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莎菲女士的日记》充斥着主人公莎菲的灵魂自白,以日记体的形式实现了主人公与自我的心灵对话,与隐藏叙述者的观点交锋。通过性格话语的设定、叙述视角的转换以及情节结构的砌筑,小说在思想主题方面突破了单一意识形态主导的传统模式,以其蕴藉于文本内部的复调属性,创造了一种性别书写与表征的新范式。
[关键词]《莎菲女士的日记》 复调性 主体意识 双重视角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1-0014-04
《莎菲女士的日记》(以下简称《日记》),1928年发表于《小说月报》,是现代著名女作家丁玲的成名作,抒写了一位受新思潮影响的知识女性在追求性爱自由、确认自我价值过程中产生的困惑与苦闷。小说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展开叙事,通过日记这一具有私密性质的体裁样式勾连起“我”与读者、“我”与作者以及读者与作者之间的交流互动。不同于传统的独白型小说,作品所展露出的声音并不是某种自我意志的绝对阐述,在表现女性意识、表达女性经验的整体话语中,又隐含着某种对男性话语权威的归顺与服从。
20世纪初,苏联美学家米哈伊尔·巴赫金在研究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时,提出了“复调小说”(又称“多声部小说”)的理论[1]。复调小说的基本特性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流露出主人公自我意识的主体性,二是贯穿于整个文本场域的对话性,三是组织结构相互呼应的对位性,四是意旨层面无法穷尽的未完成性。《日记》内涵复杂,思想深刻,在主题的凝合上呈现出一种繁复的状态,这与强调多声并存的“复调小说”有着不谋而合的相似性,以“复调”的角度切入分析,或可为研究《日记》提供一种新的方法和思路。
一、“人身上的人”:主体意识的建构
巴赫金在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时曾提出:在复调型构思的条件下,主人公及其声音相对自由和独立。主人公存在的价值在于“他是对世界及对自己的一种特殊看法”“对自己及周围现实的一种思想与评价的立场”[2]。复调作品中所创设与塑造的人物形象,不再是机械复刻作者声音的传声筒或完全受其摆布的无意识的提线木偶,而是与作者地位平等的社会的人、有思想的人、“人身上的人”[2]。因此,作品的思想发展并不会随着具体文本情节的推进走向终结,而是处于一种永恒的对话状态。
1.主体性与叙述视野
1.1鲜明的个人意识
在文学作品中,作者对于人物思想的把握几乎都是独白式的,文本因此被赋上浓厚的个人情感色彩。但在复调型小说中,作者的意识可能零碎地散见于作品各处,只在某个偶然的时刻通过人物的语言对话表现出来,而它本身并不会被当作文本的核心内容展开描绘[3]。主人公的思想言论始终同作者的话语立场保持着一定距离,并不断跳出作者的原型禁锢,纷繁复杂地展现着其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人格自由与个性。
《日记》中的莎菲就是一个极富个人意识的存在,她对于自然、婚姻、人生等问题都表达了自我的独到见解——刮风的天气最易使人想到焦躁的事儿,恋爱是超出理智与科学的,人生的痛苦是对死亡的阻拦……莎菲是一个有想法且在不断思考的“人”,她同时具有社会学的敏锐和哲学的深邃。这些空虚迷茫、轻浮倦怠的“莎菲式”人生哲学,象征着一种典型的现代人情绪。但在她的思想意识内部,也混杂着“不和谐的声音”。在谈论毓芳和云霖的爱情时,莎菲表示“他们才算真幸福”“幸福是商商量量平平和和地过日子”[4];得知蕴姊的婚后生活并不如意,她没有怀疑恋爱婚姻对象的行为本质,反而控诉“神为什么要去捉弄这些在爱中的人儿”[4],将人的过错归结于无知无常的天命。由此可见,莎菲视归顺家庭为终身命运,并期待与“第一性”建立稳定婚姻关系的隐秘心理,对这一“使女性成为女性”的社会“性征”流露出一种无意识的认同与维护。我们通过思想看见莎菲,又在莎菲身上看到她思想的郁结,正因为二者紧密相连,思想才成为人物个性与气质的核心要义。
