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文章通过追溯中国古农史研究专家梁家勉的成才历程,及其与农学史、图书馆的结缘,探析了其中国古农书情意的成因,重点回望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下叶至六十年代上叶的十年间,梁家勉为华南农学院图书馆中国古代农业文献特藏室用心搜购、悉心典藏、尽心保护和热心利用中国农史古书的具体事迹,阐述了其抢救性搜藏和整理保护中国古农书的非凡贡献,探析了其所作所为的历史文献学内涵和意义。并据史料揭示,1946年夏,梁先生应广东省立图书馆之邀,为其广东文献室整理有关古籍和地方文献三个月。竣工后,为该室撰写有多副联语,是为馆史之佚闻,可补人文之掌故。
关键词:
梁家勉;中国古农书;华南农学院;华南农业大学;中国古代农业文献特藏室;中国农业历史遗产研究室
中图分类号:G25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136(2024)04-0002-08
The Brief Account of Liang Jiamian′s Rescue Collection of Ancient Chinese Agricultural Books and His Contributions
XU Yan
Abstract:
This paper traces the growth process of Liang Jiamian, an expert in the study of ancient Chinese agricultural history, and his connection with agricultural history and libraries, and explores the causes of his affection for ancient Chinese agricultural books.This paper focuses on his specific deeds in the decade from the second half of the 1950s to the first half of the 1960s for Special Collection Room of Ancient Chinese Agricultural Literature in South China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Library to carefully search, collect, protect and enthusiastically utilize ancient Chinese agricultural books, and expounds his extraordinary contribution to the rescue collection and protection of ancient Chinese agricultural books, as well as the historical philological value and meaning of their connotation.Liang Jiamian was invited to Guangdong Literature Room of Sun Yat-sen Library of Guangdong Province, and collate ancient books and local literature for three-month.After completion,he wrote multiple couplets for the Guangdong Literature Room,which is an anecdote of the history of the library and can supplement the anecdotes of humanities.
Keywords:
Liang Jiamian; ancient Chinese agricultural book;South China Agricultural College;South China Agricultural University;Special Collection Room of Ancient Chinese Agricultural Literature;Research Room of Chinese Agricultural Historic Heritage
