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回声·逍遥游

2024-07-31 00:00杨飞雪李鹏程
音乐爱好者 2024年7期

“丝绸之路”上的音乐是永恒流动的河川。这无形的声音汇入文人的诗词里、藏经洞的壁画上、音乐家的歌声中。在当今世界各地,很多音乐家依旧传唱着关于丝路的音乐,以开放的姿态跨越古今、东西、雅俗之间的藩篱,源自不同地域的声音就这样神奇地融入各类当代音乐风格。

我的脚步和耳朵曾一次次在陌生的世界流连忘返,故于此“丝路回声”专栏分享所见所闻,在“逍遥游”“乐人谈”“十问”三个板块中,见证“丝绸之路”的精神和声音在当代的无限延伸。这一抹新鲜的色彩和你处于同一时空,或许在未来某个奇妙的时刻,你会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听见他们在永恒歌唱。

美术馆的古画陈列区,一幅幅丹青停留在带有时间拓印的画纸上,笔墨间将千年前的画面定格。《韩熙载夜宴图》中的琵琶弹拨、管乐清吹,宾客间的觥筹交错,仿佛就在面前。时至今日,互联网上出现了一系列由中国年轻音乐家们制作的精美视频,他们自称“自得琴社”,让这一切都从画中寂静之地来到现实中,开启了一段趣味漫游。

西游:行者之旅

淡黄如画布般的背景缓缓展开,手拿不同乐器的乐师身着淡青罗裙、藕色绢衫与玉钿首饰,这样的画面给人的第一印象应该是“雅”。但画风一转,琵琶与古琴声中流淌的《海德薇变奏曲》,竹笛与琉特琴旋律下的《G弦上的咏叹调》,笙、二胡等民族乐器版本的《歌剧魅影》经典主题曲,被网友们戏称为“梨园惊梦”。自得琴社抓住了当下年轻人的视觉热潮,将精致奢华做到极致,如炫光古筝等一系列价值不菲的乐器的加入也让懂行的网友惊呼“大制作”。

魏军创作的独奏筝曲《行者》(2015)以西安鼓乐中《婆罗门引》的素材作为创作元素,展现了一路西行的苦行僧与丝绸之路上龟兹古国的异域风情。这部作品被改为合奏形式后,筝与钢琴的配合让它有了更多可能。在《行者》的视频中,端坐的钢琴家尽力用黑白键仿奏拨弦乐器,两种乐器纠缠在一起仿佛海市蜃楼般不辨模样。在自得琴社不同乐器之间的配合与画面的运镜中,一切故事似乎逐渐清晰,别有一番滋味。

画面中虽然只有两名演奏者,但乐师们一改常规的演奏姿势:古筝演奏者席地而坐,将古筝放置在距地面不高的小架子上;鼓手盘膝而坐,身旁摆放着一众乐器,眼前画面中仿佛刮过若隐若现的风沙,自然地承接起乐曲起承转合段落的转场,营造出“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空旷之感。

《行者》

在伴奏乐器上,自得琴社选用了中东鼓乐里的中东鼓与框鼓。中东鼓音色明亮,将鼓点节奏与古筝完美契合;而框鼓则音调深沉,被认为是与生命的脉动呼应,其演奏最早见于土耳其的祭祀壁画,用于祭祀大地之母的宗教仪式。这两种鼓的加入,让行者的一路经历更加写实。除此之外,鼓手还用沙槌模仿沙漠中的响尾蛇,用串铃模拟悠悠驼铃与旋转起舞的胡旋舞者,水琴的弦外之音则为这个古老的故事增添了一丝想象。视频的拍摄方式一改以往乐曲录制时一成不变的镜头语言,从整体到人物到乐器,不停转换的运镜让画面活了过来。镜头不再只给演奏人员的手部特写,高清的画面让古筝的面板纹路如沙漠般云涌,帧数的流动让我们看到了“五十弦翻塞外声”的琴弦颤抖。

