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中的套语研究

［摘要］“三言”作为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代表性作品，套语的使用是其独特的叙事风格和显著的体制特征，学界对于“三言”中的套语研究大多从文学角度展开。而“三言”文本语料价值极高，且“套语”研究近年来逐渐在语言学界得到重视。从语言学角度入手，专门对“三言”句际连接处的套语进行研究，按照其出现在不同结构中的作用进行分类，从梳理分类的过程中可以看到“三言”中的套语的一些特征。一是共同特征，即具有复现性、固定性、预构性和与语境联系紧密的套语共同特征。二是与契约文书套语进行对比，“三言”中的套语具有弱化性和变体较多的独特特征。对比敦煌变文和宋元平话的相关套语，在套语的发展演变中进一步展示其特征。进一步证实了“套语”在文本之中的重要性。

［关键词］三言；套语；特征

［中图分类号］H109.3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4648（2024）02-0053-09

A Study of Formulae in Sanyan

ZhaoWen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119）

Abstract：As the representative works of the ancient Chinese vernacular novels， the use of formulae is a unique narrative style and a significant system feature of Sanyan.Most of the academic researches on the formulae in Sanyan are carried out from the literary perspective.The corpus value of Sanyan text is very high， and the study of formulae has gradually gained attention in linguistics in recent years.This paper makes a special study of the formulae at the junction of sentences in Sanya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nguistics.This paper classifies the formulae in Sanyan according to the functions of formulae in different structures.From the process of sorting and classification， we can see som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formulae in Sanyan.First， the common characteristics of the formulae are repeatability， fixability， preconstruction and closely related to context.Second， compared with the formulae of contract documents， formulae in Sanyan have the unique characteristics of weakening and more varieties.This paper also compares the related formulae of Dunhuang Bianwen and popular stories in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and further shows its characteristics in the development and evolution of formulae.This paper further confirms the importance of “formulae” in the text.

Keywords：Sanyan;Formulae;Characteristics

我国古代小说大体可分为文言和白话两个系统。白话小说起源于唐宋年间的“说话”艺术，“三言”（即《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作为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代表性作品，一定程度上保留了说书人在书场中重复使用的程式化词组、短语或句式。套语的使用是“三言”独特的叙事风格和显著的体制特征。前人对于“三言”中的套语研究大多从叙事学、口头程式理论、文体学等文学研究角度展开，对“三言”的文学价值与意义探讨较多，语言学角度也鲜少对“三言”中的套语做专门研究。而“三言”作为中国古代白话短篇小说的最高成就，文本的语料价值极高，且“套语”研究近年来逐渐在语言学界得到重视。因此，本文将从语言学角度入手，按照“三言”套语出现在不同结构的作用进行分类，考察其特征。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本文所研究的“套语”仅指“三言”中用于句际连接处的套语，研究对象是确定的，暂不研究与文本情节、内容和叙述相关的程式化套语，例如人名套话和俗语警句等套语。为了方便论述，本文直接用“三言”中的套语指代研究对象。

一、“三言”中的套语界定

在对“三言”中的套语作界定之前，我们可以看一下前人对“套语”概念的一些认知：

《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中对套语的释义是：①客套话。②流行的公式化的言谈［1］。

胡壮麟、刘世生在《西方文体学辞典》中称套语为“描述日常生活中所有那些具有固定搭配和语法结构的套话或重复性短语”［2］。

颜洽茂在《翻译佛经语料研究》中将“程序化、经常反复出现、表达形式基本固定、主题确定的词句或语句”［3］界定为套语。

黑维强、贺雪梅对套语句式进行了界定：“套语句式是指相同或相近结构、固定位置上字词反复使用的句子。也就是要表达某一类意思时，总是会使用这类语句，在某个固定位置上总是使用某类词语，文字书写时经常书写某一类型的形体。”［4］

陈琳将“说书套语”的内涵定义为：“我国古典白话小说中那些沿袭说书技艺的程式化、习套式散文体或韵文体词组或短语，其功能在于帮助作者建构书场语境并与读者交流。”［5］24

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结合本文研究对象的特征，我们将“三言”中的套语界定为：《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三部白话小说中出现在相同或相近结构、固定位置上字词反复使用、主题确定的词句或语句。在本文的论述中，研究对象的“套语”特指“三言”文本中句际连接处的套语，且侧重套语句式的研究。

