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宇
摘要:20世纪20年代初,《雪朝》诗人群之间曾有一场争论,关于诗究竟是“贵族的”还是“平民的”,可以视为百年新诗史上有关“诗与大众”问题的源头。争论中包含了诸如“民众的”诗是否可能、诗是否应当“求人解”等重要问题。这些核心问题延续在后来的新诗发展的历史中,在不同时期呈现为不同的话题。
关键词:新诗;大众;《雪朝》;诗人群
在百余年的新诗史上,有关“诗与大众”的讨论一直绵延不绝。虽然每次讨论中的具体名目、概念和侧重点或有不同,但核心话题往往是相关或相似的。可以说,围绕“诗与大众”这个话题,完全可以形成一部新诗中的“问题史”。梳理这部问题史的工作是艰巨浩繁的,需待有心有力的人去完成,本文只想追溯到这部问题史的源头,通过20世纪20年代初“《雪朝》诗人群”之间的一场关于诗究竟是“贵族的”还是“平民的”争论,展开对这一漫长话题的一点观察与思考。
1922年6月,朱自清、周作人、俞平伯、徐玉诺、郭绍虞、叶绍钧、刘延陵和郑振铎八人的诗合集《雪朝》由商务印书馆出版,“《雪朝》诗人群”的称谓由此产生。这八位作者都算不上专门的诗人,却同在新诗发展初期关注和参与新诗的讨论与写作,可谓具有相当特殊的地位和意义。同时,他们八人因同为文学研究会的成员,所以其诗歌理论和创作也可以被视为文学研究会——以及会外其他一些现实主义作家——的诗学观念的代表。比如,他们对于“真实”与“真挚”的强调,就鲜明体现出某种共识性的诗学观念。而他们有关诗歌是“贵族的”还是“平民的”的争论,则是新诗史上值得关注的一个片段,具有某种起点的意义。
在20世纪20年代初期,“大众”的观念尚未成型,而“平民”和“民众”的概念已常常出现在新文化的话语场中。《雪朝》诗人的论争中不断出现“民众”与“平民”的概念,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文坛的这一热点。他们虽都不是专擅的诗人,但对诗歌问题的讨论充满热情,他们的文章多见于《文学旬刊》《小说月报》《诗》《晨报副刊》等报刊。这次论争的焦点,据他们自己的归纳,就在于诗歌的“民众化”问题。具体地说,就是到底什么样的诗歌是“民众的”?“民众的”诗歌是否可能?
首先,《雪朝》诗人群以现实主义文学观为基本立场。他们关注现实社会,关注民众的现实生活,希望以“民众的文学”打破以往文学为上层社会专享的局面。这样的文学观正是“五四”时期新文学的主流观念,更何况他们之中的周作人就是举起“人的文学”与“平民的文学”旗帜的代表人物,因此可以说,他们有关新诗的主张也必然是建立在现实主义和平民文学等基本观念的立场上的。他们关于“贵族的”与“平民的”问题的关注,其实就直接体现了“五四”初期新文学的基点与热点。
但是,既有对新文学基本精神的共识,如何又会出现争论呢?这还是因为诗歌这一文体的特殊性。经过初期白话诗的探索,新诗的文体意识和艺术特征在20世纪20年代已基本确立。《雪朝》诗人之一刘延陵就提出,“新诗的精神乃是自由的精神”,是“求适合于现代求适合于现实的精神”。(刘延陵:《美国的新诗运动》)郑振铎也提出:“诗歌是最美丽的情绪的文学的一种。它常以暗示的文句,表白人类的情思。使读者能立即引起共鸣的情绪。它的文字也许是散文的,也许是韵文的。”(郑振铎:《何谓诗?》)他们强调诗歌的情绪的本质,突出暗示手法、形式自由等方面的问题,既与早期白话诗所提倡的“诗体大解放”“有我”等观念保持了一致,又由于重视情绪与暗示,更显示出了一种趋新的、具有现代色彩的诗学认识。而这种重个人、重情感的诗学观念显然与所谓的“平民意识”之间出现了矛盾,如何协调诗人与读者的关系,成为他们必然面临的一个问题。换句话说,他们既注重对个人内心情感的传达,又希望形成普遍的感染力,将诗人的创作尽可能地普及到“民众”和“平民”中去,甚至影响读者的精神生活。这个理想与实践之间存在的矛盾,就是导致诗歌如何“民众化”争论的主要原因。
