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士人对三教融合的支持与排斥

2024-07-10 04:53宋宇轩
理论观察 2024年3期

宋宇轩

摘要:处于三教论衡的潮流中,中唐士人对儒释道三教有两种不同的立场。其一主张三教融合,积极吸收各家义理,对佛老二教并不排斥,这种立场以梁肃、柳宗元、白居易为代表。不过,三人在具体的融合观上又存在差异,体现出中唐士人思想的复杂性。其二则主张排斥佛老异端而独尊儒学,并且否认三教融合的可能性,这种立场以韩愈为代表。前一种立场体现对中古士人“二元世界观”的延续,而后一种则意味着对这种世界观的突破。从唐宋之际儒学复兴的长时段来看,韩愈的影响显然更为深远。

关键词:三教融合;佛老;儒学复兴;中唐时期

中图分类号:K24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 — 2234(2024)03 — 0096 — 07

汉宋之间,儒学相对衰败而佛老兴盛,在中国重儒的传统下,这一阶段士人的思想世界显得较为特殊。正如陈弱水在《唐代文士与中国思想的转型》中指出的那样,中古思想的基本格局有两个特点,其一是士人的“外儒内佛(道)”,另一个是“二元世界观”①。这里所说的“中古”,也就是上文提到的汉宋之间的几百年。

陈先生的这一概括,从较长时段的角度上来说,自是较为准确;不过倘若将目光集中在中唐,则可看出士人的思想世界又出现了一些新动向,“二元世界观”的评价当有更加深入的探讨。一方面,与前代相比,中唐之际儒释道三教融合的趋势更为明显,士人多有不贸然排斥佛老而兼习三教者;另一方面,同样在中唐,以韩愈为代表的士人一反数百年来尊奉佛老的传统,以坚决的态度拒斥异端,复兴儒学,在中古三教融合的趋势中又打开了新思路。正是这两种看似对立的思路,在中唐思想界形成了一种较为明显的张力,同时也相当程度地改变了盛唐“盛世的平庸”②,创发出精彩纷呈的思想环境。本文将从三教融合与排斥佛老两个角度出发,选取相应的代表人物,对中唐士人的三教观进行探讨,试图体现出中唐士人思想的复杂性,以及以韩愈为代表的士人阶层对打破“二元世界观”所作的贡献。

一、三教论衡的潮流

中唐时期的士人在儒学之外,多涉猎佛、道,除了自身的际遇与喜好所致之外,很重要的一个因素为唐代三教鼎足的思想局面,儒释道均可自由发展,基本不受压制,武宗灭佛这样的事件毕竟属于少数。另外,中国古代思想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受政治的影响,而唐代朝廷又往往举行“三教论衡”的活动以调和三派学说之间的矛盾,士人经常参与其中,这就为广泛传播佛老方外学说准备了条件。正如汤一介在《佛教与中国文化》中指出的,“帝王朝廷的制度及宗教政策,‘三教论衡之形式,政权‘礼教、‘法规之约束对不同宗教思想文化之信仰起着一种外在的约束力”③。例如,据《资治通鉴》所载,唐德宗贞元十二年三月(769),“庚辰,上生日,故事,命沙门、道士讲论于麟殿,至是,始命以儒士参之。四门博士韦渠牟嘲谈辩给,上悦之,旬月,迁右补阙,始有宠”①。从韦渠牟“嘲谈辩给”的辩论场景可看出,这次三教论衡并不庄严肃穆,甚至还有种诙谐的意味于其中;至于德宗因韦渠牟的话风而“悦之”,甚至不久后将之升迁为右补阙,亦足见当时这种辩论的随意性。正如刘林魁在《唐五代帝王诞节三教论衡考述——以白居易〈三教论衡〉为中心》一文中指出的那样,“普天同庆、万方朝贺的帝王诞节,不需要三教之间的思想争鸣,却需要作为宗教信仰界三种代表力量的儒释道,来表达三教归同、服从帝王统治的态度。”②因此,在这样的氛围中,三教之间的区别更不易凸显,相同之处反而会让参与其中的士人感同身受。值得一提的是,贞元十二年的这场论衡,韦渠牟虽以儒士的身份参加,然据《旧唐书·韦渠牟》传,他本人“少慧悟,涉览经史。初为道士,后为僧。兴元中,韩滉镇浙西,奏授试秘书郎,累转四门博士”③。可见,韦是个典型的横贯三教的唐代士人:早年博览经史,在儒学方面有所积淀;后又先后为道士、僧人,于释、老之学亦有心得;最后归宗儒学,以四门博士的身份参加论衡。