二、“三言”中的套语分类

胡士莹在《话本小说概论》中将话本小说的体制分为题目、篇首、入话、头回、正话、结尾六个部分，本文参考胡士莹的分类，按照出现在不同结构中的套语的作用对“三言”中的套语进行分类，将其大致归纳为八类，下面分别对其进行阐述。

（一）引出入话的套语

“三言”文本中，入话之前一般都有篇首诗词作为开场，而入话既是对开场诗词的解释，也是引入头回和正话的关键部分，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引出入话的套语则是在开场诗词和入话之间起着承接的作用。这些套语一般都是以总结上文诗词为主，因而句式结构主要表现为“这首诗/词是……”“这四/八句（诗/词）是……”“此诗/歌是……”等。例如：

（1）这首诗，乃是唐朝孟浩然所作。［6］111

（2）这首《西江月》词，是个劝世之言。［7］9

（3）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风月机关中撮要之论。常言道：“妓爱俏，妈爱钞。”［8］20

（4）这八句诗，乃是晚唐时贯休所作。［6］188

（5）这八句诗，乃是达者之言。［7］159

（6）这四句诗，是把棋局比著那世局。［8］115

（7）此篇言语，乃胡僧诗。［6］243

（8）此诗大抵说人品有真有伪，须要恶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恶。［7］25

（9）此歌出自南宋建炎年间，述民间离乱之苦。［7］104

在梳理过程中可以看出，引出入话的套语句式多为判断句，反复出现在篇首诗词之后、入话的开头，用“这首诗/词”“这四/八句（诗/词）”“此诗/歌”等指代篇首的诗词，具有较为固定的结构，对篇首诗词做总结和阐释，引出入话，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

（二）引出头回的套语

在“三言”部分篇章之中，入话之后、正话之前会插入一个小故事，这个故事与正话存在关联，可以单独存在，被称作“头回”。引出头回的套语起到了较为重要的转折和承接作用，该类套语主要结构为“话说……”“如今说……”“且说……”等。例如：

（1）话说春秋时，楚国有个庄王，姓毕，名旅，是五霸中一霸。［6］65

（2）话说苏州府城内有个玄都观，乃是梁朝所建。唐刺史刘禹锡有诗道：“玄都观里桃千树”，就是此地。［7］128

（3）话说昔日杭州金山寺，有一僧人，法名至慧，从幼出家，积资富裕。［8］581

（4）如今说唐朝有个裴度，少年时，贫落未遇。［6］84

（5）如今只管说这“情色”二字则甚？且说个临淮武公业，于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爱妾曰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弱不胜绮罗。［7］382

（6）且说如今三教经典，都是教人为善的。［6］91

（7）且说国朝成化年间，山东有一男子，姓桑，名茂，是个小家之子。垂髫时，生得红白细嫩。［8］128

（8）且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得胜头回。［8］481

由此可以看出，引出头回的套语基本固定出现在入话之后、头回开端，且以“话说”“且说”“如今说”等作为套语反复使用的字词，之后紧跟头回故事的相关内容，有着重要的承接过渡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三言”文本不是每一卷都有头回这一结构，且部分头回之前会省略套语。

（三）引出正话的套语

正话是“三言”的正文部分，但是从“三言”的体制结构我们可以明显看出正话之前一定是有诸多内容的，这时引出正话的套语就起着总结前文，引出下文的关键承接作用。其主要句式为“话说……”“今日/如今说……”等。例如：

