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敏
摘要:王德威以渗透新闻意识的学术研究来另立新声、震撼人心,以跨越时空的视野与命题来整合零散的区域华文文学创作,召唤世界性的华文文学想象共同体,功莫大焉。然而,王德威回旋衍生的学术“美学”、因时而变的学术位置,显现了传媒时代跨语境撒播学术影响的某种困境,如何将自我抒情与真正的文学研究加以区分,将成为华文文学研究者需直面的首要问题。
关键词:传媒;王德威;华文文学研究;跨语境生存
自1980年代至今,随着华文文学研究群体的不断拓展,一些具有影响力的研究者开始超越特定区域,成为华文世界公认的名家。在这一群体中,王德威是最为耀眼的一位。作为美国汉学第三代的领军人物,他在研究中国近现代文学的过程中,将不同区域的华文写作纳入“现代性”视野中进行整合性探究与反思,逐渐建构起有关华文文学的共同想象。[1]若从传媒视角来审视这位自称是“中文世界的世界公民”的研究者,则可发现他有着清晰的传播意识,不但善于与各类传播媒介互动对话,而且本身也作为华文文学跨语境传播的重要媒介,沟通、融合了华文文学界。他的研究经历、研究动向与传播实效,为我们深入思考全球化时代,学者与传媒的关系提供了鲜活的现实经验。本文尝试在传媒的视野之中,总结王德威华文文学研究的独特经验和普世价值,进而思考跨语境生存成为常态的情势下,华文文学研究者可能的位置与面临的问题。
一、媒介化存在与融汇了新闻意识的
研究理路
随着传媒的全域化发展,媒介化存在成为当下人的重要生存状态,它对文学的内涵及表现形式不断产生冲击,也影响了文学研究的思维与路径,我们对文学研究者的观察和思考离不开对媒介网络的分析与研究。同样,王德威的学术生命,已经融入了各类媒介与媒介情境之中。一方面,他主编、编译了系列文学丛书、与人合办大型学术刊物、担任多种华文文学大奖的评委,自觉介入文学传媒的具体运作之中,是深谙媒介之道的行业中人。另一方面,王德威的学术印迹在各类传媒空间不断散播、衍生。从传统的纸质报刊到网络微盘、豆瓣读书等新媒体空间,都是其学术成果的发布之地;从大学讲堂现场到网络公开课、网络访谈等虚拟空间,都是其文学研究的活动场所。可以说,我们所认识的学者王德威其实是媒介化的存在,我们只能通过不同的媒介与媒介情境来把握学者王德威的内涵及形象。但需要注意的是,传媒世界所显示的王德威,并未被明星化、八卦化,而是极为常态化甚至正态化的学术形象,诸如保持未婚、交友动向等私人生活情节虽能在各类论坛博客、网络访谈的缝隙里找到些许,却远非主流。正因此,媒介视野中所凸显的王德威学术研究理路的特性,才具有某种普适性。
那么,这种媒介化存在对于研究者将产生怎样的影响?对王德威的华文文学研究有怎样的影响呢?我认为,媒介社会所特有的瞬间意识和眼球效应对于研究的影响最为重要。由于媒介社会具有将一切变成信息进行及时传播的基本特性和运转规律,为了在海量信息中凸显传媒主体性,抓住受众的注意力、引起社会关注,传媒往往会选择最新的、最有震撼力的事件和现象进行报道,故而传媒在运作中形成了鲜明的新闻意识,表现出对时效性、轰动效应的高度重视。同样,文学研究与传媒的融合程度提升后,也出现对时效性和热点效应的追求,一些研究者故作惊人之言,以轰动效应替代对学术问题的真正思考;出版、传播机构也在发布形式、宣传引导等方面求新出奇,甚至不惜以私人生活报道引发聚焦效应。王德威的某些文学论断在中国大陆学界曾引发过震撼、质疑和争议,具有一定的热点效应。虽然其热点效应的形成,并非研究者和传媒有意炒作的结果,但在我看来,王德威的研究理路中依然蕴含了清晰的新闻意识,主要表现如下:
首先是反着说、对着说的论述策略中蕴含的新闻意识。我们不难发现,王德威关键的学术论断都建立在对现有定论的反思与批判之上。1998年前后,他“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宣示,否定了人们早已認定的中国现代性起点,强调晚清之于五四的先在性和复杂性,在中国大陆学界引发了热烈回响和高度认可[2]。此后十多年内,他将晚清、现代和当代作家进行了具有蒙太奇思维的组合式观照与研究,形成了一个关于晚清现代性的研究谱系。2010年左右,他在写实(史传)传统之外发掘了具有对立性的抒情传统,建构了抒情传统之于中国现代性的独特意义。