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虎
去年腊月二十三,小年。我受邀到油菜坡上,参加晓苏老师组织的魏群夫散文研讨会。这天真是个好天气,前后两天都有雨雪,唯独这一天像特批的一样,久违的日头从雾蒙蒙的云层里突然晃出来。虽然天气依然有一丝寒意,但我们的心却是暖暖的。
我虽然有幸两次在油菜坡苏家文化广场参加苏氏清明大会,但一直无缘去油菜坡晓苏老师的老家,尽管两处隔得不是太远。
作为晓苏老师小说的忠实读者,我对油菜坡是一直默默向往的,心里始终都装着想去晓苏老师的油菜坡老家看看的愿望。那是晓苏老师出生、成长的地方。特别是读了《从油菜坡生长的小说》之后,我的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心里一直在想,油菜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连晓苏老师自己也承认,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一个最爱的地方。他最爱的地方就是油菜坡。我想去油菜坡看看,看看在油菜坡里石头缝中,小树林里,土坷垃下,是否能“生长出小说”,甚至想象龙洞眼里冒出的汩汩泉水是否带有灵性:想去看“蓝褂子,黑裤子,黄球鞋,都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打扮”的憨宝;想去看“脸色红润,像打了胭脂,说话响亮,像装了音箱,腿脚麻利,像安了弹簧”的老碗;还想去看看“眉毛弯弯的,細细的,黑黑的,像两个卧着的括号。她的牙齿呢,一颗一颗的,那么白,那么密,那么整齐,她张开嘴巴的时候,会让人想到一排白玉米”的黄娘……
晓苏老师在油菜坡生,在油菜坡长,直到十七岁去武汉求学,四十多年来,他始终无法割舍对油菜坡的依恋。1987年,他在《公家的核桃树》这篇小说里第一次提到“油菜坡”,从此这个地名便进入了广大读者的心中。如今的油菜坡,不单单是鄂西北一个地方的地名,一个行政村落的称谓,而在晓苏老师几百篇小说中演绎成“一种文学符号,一种文化象征。”如鲁迅的鲁镇,沈从文的湘西,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余华的江南小镇,苏童的香椿树街……
当车开进一个用石头垒砌的院子里面时,大门门楣上以晓苏老师父亲命名、由著名作家徐则臣题写的“苏天铨老家”金字牌匾,便展现于我们眼前。晓苏老师站在门前笑意满面、乐呵呵地给大家介绍,他们兄弟几人都是在这里出生的。
我一直在思索,究竟是何等厚实肥沃的土地才能长出遍地黄灿灿油菜花的海洋?究竟是什么情感深挚的油菜坡让整个苏氏家族在这里枝繁叶茂,硕果累累?又究竟是怎样的油菜坡让晓苏老师催生丰沛的想象力和汹涌澎湃的创作灵感?
我看到有几个油菜坡当地人走过来帮忙搬东西,有几个面孔特别熟悉,但唯独有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让我差点没有认出来。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名字,也没有打听,只记得他是晓苏老师堂兄苏顺良的儿子,一个看起来特别腼腆的青年。
提到苏顺良师傅,我不禁想起油菜坡里的“良心糖坊”,可惜他已经走了。记得去年四月份,油菜坡清明大会上,我还品尝过他熬制的麦芽糖,用锤子敲开,里面黄晶晶,放一小块儿在嘴里,甜而不腻,脆而不枯,直接沁到心坎上。可如今恐怕只剩下那首“麦苗儿青,菜花儿黄,油菜坡出了一个苏顺良。虽说有点儿怕老婆,但他会熬麦芽糖。”的顺口溜了。
记得去年四月清明会上苏顺良师傅带他的儿子一起上台时,他儿子穿着一双半新半旧的黄色解放鞋,上面还有黄漉漉的湿泥,一条灰黑色的裤子卷在鞋上,一走路,顺风荡开。头发乱糟糟的,面色也是黄瘦黄瘦的。面对台下人,他眼里也是怯怯的,甚至带有一丝的不情愿,不敢抬头看台下一眼。而这次见到他,我当时一愣。他头发收拾得干干净净,脸上荡着笑容,黑色外套配上一条黑蓝白相间的格子围巾,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见我抱着一箱橘子,直接走过来,双手接过去。我低头一看,脚下也换成了黑色的皮鞋,还明显擦过鞋油。
我轻轻问他,现在还在熬麦芽糖吗?他抬起头,好像老朋友一样,楞楞一笑说,今年没有。
后来,在回来的路上,我听见晓苏老师和乡村美容师陈永洲在车里议论,帮忙操心撮合苏顺良师傅儿子的婚事。那个女的长得蛮不错,研讨会还给我们添过开水,身材苗条,还有一个特别好听的名字。
走进晓苏老师老家。这栋经过晓苏老师自己设计、兄弟筹资修建的老屋,已焕然一新。宽敞整洁的堂屋正中墙壁上,悬挂着晓苏老师父母的合影,两旁依次是其兄弟、妯娌及小辈们的生活照片,书柜上有序地摆满了晓苏老师不同时期出版的各种文集。右侧楼梯旁有其女儿苏也的画作以及晓苏老师和妻子、女儿的生活照片,二楼墙壁上也挂着一幅幅朋友赠送的字画。
在楼梯下面的书架上的一个灰白相间的相框里,有一张晓苏老师年轻时的照片。浓发,弯眉,白色衬衣配上红色的领带,尽显时代潮男范儿。如今晓苏老师头发依然黝黑浓密,圆圆的脸上虽然增添了岁月的沧桑,但更和蔼可亲,儒雅朴实。在晓苏老师的相框旁边齐整地堆了一摞新书,封面《玉兰花》,傍边写到“庆祝母亲王盛玉大人七十华诞”。晓苏老师母亲的肖像右下角一支嫣红如血的玉兰花,雍容富贵。
不由想起,去年三月,晓苏老师邀我去他家做客,当他得知我在襄阳学习,立马打电话告诉我说,他母亲喜爱吃襄阳鼓楼附近一家的玉米窝窝头,让我帮她捎上一百二十个。当我在鼓楼那条巷子找到那个“玉米窝窝头”铺子时,热气腾腾的蒸笼里,摆满了各种白面馒头、包子,唯独没有那种黄色的窝窝头。店老板娘告诉我,刚刚有人在店铺里一下子买了四十个窝窝头走了。生怕我不信,老板娘便告诉我说,这人母亲以前在襄阳住院时,就特别喜欢买她店里的玉米窝窝头吃,她的儿子们常常开车到店里一买就是几十个,带回去孝敬他们的母亲。听说我一下子买那么多,老板娘不得不连忙转身揉面、发酵,赶做玉米窝窝头。我也在鼓楼附近闲逛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取窝窝头。赶巧,晚上在晓苏老师家一起吃晚饭时,看到晓苏老师的弟弟苏顺强教授端出和我买的窝窝头一模一样时,才知道那个为母亲买窝窝头的竟然是他。
站在油菜坡上,抬头极目远眺,远山起伏,近树微朦。我仿佛看到油菜坡黄灿灿的油菜花盛开了,一栋黑瓦房像一叶扁舟在花海里飘着,还有那穿行其间的憨宝、老碗、麦穗,还有风流黄娘,瞎子冯丙……
行文至此,我陡然想起谢有顺先生在《莫言评传》序里的那句话:“一种文学气质的养成,和一个地方的地气是有关系的,一种写作和一种人生也必然是息息相关。”
我幡然顿悟,油菜坡所有的所有,绝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