韦渠牟的这种思想体系,在中唐显然不为少数,陈弱水所概括的“二元世界观”即指此类。正是在这种三教论衡的潮流下,中唐相当多的士人走上了三教融合之路。不过,中唐时期思想的复杂性也并非可用简单的“融合”加以概括,不同的士人往往对此有着不同的看法。他们中有人对佛学甚有钻研,不屑于内外之争;有人为方外义理所倾倒,主张儒佛互补;有的则以佛老为排遣情绪的思想资源,不一而足。其中,梁肃、柳宗元和白居易正可代表三种不同的“融合”倾向。下面,笔者将以此三人为例,分析他们的思想世界,以体现中唐士人思想的丰富与复杂。

二、不同的三教融合观

(一)梁肃

梁肃本人《旧唐书》无传,《新唐书·文艺中》仅有关于其任官经历的简要记载,欲全面了解其生平与学识,崔元翰所作的《右补阙翰林学士梁君墓志》值得参考。据该文所言,梁肃“贯极乎六籍,旁罗乎百氏。考太史公之实录,又考老庄道家之言。皆睹其奥而观其妙”,又“尝著释氏《止观统例》,几乎《易》之《系辞》矣”④,可见,梁肃之学甚广,于儒、释、道均有涉猎。这样的知识结构当然是中唐士人的常态,而梁肃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在佛学方面造诣甚深,与僧人交游甚密,几乎可称为佛教徒。

首先,梁肃为僧人湛然的弟子,于佛学教义颇受熏陶,如《佛祖统纪》中所言,“翰林学士梁肃学天台教于荆溪禅师,深得心要”⑤,这里的“荆溪禅师”即为湛然。另外,梁肃与当时的一些高僧为友,正如他在《送沙门鉴虚上人归越序》中自言的那样,“东南高僧有普门、元浩,予甚深之友也”⑥,可见梁肃与当时佛学界的来往之密、相识之深。更应该注意的是,梁肃对佛学的理解已经不仅局限于表面的义理,而是进一步地提出自己的新见。前文提到,梁肃师从湛然学佛,湛然为天台宗的传人,因此梁肃本人学佛亦以天台宗为归宿,尤其对天台宗中的“止观”思想甚为关注,他在《常州建安寺止观院记》中声称,止观能“摄持万行”⑦。并且,梁肃对其师湛然的思想多有维护,他在《天台法门议》一文中提出独标新见的“湛然中兴说”,认为“自智者传法,五世至今。天台湛然大师中兴其道,为予言之如此,故录之以系于篇”⑧。从这些材料可以看出,梁肃有鲜明的门户观念与卫道意识,这说明他对佛学义理的研习并非泛滥无归,而是始终有着自己的个人取向,这显然与柳宗元、白居易等人不同,他们对佛学往往采取一种兼收并蓄的态度;而梁肃的标立门户,恰恰是其学有所承、见解深刻的体现。从这个角度来看,梁肃的佛学造诣显然更高。

值得关注的是,与较为热衷剖判三教差异的柳宗元、白居易等人不同,梁肃的文章中并未强调儒佛之间的矛盾,这两家学说在他看来似乎大可并存,不需以人力进行统合。这应该有两方面原因:从时代背景来看,梁肃属于唐代前古文运动中的人物⑨,这一阶段的主要士人如萧颖士、李华、独孤及等对方外之学并未激烈排斥,儒、佛之间的思想矛盾没有后来那样激烈;另一方面,梁肃本人已深入浸染在佛教之中,以研习佛学之义理为乐,不热衷于世间的争论,正如崔元翰的墓志铭所言,“无激讦以直己,无逶迤以曲从。不争逐以务进,不比周以为党。退则澹然居于一室,傲遗乎万物”①,这种不务争逐、淡然出世的态度,很符合佛教清净寂灭的要求。从梁肃的这种心态来看,他当是这三人中最近佛教而最远儒学的士人。