问题的最早提出者是康白情。他说:“‘平民的诗’,是理想,是主义;而‘诗是贵族的’,却是事实,是真理。”(康白情:《新诗底我见》)他的意思是,“平民的诗”作为“平民的文学”的一部分,在“主义”上无疑是正确的,但却不可能實现。在这个问题上,主张“平民的文学”的周作人却与他观点相近,因为在他看来,“无论任何形式的真的诗人,到底是少数精神上的贤人——倘若讳说是贵族”。(周作人:《日本的小诗》)他这里所说的贵族,并非指的是社会阶层和身份地位,而是说“贵族的精神是进取的,超越现在的……是民众的引导者,精神的贵族”。(周作人:《文学的讨论》)因此,周作人说:“我相信真正的文学发达的时代必须多少含有贵族的精神。……我想文艺当以平民的精神为基调,再加以贵族的洗礼,这才能够造成真正的人的文学。”(周作人:《自己的园地·四、贵族的与平民的》)也就是说,在他的观念中,“诗是贵族的”并不与“人的文学”或“平民的文学”相矛盾,因为他理想中的“人的文学”正是一种吸取了“平民的精神”的少数“精神贵族”的作品。这也就意味着,在周作人和康白情看来,新文学——尤其是新诗——虽然是面向民众的社会文学,但其写作主体仍是少数精英知识分子,新诗归根结底是诗人们精神生活的反映。
对此,朱自清的看法略有不同,而且他的表达也相对更为清晰。他“以两种意义诠释所谓民众文学:一是‘民众化的文学’,二是‘为民众的文学’”,他认为“只能有后一种,而前一种是不可能。”也就是说,“民众化的文学”是不可能的,在这一点上他与康、周所见略同;但是,他认为“为民众的文学”的可能的,那意味着使文学“有一种‘潜移默化’之功,以纯正、博大的趣味,替代旧有读物戏剧等底不洁的、褊狭的趣味;使民众底感情潜滋暗长,渐渐地净化,扩充……”。(朱自清:《民众文学的讨论》)这就意味着,在文学上是可以形成一种少数人引导多数人的局面的。换句话说,朱自清其实也认为文学不可能来自民众,但可以是作家有目的地为民众而作。可是,与此同时,他也立即注意到了这种“为民众的文学”中可能存在的矛盾:即“个人的风格”与“非个人的风格”之间的矛盾。在朱自清看来,民众文学必须具有一种“非个人的风格”,而“非个人的风格正与个人的风格相反,一篇优美的文学,必有作者底人格,底个性,深深地透映在里边,个性表现得愈鲜明,浓烈,作品便愈有力愈能感动与他同情的人;这种作品里映出底个性,叫个人风格。个人的风格很难引起普遍的(多数人格)趣味。而民众文学里所需要的正是这种趣味;所以便要有非个人的风格”。(朱自清:《民众文学的讨论》)这就等于说,“为民众的文学”其实是违背了文学本身的审美原则的。好的作品应该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但个人风格越鲜明,作品审美价值越高,却又越有可能不符合多数人的“普遍的趣味”。这意味着,诗人要么放弃个人风格去创作“民众的诗”,要么坚守自我却失去民众读者。朱自清在谈及这个问题时,表现出一种难于取舍的折中姿态,但这种折中不仅没能解决矛盾,反而更暴露出他内心的两难。
同样是对“民众文学”这个概念的理解,俞平伯又与朱自清有所不同。俞平伯将“民众文学”分为三种:“第一,是民众底文学,就如现今流行的歌谣,这是有民众自己创造的。第二,是民众化的文学,就如托尔斯泰一流的作家所做的是,这是借作者的心灵,渗过民众底生活,而写下来的。第三,是为民众的文学,就如我们上次所讨论过的是,这是作者立于民众之外,而想借这个去引导他们的。”(俞平伯:《民众文学的讨论》)这个划分方式第一次单独提出了以歌谣为代表的“民众底文学”,而不是像朱自清、康白情、周作人那样,讨论的全部都是以诗人作家为创作主体的文学作品。这个新类型的提出,在某种意义上开启了后来的“大众化诗学”的先河。但是,对于“民众化的文学”和“为民众的文学”,俞平伯则表示:“不承认有为民众的文学,而承认可以有民众化的文学。”同时,他认为,“从理论上讲,部分的民众化,尽可以实现;但在实际上看,虽是可以实现的,但却不是容易实现的”。
甚至他还坦率地承认:“我虽主张努力创作民众化的诗,在实际上做诗,还不免沾染贵族的习气;这使我惭愧而不安的。”(俞平伯:《〈冬夜〉自序》)因此,在他看来,诗人要真正“把自己投进民间底生活去”,(俞平伯:《文艺杂论》)要“向民间找老师去”。(俞平伯:《诗底进化的还原论》)