“中华农籍古,钩探有梁翁。八秩身矫健,四方谊厚浓。笔耘禾覆地,帏卷海涵空。黾勉同声气,欣看荔子红。”[1]这是1988年单人耘先生(1926—2021),代表南京农业大学中国农业遗产研究室,为华南农业大学中国农业历史遗产研究室咏题的诗作。诗中所言“梁翁”,即中国农史专家梁家勉先生(1908—1992),他是中国农业史学科的开创者和奠基人之一,是年适逢梁先生八十寿诞。
据1960年从华南师范大学毕业后留校,曾任梁先生助手的彭世奖所撰词条介绍,1978年3月建立的华南农学院(今华南农业大学前身)中国农业历史遗产研究室,是在1955年成立的华南农学院图书馆的中国古代农业文献特藏室基础上发展而成的,是农业部(今农业农村部前身)批准的华南农业大学8个重点研究室之一。他指出:“在梁家勉同志主持领导下,开展了农业历史文献的征访、典藏、保护、整理和研究等工作。研究室成立后,这方面的工作更加有计划、有步骤地进行。目前藏书近6万册。这些书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古本、罕(见)本、稿本、抄本和精刻本。其中明刊本有75部、970余册。明刊本中,有一些是正统、成化、正德间刻本,都是珍贵的遗产。此外,还有些是国外(朝鲜、日本等)的古刻或古抄中文本。如日本享保十二年(1727)精抄《聚芳带图》、元文二年(1737)刻印的唐慧琳《一切经音义》、文化五年(1808)养真堂刻印的《毛诗名物图说》等,都是珍贵的古籍。”[2]
须知,正因为有了梁先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到六十年代前期,在全国范围内对中国农史古书的抢救性搜集,行动及时有效,典藏保护得当,才使华南农业大学图书馆获得机遇,得以建立起这一在海内外都首屈一指的中国古农书文献收藏中心。
1 学习农科,结缘图书馆,积淀成深厚的中国古农书情意
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四月二十五日,梁家勉出生于广州市郊石井镇一个显赫的书香世家。幼年得其进士出身的伯父梁秉星的启蒙和熏陶,聪慧好学。后在私塾教师张子沂、胡柳门等先生影响下,接受了国学基础教育。
1926年夏,他以优异成绩考入广东省立第一中学(今广雅中学前身)后,在黄庆、罗干青先生等人的影响下,打下了较为扎实的国学基础。高三年级时,他听了校长梁漱溟考察江、浙乡村教育的报告,被其“乡村改良主义”思想深深吸引,又读到了陶行知有关乡村教育的论著,乃有学习农科之志。
国立中山大学农学院教授丁颖(1888—1964)的侄子丁景堪,当时正在广东省立第一中学任教,他推荐梁家勉在课外阅读丁颖在中山大学《农声》杂志上发表的中国农史论文,为之启发并指点了学业深造的方向。
1929年至1932年,梁家勉就读于国立中山大学农学院农科,主修园艺,兼修农艺,并开始钻研中国农史。其于1931年所写《买书》诗云:“惜钱复惜书,心下两踌躇。钱本父兄汗,书痴合笑余。探囊将值给,乍忆家无余。姑节衣和食,买之又何如?”[3]6
据周肇基记述:“由于当时国内十分缺乏实用的大学农科中文教材,以及丁颖本人很早就有了发展中国农业需要借鉴中国精耕细作优良传统的思想,他十分重视发掘、整理和研究丰富的中国农业历史文化典籍,不仅在教学中广泛介绍中国古代农法的精华,而且撰文阐释、弘扬,发表在一些学术刊物上。梁家勉选修了丁颖教授两门课程,教坛聆听,课后辅导。教学实习中,丁老师率先赤脚下田的模范行动,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深受感染,他越发敬重和爱戴丁老师,要做一个像丁老师一样的农业科学家。于是从学生时代起,他不仅认真学习了丁颖教授撰写的《中国作物原始》《作物名实考》《谷类名实考》等农史论著,而且他开始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中国古代农业历史文献的学习和研究,在丁颖、侯过(日本留学,著名林学家)教授的支持和指导下,他运用已有的国学基础和在大学农科里学到的农学知识,撰写农史论文。”[4]560
但不幸的是,1932年,因其父不幸病故,梁家勉不得不辍学就业,挑起大家庭生计的重担。他先后在广西、广东等地教育单位做过教师、农业推广员,对学校图书馆的管理业务有所接触。其间,通过自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及《东塾读书记》等,加深了对中国古代典籍及学术源流的认识,产生了研读我国古书的兴趣。
