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23-12-28
摘 要:
明杜应芳、胡承诏辑纂的《补续全蜀艺文志》是一部重要的四川地方艺文总集。该志载录苏轼著作33篇,《东坡年谱》1份,与苏轼有关的纪传55则。由于该志成于众手,所辑苏轼著作存在题目有别、文献异文、内容增损的问题。该志收录的《东坡年谱》并未标明来源,按双行小字“燕石斋”索骥,此年谱实承王世贞《苏长公外纪》引王宗稷《东坡先生年谱》而来。《补续全蜀艺文志》中与苏轼相关的其他文献,多为后人评价及纪闻轶事,反映了以杜应芳为代表的蜀中后学对苏轼的接受。
关键词:
《补续全蜀艺文志》;文献校勘;《东坡年谱》
中图分类号:G25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136(2024)04-0093-08
Textual Research on Su Shi′s Works and Chronological Biography and Biographical Notes in Bu Xu Quan Shu Yi Wen Zhi
MA Kangya
Abstract:
Bu Xu Quan Shu Yi Wen Zhi compiled by Du Yingfang and Hu Chengzhao is an important collection of local art and literature in Sichuan.The book records 33 works by Su Shi, a chronological biography, and 55 biographical notes related to Su Shi.Due to the collaborative nature of the compilation, there are issues such as different titles for poems, variant texts, and content additions or deletions.The chronological biography of Su Shi included in the book does not specify its source, but through research, it was found to be based on Wang Zongji′s Dongpo Annals quoted in Wang Shizhen′s Su Zhanggong Wai Ji. Other documents related to Su Shi in Bu Xu Quan Shu Yi Wen Zhi are mostly later evaluations and anecdotes, reflecting the acceptance of Su Shi by the later scholars in Sichuan represented by Du Yingfang.
Keywords:
Bu Xu Quan Shu Yi Wen Zhi;textual research;Dongpo Annals
0 引言
明杜应芳、胡承诏辑纂《补续全蜀艺文志》(以下简称:《补志》),编于明万历年间,具体刊刻时间未有定论。该书是在杜应芳等人纂修万历四十七年(1619)《四川总志》的同时,出于编纂方志下属艺文门类的目的,扩增《全蜀艺文志》而成的艺文总集。由于艺文志字数达到六十余万,体量过大,并未续于《四川总志》之后,而是成单行本刊出。
