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重写:从王德威的“方法”说起

2024-08-10 00:00:00梁楠萍
陕西开放大学学报 2024年2期
关键词:王德威

[摘要]海外汉学的研究思路搅扰着我们曾经习惯的应答系统和思维模式,王德威的文学史观及其文学史书写实践挑战着我们惯常的文学史书写方式。王德威主编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体现了他寻找文学“起点”、想象历史、文学史“书写”以及探索文学边界的种种思路和方法。作为一个书写实践,这本文学史从多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文学“起点”出发,展示了另一种看待和处理历史的方式,当历史不再执拗于提供一种价值定论,历史中的“人”便成为重心,“文学”在这个意义上拥有了更广阔的边界。

[关键词]王德威;文学史书写;《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

[中图分类号]I209.6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4648(2024)02-0062-06

Literary History Rewriting: Starting from David Der-wei Wang’s “Method”

——A Case Study of 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

Liang Nanping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 ’an 710119)

Abstract:The research ideas of overseas Sinology disturb our accustomed response system and thinking mode.David Der-wei Wang’s view of literary history and his writing practice challenge our usual way of writing literary history.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 edited by David Der-wei Wang, embodies his ideas and methods of looking for the “starting point” of literature, imagining history, “writing” of literary history and exploring the boundary of literature.As a writing practice, this literary history, from a number of symbolic literary “starting points”, shows another way of looking at and dealing with history.When history no longer focuses on providing a value theory, the “people” in history becomes the focus, and “literature” has a wider boundary in this sense.

Keywords:David Der-wei Wang; Literary history writing; 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

文学史,作为一种历史书写,带有资源分配的潜在功能和建构历史合法性的重要作用。“五四”之后,线性一维的历史观念建构了另一种“历史的规律”,影响了社会话语的表达形态,中国新文学史写作也逐渐体现出体系化的、进化史观的特点。建国后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叙事被看作是革命叙事的一部分,此时的“三部半”文学史都是高校教育体系调整之后带有“教科书”性质的文学史,具有重新建构、教育年轻一代的目的,也带有时代话语的局限。

80年代中后期“重写文学史”的思潮打破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传统模式,开启了学界对于“文学”和“文学史”的全新思考,这种思考如今仍有余绪。也正是从80年代开始,海外汉学的研究成果传入大陆学界,大陆长久以来带有线性史观书写色彩、与政治话语捆绑紧密的建制式文学史地位逐渐动摇。海外汉学的研究思路搅扰着我们曾经习惯的应答系统和思维模式。

尽管周作人曾将新文学的起源追溯到明末公安派、竟陵派,阿英首次从左翼立场看待并书写了《晚清小说史》,周扬在《新文学运动史讲义提纲》中也曾提到过1894年至1919年旧文学对于新文学的历史准备意义。但是,新旧文学之间的“缝隙”还是被长期忽略了。身处海外的王德威以他的独特方式提醒着大陆学界关注晚清文学中“被压抑的现代性”和其与现代文学的“连锁”关系。王德威以其广阔的学术视野和独特的叙史话语与大陆学界不断展开对话,由此不断生发出新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问题域。他主编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更是一次对于文学史书写的震荡,这一书写实践传达出文学史“一种传达的可能性”。他的书写“方法”值得仔细探究。

一、寻找文学“起点”的方法

新文学的发生论是一个重要命题。“起点”,是书写文学史首先面对且需要解决的问题,对起源的追溯、对起点的确定往往规范着之后历史书写的方向、寄托着对未来的期许。在革命史观的研究范式里,“五四”绝对、也必须是“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当“新文学”合法化之后,“旧文学”(当然也包括“晚清文学”)成为了他者,被理所应当地置于历史的背面,两者之间似乎存在一道无法逾越、也不能逾越的鸿沟。80年代强调重回“五四”,高扬“五四”的启蒙精神和对“个人”的发现,在如此批评语态里,“五四”的起源意义得到了更进一步的确证。

王德威的挑战性与解构性正在于此。在《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中,他关注到了晚清文学与新文学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借着阅读与写作小说,有限的知识人口虚拟家国过去及未来的种种——而非一种——版图,放肆个人欲望的多重出路。比起‘五四’之后日趋窄化的‘感时忧国’正统,晚清毋宁揭示了更复杂的可能。”[1]2此时他的现代文学研究视域已经前置到太平天国前后至宣统逊位的六十年。到了《剑桥中国文学史》中,王德威再一次提前“起点”,将1841年龚自珍之死看作是现代中国文学的起点。“龚自珍生于1792年。在其生年,乔治·马戛尔尼勋爵(Lord George Macartney)来到中国,前往觐见乾隆皇帝;在其卒年,第一次鸦片战争迫使中国向世界敞开国门。从多种方面来说,龚自珍的人生和著作均可视为一条纽带,与早期现代中国文学最为显著的诸般特点紧相缠绕。”[2]465王德威认为龚自珍的创作将传统的两条文学脉络——《史记》所代表的历史书写和以《离骚》为起源的情感抒发——合二为一,这种文学形式与传统文学有着根本区别。