1.2叙述视野的让渡
莎菲性格的丰富与多解,正是通过日记体这一独特的叙事形式得以展现。第一人称内聚焦视角的投射,将叙述人和作者对于主人公的观察、描写以及评价,都纳入主人公莎菲的视野之中。莎菲的现实处境、理想追求,与苇弟、凌吉士二人的情爱纠葛等事件,都变成了主人公自我意识的统一材料。面对恶劣的天气,莎菲烦恼不已,心里想的是“这冬天快点过去”[4]。她认为自己不停煨牛奶的行为是“一个人在刮风天为免除烦恼的养气法子”[4]。除此之外,从报纸上的国内外要闻、广告、启事、讣闻,到住客叫唤伙计的声音,再到白墙、天花板,《日记》通过莎菲视野的不停转换,以走马观花式的所见所闻流露出主人公内在的孤独、落寞情绪。莎菲存在于文本之中又脱离作者的掌控之外,她对周围事物的敏锐感知常常会内化为一种对自我的表达。
巴赫金认为“自我意识是塑造主人公的艺术上的主导因素”,主人公是以进行意识活动为主的人物,其全部生活内容集中于一种纯粹的功能——认识自己和认识世界[5]。《日记》的叙述者彻底搁置了对整个事件的揭秘还原与解释说明,不再以统筹者的身份积极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整合主人公的情感变化,而是将叙述的自由完全让渡给主人公莎菲和她那任性、随意的意志与情绪。
2.对话场域的联结
“对话”原则是巴赫金探讨复调问题的基本前提,这在思想方面也具有同等效力。在他看来,一种思想只有在与另一种思想发生对话关系之后,才能形成、发展、寻找和更新自己的语言表现形式,衍生出新的思想。人的想法要成为真正的思想,即成为思想观点,必须要在与另一个思想的积极交往之中[2]。
在塑造“莎菲”形象时,作者丁玲采取了全新的对话立场,极大地去发掘人物身上的独立性,正因如此,“莎菲式”的声音与“丁玲式”的声音在文本中交织碰撞,构成一个大型的对话场域。从形式上来看,莎菲每篇日记的叙述都使用了大量的疑问句式,像是在与一个潜在的听众进行对话。“没有书看,还能做什么呢?”“一个人能呆呆坐着,等时间过去吗?”[4]这种预设了潜在受话人应答的句式,将日记中的“我”当作一个可以聊天、交流的对象。莎菲在欺侮了苇弟后直呼“请不要再爱这样一个不配承受那真挚的爱的女人了吧!”[4]看似是莎菲幡然醒悟后的自我劝解,实则更像是文本外的叙述人丁玲流露出的悲悯与同情。日记中还有几处的叙述语用的是“莎菲”而非“我”,如“莎菲不是喜欢听人解释的人”“莎菲是他们那样爱惜的一个小妹妹”“莎菲有一个情人了”“莎菲应该用快乐的心情来庆祝”[4]——通过人称的变化,叙述者彻底从人物角色中脱离出来,这也进一步印证了丁玲与莎菲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主体。创作时迷茫苦闷、不知前途何往的丁玲,或许就是整天待在房子里郁郁寡欢的莎菲,那份面对人生的孤独无奈、彷徨无措结成了这场对话的共性;但彼时已为人妻、严肃端正的丁玲,与虚浮慵怠、一心求爱的莎菲,在生活方式、感情态度上又产生了激烈的碰撞,叙事结构的张力和复调的特殊效果在“同”与“不同”之间得以显现。
二、“双声之语”:叙事视角的转换
参照巴赫金的“复调”理论,独白型小说的作者总是站在一个视点,即作者本人的主导意识上,对现实生活进行观察和描绘,即便可能出现两种或两种以上相互对立的声音也不能归于复调的领域[2]。但在《日记》所构建的艺术世界里,一明一暗地存在着两种叙事声音、两种叙事视角,它们都以鲜明的色调传达着文本内部的“复调”节拍。
1.女性视角的投射