（1）话说大宋仁宗皇帝朝间，有一个秀士，姓赵，名旭，字伯升，乃是西川成都府人氏。［6］104

（2）话说南宋临安府有一个旧家，姓乐名美善，原是贤福坊安平巷内出身，祖上七辈衣冠。［7］213

（3）话说两山之人，善于货殖，八面四路，去为商为贾，所以江湖上有个口号，叫做“钻天洞庭”。［8］83

（4）今日说两个朋友，偶然相见，结为兄弟，各舍其命，留名万古。［6］71

（5）今日说一桩异闻，单为财色二字弄出天大的祸来。［7］88

（6）如今我又说一桩故事，也是个有名才子，只为一首词上误了功名，终身坎凛，后来颠倒成了风流佳话。［6］111

（7）如今说东京汴州开封府界，有个员外，年逾六旬，须发皤然。［7］143

（8）如今再讲一个故事，叫做“陆五汉硬留合色鞋”，也是为讨别人的便宜，后来弄出天大的祸来。［8］201

（9）如今说一件故事，也是佛门弟子，只为不守清规，弄出一场大事，带累佛面无光，山门失色。这话文出在何处？［8］582

引出正话的套语位置固定在正话之前，若有头回，该类套语是头回故事总结之后的转折，若无头回，则是直接开始正话的标记。“话说”“今日/如今说”等字词反复出现在该类套语之中，归纳整理之后发现该类套语在原文中多是介绍人物、故事等内容，用于引出正文的故事情节，使得全文叙述衔接得更加自然流畅。

（四）行文中介绍人物的套语

人物作为“三言”文本必不可少的因素，介绍其出场的句式也固定成为一类套语。这类套语的主要结构为“单表/说（有）一人”“话说……有一人”等。例如：

（1）单说有一人，姓金，名孝，年长未娶。［6］24

（2）就中单表一人，姓马，名周，表字宾王，博州茌平人氏。［6］59

（3）内中单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姓莘名善，浑家阮氏。［8］20

（4）话中单表宋末时，一个丈夫姓程，双名万里，表字鹏举，本贯彭城人氏。［8］249

（5）话说周末时，有一高贤，姓庄，名周，字子休，宋国蒙邑人也，曾仕周为漆园吏。［7］9

（6）话说大唐中和年间，博陵有个才子，姓崔名护，生得风流俊雅，才貌无双。［7］303

行文中用来介绍人物的套语一般出现在新人物出场之前，“单表/说（有）一人”、“话说……有一人”等句式固定构成该类套语，其功用就是以这种程式化的句式介绍人物出场，进而接着叙述下文。

（五）行文中用来转折和介绍另一话题的套语

“三言”的文本内容较为丰富，人物繁多、故事情节复杂，加之“说话的”叙述视角为全知视角，在行文转折和介绍另一话题的用语之中形成了一类固定套语，主要结构表现为“却说……”“再说……”“且说……”“不说/题……且/再说……”“话分两头。却说……”“话休絮烦/烦絮。再说……”“闲话休叙/提。却说……”等。例如：

（1）却说吴山自那日回家，怕人嘴舌，瞒着父母，只推身子不快，一向不到店中来。［6］43

（2）却说相如与文君到家，相如自思囊箧罄然，难以度日：“想我浑家乃富贵之女，岂知如此寂寞！所喜者略无愠色，颇为贤达。他料想司马长卿必有发达时分。”［7］44

（3）却说本县有个百姓，叫做贾昌，昔年被人诬陷，坐假人命事，问成死罪在狱，亏石知县到任，审出冤情，将他释放。［8］3

（4）再说崔宁两口在建康居住，既是问断了，如今也下怕有人撞见，依旧开个碾玉作铺。［7］64

（5）再说李婉儿才上得床，不想灯火被火蛾儿扑灭，却也不敢合眼。［8］587

（6）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簿，又讨了各仓各库匙钥，每日只去查点家财杂物，那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6］95