王德威不断寻找现代中国文学的“起点”,在《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王德威找到了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多重缘起,至少有三个:1635年、1792年以及周作人和嵇文甫在20世纪30年代对于晚明文学起点意义的论述。明人杨廷筠受传教士影响改宗天主教,1635年其撰写的宗教小册子《代疑续编》刊刻,其中“文学”一词的意指概念已经与“literature”相近,此后影响并开启了一代代人的文学活动,“文学”开始作为公共文化空间,各种思想和理论在此交锋。1792年,马戛尔尼率领大英使节团来华,这是西欧国家首次派出正式使团出使中国,他们带着“预期的现代性”[3],试图叩响古老中国的大门;历史巧合的是,《红楼梦》在这一年问世。30年代周作人与嵇文甫更是以现代意识介入并考察中国文学。

以上的起点几乎都是历史时刻中某一明确的时间关键点。但实际上,这些起点是王德威从长时段的历史时刻中抽出的某一种代表性,这种“代表性”不仅指引我们去进一步认识中国文学现代性起源的漫长和驳杂,同时,也代表着王德威寻找文学现代性“起点”的一种方法论。在王德威看来,漫长的历史中,能够预示文学现代性起源的时刻绝非只是一些关键时刻,这一问题的答案是开放性的。

王德威的文学现代性起点存在“两种读法”。带有教科书性质的文学史需要一个明确的“开始”,由此对书写对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从而展开论述。王德威提供了另一种理解思路。他寻找到的起点并非具有绝对的考据意义,而带有一种象征意义。在他看来,这些古今中西交冲的、带有现代性意味的、跨文化性的关键时刻都可以作为“起点”,晚明士林的性灵与文学进化观可以继续向前追溯、竹林七贤或许也可以开启多重现代性起源的另一个可能。

王德威如何寻找“起点”?“杨廷筠的例子以及周作人与嵇文甫对于‘晚明文学’的重新发现无疑恰好可以提供这样一个古今中西的‘文学’观念相互交汇的‘关键时刻’。”[4]王德威强调“起点”的象征意义。我们习惯认为“起点”作为一个新的开始,要与之前的“旧”划一道明确界线。当放逐“传统”与“现代”二元对立的思路以及对于历史连续性书写的欲望,就可以在王德威这里发现,(众多)“起点”是漫长的历史“长时段”中的(多个)“关键时刻”,值得加以标注引起注意,却并不必要作一道区分的生硬界线,因为,这些“起点”都带有“古今中西交冲”的属性,提供了多个进入历史的路径,历史“它不要从任何时候‘谈起’。”[5]

二、想象历史的方法

“文学史是一项按照既定时间链和国族想象所构建的现代工程。”[2]610当致力于重建过去时,实际上是在以一种先行的立场来维护当下所处的现在。中国现代文学学科最初的文学史书写就是通过否定“旧文学”的叙史策略,来建构、强化新文学的合法性。在这样的叙史话语中,势必出现对立,“落后”与“进步”、“旧”与“新”,一个简单而又粗暴的二元模式。再加之“现代性”眼光的带入,文学就被置于一条时间的洪流中来被凝视和书写。正如海德格尔对于传统线性时间观的看法,“早和迟乃是一种完全确定的前和后。一旦时间被界定为时钟时间,那就绝无希望达到时间的源始意义了。”[6]142-143

王德威提供了另一种历史想象的方法。“五四”并非一个开天辟地的历史引爆点,它不过是晚清以来各种历史力量酝酿而成所达到的一个顶点,从历史偶然性的角度来看,这一顶点也可能不会是“五四”。当中国现代开始国族想象时,各种力量进行着“公民社会的憧憬和实验”,身处不同立场的人提供着他们对于国家未来的各种想象,各种寻求现代化的驱动力不断壮大、冲突,恰恰是在一个偶然的时刻,量变达到质变,历史冲出原有的看似温和的发展轨道,拐向了其中的某一个的方向,而同时,其他的驱动力量则被忽视、甚至终结。