(二)柳宗元

与梁肃相比,柳宗元尊崇儒学的意识更为强烈。他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一文中自言,“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②,可见柳宗元服膺儒学、关心生民的思想倾向。除此之外,柳宗元在《送徐从事北游序》中劝诫对方应当“以《诗》《礼》《春秋》之道施于事,及于物,思不负孔子之笔舌”③,体现柳氏鲜明的入世立场。从这一方面来看,柳宗元与梁肃自然区别甚大。

然而,另一方面,柳宗元又不完全是个儒家信徒,他对佛、老亦多有称赞之词,并且有三教融合的倾向。在《辩列子》中,柳氏直言道家中的《列子》“虽不概于孔子道,然其虚泊寥阔,居乱世,远于利,祸不得逮乎深,而其心不穷。《易》之‘遁世无闷者,其近是欤?余故取焉”④,可以看出柳宗元对道家淡泊名利、不与世争的精神境界的称赞,并且认为这种境界与《易经》所提倡的“遁世无闷”相合,体现出柳宗元试图汇通儒、道的思想。同样,在《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中柳宗元亦言,“余观老子,亦孔氏之异流也”,并不像韩愈那样把儒、道截然两分,认为应当“咸伸其所长,而黜其奇褒,要之与孔子同道”。至于融合的标准,柳宗元认为“有以佐世”⑤即可。从这里可看出,就学理层面而言,柳宗元并不认为儒家与道家势同水火,而是认为应当两家融合,共同佐世。当然,这仅仅是就道家而言;对于道教中的神仙之说、饵药之习,柳宗元显然采取排斥的态度,《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可充分体现他这种理性主义的思想倾向⑥,这一点也正是柳宗元儒家特质的体现。

至于佛教与儒家,柳宗元同样主张融合:这一点正是他和韩愈的巨大分歧所在。在《送僧浩初序》中,面对韩愈的指责,柳宗元一方面指出“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不与孔子异道”⑦,体现出等视华夷、融合儒佛的观念;另一方面,柳宗元又认可佛教的意义,认为吸收佛学的养料可“闲其性,安其情”“以养而居,泊焉无所求”⑧,而不是和世俗中人一样汲汲于名利。在《送元暠师序》中,柳宗元称赞僧人元暠“不违且与儒合”⑨,《送文畅上人登五台遂游河朔序》中主张“统合儒释,宣涤疑滞”?輥?輮?訛,都是融合儒、佛的体现。

相对而言,就佛、老二家而言,柳宗元在佛教上的积累更多,体会更深,这从他给若干僧人写的碑铭、序文中即可看出;至于道家,柳氏只是写了几篇评价道家经典的短文,创见不多。这或许是因为唐代的佛教已经发展至更为精深、繁复的层次,士人往往被其精到的形上论述所吸引,柳宗元也不例外。就佛教而言,他有着自己独到的体会。

首先,柳氏学佛并非泛滥无归,而是有着自己明确的选择标准。比如在《南岳大明寺律和尚碑》的开篇就提到,“儒以礼立仁义,无之则坏;佛以律持定慧,去之则丧”?輥?輯?訛,在柳宗元看来,儒家的礼与佛教的律同样重要,起到约束的作用。因此,柳宗元不可能支持中唐时蓬勃兴起的禅宗。禅宗主张不立文字,明心见性,所谓“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輥?輰?訛,这种修行方式在柳宗元看来自不妥当,甚至认为佛教的诸多派门中“言禅最病”?輥?輱?訛。这种对礼、律的看重,或许因柳宗元出自河东大门,颇受士族之家风影响。另外,柳宗元对天台宗亦颇为看重,认为“佛道愈远,异端竞起,唯天台大师为得其说”?輥?輲?訛。与梁肃相比,柳氏虽然没有专于一派,但这种有所取舍的佛学观,同样可体现其在佛学领域的造诣之深,毕竟只有深入其中方可对各派的是非给出评价。其次,柳宗元对佛教的功能甚有体会,在《永州龙兴寺西轩记》中他指出佛教可“转惑见为真智,即群迷为正觉,舍大闇为光明”①,在《柳州复大云寺记》中柳宗元甚至认为佛教可教化愚昧的越人,认为礼、刑均不可改变越人的风俗,“唯浮图事神而语大,可因而入焉,有以佐教化”②。如果没有对佛教义理的切身体会,柳宗元断然不会有这样的认识。最后,柳宗元很早就对佛教产生了个人的理解,所谓“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③,可见柳氏学佛多因对佛教的义理感兴趣,而非借佛来排遣自己的情绪。这一点与下面提到的白居易显然有较大区别。

