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11日,国家大剧院在“八月合唱节”中推出了一场业余合唱团音乐会——深圳福田星辉合唱团“南风之薰”合唱音乐会,展现了南海之滨合唱事业的最新风采。
众所周知,中国当代的合唱事业分为职业合唱团和业余合唱团(应该称为非职业合唱团)两大板块,并在新世纪以来形成了“一超多强”的局面。“一超”指文化中心北京,这里不仅有目前唯一的国家级职业合唱团体——中国交响乐团合唱团(原中央乐团合唱团), 还有由几所专业音乐学院和其他综合性的高等院校合唱团体组成的豪华阵容,这些高等院校合唱团体大都是非职业性的,但也具备相当的专业素养。“多强”指的是形成了华中、华东、华南片区多个城市的非职业高水平“合唱圈”,分别以武汉、沪杭温、广深等城市为中心的,只不过目前缺少了作为核心的职业合唱团体。华中、华东、华南的非职业合唱活动也还有不同的“生长基”,有的以当地的高等院校为依托,例如武汉以“华中师大”的“天空”合唱团为核心,华东以“上音”合唱团、“浙音”的“八秒”合唱团为核心,还有华北地区天津的“北洋合唱团”等等;有的以当地文艺行业协会、企业甚至民间社团为依托,诸如温州市合唱团和本文涉及的深圳福田星辉合唱团。尤其是这些非职业合唱团在新世纪以来的合唱舞台上大放异彩,不仅在国际合唱比赛中斩获佳绩,提高了中国合唱在世界合唱之林的地位,也在国内大力提高了不同文化群体的合唱水平,推进了群众音乐活动的审美层次的提升。
这些非职业合唱团的成长比较艰难,特别是以群众团体为依托的合唱团, 成员基础参差不齐,训练时间难以协调,训练场地和经费保障不易,等等。深圳福田星辉合唱团就是此类合唱团的代表,它是群众业余合唱团中的一支“新旅”,成立于2017 年3月,由陈光辉发起并担任指挥。
经过几年的艺术实践,星空合唱团的快速成长基于一手抓训练与演出,一手抓原创作品。该团目前已经积累了丰富的作品, 包括中外原创作品、改编作品,横跨古典、流行、民谣多种风格。从建团第二年起,该团就开始委约知名作曲家姚峰、夏炎彬、潘行紫旻、何崇志、朱杰等为该团创作了不少作品,例如《南方的天空》《爷爷是个老头》《蒲公英》等。在演训方面, 该团于2019年初应邀在挪威的六座城市巡演,并为当时中挪外交关系的改善发挥了积极作用;2019年5 月在深圳音乐厅举办“星之呢喃”专场音乐会;2020年在深圳公演合唱剧《创业者》(委约作品);2022年底在深圳音乐厅举办“乐韵芳华”音乐会;2023年在国内五座城市进行了巡演。如今的星空合唱团业已构成拥有约六十人的混声合唱团队,尤其以漂亮的男高音出彩,形成了被业界誉为“星空嗓”的特殊金属质感的音色。
此次八月合唱节的“南风之薰”合唱音乐会堪称星空合唱团几年来发展历程、综合实力和特色的一次全面展示。从“南风之薰”合唱音乐会的曲目设计看,作品在整体选择上兼顾了本土与外国、历史与现代的双重维度,还重视普通人的心灵慰藉。
《月光光》和《落水天》均采用广东当地民谣为主题,合唱的发展手法比较传统,受原曲调结构影响,在情绪的铺垫和主题材料的分裂使用上契合着原民谣的情绪特点。尤其《落水天》的无伴奏男声,纯净而温暖,后半部分改为混声简单而和谐,甚至有些圣咏的味道, 很好地表现出客家人“落水天”(下雨天)的愁绪。
相对应的外国作品有的选自牧歌,有的来自民歌,还有20 世纪的外国流行歌曲,时代不同,合唱创作手法各异。《我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是一首五声部牧歌, 以轻松愉快的曲调描述了两个年轻恋人——勇敢而失恋的牧羊人和傲慢的牧羊女,在早春黎明时玩的游戏。音乐本体上反映了恋人之间的对话,高声部与低声部听起来像是在进行一场不间断的歌唱比赛,运用快速移动的和声,以高低对比的声部为代表, 充满文字绘画般的表达, 尤其是“笑”和“逃”这样的词以戏剧性的方式展现出年轻人俏皮生动的活泼本质。《深深的吻》和《特里罗》属于改编作品,前者是墨西哥歌曲作家康苏埃罗- 贝拉斯克斯于1932 年创作的一首波莱罗歌曲, 曾是20 世纪广为流行的歌曲之一,也是拉丁音乐史上颇为重要的歌曲之一;后者由一首传统的瑞典民歌改编而成,表达了对海上出行的亲人的思念。这两部作品的合唱手法相对单纯、凝练,很好地呈现了原歌曲的风貌, 也为本场音乐会增添了温情的味道。《海浪》在此次音乐会中属于较特殊的作品,它为双合唱团而作,以大海为主题。合唱音色十分洗练,钢琴中的重复动机构建了稳定的海洋背景,第一合唱团进入并音量增大,然后逐渐减弱,第二合唱团在前者的最高点进入,使它们像波浪一样重叠。
