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弗洛雷兹:一位真正有“号召力”的男高音

2024-07-31 00:00张可驹
音乐爱好者 2024年7期

男高音歌唱家弗洛雷兹(Juan Diego Florez)确实有这样的地位。自从他走红以来,人们就明白他是不容易被替代的。多年后的今天,弗洛雷兹从歌唱新锐成为中生代主力,依旧拥有巨大的人气和难以取代的位置。他是一位风格鲜明的男高音,在轻巧型男高音(Tenore Leggero)领域用心耕耘,爆红之后依然稳扎稳打。

弗洛雷兹刚走红时最鲜明的特色,是他擅长花腔男高音的作品,他录制的罗西尼咏叹调专辑是当时震撼声乐界的唱片之一。之后,他与罗西尼、贝利尼、多尼采蒂歌剧的连接更为紧密。2019年,弗洛雷兹在上海大剧院呈现轰动之演。 2024年5月20日,歌唱家重访上海大剧院,带来一场曲目充实的独唱音乐会。听众反响之热烈,毫不夸张地说,音乐会开场时的氛围就像是音乐会结束后返场似的。

从整场的欢呼声中我们不难明白,其中学声乐的人不在少数。这位歌唱家是同行与学生关注的对象,同时还拥有超高的人气,真正有号召力是也。5月20日的演出或许未必是弗洛雷兹的最佳状态,却依旧很好地体现了他的艺术特点。

这场演出重新让我们记起,弗洛雷兹刚刚走红时,何以成为青黄不接的歌剧舞台的亮点。他擅长罗西尼,而本次演出半场是“美声三杰”(罗西尼、多尼采蒂、贝利尼)的作品,半场是法系歌剧以及威尔第、普契尼的作品,看似有不少作品走出其擅长的范畴,其实未必。罗西尼、贝利尼与多尼采蒂的作品不只有花腔或高音,还关乎如何纯粹地、有品位地歌唱。很多人都听说过刚采用胸声唱法时,罗西尼并不欣赏,而是感觉粗俗。当然,最初的胸声势必有很多不成熟之处,不能用卡鲁索、吉利的高度来衡量,但罗西尼清楚表达的是,他反感粗糙的演唱。

同样在花腔方面,意大利女高音歌唱家帕蒂(Adelina Patti)早年唱给罗西尼听时,后者也巧妙地指出她装饰音用得太“花”。罗西尼的审美不是孤立的,多尼采蒂、贝利尼的作品固然各有其难,但在审美的恰如其分上却是殊途同归的。弗洛雷兹的出现之所以让人惊艳,就在于他不仅复兴了很多高难度的技巧,更呈现出一种轻盈雅致的声音特点与精致的吐字和声音线条的融合。声乐的难度攻坚有多种,呈现精致而完整的审美才能真正让人瞻望某种复兴。

上半场的两首罗西尼作品《哦,引导我吧,爱》(选自歌剧《布鲁斯基诺先生》)与《最美好的希望》(选自《赛密拉米德》)是弗洛雷兹的“本色行当”。不过对他而言,其中花腔的难度不算非常高,歌唱家的侧重点首先在于将华丽的技巧段落唱得清楚。弗洛雷兹的演唱不仅限于花腔的清晰,而且是整体的语言结合音乐的清晰。

处理花腔部分,弗洛雷兹确实是当代范本水平。他在呈现音符颗粒分明的同时,将华彩段落中的音符连接得非常优美,避免了机械性的唱法。而弗洛雷兹追求的清晰,是从宣叙调开头就充分显明其用心与优势的。他的吐字清楚明确,没有挤压声音、舌根音泛滥等一系列问题。宣叙调中,歌者将说与唱做了稳妥的结合,在表现抒情长线时,字的分明与连音(legato)的控制两全其美。弗洛雷兹绝不是秀一把技巧走人的肤浅歌者ATa2/RteuV3m2aGwDC0+a8wbLfFEW4AmhKAWw+k+UcQ=,而是以追求歌唱的讲究为前提,再加上更具感官冲击的技巧表现。

弗洛雷兹

讲究的歌唱,本应是一位登上舞台,特别是大歌剧院舞台的歌者最起码的职业素养,可惜现实情况并不完全是这样。不少怪癖唱法,在当今的国际舞台上,甚至在某些大明星的歌唱中都屡见不鲜。有些歌剧明星甚至走向更考验修养的艺术歌曲领域,结果不仅没提升修养,反而在那些作品中也进行了“奇葩唱法”的堆砌。弗洛雷兹并没有急着去唱很多“深刻之作”,而是先恪守“美声该怎么唱”的原则。出字的圆润与分明,同连音多层面的控制力,两者平衡好了,艺术的层次自然就上去了。

