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上一层楼的风景

2024-07-11 07:23王雄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7期
关键词:蒲州朱斌鹳雀楼

作者简介:王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汉水文化学者。现任西南交通大学、苏州科技大学兼职教授。著有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学术论著多部(篇),共计750万字。多篇作品被《人民日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报刊刊登或转载。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阴阳碑》《传世古》《金匮银楼》(合称“汉水文化三部曲”)、长篇报告文学《中国速度——中国高速铁路发展纪实》《中国智慧——中国高铁科技创新之路》《中国力量——高铁正在改变中国》(合称“中国高铁三部曲”)等。作品被译为英、法、德、西、俄、阿、日、罗、波等文字。

王之涣早早地远去了,留给我们一个时代的背影。

盛唐时,河中郡有一座倚水而立的城楼,以高大雄伟著称,名曰“鹳雀楼”。在高山的映衬下,鹳雀楼拥抱着夕阳,软软地躺在黄河水边,荡漾出哲学的韵味。我认为,世间真正温煦的美色,都是熨帖着大地、潜伏在大河边的。鹳雀楼也是如此。

在那个遍地都是诗人的年代,有这样一座雄浑的楼宇,大家自然免不了要来登楼观瞻,更有历代名流来此放歌抒怀,留下许多居高临下、雄观大河的不朽诗篇。诚然,最著名的要数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但凡年长的人,脑海中都曾有过这样一幅童年画面:一所简陋的屋子里,一位背着手、戴断腿眼镜的“老夫子”,与一群拿着书本的稚嫩孩子,摇头晃脑地吟诵道:“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首千古绝唱,仅用二十个字,就将鹳雀楼写在了天下人的心中。鹳雀楼,因诗而声名大噪,誉满天下,与黄鹤楼、滕王阁、岳阳楼并称中国四大文化名楼,成为后代文人雅士争相登临、感怀赋诗的胜地。

读诗思楼,思绪万千。千百年来,《登鹳雀楼》一直为老百姓熟悉与喜爱,许多人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如果有人说出上句,马上就有人可以接出下句。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并不能代表他们早早地读懂了这首诗。然而,孩子们自然有着五花八门的想象,诚恳而实在。人生的理想之楼,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就开始了自行搭建。

这是一幅宏伟而深沉的画面——傍晚时,鹳雀楼前,天地交叉,莽莽苍苍,落日西沉,渐渐没入连绵的群山,黄河奔腾,执着地汇入大海,好一个绝妙立体的宇宙空间。诗人从眼前的辽阔中,打捞出超过生命长度的感慨,与天地山河,进行了一场关于存在与虚无、永恒与有限、向往与进取的对话,把生命释放于大地长天、远山沧海之中。

人生之行,乐在山水之间。河流给人喜悦,山地给人慰藉。我敬重并认同古人的哲学,平视山河有风光,若想遍览千里风景,还须更上一层高楼。秋风乍起,渔舟唱晚,河滩芦苇,山坡炊烟,这便是生命的起点和终点,这也是积极向上、探索进取的人生态度。

有人说,所有的风景都会拒绝一部分人,偏爱一部分人。还有人说,所有人,生来都会属于不同风景。王之涣更上一层楼,看到了什么样的风景呢?是落日山河的磅礴气势和壮阔景色,还是大河入海的崇高境界和理想追求?

好的诗歌,好的风景,都有着励志的伟力。外在美景与诗人内心情感的融合,必然会展现出蓬勃向上的源动力。

《登鹳雀楼》诗境壮阔雄浑,诗意高远深邃,不仅抒发了诗人登高望远的远大抱负,更反映出抛弃故步自封的陋识、勇往向前的时代精神。“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已经成了千古名句,是箴言,是座右铭。