1940年底,国立中山大学农学院从云南澄江迁至湖南省宜章县的栗源堡办学。时任农学院院长的丁颖教授接受梁家勉的同窗赵善欢先生(1914—1999)推荐,邀请时在连州中学执教的梁家勉掌管该校农学院图书馆工作。梁家勉遂于次年2月间,举家迁居湘南。这是梁先生从事高校图书馆管理工作之始,当年他只有33岁。
正是在此期间,作为主管农学院图书分馆的馆员,梁先生得以谒教于时任国立中山大学图书馆馆长的杜定友先生(1898—1967)。他回忆说:“当时他还未满四十五岁,清癯的面孔,斑白的发须,文弱而微伛的身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一见如故,言辞滔滔,谈学论道,句句不离本行。他给我的印象,仿佛是一个卫道甚笃的图书馆事业‘传教的老牧师。为他谆谆不倦的精神所感召,从此,促使惯于深居简出的我,经常不远长途跋涉,来往湘粤间,面谈夜以继日。”“他知道我一贯搞古代农业文献研究,对有关的参考资料、助手、生活等问题,都主动替我考虑到,多方给予方便和帮助。”[4]544
梁家勉十分珍惜这一工作机会,全身心地投入农学院图书馆及教学管理活动中,就此开始其人生较为稳定的“四书堂”(教书、管书、读书和写书)生活,写作并发表了《烟草史证》等论文。而着意搜集、保存、整理珍贵的中国农业历史文献的想法,也正萌生于此时。
1944年冬,日寇逼境,风声鹤唳。梁家勉于是只得道路流离,再次逃难。感发于中,于次年冬作《劫中吟》二十首,可谓“诗史”。其中第八首云:“收拾残编费抚摩,琅嬛无地可包罗。论钱未觉一文少,阅世倏惊十厄多。汉戍流沙沉木简,晋官丛棘没铜驼。劫余莫说名山业,怵目坑焚自古苛。”自注云:“平石一带沦敌后,公私藏书同遭厄。土人辄取供包裹或炊爨用;有能偷运至内地者,贱值求售,仅以重量计。每担取回肩挑工资而已,顾亦不易逢主。”[3]64
1947年6月,梁先生在所拟《〈中国古农书解题〉旨趣》一文中表示,自己既习农学,又居图书馆典书之职,服膺郑樵(1104—1162)所撰《通志·校雠略》“书籍之亡,由类例之法不分”等观点,欲“仿刘向《别录》之例,循李肇《经史释题》、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之名,撰次为《中国古农书解题》一篇,聊志其珍护之情”[4]476。
1944年5月初,梁先生在位于栗源堡的农学院战时办学处,接待了到访的剑桥大学教授李约瑟先生(1900—1995),得到了李约瑟极大的鼓励。据当年5月8日,时任国立中山大学文学院教授兼图书馆主任杜定友致梁氏函:“李约瑟教授返印,对农籍史甚为赏识,未知已编到如何程度,如能告一段假,请将原稿送来,或可请校方资助,继续完成(学校有把握)。”同月19日,又有国立中山大学师范学院教授兼校长秘书室主任罗宗堂致梁氏函中提到,“昨在英人李约瑟口中知渠对兄甚为赞羡”[5]820-821。
广东图书馆(今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前身)在1912年7月下旬成立于广州文明门外聚贤坊广雅书局旧址,其于1915年编有《广东图书馆藏书楼书目》。1930年9月,广州市立中山图书馆筹备委员会提出遍征各地志书、族谱家乘、古今著述及粤省各机关公报等的计划。
1946年初,广东省立图书馆迁回文德路62号原广雅书局旧址。据《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志》第4章记述:“省馆于30年代初已形成地方文献藏书特色。1941年,省馆在韶关复馆时,即建有广东文献专藏,按杜定友《广东文献索引大纲》,分为广东史料、乡贤著述、名人传目、本省刊物四部分。”“抗战结束后,省馆迁回广州后不久,省馆以‘本馆为全省文献所聚,故征集范围特着重于本省史料,向社会各界广泛征集广东省文献,成立广东文献专藏室,分广东史料、乡贤著述、本省刊物三部分。”经向社会各界征集广东省史料,并经数月整理,至1946年10月,正式“建立广东文献室,有文献3万余册”。该专藏分为“广东史料”“乡贤著作”及“本省刊物”三个部分[6]。因此,杜定友先生晚年在题为《我与省馆》的回忆文章中说,“省图书馆以保存本省文献,辅导全省图书馆事业为主要任务。本馆对于本省刊物,乡贤著述,肆意收罗……而广东文献室,尤为心力所瘁”[7]。但均未述及具体人士之贡献。
如今,通过梁先生《春晓初霁室诗集》可知,他曾应邀为该馆广东文献室做文献整理三个月,并为此撰有多副联语:“梨枣多灾,伤隋不徒五厄/瑕瑜未辨,识卞能有几人?”“秦灰理遗孑,手不停披/孔壁发幽藏,目无暇给”。又发怀古幽兴道:“前后南园杰者踵/古今百粤吾能徵”“桂海虞衡,十三州献典/楚庭耆旧,二千载文风”“百越传,南裔志,读其书如与之接/广雅局,抗风轩,临斯地,亦足以兴”。自题云:“广东省图书馆创辟广东文献室,延余襄其事。雏形既具,爰拟此题之。考其所在地,即昔南园抗风轩,亦即广雅书局故址也。”[3]170-171
