3]中医伦理学在古代虽然没有形成系统且富有逻辑的学科,但其从生命视角关注生命伦理的中心内容在先秦时期就已确定。正如杨静在《中医生命伦理学》中说道:“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代表的儒、释、佛思想,展示出了不同于西方生命伦理学对生命的认知。”[4]也就是说,在儒、道、佛等中国传统哲学文化的浸润与加持下,中医生命伦理发展形成了富有中国特色的沃土。
中医生命伦理的内容不是局限在中医医史文献,而是散见于诸多文字形式之中,中国古代文学也是其重要载体。唐代涉医诗以诗人为中心,系统记述了个人患病经历、病后身心特征、社会空间变化等内容,可以看作是诗人自叙的“疾病志”。以唐代涉医诗为载体,探究其中的生命伦理内涵,可以对唐代的生命观、养生观、医患关系、医德要求进行系统的关照。
二、唐代涉医诗中生命伦理的内涵
(一)尊生重生
《汉书·艺文志》中讲道:“方技者,皆生生之具。”[5] “生生”乃医学的目标与价值所在,护惜身命、保生长全是历代中医生命实践的终极目标。唐代,追求生命无限的长度、长生不老的幻想在道教方术、养生之学的影响下得到了突出发展。法国著名道教学者马伯乐在其《道教》一书中讲道“道教是引导信徒得到永生的救济的宗教” [6],在此背景下,许多唐代涉医诗充满了对长生的追慕与艳羡,如:
长老思养寿,后生笑寂寞。(张彪《神仙》)
住山年已远,服药寿偏长53e12c6d2fd3f225e7b8a942481a51f0。(丘为《寻庐山崔征君》)
心中已得黄庭术,头上应无白发生。(中寤《赠王仙柯》)
在这类涉医诗作中,无论是服食导引、炼丹求药,还是采药治疾等医疗养生活动都以长寿成仙为终极目标,体现了唐人对生命的珍视、对人间生活的眷恋。王建有一首《早春病中》:
日日春风阶下起,不吹光彩上寒株。
师教绛服禳衰月,妻许青衣侍病夫。
健羡人家多力子,祈求道士有神符。
世间方法从谁问,卧处还看药草图。
诗歌描绘了诗人病中的一系列活动,传达出对生命的珍视,生病之后主动研究医理、积极寻求救治的医疗态度。范家伟在《中古时期的医者与病者》中说道:“以医者、医书、医学成就为核心撰写医学史较为顺理成章……病者角色并不十分突出。”[7]唐代涉医诗从病者角度出发,叙写了病者群体在疾病发生之后与医者的交往、患病时家庭成员的表现等生命伦理内容,也表现出病者对生命的珍视、积极寻求健康之路的生命历程,这些都属于中医生命伦理的范畴,也为中医史弥补了从病者视角进行叙事的空白。
(二) 顺道保生
道家崇尚自然,认为人的生命就是天地精气聚散的过程,万事万物都可以相互转化,因此要顺从本心、“贵身”“重生”。 “顺道”是中医生命伦理观念中的一条重要法则,与道家的天道自然观一脉相承。
唐人在实际的医学活动中,常常践行这一观念,在唐代涉医诗中,有很多采药、种药、求仙隐居的内容,其中大自然代表着生命的本真,采药、种药等行为暗示着作者远离喧嚣、避世保身的生命态度。此外,无论是求仙访道、孤独寥落的病者,还是遗世高蹈、神秘飘忽的道者,都体现了清静无为、顺应生机的养生理念。如秦系的《寄浙东皇甫中丞》:
注书不向时流说,种药空令道者知。
久带纱巾仍藉草,山中那得见朝仪。
诗中种药、采药的行为是一种摆脱名利荣辱、重视生命本真,“顺道”而不违逆心性的生命哲学。于鹄有一首《山中寄韦钲》:
懒成身病日,因醉卧多时。
送客出谿少,读书终卷迟。
幽窗闻坠叶,晴景见游丝。
早晚来收药,门前有紫芝。
诗人因病而摒弃了“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的生命哲学,形成了散漫随性的个性,在小卧中伴随着自然的节奏持生养性,达到人与天地合德的生命境界。
(三)起居规范 修德养生
唐代涉医诗除了表现出“尊生、乐生”的生命思想,也进一步传达出饮食规范、起居有节;全生保真、清静无为的养生观。在儒家文化的影响下,古人非常重视在日常生活中,通过适当的行为来规范调养身体、修德养身。