王之涣因这首五言绝句而名垂千年,鹳雀楼也因此诗而名扬海内外。

唐代被誉为诗歌的黄金时代,众多杰出的诗人执着地在思想与诗词的海洋中,不懈地劈波斩浪,寻找属于自己的时空。

相比于盛唐时期的其他诗人,王之涣的名气要小很多,他只活了五十五岁,仅存世六首诗,留下的史料也很少。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是一位伟大的诗人,或者说是唐代最顶尖的诗人之一。

王之涣生活在唐开元年间,在文学史上如渺渺孤鸿,两部《唐书》都没有他的传记。所幸后来出土了一块墓志铭,对他的生平有所简述。据唐人靳能所作《唐故文安郡文安县尉太原王府君墓志铭并序》记载,王之涣生于垂拱四年(公元688年),兄弟四人,幼年聪颖,弱冠能文。慷慨有大略,倜傥有异才,精于文章,善于写诗,多引为歌词。

王之涣生于官宦之家,祖籍太原,其五世祖王隆之为后魏绛州刺史,因此移家绛州。王之涣豪侠义气,放荡不羁,从五陵年少游,不到二十岁便能精研文章,不到壮年,便已穷经典之奥。唐代文人墨客喜交友,王之涣亦如此。不过,他靠的不是自己的出身和官职,而是实打实的才华。他以善于描写边塞风光著称,其诗多被当时乐工制曲歌唱。据说,王之涣会舞剑,常击剑悲歌,其剑术跟李白不相上下。

遗憾的是,王之涣未能走上科举之路。开元年间,王之涣终入仕途,以门子调补冀州衡水主簿,是个文书类的小官。尽管职位卑微,但王之涣的才华得到了县令李涤的赏识,以至于李涤毅然将心爱的三女儿许配给了他。这年,王之涣已三十五岁,而他的夫人则比他年轻十七岁,足见岳父大人对王之涣文才的高度认可。

王之涣在仕途上历尽坎坷,官场所显非他所长。然而,官场的侧面是诗坛,官场失意而为诗,诗往往写得格外出色。开元十四年(公元726年),王之涣遭人诬陷诽谤,罢官回家。由此,他干脆悠游天下,以诗会友。

中国的文人历来有游历天下的气魄和爱好。一旦遭逢不如意之事,便会整装待发,携带几卷得意的诗作,以风雅之姿,悠然踏上行途。在那个主要依靠步行的年代,这些文质彬彬的雅士,相当一部分时间都消磨在了路途中。

王之涣也是如此。沐浴着和煦的阳光,当然也会有雷雨交加,他一路上访友、拜客、登临名胜,走到哪里,就把诗文留在哪里。他虚心求教,专心写诗,常与高适、王昌龄等人相唱和。《登鹳雀楼》《凉州词二首》等诗作都诞生于这个时期。

人生况味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就是异乡体验与故乡意识的深刻交糅,漂泊欲念与回归意识的相辅相成。脚在何处,故乡就在何处;脚在哪里,路就在那里。一路苦旅,一路兴奋,王之涣终于踏上了归途。据当代史学家李希泌推测,鹳雀楼在平阳府蒲州(今山西蒲县),与绛州同属晋南,故《登鹳雀楼》有可能是王之涣弃官后,行走山水,在返乡途中所作,创作年代在开元十五年至二十九年(公元727年至741年)。

大约在天宝元年(公元742年)初,听从密友懿交的劝说,王之涣停住了悠游的脚步,再入宦场,补文安郡文安县尉。任职期间,他官风清白,理民公平,颇受当地百姓称道。同年二月二十四日,王之涣遭疾终于官舍,次年归葬于洛阳北原,永宁县尉靳能撰墓志铭。