因《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志》及《梁家勉教授生平大事简记》均予失载[4]575-576,特录于此,彰其功而存掌故,以备来者之采撷。
2 久任华南农学院图书馆馆长,创建中国古代农业文献特藏室(1955)
1948年8月至1949年7月间,梁先生担任位于曲江的私立广东九龄农学院副教授,兼图书馆主任。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同月14日,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入广州。
是年8月至1952年10月,梁先生作为中山大学图书馆的一员,仍旧主管农学院分馆的业务工作。在此期间,他设想并规划了如何建立“中国农业文献专藏”的事。
据梁先生所写有关资料,可知其初衷是:“中国为世界大农区之一,亦为世界古农国之一。其固有之农业理论与事实,无论在空间上、时间上,均与世界文化及人类福利,息息相关……故关于数千年积累之农业文献,不仅本国承学者,不容忽视;即世界人士,亦咸引领以须。此专藏书库之筹设,所不能已也。”“本馆为纪念国父之专科图书馆,对世界新、旧农业文献,自应不分畛域,旁搜远绍。惟此系各国专馆同有之责,而非一时一国一馆之力所能求全责备者。但对此先民心力积累以遗诸吾任之固有文献,他国所不易或不能为力者,则不能不尽忠竭力,以世守之人守学,学守书,书守类……以恢坠绪,以保斯文,籍是而溯流寻源,继往开来;以为交流世界文化,增进人类福利之助。斯则‘当仁不让‘舍我其谁,自当悬以自勉矣。”
他设想,该专藏“以中国固有农业文献为范围。凡专叙或兼叙或偶涉及中国农业各方面之文献,或与文献有关之农业器物,俱在入藏之列”,在搜集、保存的同时,还须担负起“流通、整理及发展本国固有农业文献”之职。为此,“各种文献或器物,应尽其可能,向国内或国外之书店、书商、古董商及公共机关、团体或私人庋藏者”,以购买、交换、征赠、钞写、绘(图)摄(影)、仿制、发掘的方式罗致,至于各种农业文献,“倘书同而版本有二种以上者,并藏之;或选其最先者及最善者,各一种入藏”。入藏者均另加装帧作为保护,钤盖馆藏图记以为标识,分类编目、编写提要及书后索引以便读者借阅利用。“惟善本、古本、钞本、孤本及器物,俱不借出库外”[8],等等。
1951年12月中下旬,出于时政的需要,中央教育领导部门开始行政性酝酿中山大学的院系调整工作。至次年夏,该校被明确拆分为中山大学(文学院、理学院、法学院被保留在校),及华南工学院、华南农学院、华南师范学院。梁家勉则被组织任命担任华南农学院首任图书馆主任(后改称馆长)。直至1984年,才得以辞去馆长职务,从而成为该馆历史上在馆从事业务工作时间最长(长达42年),及任馆长职务时间最长(长达31年)者。尽管任职期间他也曾“多次提出要辞去图书馆馆长的职务,但都没有得到领导的批准”,于是,“主要精力都集中在应付图书馆馆长的日常事务之中,只有晚上和星期天才有较集中的时间进行农史研究的工作”,以至于其在《整理古农书文稿汇编》中所曾设想的多项研究任务,未能完成[9]37。
据馆史记载,在“院系调整”后初期,农学院图书馆被分配到的只是原在石牌的中山大学三层楼之数(学)天(文)馆17间课室(第三层仍被华南工学院所借用)。经改建后,该馆场地狭小,藏书只有11,600册,馆员人手少,业务工作处于“开荒阶段”。梁家勉勉为其难,“只能因陋就简,尽最大努力去完成学院交付的任务”。1953年修复改建后的学院图书馆,仍由梁先生任馆长,时设流通、采编、中文期刊组、外文期刊组,还有一位秘书。“为了方便读者查阅图书资料,图书管理从闭架改为开架,并简化借书手续。在梁家勉馆长领导下,实行集体领导,各项工作都有所改进,克服了初期的忙乱现象。”[4]470-472
1953年9月9日,梁先生在所拟《设立“中国古代农业文献专藏”旨趣》一文里指出:“通过数千年无数量劳动人民手脑,在农业实践上理论上,有其一般的、特殊的、相当伟大的业绩。这些业绩,除见于前人口耳授受外,大都纪录于历代遗留下来的农业文献中,这是一笔多么丰富的遗产!……但由于向为鄙视农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们所忽视,历时稍久,又由于遭受种种天灾和种种‘五厄‘十厄的人祸,在距今800年前,就已感到‘以今之书校古之书,百无一存的现象。渐致这些文献,或湮晦、或脱误、或错乱、或残缺、或遗逸,早已七零八落,濒于泯灭。”他期待,华南农学院图书馆设立的“中国古代农业文献专藏”,能够成为“中国的农业专科图书馆”的先行者[4]473-474。