总体来看,柳宗元的思想底色为儒家,主张士人积极入世,关心生民;另一方面,他对佛老的义理并不排斥,认为可与儒家一道用来佐世,主张三教融合。这样的三教观与韩愈、梁肃不同,与下文的白居易也不同。

(三)白居易

总体而言,白居易对三教的态度和柳宗元类似,亦主三教融合观。不过,具体来看,两人的区别甚是显著。首先,对待儒家,柳宗元自始至终坚持经世的儒者理念,正如前文提到的那样,他平生“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④,即使困贬柳州,亦不忘民生。鉴于柳州存在以人质钱的野蛮风俗,柳宗元“革其乡法,其已没者,仍出私钱赎之,归其父母”⑤,从这一点来看,柳宗元与韩愈的作为别无二致。然而,白居易虽然“世敦儒业”⑥,早年亦颇论时事,“著歌诗数十百篇,皆意存讽赋,箴时之病,补政之缺”⑦,然而宦海沉浮多年之后,白居易入世的倾向日益减小,“唯以逍遥自得,吟咏情性为事”⑧,甚至“凡所居官,未尝终秩,率以病免,固求分务”⑨,这与柳宗元的经世倾向形成鲜明对比。正如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自言的那样,“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凤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輥?輮?訛,体现一种洒脱自然的风骨。

白居易这种淡然处世的思想很大程度上自然和他耽于佛老有关,苏辙在《书白乐天集后二首(其一)》中提到,“乐天少年知读佛书,习禅定,既涉世履忧患,胸中了然,照诸幻之空也。故其还朝为从官,小不合,即舍去”?輥?輯?訛,这样的评价与上文《旧唐书》《与元九书》中体现的倾向自是一致的。对待方外之教,白居易佛老兼修,考诸诗文,比比皆是:“大抵宗庄叟,私心事乾竺。浮荣水划字,真谛火生莲”?輥?輰?訛;“七篇真诰论仙事,一卷坛经说佛心”?輥?輱?訛;“余早栖心释梵,浪迹老庄”?輥?輲?訛。不过,对白居易而言,研习佛老基本为排遣个人的情绪,而对更深层次的义理则缺少探讨,这是他与柳宗元、梁肃一个较大的不同之处。在《客路感秋寄明准上人》中白居易自言,“借问空门子,何法易修行。使我忘得心,不教烦恼生”?輥?輳?訛,这是借助佛教忘却烦恼的例子;在《读庄子》一诗中他感叹,“去国辞家谪异方,中心自怪少忧伤。为寻庄子知归处,认得无何是本乡”?輥?輴?訛,这里的“无何”是个道家中的用语,《逍遥游》中言及,“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輥?輵?訛,从这首诗中可看出遭受贬谪的白居易试图以道家义理排遣情绪。对佛老二家来说,白居易也仅仅止步于此了,在较为抽象的理论层面,他无法进行深入论述,且往往有不当之论。例如,在《策林·议释教》中白居易认为佛教“以禅定为根,以慈忍为本,以报应为枝,以斋戒为叶”,就这些根本枝叶而言,“王教备焉,何必使人去此取彼”?輥?輶?訛。接下来,就佛教的种种长处,白居易均从儒家中列出可替代的选择,以此说明崇佛的不必要。《议释教》虽然也体现出白居易以儒、佛不对立的观点,似乎与柳宗元“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①的认识颇为相似;然而,柳宗元对佛教的义理体会甚多,他主张的是儒佛互补,而白居易则认为佛学所有的儒学皆有,颇与近代一度流传的“西学出于中学”论相近。并且,孙昌武在《唐代文学与佛教》 中指出,白居易“往往把儒家、道家的理论牵合到佛教教义中来”②,这些均可说明白居易对佛教的义理认识不深。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看出,尽管梁肃、柳宗元和白居易均可称为中唐士人“二元世界观”的代表,但他们各自的思想体系显然不同:梁肃儒家意识最浅,在佛教天台宗上甚有创见;柳宗元一生经世,儒佛道兼取,三教在学理上互补的意识特强,对三家的义理都有较深的体悟;白居易亦尊三教,不过往往借助佛、道排遣情绪,并无多少深层次的理论论述。从三位士人不同的三教融合观中,即可看出中唐士人较为复杂的思想世界。