王之涣的一生是短暂的,也是不得志的。然而,难能可贵的是,王之涣并未因遭遇坎坷经历而颓废,而是秉持特有的乐观与豪迈。这种精神,正是盛唐诗人了不起的人文特质。

王之涣的诗歌散失严重,流传下来的字字珠玑,仅存的六首诗全部辑入《全唐诗》中。他的诗展现了盛唐气象,为灿若银河的唐诗国度,注入了几颗光辉饱满的明珠。

鹳雀楼享有“天下黄河第一楼”之誉。

早在北周时期,北周大将宇文护军镇河外之地蒲州,亲自监工在古城西面的黄河东岸修建了一座军事瞭望楼。因楼高视野开阔,登上楼顶有凌空而小天下之感,故名云栖楼。又因黄河滩上的一种嘴尖腿长、毛灰白色、似鹳雀的鸟,经常成群栖息于高楼上,又被称为鹳雀楼。

鹳雀楼立晋望秦,独立于中州,高台重檐,黑瓦朱楹,楼体壮观,结构奇巧,占河山之胜,据柳林之秀,被誉为中州大地的登高胜地。历经隋、唐、五代、宋、金各代风雨,巍然屹立。

据唐人李瀚在《河中鹳雀楼集序》中记载:“后周大冢宰宇文护军镇河外之地,筑为层楼。”由此可见,此楼当时是一座戍楼,存世700余载,元初毁于战火。

那年,成吉思汗的金戈铁马进攻中原,完颜氏以蒲州城河山为障,易守难攻,下令死守蒲州。元军铁骑先后攻占了平阳、绛州和陕西渭南。元光元年(公元1222年),在蒲州最后的争夺战中,金蒲州守将侯小叔在元军攻城时,下令烧掉了鹳雀楼,同时被焚毁的还有举世闻名的蒲州大浮桥。当时场景惨烈,火光照亮了蒲州城的半壁夜空。从此,鹳雀楼仅存故址。

历经世事沧桑,后因黄河水泛滥,河道移动频繁,古楼故址则难以寻觅。如果仔细辨认,便可发现有那么一段故址,分明承载着沉甸甸的文化积存,那无疑是人心的依恋与坚守。

数百年来,无数文人雅士只能望着滚滚而去的黄河水,空留遗憾。随着时代的变迁,特别是改革开放的到来,重修鹳雀楼的呼声日益强烈。1992年,这一呼声达到了高潮,当时近百名专家、学者会聚一堂,联名倡议重建这座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鹳雀楼。1997年12月,永济市在黄河岸畔破土动工,拉开了鹳雀楼复建工程的序幕。2002年9月26日,新鹳雀楼落成并开始接待游人。鹳雀楼高达73.9米,整体油漆彩画,是国内唯一采用唐代彩画艺术恢复的唐代建筑。

鹳雀楼所在之地,正是五千年中华文明的发祥地。永济古称蒲坂,夏商周以前,尧和舜都在这里建都。距离鹳雀楼20公里的西侯度古人类文化遗址,展现了180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人类就是在这里开始用火,并且使用打制的石器。中华民族的先祖伏羲、女娲、黄帝,都在这一带留下历史痕迹。鹳雀楼的特殊地理位置,使其蒙上了一层神奇色彩。

古蒲州的晚秋,呈现出一种刚强的表达。

黄河边飒飒秋声,渲染出秋草绕水的冷寂,秋雨中弥漫着一派古色气韵。秋日即将过去,严冬就在眼前,大河依然生生不息地流淌着,承载着山野的气势和气吞万里的抱负。

傍晚时分,天晴了,风也停了,天边泛红。王之涣沿着大河独行,瘦弱的身影倒映在浑浊的河水里。诗人脱下布鞋,赤脚滋养在秋水里,激灵了一下,竟然精神了许多。他登上鹳雀楼,老式的布底鞋缓缓踏响沉重的楼梯,置身于这个官家、文人、游客混杂气息的空间里,似乎在阅读和寻找世俗故事以外的发现与向往。