在自得琴社的这首作品中,周遭的繁华与行者的孤独相呼应,余音让我们想起唐朝那位一路西行去往三十六国的高僧玄奘。后人根据这段经历进行新编,关于西游的衍生作品也不断涌现,其中包括电影《大话西游》。不论这部影片中有多少让人瞠目结舌的无厘头故事,结局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与《西游记》一样的行者之路。只是影片中至尊宝与紫霞之间的爱情纠葛太过瞩目,让人忘记了玄奘的存在。而自得琴社的创作则抛去了电影经典场面的画面剪辑,重新编写了影片经典旋律《芦苇荡》《一生所爱》,从网上的弹幕与评论中我们不难看出听众更多地沉浸在音乐而非剧情中,别样地感受到了这段旅途的人生百态与难言哀伤,重新找回了西游故事的原点。

视频中的乐师服饰采用了贴近玄奘所处的太宗时期装束,如绿色提花绫圆领袍、白色印花纱罗裙等唐装,这些服饰名字在视频中皆用朱红印章的形式标记。重新编曲后的音乐共分为四个部分,以箫、古琴、琵琶、大鼓为主的第一部分如泣如诉,旋律来自赵季平配乐的《芦苇荡》,中间部分则取自同名游戏《大话西游》中《渔村》《傲来国》《斧头帮》《大雁塔》《孔庙》的背景音乐素材。经过改编后的箫既可以吹奏悠长的旋律,又可以通过振荡管内的气流营造出苍凉之感,古琴也不再孤芳自赏,而是通过扫弦奏法充当伴奏乐器。“最年轻”的瑞士手碟与“最古老”的尼日利亚伊博族巫毒鼓打破了乐器间的地域壁垒,共同在音乐王国漫游。

自得琴社改编的《大话西游》

行者之旅跃然眼前,西游故事还原重现。自得琴社的音乐新编虽与以往传统不同,但整体创作并没有为了迎合大众而放弃审美底线,还是将作品的本意与特色呈现出来,虽殊途却同归。

入画:丝路之音

数千年前的今天,中亚地区的国家通过丝绸之路来往中原,东方大国的传奇故事开始在商队的驼铃声中一路飘摇。如今,自得琴社开始搜集整理这些风沙中的声音,继续沿着足迹寻找。

中西亚地区的乌德琴与中国民族乐器中阮一直在丝绸之路的两端遥遥相望。同为弹拨乐器且外形相似的它们,在形制上却有不少差异,比如乌德琴有六根琴弦,而中阮只有四根琴弦等。自得琴社与叙利亚乌德琴演奏家凯南(Kenan Adnawi)通过叙利亚小曲《一个深色皮肤的人》(Hal Asmar Ellon)进行线上对话,少了些乌德琴的沧桑之感,建立在阿拉伯调式上的中阮音色沉稳自然,向乌德琴弹拨技法靠拢的演奏听起来动感十足。

乌德琴是东西方多种弹拨乐器的祖先。至今发现最早的乌德琴图像来自美索不达米亚南部,存在于一个已有五千年历史的圆筒印章上面,描绘了一位用右手弹奏乌德琴的女性;在古伊斯兰的神话传说中,乌德琴是来源于亚当后裔的创造;在伊朗的历史中,旧时阿拉伯人改造了波斯的巴尔巴特琴,后改名为乌德;古代的突厥军乐队中常用的乐器火不思,被突厥后代土耳其人认为是他们所用乌德琴的前身,今天的亚美尼亚及希腊依然沿用土耳其式乌德琴及其音调;欧洲人也曾在十字军东征期间接触到乌德琴并把它带回欧洲,所以琉特琴也被视为乌德琴的衍生乐器。

阮的第一个名字是汉朝的“秦琵琶”,是当时汉武帝令乌孙公主的陪嫁乐师制作的弹拨乐器,现存的古代豪来兹姆王国宫殿公元四世纪的壁画上也有阮的身影。后来由于唐朝时期乌德琴的衍生乐器——曲项琵琶大量传入,为避免“琵琶”二字重名,人们将这件乐器更名为西晋“竹林七贤”中阮咸的“阮”。《一个深色皮肤的人》让我们看到了中阮的另一面。自得琴社永远不会让故事止步:双中阮演奏的日本吉他演奏家岸部真明的《花》,中阮与古琴、埙合奏的印第安民歌《山鹰之歌》,一次又一次地打破我们对中阮的想象。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自得琴社通过《风雅诗乐会》系列短片的形式,广邀巴基斯坦、埃及、缅甸、乌干达、塔吉克斯坦、越南等宾客。在这十集短视频作品中,蒙古国的少年玩起了投壶,哈萨克斯坦的姑娘吟诵起《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自得琴社的文化输出方式,将“我们说”变为“他们学”,别具创意。其实早在万邦来贺的大唐,这种现象就已稀松平常,长庆元年(公元821年)甚至出现了以日本为代表的外国人“留学热”,唐穆宗专门下诏为来中国的留学生设置了“宾贡进士”的考试制度。两个时空因自媒体视频意外重叠,看似遥远的两者却如在棋局的两侧。

