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蕴诗心:文学史书写的别样景观

2022-05-27 04:39:22柴梦飞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2年5期
关键词:王德威

柴梦飞

内容摘要:王德威主编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一反主流学术界编写文学史以历史大事件与文学运动为核准的常态,以一篇篇体量相对较小的散文串连起不为人所知的历史小事件,探寻着文学发展的“若非如此,便会何如”的另一种可能性走向。本文将立足于西方新历史主义领袖人物美国学者的斯蒂芬·格林布拉特的“文化诗学”概念,结合具体文本分析《哈佛新编文学史》“文”与“史”之间的辩证对话关系,从而探讨其如何体现“史蕴诗心”的文化内涵与学术价值。

关键词:王德威 《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 史蕴诗心

由王德威主编的哈佛版《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于2017年一问世便如一颗响雷在大致上仍循史学常规体例书写的国内学术界炸开。众声喧“华”于此文学史的文学现象,也正好可以与评论界对此书的百家争鸣式的评议作个巧合的观照。评论界对其的关注点集中在其编写体例的新方式,不同于以往文学史编写的以大历史为表征的宏大叙事,略显“随意”的历史时间点选取,主观性较强的个人化书写,“碎片化”的书写方式与“偶然”的历史机遇显出此本文学史夺人眼球之“新”。波德莱尔曾将现代性以三个形容词概括——短暂性、瞬间性和偶然性,[1]于此本新文学史中可处处见到这三个词的影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其曾经的著作《被压抑的现代性》一书“现代性”概念的延续。而为了包纳“现代性”,“史蕴诗心”的总体书写特征正恰巧体现了西方后现代主义之于历史的阐释方式。王德威对本书的编写着力点便是贯彻中国自唐代以来的“诗史”传统,“从而阐明历史经验与诗性思维的互补关系”。[2]这也正与新历史主义的领袖人物美国著名学者斯蒂芬·格林布拉特的“文化诗学”概念几近重合。来自亚洲、欧洲、美洲三大洲的学者们以“另类”的方式,横切进入历史,想象历史“若非如此,便会何如?”的另一种可能性。“主体与语境”、“历史与文学”的关系就在王德威的引导式发问“何为文学史?文学史何为?”[3]中浮出地表。

一.纵深历史之海:打捞文学“沉船”碎片

以往的文学史著作通常是以历史大事件、经典作家作品、权威评论等三方面构成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则一反常态,抓住历史长流中鲜为人知的小事件,细剖其纹理,探讨由此而引发的历史走向。由此两种——暂且称为正统的与非正统的文学史书写,也可在“新”“旧”两种历史主义间找到类似的对应关系。“旧”历史主义尽管也有不同流派,但都大致主张历史的总体发展观;尤其是强调存在着某种相对不变的社会规律得以支配社会历史发展并对其未来图景作出相对准确的预测。新历史主义之区别于“旧”,首要之处便是消解了这种大历史观的权威引导性与预导性。“原本在特定历史语境中占据支配地位的主要文化符码(社会的、政治的、文艺的、心理的)”[4]不再被纳入新历史主义研究者的批评标准范畴,恰恰是那些“不起眼的小地方——一些轶事趣闻、意外的插曲、奇异的话题”成为解开历史之谜的锁钥。其研究目的也恰好可以成为此本新文学史的阐释文本,即通过解码政治、新意识形态和反主流,以致去中心化和重写文学史,让淹没于历史长河中的无名者发声,建构异声于主流的权力角色与身份认同,达到改写文学思想史的目的。

无论是新时期前(尤指建国后的文学史撰写热潮)以社会政治意识形态为第一写作标准的几经更迭的文学史,还是新时期后花样繁多的以艺术审美形态为优先的层出不穷的“一家之言”,其写作都严格贯彻着一条几乎已成定型的时间线索,或多或少沿襲了胡适以进化论史观为写作指导的书写体例。但新编文学史却大异于此,尽管在每篇文章前仍以具体的时间点作为标记,以零散的时间点串联起现代文学史发展的“始末”,但每篇文章无论从作者(来自不同国家地区院校的学者)而言,还是从内容(书写对象的多样性)而言,都具有较大的独立性。它们之间在写作风格、写作方式上都带有鲜明的个人印记,或许正是这样一种剥离了文学史书写条条框框的诸多限制的个人式探寻,在看似七零八碎的历史碎片中得以亲临历史场景,以“前所未有”的在场体验触摸历史的真相。