伫立鹳雀楼上,放晴后的天宇,很明亮,很完整,一点也没有被吞食,边沿挺拔而舒展。天边是明亮的,远山是苍翠的,河流是黄色的。一轮落日在山的尽头冉冉而没,黄河水咆哮着奔向大海,在一个高山与河流的空间里,描绘出一幅瑰丽壮阔的图景。这无疑是一种充满动感的美好意象,诗人的心灵受到了震撼,他忘掉了瑟瑟的秋风,凝聚起人生的强大动力。清代诗评家认为:“王诗短短二十字,前十字大意已尽,后十字有尺幅千里之势。”

《登鹳雀楼》的高超与巧妙,当然是在立意上。“欲穷千里目”,写的是诗人无止境探求的愿望,要想看得更远,唯一的办法就是站得更高,“更上一层楼”。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这是非常理性的逻辑,也是王之涣力求表达的。诗人在收尾处用一个“楼”字,起了点题作用,说明这是一首登楼诗。也正因如此,两行充满哲理的文字,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

诚然,诗歌毕竟是艺术,不可能太直白,用诗人特有的浪漫思维,讲出了一个非常有哲理而且符合逻辑的道理。王之涣温厚到了极点,他的诗没有呐喊,而是从心底流出来的。诗的另一面是鞭挞,缺少精神归宿正是造成社会废墟的主因,而最大的废墟就是人格废墟。王之涣笔下的人格天地,是清风阵阵,日落日出,浅笑连连。

显然,这种斗志昂扬、鼓舞人心的诗篇,只有在大唐盛世才能写得出。若再晚一点,到了安史之乱,大唐一片破败景象,一片兵荒马乱,就不可能有如此激情四射的诗篇了。

有人说,诗忌说理。意思是说,诗歌不要生硬地、枯燥地、抽象地说理,而不是说诗歌中不能揭示和宣扬哲理。《登鹳雀楼》把哲理与景物、情境融合得天衣无缝,使读者并不觉得它在说理,而理自在其中。这无疑是运用诗歌特点、形象思维,来彰显生活哲理的经典。

《登鹳雀楼》中并未出现“威武”“雄壮”“豪迈”等词汇,却让人感受到内心激荡、久久不能平静的力量,这就是诗歌的魅力。这首诗的前一联用的是正名对,语句极为工整,又厚重有力,显示出所写景象的雄大;后一联用的是流水对,虽两句相对,而没有对仗的痕迹。前两句,“白日”和“黄河”两个名词相对,“白”与“黄”两个色彩相对,“依”与“入”两个动词相对。后两句也如此,构成了形式上的完美,同时深化了意境。诗人的对仗技巧如此老道,令后人感叹。在诗中,“千里”“一层”都是虚数,是诗人想象中的纵横空间。“欲穷”充满了期待,“更上”直接说出方法。一问一答之间,仿佛天地尽在掌握中。

清人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选录这首诗时曾指出:“四语皆对,读来不嫌其排,骨高故也。”绝句总共只有两联,而两联都用对仗,如果不是气势充沛,一意贯连,很容易雕琢呆板或支离破碎。

王之涣《登鹳雀楼》的背影,引领和呼唤着后来人。

鹳雀楼的顶层,有一尊王之涣的铜像,抬手仰头,注视黄河。楼上题有王之涣的千古绝句,这显然是现代人重建这座高楼时的杰作,寓意王之涣作为顶尖诗人的榜样意义。

古人登高必赋诗,因事兴感,触景生情。大凡有许多登楼写诗者,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流传千古,鹳雀楼也不例外。

不可否认,《登鹳雀楼》以其多元丰富的内涵,无出其右的震撼之力,被众人推向了唐诗五绝“无冕之王”的宝座。后来的诗人,总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将其作为行文标杆,写下一首首佳篇美文,似乎要与王之涣一比高低。于是,鹳雀楼成了一代代诗人的赛诗楼,留下众多才情洋溢的作品。

宋人沈括曾在《梦溪笔谈》中记道:“河中府鹳雀楼三层,前瞻中条,下瞰大河。唐人留诗者甚多,惟李益、王之涣、畅当三首能壮其观。”仅唐代著名诗人中,与王之涣同题作诗的,还有大历十才子之一的耿潍、晚唐诗人司马札等。