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史部》《中国古籍善本书目·集部》载,国家图书馆、四川大学图书馆、浙江大学图书馆、湖南图书馆、福建省图书馆藏万历刻本《补志》五十六卷;山西省文物局收傅增湘藏本七卷[1],包括
姚时、杜应芳序
诗话志余、外纪之类,书内有傅氏手校墨迹,有“傅沅叔”“沅叔”“双鉴楼藏书印”等印章[2]。《蜀藏·巴蜀珍稀文学文献汇刊》(10~15册)、《现存明代西南方志集成》(32~37册)等丛书皆以万历刻本为底本进行影印,《中国基本古籍库》将福建省图书馆藏万历刻本作为底本,形成可供复制的数字化文本。该书除补《全蜀艺文志》遗漏外,还增收了杨慎以后,万历四十七年(1619)以前明代蜀地作家作品、吟咏蜀景的诗文辞赋、纪传碑铭等。目前,《补志》未见点校本,故以四川大学图书馆藏万历刻本作底本,
以《中国基本古籍库》所录《补志》、张志烈等主编的《苏轼全集校注》(以下简称:《校注》)及其他相关书目作为参校。
作为一部体量较大、旨在续苴的明代地方艺文总集,《补志》成于众手,难免有所疏漏。但是,《补志》辑录了苏轼诗、词、表、论、考、铭、赞、序、说、记、尺牍11类文体作品,也记载了与苏轼同时代的文人或后学所作的、反映苏轼经历的史料或评价,卷三十六《谱类》还收《东坡年谱》附《年谱后语》。总体上看,《补志》中与苏轼有关的文献数量可观,类型多元,其文献考订价值、内容阐发价值不可忽视。
1 《补志》辑录的苏轼著作校析
《补志》中明确辑出的苏轼著作凡33篇,《校注》皆已收录。由于孔凡礼辑《苏轼文集》时,仅利用《补志》当中的苏轼尺牍文献作为参校[3],故从文献整理的角度看,《补志》所录苏轼著作尚有勘解的空间。现将苏轼诗文作品、《补志》卷数及系年列下,见表1。
2024年第4期总第260期
马康雅:《补续全蜀艺文志》所见苏轼著作、年谱及纪传考论
《补志》卷五《江山》所录苏轼《登白鹿山》后,见《滟滪堆》一首,纂志者以此诗为苏轼所作。但其诗文内容“江中石屏滟滪堆,鳖灵夏禹不能摧”云云,实出苏辙《栾城集》卷一[4],是为苏辙诗。除此诗外,上表所列33篇著作皆出苏轼之手。与《校注》相比,《补志》当中的部分诗文存在题目有别、文献异文、内容增损的问题。
1.1 题目有别
从文学研究角度出发,诗文题目当是作者营造意境、提纲挈领的重要表达。但若将诗文题目引入文献整理的范畴,就需要考察在文本流传中题目经后人改易的状况及原因。据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东坡六集”在苏轼生前已经编订,其中的诗文题目出苏轼之手应当无疑。《校注》所参底本主要自宋集而来,源流可追,题目大多与“东坡六集”同,本出于作者。但是,《补志》所录诗文题目,与《校注》有异者十之五六,究其原因,有所从版本不同、收入志书各卷后径改、文不对题三种情况。
首先,诗题别异因所从版本不同。《校注》收《提举玉局观谢表》,在《补志》中此表题目为《谢复官提举玉局观表》,《补志》当据明嘉靖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中《宋苏文忠公》卷八而录。《校注》收《天石砚铭》,《补志》作《天砚铭》,当是以《宋文鉴》卷第七十三《皇朝文鉴》为底本。按:《校注》在《天石砚铭》题下亦参《宋文鉴》,并以该铭叙中“先君曰:‘是天砚也,有砚之德而不足于形耳。”证《天石砚铭》“石”字衍[5]。