（7）且说许宣在路，饥食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镇江。［7］286

（8）且说海陵初为丞相，假意俭约，妾媵不过三数人。［8］314

（9）不说张氏如春在洞中受苦，且说陈巡检与同王吉自离东京，在路两月余，至梅岭之北，被申阳公摄了孺人去，千方无计寻觅。［6］183

（10）不题子期回家之事。再说俞伯牙点鼓开船，一路江山之胜，无心观览，心心念念，只想着知音之人。［7］5

（11）不说廷秀，且说赵昂自从陷害张权之后，又与妻子计较，要撵廷秀出门。［8］273

（12）话分两头。却说后唐明宗归天，闵帝登位。［6］140

（13）话分两头，却说黄病鬼黄胜，自从马德称去后，初时还怕他还乡。［7］156

（14）话分两头。且说张权正愁没饭吃，今日揽了这大桩生意，心中好不欢喜！［8］263

（15）话休絮烦，过了两月余，每遇黄昏，常时出来显灵。［6］374

（16）话休烦絮，到拈阄这日，刘云将应阄各吏名字，开列一单，呈与知县相公看了。［7］131

（17）话休烦絮。且说过善女儿淑女，天性孝友，相貌端庄，长成一十八岁，尚未许人。［8］223

（18）闲话休题。再说汪革死后，大理院官验过，仍将死尸枭首悬挂国门。［6］389

（19）闲话休叙。却说本地有个名妓，叫做赵春儿，是赵大妈的女儿。［7］313

（20）闲话休题。却说那刘大娘子到得家中，设个灵位，守孝过日。［8］489

值得注意的是，该类套语内部还存在一些细微的差别，“却说……”“再说……”“且说……”等几种结构的套语在文本之中是直接进行转折和介绍另一话题的。而与之相比，“不说/题……且/再说……”“话分两头。却说……”“话休絮烦/烦絮。再说……”“闲话休叙/提。却说……”这几种结构的套语在转折和介绍另一话题之时先有一定的停顿，或是简单总结并提及前文所述内容，或是用“话分两头”“闲话休提/叙”“话休絮烦/烦絮”等进行提示，然后再进行话题的转折和介绍。

我们可以看出，此类套语出现在行文之中转折话题之时，位置一般固定在段首，“却说”“再说”“且说”“话分两头”“话休絮烦/烦絮”和“闲话休提/叙”等字词反复固定出现在该类套语之中，其功用便是帮助作者自然转折和介绍另一话题，以便保证叙述视角的完整性。

（六）行文中用来互动的套语

“三言”在一定程度上沿袭了说书人在书场之中与听众的互动情境，因而在其行文之中有一类用来互动的套语，用来增加互动性，其主要结构表现为“（列位）看官（们）”“说话的……”“你说/道……”等。例如：

（1）列位看官们，假如你在闲居独宿之际，偶遇个妇人，不消一分半分颜色。［6］125

（2）列位看官们，要听者，洗耳而听；不要听者，各随尊便。［7］1

（3）看官们牢记下这个话头，待下回表白。［8］372

（4）说话的，错说了！使命入国，岂有出来闲走买酒吃之理？［6］236

（5）说话的，因甚说这春归词？［7］60

（6）说话的，这杜亮爱才恋主，果是千古奇人。然看起来，毕竟还带些腐气，未为全美。若有别桩希奇故事，异样话文，再讲回出来。列位看官稳坐着，莫要性急，适来小子道这段小故事，原是入话，还未曾说到正传。［8］515-516

（7）你说事有凑巧，莫稽移船去后，刚刚有个淮西转运使许德厚，也是新上任的，泊舟于采石北岸，正是莫稽先前推妻坠水处。［6］260

（8）你道事有凑巧，物有故然，就那岭上，云生东北，雾长西南，下一阵大雨。［7］125

（9）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个朝代？什么地方？［8］516

此类套语一般出现在段首或段尾，也有部分出现在段中。“列位看官”“说话的”“你说”和“你道”等字词反复出现在该类套语之中，这些字词具有明确的人称指向，可以起到提醒、警示和吸引的作用，用于加强叙述者和读者的互动，亦是说书体制的保留。

（七）行文中用来引用诗文、成语、俗语等的套语

“三言”文本中有多处引用了诗文、成语、俗语等，在这个引用过程中也形成了一类套语。大致有“道”类、“云”类、“曰”类、“但见”“正是”“有诗/词为证”等表现形式。例如：

（1）古人有四句道得好：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6］1

（2）常言道：“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又道：“人无寿夭，禄尽则亡。”［7］16

（3）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8］118

（4）诗云：欢娱夏厩忽兴戈，眢井犹闻《玉树歌》。试看二陈同一律，从来亡国女戎多。［6］39

（5）只见壁间题一绝句云：祖宗制度至详明，百载余黎乐太平。白眼无端偏固执，纷纷变乱拂人情。［7］28

（6）小妹批四句云：今日聪明秀才，他年风流学士。可惜二苏同时，不然横行一世。［8］144

（7）诗曰：昔年含泪别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欢。堪恨妇人多水性，招来野鸟胜文鸾。［6］14