作为“五四”时期女性文学的代表作家,丁玲一直以其独特的性别目光,对现实生活进行冷静而理性的观察。小说以主人公莎菲的34篇日记作为主要叙述内容,日记中所记录的想法、事件和话语是莎菲女士对世界的感知、加工甚至创造。莎菲是谁?小说标题直接点明了她的身份——一位“女士”,而且是一个疾病缠身、生命处于悬空状态的知识女性[5],由此定下了作品在叙事层面的性别基调。莎菲的人际交往主要朝向男性世界[6],多篇日记都涉及“她”与“他”之间的交流互动,并对男性形象进行了细致刻画、深刻辨认与价值评价,由此表现出强烈的女性意识倾向。通过视点的下移,莎菲完成了对两性话语主动权的夺取与掌控,在对男性的打量与审视、比较与权衡、挑选与舍弃中,重新确立了女性在爱情婚恋中的主体地位[5]。另外,从形式上来看,小说所采用的“日记体”本身便隐喻着女性意识的自我萌芽——以莎菲为代表的现代女性因受社会现实的反复试探与触碰,逐渐从内部生发了一种书写与表达的精神需要,她们在日记中大胆展现真实的生理需求与隐秘的心理活动,通过这一形式的宣泄与怒吼,开始聆听自我身体、建构自我话语的主体尝试。
2.男性视角的潜伏
《日记》创作于“五四”浪潮的退落时期,民主平等的观念逐渐深入人心,但女性在家庭、社会等现实环境中的权利地位仍未得到完全承认与根本落实。丁玲本人在早期作品中也有意回避了母亲的角色,而转向突出父亲这一人物形象。通过考察丁玲的人物传记及相关访谈资料可知,其父蒋保黔是封建末世的一个纨绔秀才,在丁玲3岁的时候染病逝世。由于成长过程中缺少父亲的庇护与疼爱,丁玲在《日记》里幻想出一个热情潇洒、关爱女儿、努力为女儿创造良好生活环境的“父亲”。莎菲倾诉自己的孤独时提到“偏偏我的父亲……如此盲目地爱惜我”[4],想象父亲在自己临终时“悄悄地朝着窗外默默叹息”[4]。莎菲投向父亲的叙事目光,看似是女儿对父亲之爱的温馨回望,实质上却隐含着一种“子”仰从“父”之权威的意味[7]。不仅如此,莎菲对凌吉士的悸动,究其根底,不过是一场始于容貌、忠于身体的生理性冲动,这段“类似爱情”的发生,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封建择偶标准在性别角色上恰好构成了一种颠倒性的对仗。从这一角度来看,莎菲非但没有以现代女性的超然姿态去冲破、去挣脱甚至去摧毁父权制度下的性别枷锁,反而继承了男权文化对于“他者”的贬低与物化,将凌吉士从血肉丰满的人降解为一个供人观赏与把玩的对象,以“反命题”的方式对“原命题”营造出一种虚假批判的表象。
三、完整的“分裂”:体裁形式的实现
主人公的主体性和作品整体的复调原则,都需要相应的体裁形式、情节布局才能容纳得下[3]。也就是说,“复调”作品的形成不仅需要突破单一的思想意识,也离不开特殊的文本形式。小说通过精神心理实验和流浪模式的设置,巧妙地制造了莎菲的“分裂”。
1.“发现自我”的精神心理实验
“精神心理实验”首次出现在“梅尼普”体裁之中,是对人们不寻常的、不正常的精神心理状态的描写,如各种类型的精神错乱、个性分裂、耽于幻想、异常的梦境、近乎发狂的欲念、自杀等[2]。《日记》通过这一模式的嵌入,引导莎菲不停地追问与思索,从而逐渐发现自我的本质。莎菲热衷于幻想——病情加重时幻想睡在精致的睡榻上,姐姐们跪着祈祷,父亲朝着窗外叹息,自己读着爱人寄来的长信,朋友们都在哭泣。不仅如此,她在写作日记时也毫无逻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会问一会答,一会像是在与人对话,一会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有时前一秒高高兴兴,下一秒就开始生闷气,而这正是莎菲思维自由流动的结果。这种脱离实际的幻想与几近痴狂的欲念,这种带有几分神经质的絮絮叨叨,使莎菲和她的命运逐渐丧失了一种史诗级的、悲剧向的整体性与完成性[2],而覆上了一种自反性的气质。莎菲所呈现出的理性与非理性交织变换的极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正印证了人之本质的难以把握,即通过追问、争辩而无限接近“自我”,却始终不能完全等同于真理的这一探索过程,体现出了“人”的未完成性。