通过系列论述,他将抒情阐释成具有对抗一元化的意识形态、打破写实主义的桎梏,保留作家主体性等多重意义的话语体系,形成了他的又一研究谱系。当王德威以反着说,对着说的方式推出诸如晚清现代性、抒情现代性之类的概念时,他是有意将学术问题话题化,以至引发同行热议和关注,这是极为高明的研究策略,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它实际是在引导学术论争的形成,使文学研究具有了新闻事件的传播热效应。而在华文文学研究中,王德威借用、改写史书美的华语语系文学概念,并在此基础上进行的文学批评和文学史书写实践则已是这种事件化研究思路的娴熟运用了。
2004年,美国华裔学者史书美基于后学解构立场提出了sinophone literature(华语语系文学)一词,该词作为华文文学共同体的统称,有意将中国大陆的汉语文学排斥在外,强调世界其他区域华语文学的自足性、在地性、混杂性和不稳定性,反对中国中心主义,引发了诸多争论。大陆学者的态度极为复杂,一些人不屑辨析其学理性的层面,简单视之为具有某种意识形态意图的妄见;一些人抱着我行我素的态度,继续沿用自己的总体性概念,根本无视这一术语的存在;还有一些人深以为然,为之摇旗呐喊。在这场海外华人学者和大陆学者有关sinophone literature的论争中,王德威的位置与作用极为微妙,某种意义上,他就是引发这场隔着媒介面纱进行的论争之关键人物。正是2006年王德威率先将史书美的这一概念引入中国大陆[3],并在较有影响的《中山大学学报哲社版》发表论文,表达了他对“华语语系文学”的基本看法。从这篇论文来看,王德威对史书美的术语进行了柔性改造,在保留它所具有的多元混杂等后学特性的同时,将大陆文学以“包括在外”的方式纳入其中。经过改造的“华语语系文学”因此不再是“以往海外华文文学的翻版,它的版图始自海外却理应扩及大陆中国文学并由此形成对话,只有在承认华语语系欲理还乱的谱系以及中国文学播散蔓延的传统后‘才能知彼知己’ , 策略性的套用张爱玲的吊诡将那个中国‘包括在外’”[4]。近来一些大陆学者在评述华语语系文学的谱系时,认为相对史书美的武断,王德威论述的温和调子更容易被接受,但在我看来,王德威此时此举并不是为了调和分歧,而是将有关华语语系的分歧和争端引入中国大陆学界,在引发更多人关注和思考的同时,推出一个新的华文文学研究领域。从2006年至今,随着相关探讨、论争的持续进行,华语语系文学已经成为当代文学研究中的热点术语,与此同时,一个新的研究领域也随着理论的生产逐渐形成,王德威成为这一领域的重要开拓者。从举办华语语系的专题学术会议[5]、从发表多篇具有辩驳性的学术论文与文学批评文章到编选华语语系读本和编撰文学史著作等,王德威华语语系文学研究谱系的建构初步实现,成为不容忽视的存在。
在事件化的研究思路之外,营造具有关注度的媒介网络、重视学术成果的发布方式等也是王德威学术研究所蕴含的新闻意识的具体体现。
从媒介网络的建构来看,王德威善于借力,常在名气的组合拳里显现自身研究位置的重要性。这套学术界的名气组合拳至少包括了知名作家、知名刊物和知名大学三大元素。我们知道,在文学研究领域,研究对象的名气也是无形的象征资本,研究文坛上的无名小辈往往费力不讨好,而对名家名作进行解构式研究更容易引发关注,有一定实力的研究者往往借此迅速脱颖而出。对此,王德威是深得其中三味。他常以已有影响的文坛名将作为研究对象,展开对问题、概念和观点的独特演绎,得出极为新异的结论。如论文《“头”的故事:历史·身体·创伤叙事》以有关鲁迅和沈从文的对比性论述颠覆学界对两位作家的一贯认知,引来大陆知名学者王彬彬激烈的批判和否定。在学界,论文发表刊物的所谓级别和影响力也是评价学者学术成就的重要依据,为此,一些学者不得不开发各种资源以求获得在名刊发表论文的机会,从而强化了学术界所谓的名刊效应。王德威在中国大陆的学术论文多在名刊刊载,如自1980年代末至今,他在《读书》和《当代作家评论》上共发表论文39篇,因缘名刊效应,这些论文在发表之后又获得了较高的引用、下载率,影响力得以形成。此外,无论是讲座、客座还是讲学,王德威结缘的高等学府都是名校,从“台湾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哈佛大学到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南开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等,这些与王德威学术生涯有交集的顶尖学府与研究机构构成了有利于其学术观点快速传播的媒介环境。