李益生在盛唐末年,成长于中唐。盛世荣光更像是一个难以企及的梦,他哀叹的是汉魏,抒写的却是当下。读他的七律诗《同崔邠登鹳雀楼》,可以感受到那种深沉而悠远的思念。

鹳雀楼西百尺樯,汀洲云树共茫茫。

汉家萧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

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

风烟并起思归望,远目非春亦自伤。

诗人登楼而望,所见一片云水茫茫。汉魏的霸业,犹如逝去的流水、落日的余晖,早已消散于历史的长河之中。千年的繁华转眼即逝,当下的愁绪才是难以消除。风烟四起,更激起思乡之情。景色萧条,令人倍感伤怀。

中唐诗人畅当,也曾登临鹳雀楼。登楼之后,他立刻被高楼的气势感染,当场赋诗《登鹳雀楼》。畅当的《登鹳雀楼》,不仅与王之涣的诗同名,体裁也一样,而且都是五绝。

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

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

畅当的这首诗,写得很雄壮,也很经典,凸显了鹳雀楼的高,它比天空中飞翔的鸟还要高。站在这样一个高度上俯瞰万物,有一种超出尘世之感。天空笼罩着原野,江水向着高山奔流而去。有学者认为,畅当的《登鹳雀楼》具有超越时空的力量,这种力量是美和哲理的统一,是客观与主观的和谐,是伟大的艺术再现和创造。

有人甚至认为,畅当与王之涣两人写的《登鹳雀楼》,艺术水准相当,可以视为姊妹篇。两篇《登鹳雀楼》,各有千秋。王诗以言志抒怀见长,畅诗以写景状物称妙。但王诗在前,先入为主。比较之下,畅诗显得单薄了些,终输一筹,不得不让王诗独步千古。

晚唐时期,政治上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朋党内讧,裙带成风。面对暮气沉沉的时局,很多有才华的诗人成为江湖游子,少了盛唐诗人的豪气与浪漫。司马札的《登河中鹳雀楼》正是类似的消沉表达。在他眼中,鹳雀楼不再是当年更上一层楼的风景,而变成了烟云笼罩、阴影重重、草木萧条的伤心之地。

包括杜甫、王安石、苏轼在内的众多诗词大家,都曾借鉴王之涣的经典之作,尝试模仿其句式和结构,力图推陈出新,与原作一比高下。也有一些诗人借用王之涣的“登高”主题,创作出许多脍炙人口的佳作,虽然这些作品也流传千古,成为不朽名篇,但往往还是被认为稍逊一筹,未能真正达到王之涣原作的高峰。

杜甫在二十四岁时创作的五律诗《望岳》,尽管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高度,但还是比“更上一层楼”略逊一筹;王安石在二十九岁时创作的《登飞来峰》,营造了“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的意境,但未能排除眼前的障碍物,缺少了“欲穷千里目”的境界;苏东坡在四十七岁时登庐山写下《题西林壁》,然而庐山还是庐山,终究没能突破自己。

可见,诗人的修养和经历不同,站的角度不同,立意也就不同。即便是一样的题材,或一样的句式结构,表达的意蕴及境界还是相差甚远。

大浪淘沙,历史无情。古老的鹳雀楼早已淹没在岁月的洪流中,许多精彩的诗人题咏也随之荡然无存。然而,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幸运地跨越了千年历史长河,直到今天还传诵于千家万户,这是其不朽艺术魅力的最有力证明。

《登鹳雀楼》《送别》《宴词》《九日送别》《凉州词二首》,是王之涣传世的全部遗产。

国学大师章太炎认为,王之涣的这六首诗,囊括了唐诗的三个“第一”。《凉州词》为七绝第一,《登鹳雀楼》为五绝第一,《晏词》为“送别诗”体裁第一。

令人惊叹的是,王之涣从未去过边塞,却写出了杰出的边塞诗。王之涣与高适、王昌龄、岑参,并称唐代“四大边塞诗人”。他的边塞诗具有雄壮、激越的风格,用词朴实,意境深远,令人裹身诗中,回味无穷。他写西北风光的诗大气磅礴,意境开阔,韵调优美,深刻灵动。