其次,东坡诗文在收入《补志》各卷后,纂志者出于符合《补志》分卷体例格局的原因,有意改之。《校注》收《仙都山鹿》,《补志》收此诗于卷五《江山》中,题作《登白鹿山》。此诗作于嘉祐四年(1059)苏轼南行途中,仙都乃观名也,在丰都县平都山[6]33。《补志》卷五《江山》中的诗题,多以江山为名,卷五十三《动植物记异谱》载《酆都白鹿》:“酆都白鹿山与平都对峙,昔时林木茂密。相传有白鹿藏此,每令有佳客至,则先夜辄鸣,邑令往往以此候验之。”盖因此而改。此外,《校注》收《戎州》,《补志》卷十《纪行》亦录此诗,题为《过戎州》,点明其纪行诗的性质;《校注》收《答陈彝仲》,《补志》卷二十一《书赤牍》题作《答中江令程公书》,点明了程彝仲身份及“书”之文体。还有极少数题目的改动出于避讳。如:《校注》收《仁宗皇帝御飞白记》,《补志》作《飞白御书记》,删“仁宗皇帝”。
此外,还存在文不对题的情况,仅一见。卷二十一《书赤牍》收《与寇君》一首,其内容为:“轼日夜归蜀耳,终当过岐雍间,徜徉少留,以偿宿昔之意。君自名臣,子才美渐,着岂复久?浮沉里中,宜及今为乐,异时一为世故所糜,求此闲适,岂复可得耶?”此牍在《东坡续集》卷七中题作《与人二首》,录于《与寇君》后。参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翻刻的明成化本《东坡续集》,《与寇君》《与人二首》甚至刻在了同一图版当中[7]。从文献纂辑的实际操作角度看,《补志》体量较大,确实存在纂修者因纂书精力分散导致误冠题名的可能性。
1.2 文献异文
与《校注》进行对勘,《补志》所录苏轼著作存在一定数量的文献异文。从成因角度划分,可以归为刻本俗字、用词有异两类。
1.2.1 刻本俗字
自二十世纪初至今,俗字研究在敦煌写卷、字书、碑刻、档案、小说等领域已经取得了颇为丰富的成果,但是对明清方志中俗字的研究还比较欠缺[8]。《补志》是明代地方统编刊刻的艺文志,仅就33篇苏轼著作而言,已见数量较多的俗字。由于俗字容易引起歧义和误解,在对诗文内容进行研究之前,还是需要妥善处理文字问题。万历四十七年(1619)《四川总志》总纂吴之皞谈及艺文志的编辑过程,云:“予亟谋搜购古本,得二三残牍凑之。幸断圭复完,恨原日笔讹刀误,殊多鲁鱼;况岁久漫漶,难以竟读。遂檄诸帐下士,拣其品识意韵者,司编校焉。”可见,在《补志》纂修时,已经面临了底本俗讹舛多、文字漫漶不清的问题,虽召集文人雅士校对,但校书如扫落叶,难免会有漏遗。
《补志》所录苏轼诗文中的俗别字,多为形讹。这类俗别字字形或缺笔增笔、或改换偏旁,对理解阅读诗文的影响相对较小。由于正俗字具有一定的时代性和相对性,现以“俗-正”一组或“俗-俗-正”一组的形式列下,每组字形前为《补志》中的俗字,正字以明代张自烈《正字通》字头作为对照资料,包括:“
-僊-仙”“客-宫”“
-邊”“顧-頃”“度-庾-瘦”“
-鐶”“貞-真”“
-看”“荅-答”“徃-往”“咲--笑”“覩-睍”“夣-梦”“
-歸”等。对比刘复、李家瑞《宋元以来俗字谱》、福满正博《宋元以来俗字谱补正(1)(2)》、田中岩《明代俗字考》及其他明代字、韵书,上述因形致俗的字形,除“
-僊-仙”“客-宫”“
-鐶”“顧-頃”“度-庾-瘦”未被收录外,其余俗字例都是宋元以来刻本中出现的常例。“客-宫”“-鐶”“顧-頃”三组俗讹不常见,参《宋元以来俗字谱》,“宫”通常俗作“
”[9]20,“鐶”一般仅简化声符作“”[9]98,“頃”在其他刻本文献中不见俗写用例。《补志》作“客”“