1955年4月,农业部农业宣传总局邀请有关专家在北京召开“整理农业遗产座谈会”,部署了研究、整理、出版祖国农业遗产的工作。同年7月,经有关部门批准,在南京农学院(今南京农业大学前身)农史组的基础上成立了中国农业遗产研究室,隶属于中国农业科学院,成为我国第一个中国农史研究的专业机构,该室还创办了中国农史学科最早的学术刊物《农业遗产研究集刊》和《农史研究集刊》。
1955年,梁家勉的申请报告,获得时任华南农学院院长的丁颖教授大力支持,在院图书馆内建立了中国古代农业文献特藏室。其宗旨和任务是专门搜访、选购、典藏、整理和研究中国古代农业历史文献,重点是中国古代农书。
3 从古农书求购入手的中国古代农业文献特藏室建设
华南农学院图书馆中国古代农业文献特藏室的建立,实现了梁家勉先生多年来设立专藏的事业愿景。他为此不辞辛劳,尽展身手,首先努力进行的是最为基础的中国古农书寻访和征购。
3.1 求购于古旧书店及私人藏书
周肇基回忆说,梁先生“写报告,拟定计划,向学校申请经费,得到学校的支持。他亲自给全国各地书商、古旧书店发函,要求提供农业历史古籍信息,建立订购业务关系;检索全国、各省、各大学主要图书馆藏书目录,凡是我校没有的古农书,或农业历史文献资料,即去信或派专人前往商谈复印,或请人恭笔复制;他还恳切地委托农史界的老专家,如时任北京农大图书馆馆长的王毓瑚教授代为复制该馆收藏而我校缺略的古籍”[4]563。
据回忆,梁先生还经常利用到北京、天津、上海等地出差的机会,“不观光、不旅游,专门挤出时间去古旧书店、书摊寻访。为了能搜集购得有价值的古农书,在出差前,他事先请熟悉古旧书行业的业主,或有关图书馆的馆长写介绍信介绍,这样才能进入真正藏有‘好货的‘内部书库,觅得珍贵的善本书。如被著名学者、藏书家郑振铎称之为‘十年求之不遇的《农政全书》平露堂本、朱权著《仙神隐书》明抄本、屠本畯《闽中荔枝通谱》(万历刻本)等,都是借助友人的引荐才得以购得的”[4]563-564。
倪根金、魏露苓记述道:“他亲自给全国各地书商、古旧书店发函,要求提供农业历史古籍信息,建立定购业务关系。同时系统搜集各大图书馆和各地书店编制的《古籍目录》和《古旧书目》,借以掌握古旧书的信息,一旦发现线索便主动出击,能买则买,不能买则请人代抄、代复制,不弄到手不罢休。出差在外,他总是挤时间到当地古旧书店选书、购书,想方设法进入书店的内部书库选购,以便找到真正的珍本古籍。”[9]73
就这样,在梁先生主持和领导下,经过有计划、有目的地寻访、选购、复制、典藏、修补、整理,古书源源不断地充实到中国古代农业文献特藏室。与此同时,“伴随着藏书的丰富,一篇篇有影响的农史论文发表出去”[4]563-564。
1960年在华南师范大学毕业后留校,曾任中国农业历史遗产研究室副主任的彭世奖研究员回忆说,中国古代农业文献特藏室成立前后,正是我国实行“社会主义改造”的时期,“民间不少人士都把家中的古旧书拿到市场上销售,各大城市都有多间古旧书店营业,特别是北京、南京、西安、洛阳、杭州、天津、郑州、广州、武汉等地的古籍书店,都不定期地编有《古旧书目》,向全国各地推销古旧图书。广州的上下九路、文德路和北京路均有古旧书店,经营古旧图书的买卖。一些私人藏书楼(如广州的南州书楼)也因条件变化而出售藏书。在当时条件下,确是卖的人较多,买的人较少,所以价格较便宜。针对这种情况,梁先生一方面指导工作人员向各方古旧书店发函,要求邮寄《古旧书目》,并亲自根据《古旧书目》,选购古籍。另一方面,又常常带领助手亲自到广州文德路、上下九路和北京路的古旧书店,或私人藏书楼选购古书”[4]35-36。
彭世奖记述道:“梁先生每当出差外地时,不管时间多紧,都要抽出时间到当地的古旧书店选购图书,而且还常常通过各种关系,深入到书店的内部书库选购。”20世纪70年代,“我曾陪梁先生出差天津……古旧书店已关门多时,无法营业。所以出差之前,梁先生便叫我到广州古旧书店找毛汉章经理,请他给我们写了一封到天津古旧书店选购古籍的介绍信。结果我们凭这张介绍信,便在天津古旧书店通行无阻,深入到他们的内部书库选购图书。……书店寄存的古书无法销售,所以定价都很便宜,一般都是几角钱一本。光这一次,我们便买了两大箱古籍回来。”[4]35-36
因梁先生当年躬亲行动,选购及时,因此,在1955年至1965年这十年间,就为华南农学院图书馆获致了540余种中国古农书,计有1400多册,建成了海内外首屈一指的“专题文献特藏”。此举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就曾招致农史学家、农业教育家和植物生理学专家石声汉先生(1907—1971)的好评[9]44。
1964年时为北京农学院图书馆副馆长的杨直民先生到广州参观访问时,“首次见到华南农学院图书馆丰富、精湛的农史文献收藏,使我很开眼界”,而梁先生向他传授的宝贵经验,更使他获益匪浅,“我决心为学校夯实图书文献基础,为农史打好农书典籍基础,梁先生对我的影响一直留在我的印记里”[9]16。