从其研究成果的形成与发布方式来看,王德威的文学研究也具有新闻意识。从形式上来看,王德威学术论文包含了序言式论文、访谈式论述、会议式论文、讲座式论文几大类。这些都是文学研究与书籍出版、新闻采访、学术会议、学术讲座等最具有一定时效性、新闻性的文学活动融合形成的论文形式,带有较强的现场性和宣传性,新闻的性质较为凸显。王德威的一些论著也直接由讲演稿汇编而成,有意保留了此时此景的新闻性,如《现代小说十讲》《在北大的八堂课》等。同时,为即将出版的小说集写序是王德威文学批评的重要特色,[6]体现了他对当下文学生产的及时回应与主动投入,凸显了具有时效性和广告性的研究思路。此外,作为资深的传媒人,王德威主持或参与的系列化传播策划,如面向英语世界的中国文学翻译系列、为台北麦田出版公司策划的作家作品选系列以及主编的各类理论、小说选本,都催生了他具有宏大视野的学术思考,一系列以序言、前言出现的学术论述与各种理论和小说选本一起面世,相互印证,从而使其文学研究在与出版策划融合生长中获得了发布仪式和新闻意识。
从表述策略来看,王德威的文学研究恰恰具有中国大陆学者所少见的形象性和情感感染力,其形象准确、充满了思辨张力又饱含深情的论述语言,读之令人余香满口,是一种美的享受和智力的提升。正如著名学者陈晓明所总结的那样,“王德威的论述有情节,有戏剧性,有悬念,有转折”[7]。这种挑逗阅读欲望的学术文章与重视受众阅读需求的新闻生产之间有内在理念的一致性。
王德威融汇了新闻意识的文学研究现象种种,体现了媒介化存在状态下的文学研究动向,王德威御时代之风而行,故能如鱼得水,发展壮大自身。
二、跨语境生存与回旋衍生的学术“美学”
王德威和他笔下的华文作家一样,堪称跨语境生存的样本。他原籍辽宁,1954年生于台湾,台湾大学外文系本科毕业后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比较文学系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学成后回台湾大学执教,三年后重返美国,先后在哥伦比亚大学、哈佛大学任教,现为哈佛大学东亚系的讲座教授。同时,从1980年代中后期起,他开始担任各类华文文学奖的评委,参与华文作品的译介传播活动,组织各种国际学术活动,活跃于中国台港地区以及新马华文圈。21世纪后,他在中国大陆文学研究界也有了一定影响,在担任复旦、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学等数所重点大学的兼职教授之时,开设了若干主题化的学术讲座,参与组织各类学术会议,牵引出当代文学界一系列的学术论争。王德威献身文学研究事业,行走于华文世界的各个疆域,处处留下了影响的痕迹与焦虑,他耀眼的跨语境生存之旅,足以让华文世界的游散群体心生向往效仿之情。而从学术层面去总结其跨语境生存的经验,探寻跨语境生存与其研究成效、研究思路之间的关联,或可真正窥视到开放时代学者与时代互动的机理所在。
作为学者,衡量其学术存在的重要依据是学术成果,其中,著述是最为关键的指标,根据笔者的不完全统计,从1980年代开始至今,王德威先生出版论著、编著共74本,仅在我国大陆地区发表的论文已达106篇。
如果以攻读博士学位的1978年作为研究起点,那么在他40年的研究生涯內,平均一年出版两本著作(编著),且年岁增大,产量愈高。如1980至1990年十年间仅出版2本著作,1991—2000年间为11本,论文(我国大陆地区)7篇;2001到2010年间上升为39本,其中专著11本,编著18本,论文(我国大陆地区)42篇。日见丰硕的学术产出,既离不开学者本人持之以恒的积累与勤勉,也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学术成果形成规模效应的某些理路。从整体来看,王德威学术成果中最突出的现象是同一专著衍生的多个区域性版本。