（8）甲侍者作诗曰：四角尖尖草缚腰，浪荡锅中走一遭。若还撞见唐三藏，将来剥得赤条条。［7］54

（9）后人论起那虎报恩事，以为奇谈，多有题咏，惟胡曾先生一首最好，诗曰：从来只道虎伤人，今日方知虎报恩。多少负心无义汉，不如禽兽有情亲。［8］70

（10）但见：门如败寺，屋似破窑。窗槅离披，一任风声开闭；厨房冷落，绝无烟气蒸腾。颓墙漏瓦权栖足，只怕雨来；旧椅破床便当柴，也少火力。尽说宦家门户倒，谁怜清吏子孙贫？说不尽鲁家穷处。［6］26

（11）但见：几声娇语如莺啭，一串真珠落线头。［7］182

（12）但见：片片晚霞迎落日，行行倦鸟盼归巢。［8］249

（13）分明正是：猪羊送屠户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6］54

（14）正是：“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7］4-5

（15）正是：情知语似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8］191

（16）有诗为证：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锦帆未落干戈起，调依龙舟更不回。［6］39

（17）待诏说出女孩儿一件本事来，有词寄《眼儿嵋》为证：深闺小院日初长，娇女绮罗裳。不做东君造化，金针刺绣群芳，斜枝漱叶包开蕊，唯只欠馨香。曾向园林深处，引教蝶乱蜂狂。［7］61

（18）有诗为证：碧瓦连云起，朱门映日开。一团金作栋。千片玉为街。帝子亲书额，名人手篆碑。庇民兼护国，风雨应时来。［8］592

此类套语一般位于引用诗文、成语、俗语等之前，“道”“云”“曰”“但见”“正是”“有诗/词为证”等字词反复出现在该类套语之中，成为“三言”文本之中引导词的固定表达，帮助叙述者引出自己所要引用的内容。

（八）结尾处引出收场诗词的套语

结尾处的收场诗词是作者对于自己所叙内容的议论和总结，在引用收场诗词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类套语，主要表现为“有诗为证”“诗云”及变体和“诗曰”及变体，以及“正是”等结构。

据作者统计，“有诗为证”在《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结尾处分别出现了13次、11次和16次；“诗云”及变体在《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结尾处分别出现了15次、16次和13次；“诗曰”及变体出现的次数分别为8次、4次和4次；“正是”则分别出现了1次、2次和1次。

由此可以看出，此类套语位于收场诗词之前，“有诗为证”“诗云”“诗曰”和“正是”等字词反复多次出现在该类套语之中，用来引出收场诗词，表达作者的议论和总结。需要说明的是，因为收场诗词是结尾体制结构的重要部分，且引出收场诗词的套语有固定表达，不完全和引出诗文、成语、俗语的套语相同，因而将其单独划作了一类。

归纳分类的过程中，我们可以发现，“三言”文本之中的套语大多与“说”有关，且几类套语的作用互有交叉，不能完全割裂开来。

三、“三言”中的套语特征分析

（一）套语的共同特征

“三言”中的套语具有所有套语的共同特征，主要表现为复现性、固定性、预构性及与语境联系紧密等特征。

1.复现性

“套语之所以成为套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大多数的人反复地频繁地大规模地使用，使它能固定下来，这也就是说要获得套语的资格必须满足使用频率高、具有复现性的条件。”［9］5“三言”中的套语也具有复现性特征。

据我们统计，在体量各为四十卷的“三言”之中，用来引出收场诗词的套语“有诗为证”使用次数高达40次，基本有三分之一的结尾处收场诗词之前都出现了该类套语，使用频率很高，具有复现性的特征。其他各类套语也是多次反复出现在各自使用位置上。

“三言”中的各类套语在各自的位置上被反复多次地使用，不同章节的同一结构之中也能够看到相同套语的存在，具有明显的复现性特征。

2.固定性

“套话的固定性指的是模式上的固定，包括固定的词语、固定的搭配、固定的句型。”［10］15“三言”中的套语也具有十分明显的固定性特征。

由于“三言”保留了传统说书艺术的体制，因而文中与“说”有关的字词句很多，套语亦是。行文中用来转折和介绍另一话题的套语就以“且说……”“却说……”“再说……”等为主要代表。这些套语的主要结构均是“连词+说”，固定的词搭配生成固定的套语，是套语固定性特征的显著表现。