同年10月14日,被称为中国现代稻作科学主要奠基人、农学家、农业高等教育先驱者的丁颖教授不幸去世。时隔20年,梁先生在纪念其恩师的组诗中写道:“研究农史早扬鞭,创业开基为后贤。东壁新储饶手泽,中邦旧植焕春妍。”附注云:“丁师对研究室入藏的古农书颇关心,不少善本、罕本书都经过他披阅。”[3]141
1982年10月16日,《羊城晚报》刊载了一篇题为《为人民修筑书城》的人物记,从中可知时年74岁的梁先生历来“爱书如爱命”的个人素养和职业品质。文中写道,自从当年做了华南农学院图书馆的馆长,梁老“就竭尽全力为人民修筑书城。那时,他除了发函与全国各地书店、书商建立订购关系外,每到一地,总是把时间消磨在书店和旧书摊里,搜罗各种古籍。有一次,他去北京开会,休息时代表们都去游览京津名胜,他却跑到天津的天祥商场书摊里蹲了一天,浏览和选购各种古农书。平时,他在旧书店里发现有关的古书,哪怕是残缺损叶也都如获至宝买回来,然后逐字逐句抄补校正,装订成册。经梁老几十年努力收藏……发展到今天已近五万册,成为国内收藏古农书册数最多、内容最丰富、最完整的一个特藏书库”[10]。
据该文作者刘星、林少荣的实地见闻和观感:“只见清洁整齐的书架上,有条不紊地排列着各种线装古书。有些是明代正统、弘治、正德、嘉靖年间的刻本,有些是原稿本和手抄本,有些是日本古代的刻本和钞本,都是稀有的珍品。”[10]
3.2 修复、保管和利用古农书
周肇基说,有一次到北京,梁先生在琉璃厂一家古旧书店里,“看到书架顶上放着一捆落满尘埃的纸包,出于好奇,请老板拿下来看看,仔细翻阅,竟是一部残缺不全的《尔雅谷名考》,高润生手稿,由于残缺,价格相当便宜”。王毓瑚馆长闻讯后笑称:“北京的珍本被你们广东人买走了,我难免要害红眼病啊!”这部珍宝一般的手稿带回学院图书馆后,即被精心裱补[4]563-564。
倪根金、魏露苓记述道,梁先生对于这些得之不易的古书爱惜如命,常常亲自指导大家动手整理,修复装裱,编目上架,并“采取防尘、防鼠、防虫、防霉等措施”[9]73。
彭世奖回忆说,对于买回来的古书,梁先生总是亲自指挥或动手,“进行装订裱补、修缺补漏、消毒防虫和编目上架工作。积累到一定数量后,还要请广州一位专门书写宋版字的能手卢先生书写‘书根,因为只有把书名写在‘书根上,查书的人才能一目了然地知道书架上放的是什么书。后来,当梁先生听说这位卢先生要申请去香港定居时,还特别联络省图书馆和中山大学图书馆的馆长,一起向广州文化局反映,请他们设法留住他,劝他不要去香港”[4]36。
他还记述道:“由于广州气候温热潮湿,图书容易生虫,所以梁先生特别重视防虫防蛀工作。除了定期用熏烟方法消毒外,对于一些宝贵的图书,在装订的时候,便在扉页夹上能防虫的红丹纸,外面再套上樟木板,书柜上还放上樟脑丸,借以烟瘴图书的寿命。有一次,梁先生发现有些图书生虫了,他非常着急,便叫人买了一包‘六六粉,并把‘六六粉涂在生虫的书上。但是过了几天,有位老师告诉梁先生说,‘六六粉有毒,对人体有害,不应该涂在图书上,于是他又率领我们把涂了‘六六粉的图书搬到凉台上,戴上口罩,边曝晒,边拍打,把‘六六粉拍打掉。梁先生是非常讲究卫生的人,要他参加这样的工作,实在太难为他了!我们曾劝他不要参加,但他却身先士卒,毫不畏惧,实在令人敬佩!”[4]36
1982年2月26日,在《整理出版古农书刍议》一文里,梁先生提出了“摸清家底,编制古农书目录”等九方面的建议,并再次强调了“建设搜藏古农书及有关古籍专库”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因为此举既是“整理古农书”,又是“培训专业人员”的物质基础。他表述愿景道:“使分散于全国以至世界各地的古农书和有关文献,都能集中、入藏、编目。”同时呼吁要倍加注意保护善本、罕(见)本古农书及其他有关古籍,“为了这些珍贵入藏对象,培训一些有装订、修理、摹拓、裱补,以至防虫、治虫技术的工作人员,也应考虑到”[4]560。
3.3 在“文革”期间设法保护古农书
在担任华南农学院图书馆主任(馆长)以后,热情投入本职管理工作的同时,梁家勉先生继续着古农书的研究,面对历次政治运动,他都能坦然以对。
1966年8月梁先生被剥夺了对图书馆的领导权,古农书库也遭封闭。
据梁先生女儿梁眷衡忆述,“当时他生怕这些‘国宝生虫、发霉、被鼠咬……由于他身体不好,患有高血压病,我们这些当子女的生怕他急得血压升高,总是劝他别管太多。但他还是多次打报告给学校,呼吁人们保护好这些古农书”[9]58。
其侄子梁迪管也曾回忆及此:“令他不能容忍的是,几乎花费了他一生心血建立起来的古农书书库被查封!他暴怒了,不顾压力,多方上书,要求解封书库和调派专人管好古农书。在我看来,这是他一生最大的抗争。”[9]58