如他的《历史与怪兽》有美国与台湾两个版本,《当代小说二十家》有台湾和大陆两个版本,《如此繁华——王德威自选集》有香港和大陆两个版本,《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有美国、中国台湾与大陆三个版本。各个版本之间内容并无大异,但有所变通以适应特定区域语境,如在字体、排版和装帧形式方面做出改变,通过重写序言、增删修饰表述细节等方式做到有的放矢,避免争议等。专著的跨语境重版,不但使王德威的学术产出总量得以提升,其学术成果的影响空间也不断拓展。其次,从单个著作的构造形式来看,王德威论著放弃了传统系统化的严谨结构,凸显非线性的结构模式,每一著作都由独立成篇的若干论文组合而成,其组合逻辑遵循的是问题引领下的论文分类组合原则。具体而言则是,先提炼出一个具有聚焦性的话题与问题统领全书,作为书的标题(主题),再通过自序对此话题与论题进行较为深入全面地概述与分析,然后以章或辑的形式将若干论文分组呈现(章或辑有时以小标题突出层次感或秩序感,有时没有)作为论著的主体,照此流程一本论著遂告完成。论著的这一结构模式,可能受到后学碎片化表述的影响,但从论文组合的层面来看,其优势在于确保了某些专题论文的重复使用率,同一篇论文稍加调整可被组合在其他的话题与论题之中,进而成为另一专著的有机构成部分;其不足在于导致了论著与论著之间重合性高,不同论著中的论文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王德威的不同论著中,有关张爱玲的特定论文以多种面貌出现,有时是原封不动重现,有时为适应章或辑的需要在角度、标题、表述有所变动,有时被整合进入相关作家的对比性论述之中,融合性再现;因他对张的审美判断并未随时间有所改变或超越,各篇论文主旨和趣味相当一致,可谓学术意义上的重写。第三,从单篇论文的结构模式来看,王德威形成了问题加原料、佐料的论文写作模式。有时问题不变,原料已变,佐料鲜活。有时原料不变,佐料依旧,而问题转变。所谓原料,是指论文所论及的作家作品,王德威所论及的作家作品上至晚清,下至当代,看似时空跨度大,但都在特定问题的选择疆域之内,导致了部分符合个人趣味的作家如张爱玲、胡兰成、江文也、沈从文、鲁迅、李永平、董启章、朱天文、王安忆等在论文中重复再现率高。所谓佐料,则是指王德威批评文章特有的感性特征,如知人论世、情感浓郁、语言形象等特性成为其论文可读性、感染力强的重要源泉。问题、原料与佐料的融合形成了个性鲜明又能不断开枝散叶的王式批评。王德威具有不断重写某些学术论断、概念和问题的特点,从理论根基来看,他看似纷繁多样的研究文章仍离不开现代性、历史与文学、抒情与叙事、华语语系与离散等几个关键词的牵引,尤其在华文文学研究中,离散成为其主要聚焦视野,导致了总体上的重复性。概之,一本著述的不同版本,一篇论文的不同版本,不同论文的同一结构,王德威学术成果的结构性特征似乎印证了跨语境生存与“回旋、衍生的学术美学”间的关联。所谓回旋、衍生之说原本是王德威面对张爱玲文学创作的重写现象提炼出的美学原则,他认为“相对于写实/现实主义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流形式,张爱玲反其道而行。她穿越修辞、文类以及语言的界限,以重复书写发展出一种特殊的美学。这一美学强调“衍生”(derivation)而非“揭示”(revelation);突出“回旋”(involution)而非“革命”(revolution)。[8]王德威高度认同张爱玲在异域文化语境中的重写行为,认为这是以否定的辩证法,体现历史的复杂性,反映出中国现代性主线之外的可能面向。而王德威自己学术论著的结构性模式,再次成为他自己提出的回旋衍生美学的例证,这是纯属偶然还是自觉的选择?尽管学术上的回旋、衍生与张爱玲重复的文学书写的价值难以定论,但其出现的契机或原因却颇值得警惕。对于跨语境生存的学者与作家而言,回旋、衍生美学的
出现,与其说是偶然或自觉选择的结果,不如说是宿命性的症候,无论是学术还是文学的场域,身处中心之外的离散个体都容易选择内向发展的路线,叙述力量的持续内爆,最终导致了自我的回旋衍生。或许,正因生存境遇与文学创作、学术研究的一体性,回旋与衍生不知不觉中成了王德威学术研究隐含的美学冲动与表现特性。