”“顧”,体现了汉字刻写的任意性和孳乳的生命力。“度-庾-瘦”一组俗讹,对文意的理解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出《过戎州》“度岭春耕少”句,《校注》录作“瘦岭春耕少”,并未出校,且“瘦岭”与下句首字“孤城”词性、词义相对,“瘦岭”可解作贫瘠之岭,当不误;其他版本有作“庾岭”者,后人解作江西大庾岭,但该诗咏戎州(今宜宾),出现大庾岭地名有违常理;《补志》作“度岭”虽文意可解,但词性不合。明确字词在诗句当中的意义和位置,有利于判断字形俗讹。
“-僊-仙”一组正俗字出《登白鹿山》,此诗第二句“
子去无踪,故山遗白鹿”,第三句“僊人已去鹿无家,孤栖怅望岑城霞”,第五句“长松千树风萧瑟,仙客去人无咫尺”。在短短的六联诗中,表示“神仙”义,音[jn55]的词就有三种写法,并且字形逐渐由繁入简,应当是刻工刻写时,为减省笔画、随意从俗导致的失误。《正字通·人部》引《说文》并按:“《说文》仚,训人在山上;僊,训长生僊去;分仚、仙、僊为三,迂甚。”仙、僊只是造字理据不同,不必三分;在释“仙”字时,《正字通》以“仙”为表示“神仙”义的正字。而《补志》中出现的俗字“
”,应当是本要刻作“僊”,但受到“仙”的类化,将偏旁“巳”改换作“山”而成的俗字。
总体上看,《补志》俗别字是在编纂者所参版本不精、刻工不够严谨共同作用下产生的。《补志》编纂时参考的底本并不精良,虽经良才校阅,但正如杜应芳万历《四川总志》序言“火藜虽悬,风叶难扫”,可能尚存疏漏。另外,在刻本相距不远的上下文中,即见不同字形,且有由繁至简的趋势,当是刻工出于经济省力原则,随意从俗,刻书不精所致。
1.2.2 用词有异
系统辑考《补志》所录苏轼诗文,其中的用词有别之处皆非绝对讹误,或承不同的版本而来,或据他人著作校改,或使用两可之词,这些情况在文献辗转流传中都比较常见。
《补志》卷十三《诗》中录《赠郭纶》:“我当凭轼与寓目,看君飞矢射蛮毡。” 孔凡礼《苏轼文集》录作“集蛮毡”,引潘岳《马汧督诔》“飞矢雨集”及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注“谓矢集毡庐之上也”[6]3。按:《补志》从王十朋纂《增刊校正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东坡七集》《东坡外集》录“射蛮毡”,作“射”仍可解,《新唐书》卷一百三十七《郭子仪传》有“飞矢射贼”用例,元张宪《玉笥集》卷一《一栖谣》“飞矢射帘栊”,“帘栊”即窗帘、窗户,与“毡庐”可视为一属。
《补志》卷二十一《书赤牍》收《与鞠持正》:“杜子美所谓‘白波吹粉壁者,愿挂公斋中,其可以一洗烦暑也。”“白波吹粉壁”一句,《校注》从《东坡续集》卷六录作“白波吹素壁”。按:《杜工部集》卷十三、《草堂诗笺》卷二十三、《草堂诗笺》卷二十四、《成都文类》卷十收《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沲江画图十韵》,皆作“白波吹粉壁”。《施注苏诗》卷二十五《诗》及《东坡诗集注》卷十一引“白波吹粉壁”注苏轼《郭熙画秋山平远》“白波青帐非人间”句。“素”在先秦时期即有“本色、白色”义;而自唐以来,“粉”亦指“白色”,例见唐杜牧《丹水》“沈定蓝光彻,喧盘粉浪开”[10]。《东坡续集》录“素”可解,乃“素”“粉”通用,皆指“白色”之故,《补志》作“粉”,当参传世杜诗改。“一洗烦暑”《校注》录作“一洗残暑”。按:依据前文“两日薄有秋气”,确为“残暑”之节气,但通览历代文献,“一洗残暑”的搭配仅此一例。“一洗烦暑”的用例,见宋王十朋《梅溪先生后集》卷二十八《谢雨疏》:“俄而之间,忽下沛然之泽,一洗烦暑。”[11]宋王之道《相山集》卷五《华亭风月堂避暑》亦有:“登临不独眼界豁,一洗烦暑清心胸。”[12]梅溪、相山二人皆苏轼稍后学人,梅溪主推韩、欧、柳、苏唐宋四大家,又注《东坡诗集》,对南宋“尚苏氏文章”有推举之功。《补志》录作“一洗烦暑”有迹可循,是心理情绪与体肤之觉的通感表达。