在那种时政形势下,梁先生特别担心古书被烧掉,“为此,他一方面写信给中(国)科(学)院竺可桢副院长,请其再求助于郭沫若院长,设法拯救这批国内来之不易的古书,甚至考虑是否送到北京保护。另一方面,与馆里同志商量决定,……主动宣布‘特藏书库为‘四旧书库,封禁不再开放,使古书安全地保存下来”[9]73-74。
4 华南农学院中国农业历史遗产研究室(1978)
据华南农学院院报报道,1978年3月,由梁家勉任主任的中国农业历史遗产研究室建设,其主要任务是研究中国农业科学技术的起源及其发展过程,分析、整理和编写综合性专著和专题论文,为发展农业和实现“四个现代化”提供可参考与借鉴的历史资料,以及培养古农书研究工作有关人员。两年后,该室获批国家农业部重点研究室之一,创办了“文革”后的第一份《农史研究》学术期刊,由农业出版社出版发行。
1978年5月底,李约瑟夫妇到华南农学院参观,并在农业历史遗产研究室查阅有关资料。当年10月6日,梁家勉致李约瑟函云:“今年5月底,您偕同鲁桂珍女士来我院参观之便,莅临我室指导,费了不少宝贵时间,详细查询和谈论有关科学技术史的文献,对我室工作,关怀备至……您们来时,华南天候,正值盛暑,当时您老人家不避炎热,不辞辛劳,在眼看、口询和手不停披之余,还手不停录。这种治学治事的精神,留给我们深刻的印象。”梁家勉在函中告知,李约瑟所嘱托的《天工开物》著者宋应星的《野议》《谈天》《论气》等四篇作品的复制品,“已由我室转托江西图书馆照现存的孤本原书,用缩微胶卷摄制全份,转送给您们图书馆(即剑桥大学东亚科学史图书馆——引用者注),到时请赐收”[5]915。
出于梁先生手笔的《入藏古农书及有关古书的善本目录》之《著录条例(简稿)》中提到,“本院农业历史遗产研究室入藏的古农书及有关古书,至今年(1982年)初以前,为数约五万册。其中属善本的,约九百七十余册”,其所设标准和要求如下:
①古本:以刊出时期为别,凡距今约一百五十年左右(咸丰初年)以前刊刻的;②罕本:以流传情况为别,除我院入藏外,凡不见于或极罕见于1949年后各藏书目录的古农书;③精刻本:以刊印质量为别,凡辛亥革命前刊印,写刻较精(包括精写、精雕、精印,以至纸佳、墨佳)的;④写本:书非刊印,罗致不易,其中包括:稿本、旧钞(明钞、清钞)本、精钞本。
虽然农业历史遗产研究室入藏的古农书文献非常珍贵,但据中国农史学科的开山门硕士弟子黄世瑞回忆:“农史室收藏了许多浸透了梁老心血搜集来的珍贵文献,梁老从不倚为奇货可居而秘不示人,外单位的人来查阅、借阅,梁老也慷慨应允。他常说,书就是给人读的,读的人越多其价值就越大。对比有些人一切向钱看,看书查资料也要收钱,其高下真可谓不可同日而语了,甚至还亲自为参观者做仔细讲解。”[9]50
1982年4月1日,梁先生以华南农学院农史研究室的名义,编印了《整理古农书文稿汇编》一书,旨在“及时保存和积累一些总结性的资料,以备随时进行工作总结所需,借以不断促进本室研究工作的开展。同时,也备向国内外有关单位和研究人员交流经验,提供参考,冀资它山嘤鸣之助,并求批评、指正、督促和帮助”。他在前言中还说明道:“本编系选辑本室——中国农业历史遗产研究室(包括本室前身中山大学农学院期间的图书馆特藏室)历年对整理古农书和有关古书以至中国农史方面的文稿。大都是一些意见、计划、序跋、编例和论述性文章。”
《整理古农书文稿汇编》,是一部自编自印本。计有16万余字,收录文章42篇。据披露,“除个别篇章,是在亲自指导下,由助手完成外,几乎全部都是他本人的著作。计有入藏古农书《旨趣》1篇,编制入藏古农书目录《条例》5篇,对他人文稿提出修改《意见》3篇,关于整理古农书的计划、刍议7篇,整理古农书的序、跋16篇,有关古农书研究的论文3篇。从这些内容可以刊出,梁先生曾为收集、整理、研究古农书费尽心思,绞尽脑汁,作出过卓越的贡献”[9]37。
周肇基回忆说:“改革开放的春风,有力地促进了华南农学院农业历史遗产研究室成立……‘特藏室的藏书,已由最初仅有的7部古籍,发展到6万余册,”“丰厚的藏书,凝聚了梁家勉教授一生的心血。从各地寻访、征集来的古籍,他都要过目并亲自动手恭笔填写书目卡片,修补并安排装裱成册。不少古籍他都亲自上架。每当我们这些梁老的学生、后来者,利用馆藏古籍作研究时,面对梁老几十年前装裱成册、扉页衬有防虫纸、书外配有樟木板、书中夹有他亲自恭整撰写的书卡时,崇敬爱戴之情油然而生。梁老以满腔的热情、过人的毅力,克服各种困难,为祖国精心保存了一大批珍贵的农业历史典籍,为我们后学提供了丰厚的学习和研究的文献,使农史研究室成为国内外著名的中国农业历史文献藏书中心和研究中心。”[4]563-564
梁家勉先生对古农书整理人才的培训工作,也曾充满期待,寄予厚望。他指出:“这批人,不但要知识基础好,要有兴趣和笃实学风,要有真正能独立整理古书籍的能力,还要逐步壮大其队伍。看来,目前在加强整理工作的同时,跟着一个迫切任务,就是及时抓好培训工作。”[11]