具体而言,本书的开篇之作《现代中国“文学”的多重缘起》则将现代文学的起源推至晚明时期,以1635年,杨廷筠所撰身后刊刻的《代疑续编》中他对文学的所作的定义作为现代文学的“开端”。说是开端不甚准确,却是实在反映了文学的现代性。传统意义的“文学”指的是文学实践活动,最初的含义是“将儒家典籍学问融入个人言行举止的修为”,[5]后来扩展至广泛的文化思想领域。因此之所以说现代性于文学领域的体现,便是杨廷筠受西方传教士艾儒略将“文学”理解为“文艺之学”的影响,再将其融入中国传统话语之中,作解为“诗文、史书、论说,包括古代圣贤格言等文字艺术”。[6]由此此文在论述时创造性地从“文学”的定义入手,结合晚明时期知识分子崇尚言论的自由表达与感受的个人书写风潮,将现代文学的发源提早了将近三百年,比“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提法更为大胆前卫,更是对学界几乎公认的“五四”文学或新文化运动是现代文学的起点的挑战。

而对于“五四”运动以及由此而衍生的“五四”文学概念的说法,《巨大的不实之名:“五四文学”》以打破“偶像”的“决绝”姿态,对现代文学界奉为精神圭臬的“五四文学”作了解构式阐释。主流观点认为,正是五四运动揭开了反帝爱国主义运动的序幕,为共产主义的传播与共产党的建立提供了思想基础、阶级基础与组织基础。也正是在这股潮流的涌动之中,一代五四知识分子横空出世。可文章中认为,吊诡的是,被传统文学史公认的经典作家(尤以鲁迅为代表),大多并未亲历“五四示威事件”,在之后也并未撰写以“五四运动”为背景题材的作品。[7]反之,向来被视为是写作传统通俗文学作品的鸳鸯蝴蝶派关注到了这一大游行,并将之以小说的形式呈现,反映了时代动向以及时局混乱中各色小人物的命运抉择,突出了“五四运动”的实际社会意义。这确实是个“反常”的文学现象,由此可引出对“五四文学”的另一种叙述解读。

陈平原的《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相对而言以学者理性的思考,复活这场运动之于青年的“真实”意义。对于五四运动的巨大价值的传承而作的“创造式”颂扬书写与“例行公事式”纪念活动,他报之以警惕的态度。引用孙伏园的《回忆五四当年》所叙:“五四运动的历史意义,一年比一年更趋明显;五四运动的具体印象,却一年比一年更趋淡忘了。”[8]陈平原提倡的是触摸历史亲历者的真实体验,还原历史现场的真实场景,而后来者不致于为因政治化而成为“经典”的规正的专家叙述而麻木,丧失对那场天然赋有极大魅力的运动的敏锐感知。

这两种对“五四文学”的另类书写以与主流话语保持距离的边缘化形态,重塑了“历史真实”。历史由此成为一个开放性的文本,留给后来者以探求被遮蔽的事实的可能性。

二.编织文学绸缎:再现历史“丝线”纹络

传统的文学史书写在还原特定时代下的作家作品时,尽管意识形态先行制约编写者的组织结构,但仍是以作家的生平经历和作品的形成情况为根据。编写者仍抱着一定的初衷目的,即按照社会现实的客观标准,求得历史的真理性发展。一般在传统文学史的书写要求中,客观性为其第一要义,编写者的文学创造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却打破了历史客观书写和文学主观虚构之间的界限,为历史图景的再现提供了出其不意的摹写方式。在多数篇目里,虚构色彩多多少少点缀于其间,不失为新文学史的一大特色。

文学史的收官之作《科幻中国》便是巧用科幻文学这种虚构类文学指涉中国的未来、世界的未来、人类的未来。由此,文学史作者与科幻作者一道参与了“文”与“史”的互动。虚构的历史走向里却实实在在包蕴着对人类命运的现世关切。在想象的世界里,中国以前所未有的主导性与发展性参与到世界权力话语体系的建构之中,延续了自晚清以降的“和平崛起”的民族主义期待。由此,韩松的《火星照耀中国:2066年之西行漫記》立足于21世纪初风起云涌的国内环境与国际形势,渴望变革焕新,担忧局势走向,串联起了过去与未来存在于几代知识分子脑中的乌托邦王国“狂想”。与此同时,文学也在动态的历史中思索着自身的存在意义,即不仅仅能够再现历史,反映当下,也能赋予似乎飘渺的未来以“实体”的生气。

可见虚构文类凸显了创作中作家的主体性,以自身的认知、情绪、思想参与到现实图景的绘制之中。在《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研究者不仅仅能够遥指未来,也可穿回过去,以历史亲历者的视角还原为文学史所认证的名作的辉煌诞生情况。哈金的《周豫才写<狂人日记>》便以小说的形式虚构了鲁迅创作中国现代白话小说的开山之作《狂人日记》的过程。据王德威所说,这是哈金本人自告奋勇的一次尝试。这是一位当代作家对现代作家,以后者最为人称道的文体,对其所作的理解。[9]尘封的历史感由此被新鲜的文学感所捕捉。

