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今去我,皇皇何之

2024-07-31 00:00:00章华英
音乐爱好者 2024年7期

在民国时期的琴坛,彭祉卿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人物。但有关彭祉卿的史料并不多,更无法知晓他的琴声。作家老舍曾听过他的琴音,并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在龙泉村,听到了古琴。相当大的一个院子,平房五六间,顺着墙,丛丛绿竹。竹前,老梅两株,瘦硬的枝子伸到窗前。巨杏一株,阴遮半院。绿荫下,一案数椅,彭先生弹琴,查先生吹箫;然后,查先生独奏大琴。

在这里,大家几乎忘了一切人世上的烦恼!

这小村多么污浊呀,路多年没有修过,马粪也数月没扫除过,可是在这有琴音梅影的院子里,大家的心里却发出了香味。

查阜西先生精于古乐。虽然他与我是新识,却一见如故,他的音乐好,为人也好。他有时候也作点诗——即使不作诗,我也要称他为诗人呵!

与他同院住的是陈梦家夫妇,梦家现在正研究甲骨文。他的夫人会几种外国语言,也长于音乐,正和查先生学习古琴。

彭祉卿

老舍的这篇文章叫《滇行短记》,写于1941年的冬天,最早刊载于云南的《扫荡报》。是年8月26日,老舍到了昆明,在那里生活了两个多月。其间,他在龙泉村的绿荫之下听了查阜西和彭祉卿的琴音箫声。时值抗战,当时古文字学家陈梦家的夫人赵萝蕤也在跟查阜西学习古琴。这个琴音梅影的院子,让人们似乎忘却了纷乱战火中世间的忧虑……

然而,三年以后,彭祉卿即在昆明逝世。

彭祉卿(1891—1944),名庆寿,号桐心阁主,别称懊侬,祖籍江西庐陵(今吉安),1891年10月出生于湖南长沙。他的父亲彭家骥(1852—1913)字筱香,号理琴轩,是前清太守,为官清廉坚卓,宦游湖南三十年,曾两度出守衡阳,政绩卓著。彭筱香善琴,其琴源自蜀僧,擅长弹奏《忆故人》《渔歌》《水仙》等二十余曲,其中以《忆故人》一曲最有心得。彭筱香家中藏有元琴“来薰”、明琴“焦桐”。他中年又得一琴,极为奇古,以后随身携带,死后又以此琴殉葬。彭筱香著有《礼乐易知录》《理琴轩琴谱》,但都没有正式刊行。

由于彭筱香年近四十方得祉卿,所以对他珍爱有加、呵护备至。彭祉卿自幼随其父学习诗书、音律、古琴,但彭筱香在彭祉卿二十二岁时就去世了。次年,二十三岁的彭祉卿遵父遗命,入读湖南私立达材法政学校,二十七岁时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其后,彭祉卿便闭门读书,精研琴学。民国六年(1917),彭祉卿与顾隽、顾茕兄弟等人在长沙发起成立了“愔愔琴社”de2fce6ec57b5e6353f2eb9e43fbeb01

愔愔琴社雅集

彭祉卿的个性清雅萧疏,不慕荣利,但他天性多愁善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彭祉卿的弟子、愔愔琴社社友沈伯重回忆道,丁巳年(1917)初秋,他在琴友饶省三处见到彭祉卿的一首词《梅魂》,其实这是彭祉卿写给一位名叫“梅”的琴坛女友的:

如此江山,十分春信枝头早,依稀冷香凝处,雪炼难消。风惊不定,化作迷蒙轻雾。亭亭倩女,伴冷月昏黄,暗含酸楚,修到今生,也愁漂泊似飞絮。楼头谁弄玉笛,听声声断续,如唤归去。庾岭云深,江南路远,应怯关山难度。魂兮且住,道纸帐铜瓶,有人招汝。好梦方酣,莫教鸣翠羽。

沈伯重读后深为感动,后聆其琴音,顿感“俗耳为清”,遂请于门下习琴。

当然,彭祉卿和梅的感情后来不了了之了。彭祉卿和沈子贞结为夫妻,婚后两人琴瑟和鸣,感情甚笃。然而,民国二十年(1931),发妻沈子贞因病亡故,这让彭祉卿哀伤不已。自此以后,他便息交绝游,恣情纵酒。他曾写道:

我之与君,神形相依。

我若无君,走肉行尸。

君今去我,皇皇何之。

愿从君死,携手同归!

言辞之中,尽显对亡妻刻骨的思念和深情。

沈子贞故去后半年,彭祉卿偶得一琴,音韵极佳,惜已破败不堪。彭祉卿将其重修。他用“七宝”作为琴徽,将岳山雕成楼阁,用轸柱用作栏楯,并在琴轸之下用七色流苏作为装饰。其中“七宝”是珠宝中的灵物,一般是指金、银、珊瑚、琉璃、琥珀、玛瑙、砗磲。七宝蓄纳了佛家净土的光明与智慧,有着深刻的蕴涵。

在琴底,彭祉卿刓了一个双头鸟的象形圆印,龙池上有七树成行,凤沼侧则绘有青、黄、赤、白四色荷花。如此,似乎“佛土之庄严备矣”,因共命鸟出自佛经,在中国古代,常以“共命”喻夫妻,如《玉台新咏》有“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情至断金石,胶漆未为牢”。曹植《送应氏》诗有“山川阻且远,别促会日长;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而彭祉卿亦把这张琴命名为“共命”,并题了一首诗作《共命琴为先嫔沈子贞作》为偈,希望借此愿力,而种成夙因,以期来世再与沈子贞结缘夫妻。其至诚之心,一往情深,令人感动:

求凰且莫歌 ,别鹤亦勿弹 。

西方有异鸟 ,七重行树间 。

双头共一身 ,比翼何翩翩 。

其寿既无量 ,其乐复无边 。

六时出雅音 ,五根五力宣 。

此土若有闻 ,和之以七弦 。

愿念阿弥陀 ,来参枯木禅 。

不幸的是,1938年,彭祉卿在长沙的祖宅遭遇火灾,家中琴书悉数尽毁,包括这张“共命”琴……

这一连串的打击,让彭祉卿身心交瘁、形神俱毁,沮丧失望至极,以至于后来在吴地见到昔日的老友查阜西,两人涕泗滂沱,久不能言。查阜西曾以“性行嗜酒遗世似陶靖节,身世飘零潦倒似杜少陵”来形容彭祉卿的个性和人生,彭祉卿本人也以白石道人况己。

艰难的时局、跌宕的人生、漂泊的命运,使得彭祉卿常与人落落寡合。据查阜西称,当时只要“一语径庭,辄拂袖而起,幸友辈均能谅之耳”。

此后,彭祉卿交往了一个女友,但没多久又失恋了。由此他的性情变得更加悲忧穷蹙,以至于纵酒佯狂,绝弃形骸。到了1944年初,彭祉卿每日必饮烈酒一斤,否则就烦急欲狂。至4月6日,彭祉卿由于饮酒过度而昏厥战栗,他的女儿彭国秀、女婿丁立德把他送到云南大学附属医院,历时月余,时好时坏。最终他因慢性酒精中毒导致肝硬化,神经细胞变坏,于5月15日晚十时半溘然长逝,终年仅五十三岁。

一代琴人,其生命戛然而止,令人唏嘘!

今虞琴社社员游虞山

据查阜西回忆,在此之前,彭祉卿曾和他一起游览昆明西山,行至一处岩石时,只见山上有瀑布泄穿而下,松风阵阵,远处山寺的晚钟遥遥传来,恍如隔世。彭祉卿止步流连于此,不免喟然感叹。忽而,他放声高歌“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并对查阜西说:“如斯胜境,幸为买一棺之地,厝吾骨其间,表曰‘琴人彭祉卿之墓’,是吾愿也。如子多情,不我吝否?”查阜西当即一笑了之,并不以此为意。

然而不久后,彭祉卿果然早逝了。其时正值抗战,时事艰难,亦无法归葬祖地了,冥冥之中竟然一语成谶。彭祉卿去世后,查阜西和他生前相交的几位好友,如李廷松、徐梦麟、马晋三、龚仲钧、杨竹庵等,于5月20日将他安葬。马晋三书“琴人彭祉卿先生之墓”,背面由徐梦麟题写碑文,浙江琴家徐文镜书法,让他安息在这个他曾经眺望流连之处,此处“背负碧山,面临昆水,右襟禅寺,左带飞泉,有文鬼为邻,松林荫覆”,但愿他与至爱的沈氏一起,在天比翼而飞……

彭祉卿的古琴,早年师承自他的父亲彭筱香,可谓尽得家传。彭筱香的琴艺得自蜀僧,有人说是竹禅。其后,彭祉卿师从杨宗稷学琴。大约在1916年,杨宗稷刚好在湖南宦游为官,彭祉卿在湖南私立达材法政学校读书,由此认识杨宗稷。其后,彭祉卿两游燕、晋,师从杨宗稷学琴。他从父亲那里学得的琴曲有《忆故人》《读易》《水仙》诸曲,其“用指多清迈幽逸之情”。他从杨宗稷那里学得《渔樵》《普庵》《渔歌》诸曲,其风格又显苍古而刚健。“每上座抚弹,必和弦审调,至于极准,然后凝神下指,为洪钟荡魄,稳若泰山。”

《今虞琴刊》中的《忆故人》琴谱

杨宗稷师从黄勉之所学《渔歌》为其代表性乐曲,而彭祉卿则有青出于蓝之誉,每每雅集,大家都会让他弹《渔歌》。如此,彭祉卿便以《渔歌》一曲名天下,他也因此有“彭渔歌”之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彭祉卿又参与了上海“今虞琴社”的筹备和活动,和查阜西、张子谦互为知音,有“浦东三杰”之称。彭祉卿还负责了《今虞琴刊》的很多编纂工作,并在《今虞琴刊》发表了《从现代音乐上论琴》《桐心阁指法析微》《新制雅箫图说》等文论。

琴曲《忆故人》为彭祉卿家传谱,见于其父彭筱香的《理琴轩琴谱》。自《今虞琴刊》刊载后,《忆故人》已成为近代琴坛广为流行的经典古琴名曲。乐曲以简练的音乐素材,作既统一又多变的发展,表现了感怀、忆旧、伤悼的情绪。万籁俱寂,孤月明秋,思慕于心,别难殊会,于是琴人独自抱琴于膝,鼓弦而歌,那不绝如缕的音调苍凉幽咽,一往情深,引人产生一种宇宙般似梦如烟的哀感。那似断还续的琴音,不仅弹尽了彭祉卿内心的深情,也是天下琴人共同的眷顾与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