饮水须思源。倪根金、魏露苓在纪念文章中发表感恩之言道:“梁家勉先生的辛勤劳动,为国家收集和保存了一大批珍贵的农业历史文献,为后人研究工作创造了良好的条件。真可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9]74
5 结语
“朋友之交似水/富贵于我如云”“无愧于心能自慰/有书之味不忧贫”“拥百城,一身阅古今/齐万物,双眼横乾坤”,这些都是梁家勉先生当年自拟的联语,可以大致窥见其人格、学品和精神境界。
梁先生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中国农史同行盛称的“(农史界)四老”之一。农史界四老即“南梁”(华南农学院梁家勉)、“东万”(南京农学院万国鼎)、“西石”(西北农学院石声汉)、“北王”(北京农学院王毓瑚) 。1987年,梁先生荣退了华南农业大学中国农业历史遗产研究室主任职务,由周肇基教授接任。1989 年,其主编的《中国农业科学技术史稿》四易其稿,在农业出版社出版发行,被誉为中国农史研究的里程碑式著作。
2008年11月21日至23日,为纪念梁家勉先生诞辰100周年,在梁先生学习和工作了半个多世纪的华南农业大学,隆重举办了“梁家勉先生诞辰100周年暨广东农史研究第八次学术研讨会”,出席者多达300余人,主办方获得纪念文章及农史主题论文80 余篇,大部分文稿被选入《梁家勉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文集》,计50万字,由中国农业出版社在2010年9月出版发行。该书与倪根金先生所编《梁家勉农史文集》和《春晓初霁室诗集》,以及1954年10月梁氏自刻本《旧吟待判稿》、198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徐光启年谱》等,均是研究梁先生生平事略及其搜藏古农书事迹和农学贡献的文献渊薮。
致谢:
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2022级博士研究生王雨潇同学的协助,特此致谢。
参考文献:
[1]单人耘.单人耘咏农诗词三百首[M].北京:中国农业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53.
[2]中国农业百科全书总编辑委员会农业历史卷编辑委员会,中国农业百科全书编辑部.中国农业百科全书:农业历史卷[M].北京:农业出版社,1995:146.
[3]梁家勉.春晓初霁室诗集[M].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09.
[4]倪根金.梁家勉农史文集[M].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02.
[5]王钱国忠.李约瑟文献50年:1942—1992[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
[6]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志[M].广东:广东教育出版社,2012:1-4,98,106.
[7]钱亚新,钱亮,钱唐.杜定友先生遗稿文选:初集[M].江苏:江苏省图书馆学会,1987:122.
[8]《华南农业大学校史》编委会.华南农业大学校史[M].广州:广东科技出版社,1999:123.
[9]彭世奖.人守学,学守书,书守类:为纪念梁家勉先生诞生100周年而作[M]//倪根金.梁家勉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文集.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10.
[10]刘星,林少荣.为人民修筑书城:记古农史专家梁家勉[N].羊城晚报,1982-10-16(4).
[11]华南农学院农史研究室.整理古农书文稿汇编[M].广州:华南农学院农史研究室,1982:31.
作者简介:
徐雁(1963— ),男,教授、博士生导师,任职于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兼中国图书馆学会阅读推广委员会副主任。研究方向:中外知识传播与全民阅读推广、中国典籍文化史。
收稿日期:2024-0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