王德威的学术生涯中,比著书立说更重要的是跨语境引荐各种理论和作品。如果说张爱玲只是不自觉地引荐《海上花》等中国文学进入美国学界,他则是相当自觉和成功的跨语境传播者和翻译者。1980年代初,作为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王德威较早向台湾传播西方的后学,据他自己介绍,1981年他率先将巴赫金介绍到台湾,后来风靡一时的“众声喧哗”一词正是他的创造。[9]在言必福柯的1990年代,在美国的王德威翻译了福柯最有名的著作《知识考古学》,在台湾出版[10]。从1988年起,他和哥伦比亚大学出版公司合作,协助翻译并出版了中国台湾、香港、大陆的诸多文学精品,让当代华文创作及时进入英文世界。王德威更重要的贡献还在于,在其研究和传播实践中他试图消除华文世界的内部隔阂,倡导形成有关华文文学的共同想象和多维想象。在研究论述中,他擅长横向对比,纵向梳理,将零散的华文创作链接在宏大视野之中,成为整体性现象;在传播实践中,他积极推动了区域华文文学的跨语境传播与接受,推动复数形式的华语语系的认知体系。如1980年代中期至1990年代初期,他自觉向台湾地区引荐中国大陆的先锋文学,并成为《联合报》大陆地区小说奖的重要评委。1990年代中后期,他与中国大陆文学界建立了稳定联系后,又不遗余力向大陆学术界引荐台湾、东南亚和香港的华文创作,在中国大陆报刊上发表的106篇文章中,直接引荐港台与东南亚华文文学的批评文章达45篇,整体性论述文章有10余篇。王德威从事华文文学跨语境传播与交流的工作,其目的诚如他自己所言“我希望推荐华人各个社群的杰作,引起对话,并借以扩充跨世纪华文文学的版图。”[11]但在错综复杂的华文文学谱系里,王德威从事的跨语境传播工作,既充满了对话和互动的可能性,又始终勃发着重复、回旋和衍生的复杂张力。一方面,正是冷戰思维逐渐解冻的1980年代及以后的全球化格局,为华文文学与华人学者的跨语境生存提供了可能;另一方面,由于华文文学的区域隔阂并未真正消失,作为跨语境传播者必须时刻面对如何跨域的问题,在这个版本和那个版本之间,此篇论文与那篇论文之间,因时因地做出调整成为必然,于是乎,有关重复、回旋和衍生的美学也渗透在学术的跨语境传播过程中。
当然,这一跨语境传播的过程,虽然渗透了重复、回旋和衍生的美学意识和方法,但也不能视为简单的重复,某种程度上也是富有意义的创造过程。王德威的创造性在于,他在跨语境生存中,作为沟通不同华文区域的灵媒,构造了一个处处有关键的华文文学网络,身在其中的他,也由此创造出了自己的话语,建构了自己的理论体系。同时,跨语境生存的经验也内化于王德威的文学批评文本之内,从表达到思维,其文学批评都有着强烈的地理流动感,主要表现在理论表述和思维方式两大层面。一是针对跨语境现象提炼出众多富有形象性和概括力的学术词汇,如“台湾的鲁迅、南洋的张爱玲、异化的国族、错位的寓言、包括在外”等。二是思维方式上的巨大跨域性。如“从刘鹗到刘祯和,从鲁迅到刘慈欣”的时间跨度;如从缘江文的礼乐中国而建构的边缘重归中心的理论大厦等,最能集中体现其跨域性的是2017年3月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新版中国现代文学史》,从时间跨度来看,这本著作从1635年的明朝回溯,展望而至科幻小说中的2066年;从空间跨度来看,除了中国大陆外,港台地区文学和包括马华文学在内的南洋文学都被纳入现代中国文学的版图之内。这样的时空架构超出了现有文学史的思维框架,不无质疑之声。总之,借看似不相干的细节来反思、质疑现有研究,将个案研究融汇在宏大历史视野中的思维,体现了王德威华文文学研究特有的越界性与整合性。
三、包括在外与学术舆论场的模糊位置
媒介化、跨语境的存在状态,既影响了王德威的治学理路、学术美学的形成,也促成了其学术影响力的播撒。如今,他已经成为华文世界公认的学术名家。但成为名家是一个过程,为了进一步剖析王德威在华文世界影响力的形成过程及其影响的区域差异性,我尝试引入学术舆论和学术舆论场的概念。所谓学术舆论场,主要指由各类学术传媒形成的综合语境,它会催生学术舆论,也就是对学者或学者群体、学术流派、学术问题等形成具有引导性的风靡一时的总体判断和基本定位。照此,我们可以提出以下问题,王德威作为华文世界的学术名家,这一学术舆论的空间流播路线是怎样的,其形成机制及具体内涵是什么?