“三言”中的各类套语均具有固定的词语、句型和搭配，这些方面的固定就构成了模式固定的套语，套语即具有了固定性特征。

3.预构性

“套语不是根据语法和逻辑临时组织生成的，而是具有预构性，是贮存于记忆中并在实际交际中可以复现的程序化言语材料。”［11］“三言”套语的预构性来源于说书艺术长久以来形成的言语材料之中。

“三言”是我国古代说书艺术体制的沿袭，因而对于说书人长久以来形成的言语材料也多有继承。例如“三言”中引出头回的套语多为总结开场诗词，当读者阅读到“这首诗”“这八句诗”等语句时，他们已经知晓作者是要总结前文诗词，并且引出下文，对于文本叙述内容已经有了设想和了解，这便是长久以来形成的程序化言语材料带来的效果。

“三言”中的套语不具有临时生成性，而是众多说书人和文人在说书艺术发展的过程中总结、积累并且确定下来的程式化言语材料，具有预构性特征。

4.与语境联系紧密

“套语以语境为识别特色，以语境为支撑背景。”［9］6我们知道，所有的言语交际均需要一定的语境，对于套语来说，语境更为重要，如果失去语境支撑，就会造成歧义、误解等，严重影响交际效果。“三言”中的套语更是需要文本语境才能合理存在。

受说书艺术的影响，“三言”文本保留了大量说书人与听众之间的互动套语，例如“看官”“说话的”“你说/道”等。如果失去了说书场这个语境支撑，那么这些称呼出现在文学作品之中便会让人一头雾水，难以理解，不仅起不到自身提示、警醒和吸引的作用，反而会造成突兀的表达效果和交际失败。

“三言”中的套语依托说书场这一语境，才能在各自的位置表达清楚各自的意思和交际目的，因而其与语境的联系十分紧密。

（二）“三言”中的套语的独特特征

“三言”中的套语除了具有套语共同特征之外，还具有自身的独特特征。在此尝试将“三言”中的套语与契约文书套语作对比研究，从而看到“三言”中的套语具有弱化性和变体较多的特征。

1.弱化性

黑维强、贺雪梅在阐述契约文书套语句式的产生原因时指出：“应用性文体构成的要素是固定的，这些要素在该类文体中必须出现。”［4］虽然部分套语可能本身与文书内容并无直接联系，但是契约文书作为应用文体，尤其是作为契约双方确立的法律文书，其套语是必须以相对固定的形式存在于文本之中，并且具有一定的法律凭证价值。

与之相对，“三言”中的套语便具有了弱化性特征。首先，“三言”中的套语并不是在每一卷文本之中的每一个位置都必须出现，虽然套语出现频率很高，但并没有像契约文书那样的强制性要求。例如《警世通言》第六卷、第九卷、第二十九卷和《醒世恒言》第四卷、第六卷、第十七卷、第四十卷的结尾处均无引出收场诗词的套语。

其次，“三言”中的套语弱化性特征还表现在语义弱化。贾雪在论述套话的语言特征时提到：“当话语以套话的形式出现时，语义常呈现出弱化的趋势。”［10］15“三言”中与“说”有关的套语有很多，例如“话说……”“且说……”“再说……”“却说……”等。而“三言”其实已属于书面性较强的白话小说，其面对的不再是听众而是读者，“说”的语义被大大削弱，动词意义减弱，出现了语义虚化，“初步具备话语标记的特征和功能”［12］48，不只用于表述命题真值，而是带有一定的语用功能，引领后续内容的客观叙述，是开始某一话题的标记。

可以看出，与具有法律凭证性的契约文书套语相比，“三言”中的套语具有显著的弱化性特征。

2.变体较多

契约文书注重实用性，因而书写契约文书时“用词可以不避重复，语句亦能反复使用，甚至词句可以完全一致”［4］，这也就造成了契约文书的套语形式固定性强、变体较少，从套语的结构类型观之，契约文书的封闭型套语居多，“这类套语的词汇内容和语序是不变的，结构十分紧凑，而且固定下来了，中间不能插入别的成分了”［9］9。例如常以“四至分明”来总结田地的范围划定，以“同人言明”来引出交换、买卖的价格，在文书结尾处常用“恐后无凭，立约为证”“空口无凭，立此为据”等表明契约文书的法律凭证性。这类套语形式非常固定，变体很少，可以一字不差地反复使用。