《补志》卷二十一《书赤牍》辑《答范蜀公》:“当观彼能惑之性安所从生,又观公欲救之心作何形相?”《校注》录“形相”作“形段”,但在系年时引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所引苏文又作“形相”。“形段”自唐有作形体、形状之用,出唐王梵志《身如圈里羊》:“脱衣赤体立,形段不如羊。”[13]而“形相”自古即指相貌、形状。《荀子·非相》:“故长短小大,善恶形相,非吉凶也。”[14]盖“形段”“形相”可通用。
1.3 内容增损
《补志》作为拾遗补缺、汇总地方历时艺文著作的集成,所接触的材料十分驳杂,又因其成于众手,虽经杜应芳、胡承诏总裁,仍有脱、衍的情况。在校录《补志》当中的苏轼诗文时,内容缺失、误将他文混入的情况也有见例。
内容缺失的诗文包括:卷二十《表疏奏》中《谢复官提举玉局观表》仅为节选,前缺“臣先”至“臣轼中谢”,“臣敢益坚素守,深念往愆?”句“敢”后缺“不”字,导致反诘语气缺失,影响了句义的表达。卷二十一《书赤牍》中《与毛泽民》仅存一残句曰:“新居在大江上,风云百变,足娱老人也。” 据《校注》当补“有一书斋名思无邪斋,闲知之”[15]。卷三十七《箴铭赞跋》中《天砚铭》后跋文失录。卷二十一《书赤牍》中《与陈季常》“局事虽清简”一首,自“药物有彼中难得须此干置者”至“最妙!最妙!”缺。卷四十二《志余·诗话二》中《飞白御书记》为节选,始“抱乌号之弓”终“或由此也夫”。
误将他文混入的诗文包括:卷十《纪行》中《过戎州》首二句“江水通三峡,州城控百蛮”,本苏辙《戎州》诗,此处误录。卷二十一《书赤牍》中元丰三年(1080)所作的《与陈季常》文后接“公之养生,正如小子之圆觉,可谓‘害脚法师鹦鹉禅,五通气球黄门妾也。至祷”,该句属另一首《与陈季常》,也是元丰年间作于黄州的尺牍,内容是陈氏病愈之后,苏轼自谦,谓修圆觉之空妄,来调侃陈季常养生无效的戏语。卷二十一《书赤牍》中《答范蜀公》第三首后,混入苏轼《答范梦得》,范蜀公乃范镇,而梦得则是范祖禹的字,是纂修者不辨身份而致误。
2 《补志》所载《东坡年谱》溯源
《补志》卷三十六《谱类》仅录苏轼、杨慎二人年谱,佚名《东坡年谱》附《年谱后语》,置《谱类》之首,虽有依时序排列之嫌,但也足见《补志》纂者对苏轼的重视。《年谱后语》下双行小注“燕石斋”,参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五《明人私刻坊刻书》:“豫章璩之璞燕石斋,万历乙未二十三年,刻王世贞《苏长公外纪》十卷。”可知,《年谱后语》当摘自明王世贞《苏长公外纪》。
哈佛大学图书馆藏《苏长公外纪》即为燕石斋本,书前有万历丙申年(1596)汪廷讷叙、王世贞序,有“叶启发藏”“叶启发”“定侯所藏”等篆印,当为叶氏经眼的藏书。每卷前有“明琅琊王世贞编次”“新安汪廷讷校定”,王世贞序后附一牌记有云:“览是编,考脱,有疑误,不妨指示,再加厘正。”故哈佛大学所藏燕石斋本并非初版。万历二十二年(1594)璩氏燕石斋所刻十二卷本,流布较广,国家图书馆、四川省图书馆、江西省图书馆、嘉兴市图书馆等皆有收录,起《年谱》《遗事》,终璩之璞所补《逸编》,编纂体例同哈佛大学图书馆藏叶氏藏书,但并无汪廷讷叙,每卷前刻“明琅琊王世贞编次”“豫章璩之璞校定”。从刊刻时间、汪叙后补、牌记内容以及校订署名上看,燕石斋本实有两个版本,即万历二十二年(1594)璩之璞校定的初刻本和万历二十三年(1595)汪廷讷校定的重修本。另有十六卷本《苏长公外纪》,刊刻于明万历年间,现藏于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图书馆、暨南大学图书馆、四川省图书馆等,书前仅王世贞序,《年谱》在卷之十六。