尽管完全虚构类的篇章在整部作品里的占比不大,但它们的存在拓宽了文学史的视域,思考文学史书写创新意识背后的人文内涵。

三.营构对话场景:搭建“文”“史”桥梁

虚构类文学似乎赋予了研究者任意穿梭时空的“超能力”,但也正如格林布拉特有关历史理论的主张,“任何理解阐释都不能超越历史的‘鸿沟’而寻求‘原意’,相反,任何文本的阐释都是两个时代、两颗心灵的对话和文本意义重释。”[10]在新编文学史中,不同时空的对话——研究主体与研究对象,或者多个研究对象之间,历史神秘的面纱由此而揭开。

李奭学的《现代中国“文学”的多重缘起》不仅仅只是截取了一个时间点以确定现代文学的发生,另外在文中又特指出了在文学史上不受关注的两个年份——1932年,1934年。缘由便是周作人与嵇文甫分别在这两年提出现代文学的思想性可溯源至晚明。前者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将民国以来的几次文学革命运动提出的文学观点与晚明时期公安、竟陵两派所谓的人之解放的立场作类比,认为“袁宏道倡议的以个人灵性为基础的文学,以及随时代发展的文学观,让他从中发现了现代主义的回响”。[11]而后者在《左派王学》中,通过论介王阳明的儒家学派,为当时方兴未艾的社会主义革命运动找寻存在合法性的依据。两位学者以一种现代的意味介入传统的故纸堆里,以古论今,从而在现代与前现代之间搭建起桥梁,使双方实现辩证对话的可能性。从中可以看到正如新历史主义者所论证的主张,不同学者在对社会文化、文学问题进行溯本求源的过程中,打破了传统历史——文学的二元对立,文学由此而成为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同时,历史又是“文学参与其间,并使文学与政治、个人与群体、社会权威与他者权力相激相荡的‘作用力场’,是新与旧、传统势力与新生思想最先交锋的场所。[12]”

而在这种双向激荡中,研究者的主体意识尽显——自由个性得以伸展,自我意识得以成型,人格精神得以升华。胡至德的《寻找钱钟书》便以自身从在香港波文书局“偶遇”钱钟书的《围城》而对其的思想内蕴与叙事笔法触动不已,经过决定写作研究钱钟书小说的博士论文,至完成钱钟书研究后得以获与钱钟书会谈的机会这一段过程经历,以历史在场感的体验还原了钱钟书学识渊博、机敏过人的文人形象。历史的具体场景以研究者的亲身经历得以发掘出来,夹杂着个人情感的回忆叙述由此重塑了历史与文学之间单向的连接。个人的经历由此也成为所谓大历史的一部分,消解了大历史观的权威性,赋予更多的人在历史书写中发声的权利。

新编文学史创造性地运用了对话结构,重构了“文学”与“历史”的组织关系。对于具体文学文本的解读可以放置回特定的历史场景之中,拆解出个体经验思想,再现处于历史边缘地带的生动文学图景。

参考文献

[1]王德威.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M].台湾:麦田出版社,2021.

[2]汪民安;陈永国;张云鹏.现代性基本读本(上)[M].河南: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

[3]顾文艳.“偶然”的诗学——《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文”与“史”[J].当代作家评论,2021,(03).

[4]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第三版)[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5]王德威;李浴洋.何为文学史?文学史何为?——王德威教授谈《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J].现代中文学刊.2019,(03).

注 释

[1]汪民安:《步入现代性》,《现代性基本读本》(上),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编者前言第2页。

[2]王德威:《导论:“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台湾麦田出版社,2021年,第33页。

[3]顾文艳:《“偶然”的诗学——<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文”与“史”》,《当代作家评论》2021年第3期。

[4]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第三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51页。

[5]李奭学:《现代中国“文学”的多重缘起》,《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台湾麦田出版社,2021年,第57页。

[6]同上。

[7]贺麦晓:《巨大的不实之名:“五四文学”》,《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台湾麦田出版社,2021年,第285-286页。

[8]陈平原:《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台湾麦田出版社,2021年,第279-280页。

[9]王德威、李浴洋:《何为文学史? 文学史何为?——王德威教授谈〈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现代中文学刊》2019年第3期。

[10]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第三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53页。

[11]李奭学:《现代中国“文学”的多重缘起》,《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台湾麦田出版社,2021年,第60页。

[12]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第三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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