王之涣存世的六首诗中,有三首是“送别”主题的诗歌,其中写得最好的,就是《宴词》。

长堤春水绿悠悠,畎入漳河一道流。

莫听声声催去棹,桃溪浅处不胜舟。

诗人从“长堤春水”的侧面切入,写出了万千细流,一起穿过江田,汇聚到大海的壮美场景。由此,借喻离别人内心的千种愁思。

《凉州词二首》道出了万道边塞情。诗人以一种特殊的视角,描绘了远眺黄河的特殊感受,展示了西北边塞壮阔、荒凉的景色。阅读诗其一,可见边塞的荒凉与悲壮。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一座戍边的堡垒,孤零零地兀立在荒漠之中,背景是险要孤绝的“万仞山”,更远处,是奔腾的黄河和悠闲的白云。悲壮苍凉,深情蕴藉,流露出一股慷慨之气。诗人写的不仅仅是景,更是戍边将士离乡万里的孤寂心境。

正是在这凄凉的情境上空,突然响起了《折杨柳》的羌笛声。唐人盛行折柳赠别,这曲《折杨柳》抒写的正是怀乡惜别之情。可是,在这苦寒之地,连春风都不会光顾,哪来的杨柳可折?戍边将士的乡关之愁,何以寄托?

晚清时期,左宗棠带领湘军进行远征,以巩固国家的边疆安全。在这一过程中,他深受王之涣所写诗句中杨柳的形象启发,遂命令随行的官员在天山南路沿线,栽种了数十万株杨柳。后人称这些杨柳为“左公柳”。可惜杨柳树龄不长,当年的左公柳如今所剩无几。

王之涣的这首诗得到后世很多盛誉,甚至被视为七绝的“压卷之作”,被誉为“传乎乐章,布在人口”的名作,成为“唐音”的典型代表。围绕这首诗,民间也衍生出许多故事。

《旗亭画壁》就是故事之一。相传一天,三位诗坛巨匠王之涣、高适、王昌龄在酒楼之中,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赛诗对决。在那场没有硝烟的较量中,王之涣凭借一首《凉州词》一举夺魁,力挫另外两位边塞大诗人,成为“无冕之王”。到了元代,这段佳话还被编成了杂剧上演。

千百年来,王之涣手握五言和七绝两个“压卷之作”,进入人们的视野,也走进人们的心田。

也许因为《登鹳雀楼》写得太好了,多少年来,人们在学习和借鉴王之涣的写作方法的同时,也提出了一些质疑,如:王之涣是否亲自登过鹳雀楼?鹳雀楼为什么会修在黄河岸边,难道不怕水淹吗?王之涣在暮色苍茫之际攀登高楼,难道他不曾担心晚霞收尽,美景难觅吗?古蒲州是否真有能力建造如此雄伟的楼宇?《登鹳雀楼》真的是王之涣所作吗……

许多评论家认为,对于王之涣这样的大诗人来讲,他是否亲自登楼并不重要。他的才情并非见到实景才能抒发,只要灵感到了,就可以迸发出创作的激情和火花。

《登鹳雀楼》写的是傍晚的景色,一些较真者曾多次实地考证。事实上,鹳雀楼距离黄河还有一段距离,只有登上楼顶才能隐约看见黄河。鹳雀楼位于蒲州城外西南方向,日落的时候,西面的光线会更亮一些。此时,遥望黄河,反而可以看得更加清楚。可见,“白日依山尽”是王之涣的真实感受。