然而，我们在归纳“三言”中的套语时发现，作为文学作品的“三言”，其套语也存在丰富多样的变体，从套语的结构类型观之，“三言”中的套语以开放型套语居多，“这类套语的一部分词语是固定的，不能更改，一部分可以变动，能用别的词语来填补”［9］9。例如：行文中用来引用诗文、成语、俗语等的套语——“云”类就存在诸多变体，“云”“古人云”“有人作《如梦令》词云”“后人有诗赞阿秀云”“诗云”“后人有诗叹云”“偈云”和“又有诗赞那酒家云”等均为该类套语的变体。与契约文书套语不同的是，虽然“三言”中的套语也存在“有诗为证”“诗曰”“诗云”“正是”等封闭型套语，但是整体来说，“三言”中的开放型套语还是占据主要地位。例如行文中用来介绍人物的套语“话说……有一人”就可以扩充成为“话说周末时，有一高贤，姓庄，名周，字子休，宋国蒙邑人也，曾仕周为漆园吏”［7］9等。不同于契约文书完全固定的套语形式，“三言”中的套语在形式基本固定的基础之上，与文本内容相结合，体现出自身独特的表达形式，形成了诸多变体，这也与文学作品自身的文学性相关。

由此可以看出，“三言”中的套语在和契约文书相对比时，展现出了变体较多的自身特征。

四、“三言”中的套语的发展演变

探究了“三言”中的套语的共同特征和独特特征之后，我们对“三言”中的套语特征有了较为明晰的认知。下文将分别与敦煌变文和宋元平话的相关套语进行对比，说明“三言”中的套语的发展演变，在这个过程中进一步加深对其特征的了解。

（一）对敦煌变文中韵文引端套语的继承与发展

敦煌变文是最早的说唱文学，“变文中所保留的口语特征，对后代的讲唱文学有很大的影响”［13］。套语是说唱艺人讲演故事时最常使用的叙述策略，保留了变文的口头特征，而韵文引端套语作为敦煌变文重要的套语形式之一，与本文的研究对象密切相关。

敦煌变文具有散韵相间的表现形式，这也是变文最显著的特点。当说话人想要从散说转变为韵文时，就会在文中使用一定的程式化套语来引出自己所要叙述的内容。这些套语经常反复出现在变文由散入韵之际，故而称之为“韵文引端套语”。郭淑云在Verse-introductory Formulas in Bianwen： An Implication of Immediacy in Oral-derived Traditional Text（《变文里的韵文引端套语之运用：口语说唱的佐证》）一文中将敦煌变文中常见的韵文引端套语归纳为十二种变体：1.处/之处；2.看……处/且见……之处/且看……处；3.若为；4.（之）处若为/处若为/处，若为；5.看……处若为；6.且看……若为陈说；7.且看……处若为陈说；8.处……若为陈说；9.处……谨为陈说；10.若为陈说；11.而为转说；12.遂为陈说。［14］这些韵文引端套语均具有基本固定的词语、搭配和句型，依循一个基本结构展开变化，其功用都是引出下文的韵文唱辞，实现变文由散入韵的过渡，使得文本衔接自然流畅。

“三言”中的套语对敦煌变文中的韵文引端套语多有继承。“三言”文本中有多处引用了诗歌等韵文，在这个引用过程中使用了一类套语，即前文所述的行文中用来引用诗文、成语、俗语等的套语，大致有“道”类、“云”类、“曰”类、“但见”“正是”“有诗/词为证”等表现形式。同敦煌变文中的韵文引端套语一样，该类套语也具有相对固定的结构，其功用一方面是引出下文的诗歌等内容，另外一方面则是起到衔接上下文的过渡作用，是“三言”中的套语的继承性的表现，也印证了敦煌变文对后世说唱文学的深远影响。