学者影响力如何,可从其论文、著作等学术成果的出版、评论情况及其参与学术活动的情况等加以综合衡量,其中著作出版是一个重要的评价指标。从王德威学术著作出版地的分布情况来看,似乎他在台湾和大陆两地影响力相对较大。但著述的出版与否受到学术舆论的先在影响,出版社往往倾向于选择业已成名的学者的著作。而学术舆论就像某些病毒一样可以进行直接或间接的跨域传播,对于游学者王德威而言,其影响力的区域起点不在港台,而在美国。准确地说,美国大学的博士学位与教学席位构成了王德威在华文世界获得声誉的先在优势,其文学研究著述在台湾,大陆和香港等地的出版与流通都与之相关,这种出口转内销的传播热效应既与华人圈普遍的崇洋习气有关,也与王德威作为华人学者的特殊性有关。一方面,他作为熟谙西方后学的美国汉学家进入华文文学研究领域,具有了理论视野上的开阔性与开拓性,另一方面,他又是熟谙华文语境的回归者,能迅速融入华文世界的学术活动之中,形成自己的影响力。然而,王德威在美国的学术地位如何,难以定论,倘若是将其放置在美国汉学的谱系里,与夏志清、李欧梵等华裔学者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合观,当处在较为边缘的位置。反而是将其放置在我国台湾、大陆等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重镇中时,凸显了他的重要性。
王德威在台湾成长、求学,并有短暂的高校工作经历,这成为他在台湾文学研究界施展拳脚的有利条件;但恰恰是对台湾之外华文创作的持续关注和任教哈佛的西学视野,让他在1980年代以来的台湾文学批评界获取了自己的位置,从1980年代至今,王德威立足于本土以外,在台湾岛内介入文学评奖、文集策划与出版等文学活动,逐渐形成了一定影响力,并未引发太多争议,他虽然游学在外,却并未被岛内视为外人;但自新世纪初,他主动扛起华语语系文学的大旗、用心建构远离中心政治的文学大厦,岛内有关他的学术舆论却日见分化。一心要文学“台独”的人认为他太温和,离中国大陆文学太近;拥抱文学中国的人嫌他立场不稳,与西奴风的关系欲说还休。在很多针对华语语系的批評文章里树的靶子是史书美,击中的人却有王德威。如黄锦树在《华语语系可以休矣》的论述中彻底解构了史书美的华语语系立场之后,在文末以轻松玩笑的口吻对王德威进行了委婉的批评。
从1990年代末开始,王德威通过参会讲学、出版著作和参与文学评奖在香港撒播其影响力。准确地说,香港既是王德威拓展自身影响的新空间,又是他了解华文创作动向的新窗口,更是他演绎固有观点的新样本。他有关香港文学的论述不多,视野开阔,例证丰富,观点和方法似曾相识。2001年王德威接受香港岭南大学荣誉学位时做的演讲《香港:一座城市的故事》涉及香港文学史上的多位作家及其创作,立足的还是“小说中国”的方法论,强调香港文学与历史的互动。2010年12月,他在题为“香港:都市想像与文化记忆”会议上的演讲,选了香港文学史上的十个关键时间点展开论述,比起2003年在北京举行的同主题会议上的表述,多了应景的意味。2013年6月24日,王德威在香港大学主讲名为“乌托邦·恶托邦· 异托邦”的讲座,与两年前在北京大学的讲座主题一致,只将副标题 “从鲁迅到刘欣慈”改成“一个香港观点”。香港学者对王德威的评价,臧否有之,不见得激烈。刘绍铭撰文肯定王德威的学术成就,对其受后学影响形成的“后现代呓话”(PoMo Babbles)却不无微讽,只是强调其文字的魅力:“王德威文字有奇气、有识见,瑰丽、细腻、幽默之余,还征信昭昭。学术论文,堪可一读再读者不多,他的文章是个难得的例外。”[12]另一香港学者黄维梁对王德威的华语语系文学之说不以为然,认为此举不过是巧立名目来宣扬并非必要的意识形态诉求而已,比朱寿桐的“汉语新文学”一词更少了包容感。虽然可与同是哈佛中国文学研究名家的李欧梵并列,王德威在香港到底是客卿,其学术舆论的模糊性,也坐实了他作为香港学术过客的位置。[13]