或许有人认为,弗洛雷兹避开了很多挤压声音的效果,是与他原本就不重唱的男高音类型有关。其实不然,戏剧男高音确实更多了撑大声音的诱惑,但会影响细致歌唱的因素实在太多了,除非歌者自己用心打磨,否则那样的歌唱效果是不可能自动出现的。多尼采蒂的名曲《偷洒一滴泪》(选自歌剧《爱之甘醇》)全以单纯优美的声线动人,没有“兴奋点”式的笔墨,弗洛雷兹唱来,正是以简洁应对简洁。其实这最难讨好,但他除了在高音区持续画出无可挑剔的优美弧线,同时将线条结合语言之外,确实没做什么别的事情。显然,这样就够了。很多情况下,“简单”的答案是更好的答案,但在音乐表现中呈现那样的简单往往比许多人的花里胡哨要难十倍。单就表现纯粹的声线而言,光是音质优美均匀,而不带出无表情目的或干脆失控的颤音这一点,弗洛雷兹就已然把太多人比下去了。真的,不用去唱沃尔夫或者舒伯特的艺术歌曲,能把美声或真实主义歌剧唱好,就够歌者耕耘修养一辈子了。弗洛雷兹唱古诺歌剧《浮士德》中的著名咏叹调《圣洁的小屋》时也是殊途同归。

而表现一些声区、力度变化的跨度更大的作品,如多尼采蒂歌剧《罗伯特·德弗罗》(Roberto Devereux)或贝利尼歌剧《凯普莱特与蒙太古》中的选曲,弗洛雷兹让人印象深刻之处,一方面自然是力度表现的分寸拿捏稳妥,他出道多年依然维持细腻精致的声音,同他谨守安全区是分不开的;另一方面,就是歌唱家对声区转换的从容自若,某些大跨度的一蹴而就,音质和语言的流动都没有断裂感,实为不易。中场休息时,我听到有人谈起弗洛雷兹这几年唱法的改变,有点贴近于西班牙男高音歌唱家阿尔弗雷德·克劳斯(Alfredo Kraus)了。我没有研究过弗洛雷兹的变化轨迹,不过就声区转换举重若轻而言,倒真有点让人想起那位伟大前辈。

弗洛雷兹用普契尼歌剧《波希米亚人》中的《冰凉的小手》结束整场音乐会。歌剧原作对他而言是过重的,但在钢琴伴奏下演唱并不成问题。他选这首作品显然并非单纯由于其“名曲光环”,而是普契尼的设计非常适合他线条和语言并重的艺术特点。普契尼虽擅长抒情催泪的笔法,但其实对旋律和语言的结合用心颇深,《波希米亚人》第一幕中鲁道夫和咪咪各自的咏叹调都是典型的体现。弗洛雷兹势必对此铭感于心,他刻画该作的着眼点就在于丰富却始终很自然的分句构思。与之相比,最后的高音反而没有那么抢眼。

说了音乐会的优点之后,也略谈其遗憾之处。或许,有时音质略欠丰润,是因为歌者的状态不可能永远保持在最好,这无可厚非。更让我留心的是,歌唱家注重语言的清晰,在语言结合音乐方面的确做了很多他能做的事情,却未必在这方面真正展现出堪称“让人惊艳”的天赋。当然,弗洛雷兹有这个用心,绝对比没有这个用心的同行好不止十倍。但在此目标面前,更高一层的天赋,譬如之前提到的阿尔弗雷德·克劳斯,还是会让我们听到完全不同的声音。大方向是前提,最为直击人心的神韵却是天赋的产物。

在咏叹调《我的爱人,一切都是徒劳》(选自拉罗歌剧《伊斯王》)中,弗洛雷兹的短板就更多地暴露出来。此曲的声区并不高耸,也没有高音与花腔的装饰,旋律极美又包含许多短句。换言之,这是一首非常依赖发掘语言音乐化韵味的作品。但弗洛雷兹对法语的掌握却未必那么精深,不仅需要看谱唱(这倒也不一定是个问题),更未能深入展现用法语歌唱的优雅味道。并且此处由于是短句频出,没有大抒情线条的帮助,考验语言和音乐的结合几乎没有任何回旋空间。歌唱家只是将动听的旋律唱出来,韵味方面略显单薄。不过后来的加演,也就是弗洛雷兹的招牌通俗曲目,自弹吉他伴奏的意大利民歌倒是展现了歌唱家对语言最灵巧的掌握。关键在于,这就是本色、到位的民歌的唱法,完全不是撑出“美声”的大音量、初听唬人、实则语韵全失的不伦不类的古典跨界。与此同时,弗洛雷兹对声音的传送确实做得讲究。那晚我坐在一楼后面几排,细节还是传递得非常好。不仅正场的典型“美声唱法”是如此,返场时用声更为轻盈、胸声越发节俭的民歌也是如此,的确是真功夫。

白璧微瑕之处,反倒是歌唱家在某几个字上的炫技处理。他以轻声哼唱般的力度唱出长长的颤音,拖得颇长,虽然技巧了得,但在整体灵活的语韵中反倒显得不自然。况且,偶尔玩一下炫技,又是返场,本无问题,可他一连用了多次,就终归不妙了。任何处理,都忌堆砌。

此外,我最近才知道弗洛雷兹运用自己的影响力,在故乡成立了公益项目——秘鲁交响(Sinfonía por el Perú),其性质同著名的委内瑞拉音乐救助体系相似,意在帮助贫困儿童学习演奏、参与合唱团等等,这确实让人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