同时，“三言”中的套语对韵文引端套语也有所发展。首先表现在出现了更多的变体，例如行文中用来引用诗文、成语、俗语等的套语，具体表现为“道”类、“云”类、“曰”类、“但见”“正是”“有诗/词为证”等形式，而每一小类的套语也有着更为多样的形式表现，如“云”类就存在诸多变体，“云”“古人云”“有人作《如梦令》词云”“后人有诗赞阿秀云”“诗云”“后人有诗叹云”“偈云”和“又有诗赞那酒家云”等均为该类套语的表现形式，这也与“三言”套语变体较多的独特特征吻合。其次便是与敦煌变文的韵文引端套语有引导观众欣赏插图（即变相）的功用不同，“三言”中的套语只用来引出文本，并无该功用，这一点也是“三言”文本与敦煌变文在体制上存在一定差异造成的。

由此可见，“三言”中的套语对敦煌变文中的韵文引端套语既有继承，又根据自身文本特点有所发展，在这个发展演变过程中也体现出了自身特征。

（二）对宋元平话相关套语的继承与发展

宋元平话是最早的话本，也是通俗小说的开端，“是中国小说发展历史链条上重要的一环，它上承宋元口头伎艺‘说话’，下启明代通俗小说”［15］《序》1。而“三言”是宋元平话后一时期流行的白话小说，是较为成熟的话本。宋元平话中与本文研究对象相关的套语主要有两类，一类是引出诗词韵语的套语，另一类则是用于引出和转折话题的套语，“三言”中的套语对相关套语均有继承与发展。

宋元平话比较显著的特点便是大量引用诗词韵语，据韩洪波、崔常俊统计，《宣和遗事》一文引用诗词韵语高达83处，韵文体制以七言诗及对句居多，“这一现象是受到唐代变文影响的结果”［16］。在引出诗词韵语的过程中，形成了一批程式化套语，如：“诗曰”“诏曰”等“曰”类；“真是”“正是”“分明是”“可谓是”等“是”类；“檄文云”“表文云”等“云”类；还有“曾有一诗咏道”“但见”“杜工部曾有一诗”等形式。该类套语一方面引出下文的诗词韵语，另外一方面则是衔接上下文，使得行文自然流畅。这是敦煌变文韵文引端套语的继承与发展，也是前文所述的“三言”中行文中用来引用诗文、成语、俗语等的套语材料来源。“三言”中的该类套语与宋元平话的相关套语最为接近。

宋元平话保留了许多讲史人表演时的套语，“在平话中经常出现‘却说’、‘话说’、‘说起’等词语，这显然是来自讲史人的表演用语。”［15］65-66而这类表演用语一般用于引出话题或者转折话题之际，并形成了一系列结构固定、反复出现的程式化套语，如用于引出话题的“话说……”“却说……”等套语，还有用于转折话题的“话分两头……”“话不要絮烦，且说……”“休说……且说……”“且休说……”“话且提过……只说……”等套语。相较于敦煌变文来说，是说唱艺术进一步完善的表现，而“三言”文本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和完善自身套语。如引出话题的套语进在“三言”之中进一步发展为“话说……”“如今说……”“且说……”，还出现了“单表/说（有）一人”“话说……有一人”等行文中介绍人物的套语。转折话题的套语在“三言”中进一步发展为“却说……”“再说……”“且说……”“不说/题……且/再说……”“话分两头。却说……”“话休絮烦/烦絮。再说……”“闲话休叙/提。却说……”等行文中用来转折和介绍另一话题的套语。套语的形式更加丰富多样和完善。

可以看出，“三言”中的套语和宋元平话相关套语对敦煌变文的韵文引端套语均有继承与发展，这样的发展是伴随着文学样式的演变而不断丰富的。同样地，“三言”中的套语对宋元平话相关套语也是既有继承又有发展。

综上所述，本文参考胡士莹对话本小说体制的分类，按照出现在不同结构中的套语的作用对“三言”中的套语进行分类，并对所分出的八类套语分别进行了举例阐述。从梳理分类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三言”中的套语的一些特征，一是共同特征，即具有复现性、固定性、预构性和与语境联系紧密的套语共同特征。二是与契约文书套语进行对比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三言”中的套语具有弱化性和变体较多的独特特征。同时，本文还对比了敦煌变文和宋元平话的相关套语，在“三言”中的套语的发展演变中进一步体会其特征，进一步证实了“套语”在文本之中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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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宇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