三、排佛老立儒道

上一节所提到的三位中唐士人,无论是梁肃、柳宗元还是韩愈,虽然在三教融合的具体观点上存在差异,但他们在主张融合的层面自是存在共识的。与这三位依然持有“二元世界观”的士人相比,韩愈的思想倾向就显得尤为特殊,因为他始终对佛老怀有深深的拒斥心理,并且认为儒释道三教根本无法融合。下面,笔者将从排斥佛老与拒绝三教融合两方面来分析韩愈的思想。

(一)排斥佛老

元和十四年,韩愈因上《论佛骨表》触怒宪宗,被贬潮州,这是在评述韩愈攘斥佛教时不可避开的一件事。并且,后人对韩愈文化观的印象,也往往从《论佛骨表》一文中来。不过,韩愈上此表时已是晚年,距离其去世也仅仅还有五年多。这篇脍炙人口的文章不妨可视作韩愈卫道辟邪的一个总结。事实上,韩愈对异端的反感由来已久,几乎贯穿他的一生;并且,不独佛教,他对唐廷所尊崇的道教亦颇多微词,可以说是中唐士人中为数不多的独尊儒学的健将。据《五百家注韩昌黎集》,韩愈撰写了相当多的诗文以表达自己排斥异端的观点,如《谢自然诗》《送惠师》《送灵师》《送文畅师北游》《双鸟》《送僧澄观一首》《原道》《原性》《进学解》《答张籍书》《重答张籍书》《与孟简尚书书》《送浮屠文畅师序》《送廖道士序》《送高闲上人序》《论佛骨表》《与少室山李渤拾遗书》等等。通观这些诗文,可归纳出韩愈排佛老的两种方式:一是自己撰文表达观点,二是在与僧人、道士交往的过程中,随时对佛老的义理予以批驳。下文笔者将就这两种方式进行进一步的论述。

1.自主撰文

就韩愈因自我感发而撰文而言,最有名的当数《原道》。在该文中韩愈充分肯定儒门圣人建立合理的政治与人伦秩序,批判佛老“灭其天常”的行为。其中就“老”而言,韩愈指出道家“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掊斗折衡,而民不争”的想法的乖谬不察,认为信奉这种观点的人“亦不思而已”③。对道家向往太古之事的观点,韩愈认为这就好比让冬天衣裘的人去穿葛。至于佛教,韩愈指出信奉之后将“外天下国家”,终将趋向“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④的境况之中。对佛老二教,韩愈指出它们均会伤害民生,对世俗生活是个不利因素。《原道》中韩愈还提出了应对异端的方法,即“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⑤,这样的想法与数年后《论佛骨表》中的激烈表述如出一辙,可看作韩愈对异端的一贯态度。

与《原道》不同,《原性》一文的表达较为平和,在论述自己的性三品观后,韩愈在文末指出,当下言性者的观点之所以异于该文所述,是因为“今之言性者,杂佛、老而言也”⑥。可见,韩愈试图从心性理论的方面为儒学正本清源,以排斥佛、老的杂质。至于《论佛骨表》中将佛教视作夷狄之法,排佛等同于捍卫夷夏之防的言论,自是众所周知。

通过上述分析可知,韩愈排斥佛老的理由主要集中于政治、人伦、心性理论、夷夏之辨这几个方面,除上述提到的文章外,《双鸟》《与孟简尚书书》等作品也基本围绕这样的思路展开。由此可见,韩愈排佛老的思考是较为全面的,虽然部分论述并不深入,甚至不一定符合学理实际,但不可否认的是,韩愈试图建立一个较为广阔的卫道体系。然而,有些学者认为韩愈排佛老主要集中在对经济的关注上,无疑就有些推论不当了。例如,杨立华在《论宋学禁欲取向的根源及其在思想史上的结果——从韩、李异同说起》中认为,“韩愈更主要关注于佛老对国家经济的蠢害”⑦,显然是一种不甚准确的看法。