再者,关于建楼的质疑。唐代的蒲州,经济繁荣,富甲一方,是北方重要的商业城市。蒲州有盐湖,盛产食盐,这可是一条重要的生财之道,为蒲州带来了财富。此外,蒲州重视文化教育,唐代有很多名人志士都是蒲州人。在这样一个物华天宝、物阜民丰的宝地盖一座高楼,也就不在话下了。

至于《登鹳雀楼》作者的争议,我猜想,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应该是从客栈或农舍的土墙头上问世的。由于墙头诗具有的多种不确定性,导致了作者难寻的“公案”。

古时的墙头诗,大都以客栈的墙头为载体,客人即兴涂乌,激情而作。作者匆匆来去,诗作也不留名。人走了,诗作留下。然而,这些墙壁上的诗作,自然给过往的客人提供了评头论足的谈资。一般的平庸之作,过口就淡忘了。偶尔读到几句精彩的,一传十,十传百,便在民间传扬开去……

遥想当年,一些游走山川的文人墨客在客栈的墙壁上挥毫泼墨时,他们的创作心态一定是自在恣意的。行囊背在身上,思绪千里行,有感而发,信手挥洒几行妙句,然后,弃笔飘然而去。

王之涣官场失意后,曾一度游历天下,以此来舒缓心中的忧愁。一路上,农舍、客栈就是他的家。诗人的生活就是写诗,也许有人会问,王之涣游历山水十五年啊,他创作的诗作在哪里?毫无疑问,王之涣的诗作大都留在了那泥灰斑驳的土墙上。客栈、农舍的墙壁,曾经是中国文学诞生的重要源头。

《登鹳雀楼》这首诗,韵律悠扬、意境非凡,自然流传广泛。流传越广泛,人们就越好奇作者是谁。然而,客栈、农舍的墙头已不复存在,流传的诗作只能任人评说。历朝历代的墙头诗众多,但真正流传下来的寥寥无几,至于其作者是谁,只能凭猜测或臆想罢了。

《登鹳雀楼》一诗,最早在宋代的文献中被明确记载为王之涣的作品。

宋太宗时期,李昉、扈蒙、徐铉、宋白等奉敕编选的诗文集《文苑英华》,共有1000卷,收集了南朝梁末至唐代的诗文。在这个诗文集中,就有《登鹳雀楼》,作者为王之涣。

北宋中期,著名历史学家司马光在《温公续诗话》中曾言:“唐之中叶,文章特盛,其姓名湮没,不传于世者甚众,如河中府鹳雀楼王文美、畅当诗……”司马光称,《登鹳雀楼》的作者是王文美。然而,鹳雀楼上的确刻有署名“王文涣”的诗篇。当时,彭乘的《墨客挥犀》和李颀的《古今诗话》也有相同的记载。

其实,王文美也好,王文涣也罢,估计司马光也说不清。而且,无论是史书、诗话,还是笔记小说,都没有任何关于这两个人的记载。很多人都认为,是司马光记错了,或者说是在传抄“王之涣”过程中出现了笔误。

到了清代,《登鹳雀楼》被许多重要的唐诗选本收录,作者都是王之涣,并且一直传诵至今。其中,包括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集》、孙洙的《唐诗三百首》等。

也有人认为,《登鹳雀楼》是盛唐处士朱斌所作,原名为《登楼》。其依据是,盛唐太学生芮挺章编选的《国秀集》,凡三卷,录有自唐玄宗开元以来至天宝三年(公元744年)的30多年间,88位诗人的218首优秀诗作,皆芮挺章同时诗人之作。《国秀集》为天宝三年编撰,是现存最早的唐诗选本。在这个选本里,收录了王之涣的三首诗,包括《凉州词二道》和《宴词》,唯独没有《登鹳雀楼》。而该诗以《登楼》为题,列在处士朱斌名下。

芮挺章和王之涣算是同一时代的人,《国秀集》编撰的时间,距离王之涣去世只有两年,王之涣在当时是颇有名望的诗人,芮挺章不太可能张冠李戴。由此,很多人认为此诗的作者应该就是朱斌。