中国大陆对王德威的学术舆论具有两面性,自1998年至今[14],一方面其理论观点和批评方法形成力量强大的学术冲击波,引发大批年轻学人对其学术范式的学习、模仿和借鉴甚至推崇;另一方面一直存在对其研究立场、方法和目的的批评之声,近几年还有愈演愈烈的倾向,两方面的力量并非相互抵牾,而是相互助力,强化了王德威的影响力,在我看来,王德威在中国大陆的学术声望应该超过了夏志清、李欧梵等美国华裔学者,相关研究也更多。学术舆论的形成和思想、时尚的流行有相似之处,王德威在中国大陆影响力的形成,可参考《引爆点》一书的思路,从少数(关键)人物因素寻求解释[15]。王德威的引荐者和同路人包括了陈平原、陈思和、陈晓明、王晓明等现当代文学研究大家。这批1950年代出生的学者崛起于1980年代,进入1990年代后成为现当代文学研究话语权的引导者,代表了面向世界的现当代文学研究范式的前沿阵地,他们与王德威年岁相仿,见解相近,故能声气相投。王晓明在《批评空间的开创——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一书首次将包括王德威在内的几位海外华人学者的研究论文收集进来,引发了大陆学界的震撼[16];也正是通过陈平原、陈思和的引荐,王德威走进了中国文科一流学府北大、复旦的讲坛,学术观点得以广泛传播。2003年陈平原与王德威在北大合办了一次国际学术会议,2006年王德威在北大开设了系列讲座,主讲抒情传统之说与小说中国之论。2006年,在陈思和引荐下王德威进入复旦中文系,被教育部聘为长江学者,随后两人合编文集、合办刊物,开始长期的学术合作。借助这些关键人物的引荐,王德威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影响力得以确立,他的学术动向也颇受大陆学界关注,如2017年,陈思和、王晓明、丁帆等知名学者就为王德威刚刚在美国出版的文学史著作《新编现代中国文学史》推出一组评论文章,对之进行引荐评价。这些大家的引荐评判引导形成的是有关王德威的正面舆论,其他的批评与研究文章则立场较为复杂,产生的效果也不一。除了少数较为激烈的批判文章外[17],多数有关王德威的研究文章(包括部分硕博士论文)遵循洞见与不见、得与失、构建与缺失的辩证思路,看似全面,却难以形成否定舆论,反而将之嵌入谱系化的学术生产链条之中,拓展了其影响力。但近来有一种从意识形态视角将之视为西学余孽、美帝帮凶、本土敌人的批评思路,已经隐现其杀伤力,尤其是有关华语语系文学的批判之风,正在将王德威认定为意识形态的他者,这一舆论导向所产生的威力还难以估量。总体而言,尽管王德威通过讲学讲课、出版论著、组织学术活动等形式介入了中国大陆的现当代文学研究现场;尽管有关他的研究论述在数量层次上都不断攀升,但对他的基本定位不是海归学者,而是海外汉学或者美国汉学的代表人物,处在包括在外的尴尬位置。颇具意味的是,这位被包括在外的批评家,正是以现代中国的探寻者、建构者自居,其文学研究雄心勃勃,试图介入现代中国的想象工程之中,他的《新编中国现代小说史》甚至将文学中国的疆域无限拓展,构造了一个大中国的想象共同体,这种同一策略和主流构架颇有相似之处,倘若他被放在他者批判的祭坛之上,岂不具有反讽的意味?