最后,要提一下韩愈对佛老中“老”的看法。这里的“老”其实是个较为含混的概念。李唐以李姓攀附老子从而提高道教的地位,虽是不经之谈,但就唐代整体思想态势而言,道教与道家的地位一直相对较高。在这样的风气之下,士人群体中不仅大量存在大炼丹药、心游神仙的现象,同时也有一种向往无为而治的道家思潮。前者显然是信奉道教的体现,而后者则主要表现为对道家理念的尊崇。对这两类思想,韩愈均予以批判。除了《原道》中指出道家“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观的荒谬之外,韩愈在《争臣论》中更体现出士人应当积极入世、匡救时弊的意愿。该文提到的阳城拜谏议大夫后,未能抗颜直谏,韩愈闻后,对阳城这种“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之肥瘠”的行为予以严厉谴责,认为他不能称为“有道之士”。据《旧唐书·阳城传》,任官之后的阳城“与二弟及客日夜痛饮,人莫能窥其际,皆以虚名讥之”①。可见,阳城的行为与道家之说若合符节,这自然不能为韩愈所容忍。韩愈向往的是一种“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②的入世理念,这甚至比孔子所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更进了一步。因此,非独对阳城尸位素餐的行为不满,面对隐逸于少室山中的李渤,韩愈亦恳切为文,劝其入仕。

另外,韩愈对当时士人群趋道教的现象也极为厌恶。除了上文提到的《谢自然》一诗对“寒女”心向神仙的批判外,在《故太学博士李君墓志》中韩愈更是罗列了若干因服丹药而死的时人③。值得注意的是,道教的至高地位早在唐代建立之际即被确立,而唐太宗、唐宪宗等君主均有炼丹药之举;在这样的风气下,韩愈敢于直斥道教之非,其胆识不言而喻。

2.劝诫僧道

韩愈除了自主撰文以排佛、老之外,当他和僧人或道士交往时,亦随时对释老的义理进行批判,丝毫不给对方以情面,这其实就是韩愈在《原道》中提到的“人其人”的做法。就批判佛教而言,韩愈在《送惠师》中直言对佛教的不屑,言“吾非西方教,怜子狂且醇。吾非惰游者,怜子愚且谆。”④用“狂”“愚”这样的词形容与自己交往的僧人,可见韩愈排佛之不加掩饰。在《送灵师》中韩愈更是斥责佛教入华后带来的灾难,所谓“齐民逃赋役,高士著幽禅。官吏不知制,纷纭听其然”⑤。并且,在韩愈看来,佛教的伤害不仅仅限于对社会秩序的破坏,即使对信教的个人而言,亦有甚坏的影响。以《送高闲上人序》为例,韩愈在该文中指出,信佛的高闲,“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因此不可能取得张旭那样“有动于心,必于草书发之”⑥的效果,最终高闲书法的成就也必定不会太高。可见,在和信佛者的交往过程中,韩愈把握一切时机从各个角度对佛教予以批判,足见他排佛意志之强。

与佛教类似,韩愈在和道士交往时,也时常直言不讳地批判对方的信仰。最著名的当数《送廖道士序》。在这篇文章中韩愈指出“当中州清淑之气”的郴州必应有“魁奇、忠信、才德之民”,然而他却没有见到。据此,韩愈推断必定是当地民众多有惑于佛老异端之学者。在这篇文章的末尾,韩愈更是直言廖道士就是自己所说的魁奇而惑于异端的人。这里韩愈的推断甚为粗疏,逻辑也不严密,但分明可见他对道教异端的排斥,给人一种竭尽所能卫道的感觉。