燕石斋本一卷上即为《年谱》,卷首刻“五羊王宗稷”;一卷下《遗事》即《补志》当中《年谱后语》内容,其后双行小注“燕石斋补余冬序录”,是璩之璞所补。《年谱后语》补述东坡生平,并按:“是故余读王宗稷所为先生年谱,深感于心,因述方氏所记并《春渚纪闻》以补年谱之遗云。”故《苏长公外纪》中的《年谱》当从宋人王宗稷《东坡先生年谱》(以下简称:《王谱》)而来。
将《补志》中的《东坡年谱》与《王谱》进行对校,考勘出如下异同。其一,《补志》所录《东坡年谱》因从燕石斋本而录,较《王谱》原本,增加了璩之璞补遗的注解。如苏轼生年“仁宗皇帝景祐三年丙子”,《王谱》仅述至“子卯相刑,晚年多难”,而《补志》将燕石斋本补于“子卯相刑,晚年多难”后的双行小注一并刻为单行正文。其二,《补志》将没有附注事迹的纪年删除,仅载录《王谱》当中具体记事及有诗文佐证的部分,虽有出于简省的考量,却破坏了《王谱》原貌,是《补志》之过。其三,《补志》对《东坡年谱》系年时引用的少数诗文进行了删节,虽并不影响后人查阅生平,但削减了《东坡年谱》详备、扎实的考证特色,亦是一弊。
综合以上比勘结果,《补志》中的《东坡年谱》除少数诗文引例的删补,以及部分不涉及编年问题的字词增减外,基本是对《王谱》的承袭。
3 《补志》选录的苏轼纪传考察
遍稽全志,谈及苏轼的诗、书、尺牍、序、记、碑、箴铭赞跋、诗话、动植物器物谱、岩字石刻、行纪提名钤记共55则。其中,以与四川相关的历史文化人物作品及蜀地方志节录居多;也兼有其他非巴蜀文人作品,包括宋黄庭坚、宋陆游的赞、跋,宋惠洪《冷斋夜话》、宋李颀《古今诗话》、明王同轨《东坡寓黄集》等,这些文献主要包括对苏轼其人的评价、诗文的品藻及与之相关的轶事纪闻。
3.1 人物评价
《补志》中对苏轼进行人物评价的相关作品,多为赞、叙两类。卷四十《箴铭赞跋》录黄庭坚《东坡画像赞》二首,是作为门人后辈的黄庭坚对前人表达缅怀的书写。黄庭坚在第一首赞词中,以“司马、班、扬”比苏子,是对苏轼文学才华的高度认可;在第二首赞词中,则称扬了苏轼“临大节而不可夺,则与天地相终始”的崇高品德[16]。卷二十二《序》收魏说《蜀著作方物记序》,魏氏在赞美曹学佺作《方物记》之才情时,极称苏轼文章“资禀过高,才过大,光怪包涵,收煞不住”,又反诘:“令其矩步绳趋作程门举止乎?”既赞苏轼作文之狂放,又褒扬其天性之不羁。此外,卷二十三《序》收陈继儒《苏长公集选叙》,以苏轼足以当“五星聚奎之天启文明之兆”,士大夫至百蛮无不知其人,给予苏轼“古今文人,一人而已”的高度评价,展现了苏轼的人格魅力。
3.2 诗文品藻
《补志》所录对苏轼诗文的品评文献可以进一步划分:一是在文本层面探索诗文的遣词造句与情调境界;二是在理解诗文的基础上,化用其语以抒情言志。
从文本层面出发品评苏轼诗文者,多为后人为苏轼所作题跋和诗话。例如:《补志》卷四十《箴铭赞跋》载陆游《跋东坡词草》,卷四十四《志余·诗话三》叶梦得《石林诗话》亦引陆游《跋东坡词草》,对比了苏东坡作于熙宁六年(1073)的“清吟杂梦寐,得句旋已忘”和惠州脱谪后“春江有佳句,我醉堕渺莾”两句诗。陆游认为东坡年长所为高于少时之作,故感叹:“近世诗人老而益严,盖未有如东坡者也。学者或以易心读之,何哉?”又卷四十四《志余·诗话三》引《杨升庵文集》,以苏轼《洞仙歌》“一点明月窥人”及《赤壁赋》“山高月小”,证杜诗“关山同一点”之“点”字绝妙。此外,《补志》所引李颀《古今诗话》、杨慎《升庵诗话》《丹铅录》《词品》的节选当中,也有对苏轼诗歌的鉴赏。