在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的《剑桥中国文学史》中,王德威进一步阐述了这一观点。“在任一特定的历史关口,现代性的出现都是无数的全新可能进行猛烈竞争的结果,其结果并非定然是其中最好的一种可能性,甚至或许不能反映其中的任何一种可能性。许多革新的写作尝试尽管可能创造更为积极的结果,却未必足以通过时间无常的考验”,“没有任何结果从一开始就能够被预测,也不可能站在回顾的立场上,将某个结果视为进化过程的唯一产物。更有意义的是,这一过程中没有任何实际组成部分可以被简单复制,因为任何通往实现现代化的路径都必须经过无数个充满变数的阶段。”[2]464而这个“变数”,则为后来者想象历史提供了更多可能。

在《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中,王德威从中国文学传统中寻找更多的回圜可能,在这些“变数”中寻找晚清小说被压抑、甚至终结的现代性。到了其主编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王德威的叙史方略进一步解构了传统文学史的书写模式。这部文学史由100多篇不同学者分别撰写的独立文章构成,以某一“关键时刻”为点来“引爆”历史,在打散传统线性历史叙事的同时,又以散点式的辐射串联起一个新的文学与历史的版图。“本书的思考脉络并不把中国文学的现代化看作是一个根据既定的时间表、不断前进发展的整体过程,而是将其视为一个具有多个切入点和突破点的坐标图。”[7]28除了每一个以小观大的“关键时刻”,这块坐标图还提供了众多“缝隙”,这些潜藏的“缝隙”里更蕴含着无尽的历史想象空间。

但是,王德威想象历史的“方法”需要被谨慎小心地看待和使用。历史是一张任人书写的羊皮纸,一切历史都是当下塑造,没有完全客观的历史。无论采取何种方法,我们都只能是在占有尽可能多的历史碎片的前提下无限地接近历史事实,永远也不可能抵达历史事实。在想象与书写历史时,研究者拥有的主观信息决定了随后搜集到的客观资料,历史书写者带着不自知的“偏见”来选择资料,更何况任何资料都是经历史筛选后记录下来的。“对发生过的事情的考察是永无穷尽的。它迷失在材料中。”[6]143由于时代、立场、角度等等因素,研究者对自己所占有的有限资料的认识也不可能全面,如此一来,想象的时间和空间距离进一步拉大,就更有可能出现错位和误读,书写历史的难度更大。同时,还要警惕想象过程中的霸权。

王德威想象历史的“方法”也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带有以上“弱点”,他无法占有全部资料信息,也不可能纯粹客观地想象历史,更何况,也无从证明历史是否如他所建构的那般。在他论述晚清被压抑的现代性时,能够隐约察觉到他对于潜藏更多现代性可能的晚清文学实验的“偏爱”。同样地,在哈佛版文学史书写时,王德威也不可能不带有自己的立场和某种意识形态,在邀请学者就某一主题撰稿之前,身为主编的王德威就已经拟定好了写作的大致主题,文学与历史的坐标图已经被初步建构。就具体的“想象”过程而言,如一位学者提出的疑问,“‘几乎要发生的’如何去‘想象’?既然‘已无可认记’,又如何去‘拼凑’?”[8]当然,任何人都不可能摆脱这种“局限”,能够被提供的只有假设,而非定论。这里要强调的是,当看到王德威如此想象历史的方法时,我们必须持有怀疑目光,去发现这种带有“弱点”的方法是如何启发了我们的思考、释放了更多历史活力,也要关注到这种“方法”又是如何难以摆脱自身的“弱点”,从而产生了有“偏见”的历史叙述。

三、文学史“书写”的方法

历史书写过程中要面对两个“历史”,一是历史事实,一是历史叙述。或许某些想象的确接近了本质的、规律性的历史事实,但必须强调的是,历史叙述不可避免地省略并简化了更多的历史事实。由此就引出了一个新的问题:文学史“书写”的方法。

传统的史学是事件史,这种叙史模式是封闭式的、体系化的,拒绝其他异质性内容和方法介入。但是,在“长时段”中来观察,历史又是另一种平缓渐进的面貌。而且,历史写作中也有相当一部分的文学潜在结构。近些年来,历史叙事中的诗学本质逐渐得到学界关注,社会科学化的历史学研究逐渐转向了带有人文学色彩的历史叙述。“历史化”研究注重史料考据的特征容易让研究者陷入故纸堆中,从而失去文学研究特有的人文色彩;而过于强调“文学性”本位,文学史研究作为一门学科研究的科学性质又无法得到保证。两者之间的关系值得思考。