此次音乐会还意在用合唱书写南海之滨(尤其是深圳)的历史与现实。《我用残损的手掌》讴歌的是抗战时期诗人戴望舒的抗日情怀。1942年香港沦陷后,戴望舒因积极从事抗日宣传被日军逮捕入狱。在狱中,他始终保持着坚定的民族气节,尽管受尽折磨,但诗人毫不消沉悲观,坚强的民族自信心鼓舞他耐心地等待最后胜利的来临, 遂写下该诗作。由于诗作的原因,作品兼具故事性和文学性、艺术性,音乐情绪按照本诗起承转合发展,每一段的音乐性格迥然不同。作品开始八个声部的下行音阶,不由使人联想起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时代,这一手法颇似抗日歌曲《松花江上》中“九一八,九一八”和《五月的鲜花》中“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一句的下行音阶。作曲家用女高音声部频繁的二度碰撞所产生的紧张感和沦陷时期人民的哀号和锐利的警报声使观众产生天然的联觉。男高音声部对“这一片湖”的16 次重复,加深了悲切和紧张感。之后的“长白山、黄河水”和江南美景铺垫了虚幻的美景,但紧随其后女高音的十三度大跳乐句将人们拉回残酷的现实。中部的动力性织体表现民众不甘屈辱,奋起抗争,齐唱与对位并行。后部叙事转向解放区,音乐由此转向温暖和期盼,结尾“只有那里才是太阳”速度与节奏加快,坚定的音乐情绪颇有进行曲的感觉。《南方的天空》和《深爱》属于现实主义作品,前者是作曲家姚峰十几年前的一部作品,用雄壮浑厚的混声四部合唱歌颂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深圳特区建设者们,特别适合“星空嗓”的特色后者改编自2022年纪念深圳特区成立42周年的一首新歌《深爱》(刘卓辉词,布志纶曲,沈一兆改编合唱),讲述疫情期间深圳支援香港的真实故事,这首粤语混声合唱短小精悍,相较《月光光》和《落水天》更具粤海天风和现代气息。
在呈示本土与外国、表明深圳的历史和现实身份后,余下的作品则指向普通人的内心世界,并成为前述双维度对比的“调和剂”。《爷爷是个老头》是一首女生三声部合唱,选用海桑的诗作为歌词。海桑的诗文字浅显,通过对日常琐事的描画,渗透出丰富而清晰的感情。《爷爷是个老头》表达了爷爷去世时孩子们的悲痛情感, 歌曲中钢琴织体密度的加强、流动性的增加与人声声部卡农的先后追逐,充分表现了音乐中对亲情的诉说。实际上该作品是为纪念杨鸿年先生逝世两周年而作, 海桑的这首诗以孩子怀念爷爷的视角比较适合“杨团”的孩子们对于杨先生的缅怀之情, 作曲家也将之收录到了童声组曲《童年的我》中。作品刻意在前面用大篇幅的齐唱来表达真挚的怀念, 且控制在所有声部都不“费力”的自然演唱音域。后部则刻意使用诗歌中转折“然而”(下行半音)二字的音程关系进行展开,以表达“我”对爷爷离去的不舍与怀念。本曲最大的特点是合唱写作的恰当和情绪的递进——从平淡到激动再到怀念,作曲家多次运用转调、织体的不断加密、声部模仿等手法,将主人公心中的五味杂陈用音符生动地刻画出来,让观众们“听”到主人公内心的语言。
作为移民城市, 深圳的合唱文化与众不同,既有本土意识,也有漂泊意识。例如潘行紫旻的《蒲公英》原为合唱套曲《花的诉说》第四乐章,音乐试图表达蒲公英看似自由, 可以轻盈地飞向远方,其实自己的命运和方向并不能由自己决定,但飞走之后的某一刻,也会最终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到原点的怅然若失。这不仅呈示了作曲家负笈求学海外的心路历程,也是全球化过程中移民的共同心理感受。作品在2017 年初出版后,迅速成为中国传唱度很高的合唱作品之一。潘行紫旻的另一部作品《梦中的树》(陈阳词) 的音乐始终处于流动的状态,女声声部占据主角。夏炎彬《借我》的气质偏向艺术歌曲,作品起始处的朗诵较有特色,很有画面感。在总共不到九十个小节的长度中,同一动机逐步展开, 声部间不断进行主旋律和衬词之间的转换,最终女高solo,其他声部长线条伴唱,情绪归于寂静。