争渡:流水不腐

自得琴社

在自得琴社系列音乐会“琴为何物·宋·水云归”的概念海报上,有四个人物形象围绕《碣石调·幽兰》的卷轴展开:努力参悟“何为琴”的老者、站在古谱上乘风破浪的年轻演奏家、打瞌睡的听众、拿着手机寻找信号的古代游客。这也是自得琴社在原创作品中对当今音乐创作与欣赏路径的发现与思考——大胆创新,改变古琴以往“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高雅趣味。这些作品为古琴收获了以往从未有过的关注度,但也不免有质疑之声。

不拘一格的演奏?在自得琴社的原创作品《长安幻世绘》中,策划唐彬根据同名游戏中“风、林、火、山、阴”的种族设定,选取了笛、筝、鼓、琴、巫毒鼓五种乐器对应呈现。他们用各类乐器构建出迷幻之境中诡谲妖冶的妖界长安。夜幕降临后,所有乐器幻化成不同的妖怪精灵,各显神通。其中古琴不仅一改往日之姿,与其他乐器竞相合奏,更是开发出“刺弦”的奏法模仿小妖的怪叫声,充满实验性的音乐令听众耳目一新。

同为原创作品的《大夏》,以上古时期大禹治水的传说为背景。澳大利亚土著部落的迪吉里度管模仿我国失传已久的神秘乐器“籥”,并与古筝、古琴相融合。当音乐奏响时,远古洪荒的灭顶之灾已然显现,古筝与古琴共同以拉弓之态变为拉弦乐器。虽然古琴的拉弦声微弱,可还是能从细微声中感受到它不同于往日的低语。

《流水》演出照

返璞归真的重现?自得琴社并不是在“离经叛道”中与传统渐行渐远,除一众新编趣味作品外,他们也有对古曲的重新演绎制作,为这些年岁久远的音乐收获了大量好评。以古琴曲《流水》为代表,为了还原古乐,自得琴社选用宋时古琴“仙籁”进行演奏。时而沙哑的古董音色,仿佛是那端伯牙子期的呢喃。1977年,管平湖先生演奏的《流水》随美国发射的“旅行者”号宇宙飞船进入太空,这是古琴向太空发出的第一声啼鸣,回应它的只有终年不变的信号频率,也许它至今仍在寻找知音。遥望地球,自得琴社的《流水》则在互联网上流传甚广。

近几年,国内有多个音乐群体致力于古乐复兴,如唐代音乐复原小组、上海音乐学院“丝路之乐·唐乐回响”等,他们举办专业音乐会的尝试,严谨精准却因偏向“正襟危坐”的姿态而鲜有人知。自得琴社的这些重新演绎,在保留原曲内容的同时,最大程度地继承了经典的余韵:演奏者的古代妆容,是褪去了“新中式”的哗众取宠,每一帧都是会动的古画,人们通过“看”,开始想要“听”。

出新还是入俗?自得琴社积极跨界,与央视中秋晚会、陕西卫视丝路春晚等合作,带来的作品令人眼前一亮却又如重逢老友般亲切。他们的平台标语是“让高雅艺术步入生活”。同在上海的彩虹合唱团也是以此形式走入千家万户。有人认为对传统的改头换面是有风无骨,但道路一直都在未知处藏匿。当下人的认知与定义在不断更新,是不破不立还是人云亦云?冗杂的思考将音乐不断推至浪潮中飘荡。

既然难题无解,那么久在樊笼里的我们不妨先暂别纷扰,自得就好。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青年项目(项目编号23CD187)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