在《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书写中,“中国”不再只是一个与现代国族想象联系的政治概念,“文学”也不再仅仅是“文字”或“文本”,其意义外沿不断扩展,泛化至网文、日记、甚至摇滚乐。王德威从西方“后学”诸理论中获得思考文学史的理论指引,也同时从中国历史书写传统中获取文学史书写的灵感和资源。“叙述历史——以期重现历史中的人和事——不仅需要史料研究和史识框架,也需要修辞技巧和史家的诚信与自许。”[7]32中国的“诗史”传统、钱钟书的“用管窥天,用锥指地”、沈从文对于“伟大的历史必先是伟大的文学史”的认识都给予了王德威历史书写的灵感,当史料和史识得到确认后,王德威开始思考“史”与“文”的对话关系,他在历史经验书写中注入了诗学思维。王德威曾多次强调其中“史蕴诗心”的特点,陈晓明就对其文学性表述所体现出的文学性韵味大加赞赏[9]。

宏观来看,王德威以“诗心”激活文学史;微观而言,具体的篇目同样也体现出历史的某种文学感与人文关怀。鲁迅是现代文学史书写绕不开的一座丰碑,传统的文学史往往设置专章论述其人其作。在哈佛版文学史中,论述鲁迅的是一篇虚构的作品,作家哈金想象作家周豫才写作《狂人日记》时的心理状态,这一“重写”打破了传统的论述思路。同时,一些文学史的参与者、见证者在王德威这里拥有了新身份——文学史的“书写者”。王蒙“叙述”自己六十七年的写作历程,王安忆“叙述”其母——作家茹志娟,余华“叙述”自己参与的80年代先锋写作,李娟“叙述”着与孤独共处的自己……第一人称“我”“我们”出现在了文学史中,文学史不再提供一种价值层面上的定论,正如学者余夏云所说,“历史中的人才是重心”[10]。

就书写过程中提及的作家而言,一些名家被“放逐”的同时,一些文学史的“失踪者”被给予了更多关注,中国现代文学的作家群体得到扩大。相比于曾被大书特书的前者,后者的文学史意义或许更为必要。创作了长篇世情小说《红楼梦影》的清代女性作家顾太清和《名媛诗话》的编撰者、女性诗人沈善宝的互相支持是早期现代中国女作家群友谊的例证;黑婴的出现补充了上海现代派小说家的阵容,延伸着穆时英和刘呐鸥的文学线索……类似的“小叙事”还有很多,它们不应是历史的弃物,反而恰是这些“小叙事”展开了历史的褶皱。

这部文学史的生命感还体现在欢迎读者的参与,“这本文学史不再强求一家之言的定论,而在于投射一种继长增成的对话过程。”[7]24哈佛版文学史提供给读者以历史观察和想象的线索,试图教会读者用历史的碎片来探察整体,重新提供一种处理历史的方法论。

从另一维度来讲,哈佛版文学史中的各篇文章也是一个个“碎片”,这些学术碎片带有强烈的方法论色彩,因应着学界最新的研究动态和方法。从图像出发,《左图右史:lt;点石斋画报gt;》《木刻:流动的图像》与当前学界对于图像-历史、图像-文字的思考形成某种呼应;《声音的魅力》回应着演说与现代文学的关系;《林语堂与“明快”打字机》《机器里的诗人》述说着媒介对于文学的作用……网络文学、生态小说、科幻小说、后移民写作等等话题的相关议题被“一视同仁”地吸纳进来,文学地理、文化资本等等新的话题在这里进行着理论实践,“文学”在研究的意义上又一次得到展开。

从以上“方法”能够看出王德威对“何为文学史?文学史何为?”的持续思考,也能发现自觉的、有意识的文学史书写姿态和叙述声音,其突破制式文学史书写模式的实验意义极大地激励着后来者。但是,王德威“书写”文学史的方法之中仍存在混沌的、有待商榷的空间。“史蕴诗心”的书写特色固然是中国历史书写的传统,可如此一来,“文学的历史”和“历史的文学”之间的“度”应该如何把握?当“文学史”成为了“文学”,其“史”的意义何在?另外,王德威在序言中提到本书“原本设定的对象为英语世界对中国文化怀抱兴趣的读者”[7]20,当中译本出来后,这部文学史不得不面对不同文化和语境中的读者,最初所指的读者范围已经扩大、背景更加复杂,这就提供了一个新的话题,背景不同、学识参差的读者面对这部开放的文学史能否有效地想象?应如何想象?想象结果又是怎样?其间的张力或许更加有意思。