事实上,在这一场争论中,《雪朝》诗人们也并不打算争出个结果,因为在他们自己的观念里还存在诸多矛盾和两难的情况,更何况,他们自己的观点也还处在不断变化生成的过程之中。所以很快,他们就放弃了争论。康白情说:“我在主义上承认了他们的,他们在真理上承认了我的”;俞平伯也表示:“平民贵族这类情况于我久失却了它们底意义”。(俞平伯:《致汪君原放书(〈冬夜〉代序)》)周作人更明确地反思到:“变动而相连续的文艺,是否可以这样截然的划分;或者拿来代表一时代的趋势,未尝不可,但是可以这样显然的判出优劣么?”“拿了社会阶级上的贵族与平民这两个称号,照着本义移用到文学上来,想划分两种阶级的作品,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如我先前在《平民的文学》一篇文里,用普遍与真挚两个条件,去做区分平民的与贵族的文学的标准,也觉得不很妥当。”(周作人:《自己的园地·四、贵族的与平民的》)
这场论争看似不了了之,但它引出的话题却是重要而持久的,其中最突出的就是个人化的写作与多数读者的接受之间的问题。事实上,不仅因为诗是诗人的个人情感和精神世界的自由表现,具有极大的个人性和独特性;更因为从新诗艺术自身的角度上说,其先锋性和探索性也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读者的接受。因而,既要尊重艺术、尊重个人,又要充分考虑读者的接受,这不仅是早期新诗面临的问题,更是后来几十年中始终存在的问题。
“五四”时期的新诗人在观念和理论上重视“民众”与“平民”问题,这与他们的新文学理想有关,启蒙民智、反映社会、介入现实正是“五四”新文学的基本精神。但与此同时,在诗学内部,新的、现代的艺术观念也在不断更新和发展,并在一定程度上与社会思想和意识形态之间形成张力。近百年来,新诗史上出现过多方面的探索,不仅在题材上贴近民众生活、在语言上贴近百姓口语,甚至还有过“方言入诗”、拟歌谣、拟民歌,以及“大众化诗歌运动”和“朗诵诗运动”等等多种尝试。直至新时期以来出现的“口语化”写作、“民间写作”“打工诗歌”“底层写作”等等现象,也都或多或少与之相关。虽然几十年后的“大众”“民间”“底层”等概念早已与最初的“平民”“民众”具有了不同的内涵,但是,诗人与读者、创作与接受、少数与多数之间的张力乃至矛盾都一直存在,今后也仍不可避免地会被继续关注和争论下去,在新的语境中发出新的声音。
在很多时候,这类争论会聚焦在“懂”与“不懂”的问题上。事实上,对于新诗“晦涩”或“朦胧”的指责(当然辩护也同时存在)也持续了多年。《雪朝》诗人之一俞平伯曾感叹说:“作诗不是求人解,亦非求人不解,能解固然可喜,不能解又岂作者所能为力。”语气中带有无能为力的折中。十余年后,“现代派”诗的兴起曾让这个问题再一次凸显出来。1937年,胡适、梁实秋、沈从文、周作人等就展开了一场关于“看不懂”的论争。为“看不懂”辩护的沈从文很明确地提出:“文学革命初期写作的口号是‘明白易懂’。文章好坏的标准,因之也就有一部分人把他建立在易懂不易懂的上头。……不过,……文学革命同社会上别的革命一样,无论当初理想如何健全,它在一个较长的时间中,受外来影响和事实影响,它会‘变’。因为变,‘明白易懂’的理论,到某一时就限制不住作家。……若一個人保守着原有观念,自然会觉得新来的越来越难懂,作品多晦涩,甚至于‘不通’。正如承受这个变,以为每个人有用文字描写自己感受的权利来写作的人,也间或要嘲笑到‘明白易懂’为‘平凡’。”(沈从文:《关于看不懂(二)(通信)》)沈从文的观点体现了一种发展的眼光,他提醒的是:一方面,文学观念和审美标准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不应该用单一的标准制约多元发展的文学;另一方面,那些无数“新来的”诗人其实是顺应并代表着文学观念的演进的。因此他说:“这些渐渐的能在文字上创造风格的作者,对于中国新文学的贡献,倒是功大过小。它的功就是把写作范围展宽,不特在各种人事上失去拘束性,且在文体上也是供有天才的作家自由发展的机会。这自由发展,当然就孕育了一个‘进步’的种子。”类似的观点也在几十年后的“三个崛起”中被再次提及……。历史看似时有重复,其实多半是因为某些重要的问题总需要不断地讨论和廓清。变化中的历史语境会不断激活某些看似古老的话题,而那些漫长无尽的话题之中也必然含有其无法终结的道理。艺术有艺术的规律,现实有现实的逻辑,二者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诗与大众”这个老问题正体现了两种逻辑之间的张力,这张力或许就是不断激活老话题的新动力,希望历史的旧影中多少包藏着一些可以焕发新意的启迪。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