歸根到底,在华文世界,王德威只能归类为流散型学者。他们趁时代之机,以其突出的学术才华与成就,活跃于华文世界的各个区域,但在任何华文区域,他们都被包括在外,处在游散的位置,区域内有关他的学术舆论也因时势而变,难有定论。在传媒之镜中,如此繁华,又如此模糊的学者形象,是否可看成是华文文学在传媒时代的寓言式写照:它依靠新型媒介的力量获得多样化的生存机遇,却始终处在分歧、流离和模糊的认知状态。
结语
在泛传媒时代,从事华文文学的研究者既是跨语境传播的媒介,也是跨语境传播的对象。在传媒化的生存状态中,学者的研究思路、学术活动都渗透了新闻意识,那种面壁静观的学术状态似已成为过去。王德威近年来的华文文学研究为我们昭示了这一转变给学术带来的机遇与考验。我们必须承认,王德威以渗透新闻意识的学术研究来另立新声、震撼人心,以跨越时空的视野与命题来整合零散的区域华文文学创作,召唤世界性的华文文学想象共同体,功莫大焉。然而这类招魂式的宏大研究,能否真正跨越意识形态的疆域,建构起华文文学的大同世界?它在带来短暂的震撼和美感之后,是否提供了学术持续发展的真正能量?事实上,王德威回旋衍生的学术“美学”、因时而变的学术位置,敞开了跨语境撒播学术影响的种种困境,如何将自我抒情与真正的文学研究加以区分,将成为传媒时代华文文学研究者需直面的首要问题,而在此之前,像王德威一样的文学研究者,就具有了唐吉诃德式的庄严和滑稽,或许,其存在意义在于:他没有沉默,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注释]
[1] 王德威本人也认为华语语系文学(sinophone)可译为华文文学。参见王德威的《华语语系文学:边界想像与越界建构》,《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9月15日。
[2] 王德威在中国大陆出的第一本著作是1998年北京三联版的《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而该书的第一篇,就是振聋发聩的《没有晚清,何来五四》一文。
[3] 根据史书美在联经的《反离散:华语语系研究论》一书中的说法,sinophone翻译为华语语系,最早应追溯到她2004年的《全球的文学:认可的机制》一文的翻译,该文由纪大伟译成华文时,她提供给“华语语系”一词作为sinophone的译文。王德威则是率先提出华语语系文学之说的学者。
[4] 见[美]王德威:《中文写作的越界与回归——谈华语语系文学》,《上海文学》,2006年第9期。
[5] 2007 年 12 月由哈佛大学和耶鲁大学联合举办的 Globalizing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Sinophone and Diasporic Writings(“全球化的中国现代文学: 华语语系与离散写作”)学术研讨会,更是将流散/离散现象以及“Si-nophone”(华语语系)的话语建构作为讨论的主题。王德威是该会议的重要组织者。
[6] 他在大陆发表的106篇论文中,引荐性文章45篇,占比42%。
[7] 陈晓明:《重新想象中国的方法——王德威的文学批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11期。
[8][美]王德威著,王宇译:《雷峰塔下的张爱玲:〈雷峰塔〉、〈易经〉,与“回旋”和“衍生”的美学》,《现代中文学刊》,2010年第6期。
[9] [美]王德威、苗绿:《中文世界的世界公民》《长城》,2012年第4期。
[10] [法]福柯著,[美]王德威译,《知识的考掘》,台北麦田出版公司1993年版。
[11] 《当代小说二十家》序言,三联书店,2006年版。
[12] 刘绍铭:《王德威:如此繁华》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4487961/
[13] 黄维樑:《学科正名论:“华语语系文学”与“汉语新文学”》,《福建论坛人文社科版》,2013年第1期。
[14] 王晓明在他主编的《批评空间的开创——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中选入了王德威的两篇文章《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重新评价》和《从头说起:鲁迅、沈从文和砍头》,同年北京三联出版社出版了王德威的学术专著《想像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
[15]《引爆点》关于流行之物的分析,强调了三大因素,包括少数人物,附着力和环境因素。关于王德威的学术个性与成就可称之为附着力,而环境因素则是指,如果没有1980年代末后华文世界本身的敞开,没有政治经济的共通,自然不可能出现活跃在大陆、港台和东南亚的王德威。
[16] 参见程光炜、孟远:《海外学者冲击波—关于海外学者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讨论》,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3期。
[17] 立场较为鲜明的学理性批评有王彬彬对王德威的比较方法论的质疑和批驳(《胡搅蛮缠的比较——驳王德威《从“头”谈起》,《南方文坛》,2005年第2期),郜元宝对王德威著作《当代小说二十家》里的宏大构架与理论先行问题进行的质疑与批评(《重画世界华语文学版图?——评王德威的当代小说二十家》,《文艺争鸣》,2007年第4期。)
作者单位: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