四、探索文学边界的方法

王德威文学史重写对于大陆学界的另一重要意义就在于外部视角的引入。他重新解释了“华语语系文学”,并将海德格尔的“世界中”观念带入对现代中国文学的思考。正是由于其理论语境和学术背景的特殊性,他能够通过另一种眼光将文学置于更大的视野中来审视。

王德威得到海德格尔“世界中”观念的启发,“世界”是一个流动的、不断变化的体系,他也因此注重与文学相关的“流动”“移动”“旅行”。一个层面的理解在于,文学是一个开放的体系,从主体的生命经验开始,不断与外部的物质、事件相互映照,从而与生命产生对话。因此,他放大自己的“文学”视域,给“文学”赋予广义的、模糊的、有着更加丰富面向的概念意义,关注媒介、场域、生产机制、翻译以及其他文化生产方式对文学的影响。

在另一个更重要的层面,他将世界性的眼光带入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之中,同时也将“中国”现代文学带入“世界”。在“worlding”的过程中,没有先天的参照系与存在主体,现代中国文学与别国文学平等地处于这一流动过程之中,我们不必产生“影响的焦虑”。在“中国”遭遇“世界”后,其中迸发出更丰富的文学与文化内容,此时的“中国”不再仅仅是一个国家政治概念,更多带有了一种历史的文化与文明含义。

同时,王德威对“华语语系文学”有独特理解。他所说的“华语语系”并无后殖民主义色彩。一方面,在中原文化统照之下,其中少数族群、文化中仍然有着文学表达的可能。“强调华语语系研究,而非华文或汉语研究,正是因为理解(并且提示我们留意)正宗汉语书写表意系统以外,以内,以下,种种自成一格的言说位置、发声方式、表述行为。”[11]另一方面,将眼光转向大陆以外,不同华人区域的书写能够与大陆文学构成对话。这些书写者对于家国、文化的书写不绝如缕,“中国”在他们笔下作为一种文明传承,“故乡”与“原乡”的隐秘关系被不断提及。

学界对王德威“华语语系文学”概念的讨论依旧热烈,对于他选择“华语语系”作为“Sinophone”中文对应词的辩驳讨论,既有王德威论述不足或模糊的原因,也不能排除对话双方语用习惯中“华语”“语系”用法的些微差别。这里想要强调的是,研究者与其深陷这一批评话语所产生的焦虑或误读之中,囿于“华文文学”的指涉范围论争,不如转换思考方向,关注其对于扩大现代中国文学研究版图的积极意义。“华语语系文学因此不是以往海外华文文学的翻版,其版图始自海外,却理应扩及大陆中国文学,并由此形成对话。”[12]经由这一批评话语,不同区域的华文书写或许可以深入沟通。

从《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可以听到喧“华”的众多声音,采用不同研究范式的、背景与语境不同的研究者以及不同华人区域中的文学书写者在这里展示着现代中国文学与世界碰撞出的精彩火花。王德威的意义即在于此,他建构了一个更大的文学版图,从另一种视角介入“文学”,重新接受不同传统与语境中所释放出的现代中国文学经验。正如王德威所提醒的,在探索边界何在时,“一种同一语系内的比较文学工作,已经可以展开。”[11]

结语

“文学”能够成为一门独立的现代学科,与近代西方学科分类观念以及西方现代教育体制的传入分不开。二十世纪初,随着我国近代教育体制分科方案不断完善,“文学”进入了现代学术体系和知识系统,逐渐确立起现代意义。《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体现着王德威对于“文学”、“文学史”的持续性思考,他打散了文学长久置身其中的时间流逝序列和空间存在位置,以诗化的历史经验处理方式,不断延展“文学”概念,启发我们去叩问更广阔的文学世界。在这里,“偶然”的历史时刻成为切入文学的路径之一,历史碎片拼贴的“缝隙”中潜藏着现代中国文学更为丰富的面向和内容,一个万花筒式的文学与文化图景就此形成。

作为一次书写的实践,《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偏见”与“不见”是难免的,但是,其提问的方式和有意识的书写姿态以及由此产生的新的问题域或许更加具有意义。在我们思考“文学史何为”时,不要忘记文学史也有其“不必为”,文学史有着无限的书写可能,我们的思维发散开,才能去尽可能抵达无边的历史。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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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陆丽霞.弥散的话语空间与多维的历史图景——论哈佛版《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书写形态[J].当代文坛,2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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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宇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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