通过星辉合唱团的曲目安排和现场表演不难发现,其音色追求也是多元化的。就笔者的感受而言,既厚实又透亮的“星空嗓”原本是西方合唱对男声合唱的美学追求,甚至在强音阶段感受到了整个音乐厅的“共振峰”,但“星空嗓”也只是这个团的“看家本领”之一。面对合唱作品审美和受众群体的多样化, 该团的合唱音色鲜明地体现出多元化特点——男声的阳刚、坚实、透亮和女声的柔美、纯净,粤语民谣风的质朴,流行作品的“亲民”,现代合唱的新音色,这些都在该团很好地融合,体现出声部的综合能力和较强的可塑性,也体现出一个本属于职业合唱团的素养。作为非职业合唱团,该团组建时间较短、人员流动性大,特别是在“疫情”反复的情况下,该团却能够恰当地演绎各类型高难度作品, 综合实力在同类型合唱团中已经属于佼佼者。这不但体现出指挥对合唱团的塑造作用(发声训练的多元与细致,音准和音色的高要求等),也必然体现出其高效的演训体制。
星辉合唱团取得的快速进步得益于演训结合、以演带训的成长路径,这与陈光辉的倾力打造密切相关。合唱团成立之初的两年运行比较难,一开始经费也短缺,陈光辉甚至个人垫资;演出机会也不够多, 直至2018 年元月举行第一个专场音乐会后才逐渐出现转机。随后与作曲家斯蒂文·瑟玛泽组织合唱音乐会,与北欧现代音乐大师共同举办“北极之光”管风琴合唱音乐会,此后又陆续参加深圳合唱节等,这是合唱队员的磨合、培养阶段,其影响范围主要在深圳。2019年,星辉合唱团走出了国门,先后在瑞典的奥温克市、厄尔布鲁市、哥德堡市举办专场音乐会,在挪威国家大剧院、纳维克市、特隆姆瑟北极教堂举办了多场“欢乐春节”专场音乐会,一连串的演出倒逼训练水平的提高,促成了业务水平突飞猛进的成长, 进而形成了一股相对成熟、稳定的中坚力量。自此之后,星辉便陆续接到商演的邀约(例如雅昌艺术中心“日暮余音”音乐赏听会、“和诗以歌”音乐赏听会等),在深圳音乐厅举办了“星之呢喃”专场音乐会,并在国内业界开始受到广泛关注,也继而获得了德国拜罗伊特音乐节的邀约(因为疫情未能成行)。2022年,星辉完成了历时3年的合唱剧《创业者》的创作,并通过网络播出一下子收获了很多关注,也积累了一大批本土观众。紧接着当年底在深圳音乐厅举办的“乐韵芳华”专场音乐会通过直播也在网上获得了一百二十多万的点击量。同年,星辉还获得了群星奖,因而获得了很多的支持和资助, 助力合唱团进入平稳发展期,核心的业务能力和水平得以保持。越来越多年轻人的加入,使星辉的平均年龄一直保持在二十七八岁上下,活力十足。2023 年,星辉更是推动了全国巡演,创造了合唱团众多的第一次,也让业界看到了非职业合唱团的更多的可能性。
这也正如作曲家陆在易在星辉合唱团全国巡演(上海站)后所说的:“一个非职业的合唱团,举行全国性的、这么大规模的五个城市的演出, 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是第一次,因此要衷心祝贺! ……中国正在成为一个普及合唱的大国, 形势看好,而你们的巡演,正是在这个大背景下的一种典型和生动的体现, 而且是最高水平的体现。……职业合唱团和非职业合唱团是缺一不可的, 因为它们的功能是不一样的, 中国应该有数支表现能力更强大并体现出最高水平的职业合唱团,我这样说,丝毫也不否认像星辉合唱团等许多非职业合唱团已经达到的演唱水准和高度。”①
中国当代合唱的版图是由职业合唱团和非职业合唱团共同拼就的。在目前,受文艺管理体制的制约,在独立建制的职业合唱团“活力不足”的情况下, 高水平的非职业合唱团部分承担着中国合唱事业发展的重任。如果能够获得稳定的资金、技术支持,高水平非职业合唱势必成为地方合唱发展的“火种”,形成中国合唱“星火燎原”之势, 大大促进中国从合唱大国向合唱强国的转变。
石一冰 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 荣英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