朱斌何许人也?《国秀集》对其的介绍极为简略:“朱斌,字佐日,唐吴郡人。曾两登制科,三为御史……”朱斌的生平,今人已无法详细考证了。但在唐代,这个人的名气似乎很大,很多人都知道《登鹳雀楼》是他写的。

唐人张著所撰的《翰林盛事》记载,武则天读到此诗以后,喜不自禁,大为赞赏,问左右:“此诗是谁所作?”亲信大臣李峤当即对曰:“御史朱佐日诗也。” 武则天即赐朱佐日彩绸百匹,以示对天下才子的嘉奖。

《吴中人物志》的记载更为详细,似乎确有朱佐日其人。因为这首诗,朱佐日得到了赏赐。他的儿子朱承庆因为给唐太宗写的挽诗很出色,也被评为高等。父子齐名。

上海商务印书馆的《中国人名大辞典》(1921年版),引用了《国秀集》中关于朱斌的简介,包括“武后尝吟诗曰……”的记载。而在“王之涣”词条下,对《登鹳雀楼》只字未提。研究者认为,李峤是唐代大臣,历仕高宗、武后、中宗、睿宗和玄宗五朝,官至宰相。富才思,善诗文,与苏味道、杜审言、崔融并称“文章四友”,绝不可能戏言武后。

有人质疑,如果这首诗真的曾经惊动朝廷,作者因此受到重赏,传为佳话,那么《全唐诗话》《唐诗纪事》这些比较权威、内容比较全面的著作中,不可能没有任何记载。《翰林盛事》权威性不够,不能令人信服。

有学者认为,朱斌就是朱佐日。《国秀集》中就是这样注解的。虽然《全唐诗》中没有朱佐日的名字,但其相传的诗作都出现在朱斌和王之涣的名字下面。除了《国秀集》外,还有许多其他唐代的典籍,记载这首诗的作者就是朱斌或朱佐日。

诚然,《国秀集》一直为后世诟病,因为像李白这样的大家,居然没有一首诗入选,还有入选的王维的几首诗,除了《终南别业》,均非王维的代表作。

既然最早的唐诗选本认定《登鹳雀楼》的作者是朱斌,为什么后来变成王之涣了呢?有学者分析,主要是因为《国秀集》在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失传状态,一直到了北宋元祐年间才有人将它重刻了出来。在此之前,《文苑英华》就已经将这首诗记在了王之涣的名下。

南宋洪迈所编《万首唐人绝句》,为唐人绝句之总汇,但编次乱,遗漏多。到了万历丙午年间,赵宦光、黄习远在原选本基础上进行整理、增补,为现存绝句总集中的较好选本。该选本中,选王之涣《送别》一首,朱斌一首即《登楼》。

康熙年间修纂的《全唐诗》,虽然将《登鹳雀楼》的作者署名为王之涣,但又加注云:“一作朱斌诗。”同时,也收录了《登楼》,署名朱斌,亦在诗下加注云:“一作王之涣诗。”上海辞书出版社的《唐诗鉴赏辞典》,虽然收录了王之涣的《登鹳雀楼》,而没有收录朱斌的《登楼》,但也注明道:“此诗作者一作朱斌,题为《登楼》。”这种别出心裁的做法,应该算作审慎。但是,这桩千百年来的“公案”,至今也没有断清。

诚然,无论《登鹳雀楼》这首诗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名字,其作者到底是谁,都不影响“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金子般的字里行间,所传递出的那份豪情、洒脱与心境。

凝望王之涣远去的背影,诗人的魅力不仅源自高超而精湛的写作技巧,更在于他所展现出的宏大与崇高的人生境界。人生来去匆匆,这个世界总有太多的风景错失于视野。诗人由天地间的景致,进入包容万物的心胸,进而升华至领略无边无际的时空感悟,由此登楼远眺,看到的才是最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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