《黄帝内经》云:“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倘若心出了问题,“则十二官则危,使道闭塞而不通,形乃大坏,以此养生则殃”。杜甫一生颠沛流离,长期痼疾缠身,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羹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生活。但即使如此,他依旧在日常生活中安其居、乐其俗,努力发现生命的美好,让心情畅快,比如用诗文自娱。他曾在《远游》中道:“种药扶衰病,吟诗解叹嗟”。杜甫晚年写下许多种药、采药、求药、制药一类的诗作,一是因病所需,二是生计所需。这些诗作多多少少透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生命压迫感,唯有以诗歌抒发心曲、怡情养性时,诗人才是完全畅快的。
三、唐代涉医诗中生命伦理思想的特点
(一) 三教合一背景下的多元化
唐代涉医诗中的生命伦理思想具有多元色彩,体现了唐代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哲学背景。首先,唐代涉医诗中的生命伦理以“仁”“爱”为基础,追求日常生活中的行为规范与道德情操上的修养身心。《论语·为政》中讲道:“君子不器。”儒家以“治人”为本,“治物”为末,都希望能成为“修齐治平”的圣人。所以在面对医者与病者、施救与疾病这一话语体系时,儒家尝试将医者与治疗化成一种政治隐喻,将原本属于医疗范畴的治病救人嵌入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目标,将兼济天下的仁义之道比作教化人心的良药,以医患的生命伦理对应国家与臣子的道德守则,如严武在《寄题杜拾遗锦江野亭》中提道:“腹中书籍幽时晒,肘后医方静处看。”此外,唐代诗人也会把国家离乱等非常态化的状态与个人身体的病苦相联系,如“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杜甫《登岳阳楼》)。在这类涉医诗作中,国家的苦难失序表现为身体的病痛,国家政治伦理的混乱与患病之后的生命体验相呼应,诗人的家国之殇以疾病带来的切肤之痛来传达,如“天下无义剑,中原多疮痍”(孟郊《乱离》),“灾曜偏临许国人,雨中衰菊病中身”(司空图《青龙师安上人》)。其次,唐代涉医诗在生命叙事的表达上,把个人生命从传统社会关系中解脱出来,将其放置在宏观宇宙中,此举为人类自身的健康与发展提出了新的视角。道家提出“道”“自然”“清净无为”等概念,中国哲学与中医都从中汲取了丰富的养料,形成“天人合一”的生命伦理思想。因此唐代涉医诗在预防、治疗、修养等一系列疾病生发的过程中,都体现了从自然中获取生机的养生理念,其中采药、制药、与道教医者的交往过程都表达了一种脱离世俗喧嚣,清净自在的隐者情怀。最后,佛教主张四大皆空、力求精神的超脱,在疾病治疗与保健养生上提出修禅养性与素食主义。佛教的生命伦理思想在唐代涉医诗中有很强的折射,比如中晚唐诗人常常在疾病叙事中构建出私人空间,并传达生命感悟,而简食、素食、吃粥、饮茶等佛教养生方式是其重要载体,如张籍《赠姚合少府》:“病来辞赤县,案上有丹经。为客烧茶灶,教儿扫竹亭。”陆龟蒙《和袭美冬晓章上人院》:“闲临静案修茶品,独旁深溪记药科。”都体现了以“茶”调理身心、怡情养性,以此达到调适自身生命的目的。
(二)浪漫豁达的生死态度
死亡这一生命伦理问题,自先秦以来一直是中国哲学思考的对象。孔子云:“未知生,焉知死。”庄子云:“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而佛家则认为如果没有成佛,死亡不过是另外一个轮回的开始,即所谓“六道轮回”。中国古代医者认为,普通人每天浑浑噩噩、心若游魂,疲于追求身外之物,根本无暇思考生命与死亡这一每个人必须面对的课题,等到疾病突袭的那一天,方才醒悟震撼。如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序中说道:“但竞逐荣势,企踵权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务……卒然遭邪风之气,婴非常之疾,患及祸至,而方震栗。”所以对于普通人来说,疾病虽然会带来身心痛苦,但有时也会是人们开始思考死亡的契机。唐代涉医诗,特别是涉及与疾病有关的内容时,经常会表达出唐人对死亡伦理的思考:
幸有眼前衣食在,兼无身后子孙忧。
应须学取陶彭泽,但委心形任去留。(白居易《足疾》)
中国自古“医道同源”,再加之后继佛教的影响,唐代涉医诗在面对生死这样的生命伦理问题时,表现出“不治已病治未病”这一修身顺道之法。即使在面对死亡时,也表现出与天地大化而无所畏惧的豁达心态,正如《全唐诗补编·全唐诗续拾》卷五十九云:“愚人畏其地狱,智者不异天堂……智者知心是佛,愚人乐往西方。”
(三) 浓烈的现世情怀
唐代涉医诗中的生命伦理思想有着厚重多元的内容、深沉的哲学思考以及浪漫豁达的生死态度。但这一切并不是凭空构架在虚浮的思索之上的,而是以对现世生活的强烈热爱为出发点,体现出浓烈的现世情怀。这种对世俗生活的热爱,也深深影响了唐人的生命伦理思考。唐代涉医诗中对生命的热爱往往体现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如:
日暖风恬种药时,红泉翠壁薜萝垂。(钱起《山中酬杨补阙见过》)
莳药穿林复在巘,浓香秀色深能浅。(钱起《锄咏药》)
买得足云地,新栽药数窠。峰头盘一径,原下注双河。(贾岛《王侍御南原庄》)
诗人亲自种药、采药,却丝毫不提其中辛苦,而是用诗意的眼光,捕捉到大自然活泼的生命之美。与西方将自然万物的生机笼罩在神学背景下不同,唐代涉医诗所表现出的生命情怀是异常具体与世俗的,即使身处病中的诗人,也不会一味地寻求神灵的救赎,而是积极追求日常生命的美好。如:
老妻忧坐痹,幼女问头风。(杜甫《遣闷奉呈严郑公二十韵 》)
衰疾江边卧,亲朋日暮回。(杜甫《云山》),
顾我独狂多自哂,与君同病最相怜。(白居易《戏赠梦得兼呈思黯》)
这些诗句都体现出了在疾病的消磨之下,生命中寻常人情的宝贵。总之唐代涉医诗中的生命伦理不是冷冰冰的宗教规戒,而是在中国哲学天人合一大背景下对世俗生活的眷恋,正如郭树芹所说:“(这些活动)既有为解除病痛而采取的治疗措施,也有为养生延年而施行的预防对策,不管出于哪种目的,都与医学的发展进步和人们对生命的重视、珍惜分不开”[8]。
参考文献:
[1]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唐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2]张舜清.论《周易》中的生命伦理意蕴[J].孔子研究,2016(3):38-44.
[3]郑林.张志聪医学全书[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9.
[4]杨静.中医生命伦理学[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9.
[5]王育林,李亚军.医古文[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121.
[6][德]马克斯·韦伯.儒教与道教[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
[7]范家伟.中古时期的医者与病者[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
[8]郭树芹.唐代涉医文学与医药文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9]孙昌武.道教与唐代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作者单位:陕西中医药大学人文管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