韩愈之所以如此执着排斥释老,缘由何在?陈寅恪先生在《论韩愈》中给出“匡救政俗之弊害、申明夷夏之大防”⑦两个理由,诚为的论,历来学界亦多围绕这两层展开论述。不过,依我之见,韩愈排斥佛老的根本目的在于借排佛老而捍卫儒学。在《与孟简尚书书》中韩愈提到,被贬潮州后认识一僧人大颠,“颇聪明,识道理”,且“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⑧。从这里韩愈对大颠的称赞来看,他对佛教义理本身评价并不低,因此在无人可交流的情况下,韩愈多次召大颠前来讨论义理。可见,韩愈对佛教的评价当从两个方面来看:其一,佛教本为夷狄之法,对中土的人伦与政治秩序自然有害,因此必须排斥;其二,作为一种学说,佛教本身有其高明之处。因此韩愈的排佛并不是排斥佛教自身,而是因为在他看来,为了捍卫儒学,佛教不得不排。道教亦然。这实际上反映出韩愈根本不认同三教有融合的可能,他自始至终认为佛老与儒学水火不容。关于这一点,下一节将有更充分的论述。

(二)拒绝三教融合

韩愈在《原道》中明言:“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①,这可看成韩愈从根本上拒绝三教融合的主张。具体来看,韩愈在《原道》开篇指出,“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有小人,而德有凶有吉”②,这实际上是对老子“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③的重道德而轻仁义的根本否定。在韩愈看来,儒家的道与德包含了“仁与义”,为“天下之公言”,道家之道“非吾所谓道”,道家之德“非吾所谓德”,因为其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④,乃道家所见甚小的体现。至于佛教,韩愈认为“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其国家天下者,灭其天常”,虽然在心性修养方面有所见解,但终归不符合儒家的人伦秩序。可见,韩愈对佛老与儒家的融合,根本不抱希望,因为他认为三者学理的根本就存在相当大的区别。另外,《原性》一文的末尾,在概述韩愈本人对性之品的认识后,指出当时言性者多杂佛老之言,因此异于韩愈所言之性⑤。韩愈此论是否准确且不论,要之他认为儒家的性情论与佛、老不可融合,则是肯定的。

至于韩愈与大颠交往这样的事情,前文已提,这并不是韩愈认为儒家与佛教可进行一定的融合,而是仅仅认为佛教义理较为精深罢了。因此,总体来看,韩愈是中唐少见的独尊儒学、拒绝三教融合的士人,他试图以儒学一家来统合当时士人的思想。不过,就韩愈的这种想法而言,又多少显得不切实际:首先,韩愈有关儒学义理的论述不过几篇文章,且分析甚为不深入,主张独尊儒学往往成为一种口号。正如后来的僧人契嵩在《非韩》一文中指出的那样,韩愈“议论拘且浅,不及儒之至道可辩”⑥。在这篇文章中,契嵩就韩愈的道统观及心性论展开了全面的批判,并且往往以儒门外人的身份指责韩愈自身儒学修为的不足,这无疑是韩愈独尊儒学之观念的根本缺陷。除此之外,正如上文所言,韩愈所处的中唐三教融合已成潮流,士人往往不自觉地于佛老理论加以吸收,因此,以韩愈一人的能力显然无法改变当时的这种士风,就连他的弟子李翱,也在借助佛教的理论改造儒学,这当然是囿于彼时思想背景的结果了。

不过,尽管韩愈的理论看似较为粗糙、肤浅,但在思想史上依然有着深刻的意义。首先,韩愈独尊儒学的态度显然有利于中唐儒学复兴,中国本位文化的相对回归;其次,韩愈否认三教可以融合的激烈态度,则代表对中古“二元世界观”的挑战与冲击,可以说正是从韩愈开始,那种“外儒内佛(道)”的思想倾向受到了强烈的批判;再次,韩愈拒斥异端而进行文化秩序重建的观念,与后来初期宋学的兴起有着密切联系⑦。

通过上文的分析可见,中唐士人在三教论衡的大背景下,就是否融合儒释道三教而言存在两种不同的倾向。一方面,相当多的士人主张三教融合,尊崇儒学的同时对其他二教并不采取排斥的态度。至于如何融合,自然有不同的观点。另一方面,以韩愈为代表的少数士人,则坚守弘扬儒学而力辟异端的立场,否认儒学与佛老融合的可能性,对之前数百年盛行的士人“二元世界观”起到强烈的冲击作用。中唐上述两类士人对三教融合的支持与排斥,在当时的思想界形成一种张力,对儒学复兴起到推动作用。当然,从中唐的思想环境并不能看出之后中国文化的动向;倘若立足于唐宋数百年的长时段,韩愈的深远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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