化用其语抒情言志者,多为《补志》当中的后人记、序。《补志》卷二十三《序》中陈文烛《杨升庵太史年谱序》言:“昔苏子瞻以不识范文正公为平生之恨,而得序其集,幸托名于文字间,余思汇先生之言,共为全书未能也。”陈文烛借苏轼为范仲淹之集作序之幸,抒发了自己为杨慎年谱作序的愉悦。卷五十六《行纪提名钤记附》辑录了焦维章、曹学佺、陈文烛、范汝梓、袁子让的五篇登山游记,皆引苏轼诗文来兴感。焦维章《游青城山记》览物抒情,借苏轼《游桓山记》来感叹物之兴废自有。曹、陈、范、袁登临峨眉,在此地与先人对话:曹、袁游记辑录了东坡题于龙潭壁间的“龙门”二字;陈氏以苏子瞻言“天下山水在蜀,蜀山水在嘉州”统领《游峨山记》全文;范汝梓登临峨眉,回想起他万历庚戌年(1610)寓居嘉州凌云寺时,引苏轼《送张嘉州》:“少年不愿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颇愿身为汉嘉守,载酒时作凌云游。”以言志。当然,《补志》中的樊鼎遇《德阳县儒学复古经楼碑记》、刘春《东坡书院记》、陈以勤《青山重修慈云寺记》及《志余·外纪一》“峨眉”条等,也可归为在即景、即物抒情时引借东坡诗文一类。
3.3 纪闻轶事
《补志》还记录了苏轼作诗、写文、为官之外的轶闻趣事,这些材料是苏轼饱满多元的人生侧证。例如:卷五十三《动植物纪异谱》“猪鲤”条引《西眉郡志》云:“青神县,宋初百年前有牝猪伏于水次,化为二鲤,在泉中而莫有见者。苏子瞻偶见之,意告其友王愿,愿以为诞。子瞻因祷于泉,二鲤复出。”此事出自《东坡志林》,当为东坡自述。虽“猪鲤”的真实性已不可确考,但东坡祷泉为证之事,是他认同天地无限和“道法自然”的体现。又卷五十四《器物谱》记载了苏轼收藏的楚邛仲嬭南和钟的图样及铭文,亦见宋吕大临《考古图》卷七,其铭曰:“惟正月初,吉,丁亥,楚王剩邛仲嬭南和钟。其眉寿无疆,子子孙孙永保用之。”《补志》还收苏轼为李伯时铭洗玉池的璊玉璏图录,据《器物谱》录成都王履成识:“璊玉,
色也,禾之赤苗谓之虋,言璊,玉色如之。璏,剑鼻也。稚例切,又音卫。东坡为李伯时铭洗玉池之玉器之一。蜀张恶子庙有唐僖宗解赐玉具,装剑其室之上下,双缀以管绦,正此物。”是与苏轼有关的故器图像材料证据。《补志》卷二十七《记》所收邵慱《清音亭记》,后来成为了孔凡礼编订年谱的一重参考。《三苏年谱》卷九依《清音亭记》“嘉祐中,东坡先生字其亭曰‘清音”的“嘉祐中”三字,考订了苏轼题刻“清音”的时间[17]。总之,《补志》将这些零散、瑰丽的文献材料一一收录,使苏轼的形象更加立体、真实的同时,也能为后来研究者广泛追溯、查考苏轼诗文之外的材料提供参考。
4 《补志》纂修者对苏轼的接受
现有文学总集研究的视角,主要包括文献学面向、文学批评面向和总集社会学面向三个类别[18]。前文是从文献学出发进行的校勘、版本研究,结合《补志》中有关苏轼的文献,分析纂修者的选文倾向和编纂目的,还可以从接受角度进行文学批评层面的讨论。
4.1 选文倾向
《补志》多载录苏轼散文,其中尺牍数量最多;诗文、纪传内容广泛且极具特色,涵盖了苏轼为官、交往、生活的不同方面;所选录的后人评价皆是对其诗、其文、其事的赞誉;《东坡年谱》位居《谱类》之首。以杜应芳为代表的《补志》纂修者,实际上是另一种形式的专业“读者”。这样的选文倾向,既是他们编纂思想的体现,也能够反映明代地方官及文士学者对苏轼的接受与认同。
一方面,纂志者更重视苏轼散文作品的收录,这与明中期后整个社会苏轼散文“研究热”有关。阳明心学促进了整个社会思潮的开放,苏轼这一天性自然的代表在明代重新受到重视;王世贞在杨慎《赤牍清裁》十一卷的基础上扩编增补六朝以后作品,辑成了六十卷补遗一卷的《尺牍清裁》[19]。该书中收集了大量的苏轼尺牍,是明代中后期苏轼尺牍研究的集大成之作。《补志》中的《东坡年谱》亦据王世贞《苏长公外纪》,是《补志》编纂时仍受“韩潮苏海”学术风气影响的直接证据。
另一方面,所选苏轼诗文是其身世浮沉、人生转折的旁见。例如:《补志》所录元祐八年(1093)《乞校正奏议》,是苏轼向宋哲宗进献的札子,行文洋洋洒洒,以陆贽谏唐德宗之事,鼓动哲宗以陆贽的治国方略为纲,蕴藏着苏轼的拳拳期望,但这也是他在朝中最后的绝响。元符三年(1100)《谢复官提举玉局观表》是苏轼持续遭贬的任官转折点,也是他官宦生涯的最后归宿,次年病逝于赴任途中。虽然,《补志》限于凡例、体量等原因,对苏轼诗文的载录极不全面,相较于《苏轼全集》及《校注》中辑出的三千余首作品,几乎是百里挑一,但其选文精道,基本上勾勒出了苏轼从嘉祐四年(1059)离开巴蜀再到提举玉局观的人生经历,对历史人物生平进行了高度概括的综观。
4.2 编纂目的
人文地方志的编纂自宋代兴起,用历代诗文建构起地域叙述,体现了史学情节、人文地理化思潮的结合[20]。《补志》本就是地域性的艺文总集,纂修者除了重视地域空间外,也关照空间当中人文和历史的纵深与纠缠。因此,纂修者在选录苏轼诗文及后人纪传时,将苏轼与巴蜀区域、苏轼与蜀中友人、苏轼与后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补志》中仅录3首苏诗,都写作于蜀中:《登白鹿山》《过戎州》是苏轼初出巴蜀,观江山盛景的兴感之作;《赠郭纶》则是苏轼南行至嘉州,赠予嘉州监当官郭纶的诗。《补志》所录16首尺牍,多是苏轼在飘零之时与巴蜀旧友的通信,聊发旧乡之思;而9首铭、赞中,就有6首是为梓州文同所作。《补志》选录的与苏轼相关后人传、序、题跋等,也多为蜀中后人到达苏子曾经游览之地后发出的感叹。这种穿越时空的对话感,正如苏轼《文与可枯木赞》中:“居者蒲氏,画者文叟,赞者苏子,观者如后。”他为文同的枯木画作赞的同时,以一句“观者如后”轻轻呼应了后人的对答。人、地、时在《补志》文本当中共现,成为了地域人文注解,苏轼也因此成为了纂志者乡土认同和地方自豪感凝集的标杆。杜应芳在《志余丛纪小序》中明言:“巴蜀号称才薮,扬马尚矣。近代如眉山、新都而下,才情所会,雅致翩翩。其所记载及其所考订副在名山者,不知其几兹。”他将苏轼同扬雄、司马相如、杨慎四人,视作巴蜀文学历史长河中最不可或缺的重要关节,同时也对不能尽录先贤诗文纪传,表达了深切的遗憾。
5 结语
在《补志》刊刻的四百余年后,“巴蜀全书”项目总揽巴蜀文献,算是对杜应芳慨叹“先贤纪传、考订副在名山者”不能尽录的回应。虽然《补志》载录文献不尽精审,但其中的苏轼尺牍文献、年谱、纪传,确实为孔凡礼编纂《苏轼文集》《三苏年谱》提供了参考。本文所做的校勘、溯源、分类考察等工作十分基础但不可或缺;从选文倾向和编纂目的角度,讨论作为专业“读者”的地方艺文总集纂修者对苏轼的接受,或许是可供参考的文学总集批评研究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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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马康雅(2000— ),女,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方志文献整理与研究、文献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