2.“归去无所”的身心流浪模式
流浪模式在不少现代文学作品中都有所体现,譬如鲁迅擅长使用“离去—归来—离去”的模式令主人公呈现距离上的重复[7]。而在《日记》中,莎菲的“流浪”是贯穿主人公一生的线索,一方面是她的生活缺乏稳定性,居无定所,另一方面是她的精神缺少寄托,在心灵上始终处于一种寻觅状态。
莎菲的“流浪”在生理上主要是源于疾病,她的咳嗽愈加严重,只好暂时脱离了学校,还没有决定要不要继续求学[5],整日只能待在屋子里,无所事事,为了消磨时间,她不停地煨牛奶、煮鸡蛋、看报纸、胡思乱想[8]。因为缺少某些固定事件的必然填充,莎菲在空间上是一个随时会发生位移的质点,她的日常生活里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始终在游荡着、漂泊着,没有具体的归属之处,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作为一个目标指向不明、接触范围广泛的行动个体,莎菲在身体流浪的过程中,随机地同他人及社会产生摩擦、碰撞与互动,这些偶然的可能为她的成长与雕饰创造了一个无限的空间。除了身体以外,莎菲的心灵也处于一种“流浪”的状态,典型地表现出现代人在精神上迷惘无措的情绪危机[5]。她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日又一日,感觉生活是如此烦闷与乏味,既对人生毫无规划,又不知道自己每天究竟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只是怔怔地数着“冬去春来”,通过抽象的四季变迁来感知时间的流动。莎菲的心灵是寂寞的,莎菲的精神是空虚的,她的心就像一只漂浮在海面的孤舟,无所牵系,摇摇晃晃地找寻着可以停泊的口岸。
“流浪模式”以随时会产生变数的不寻常环境,构成了对莎菲思想变化的表现与考验。而《日记》设置的“流浪”模式,迫使莎菲对其所置身的物理空间做出回应,从而参与到作者和读者的交际之中,打破了内容上的独白化和绝对化。同时,由于小说所创造的“流浪式”生存场景极为特殊,主人公莎菲的话语得以摆脱任何生活中所常见必讲的具体事物情形,显露出自己个性和思想里最深层的东西,在体裁上实现了对主人公、叙事视角以及作品本身的复调形式建构。
四、结语
作为女性主义文学的经典之作,《莎菲女士的日记》在女性意识觉醒层面具有不容小视的“先声”价值。本文以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作为文本阐释的依据,关注作品中诸种思想意识的对话与交流,在充分把握作品主题意旨,深入作者丁玲思想研究的同时,进一步揭示女性在具体现实环境中的精神困境,为当代社会处理两性关系、在两性差异中重申女性意识提供启示。
参考文献
[1] 钟羽佳.《月亮的女人》复调性研究[D].北京:北京外国语大学,2021.
[2]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5卷)[M].钱中文.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3] 钱中文.“复调小说”及其理论问题——巴赫金的叙述理论之一[J].文艺理论研究,1983(4).
[4] 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5] 李玲.《莎菲女士的日记》:现代女性的苦痛与灵光[J].名作欣赏,2019(13).
[6] 顾今.被扭曲的“他们”——浅谈《莎菲女士的日记》的男性形象[J].大众文艺,2021(9).
[7] 张树芳.论曹文轩成长小说的双重叙事[D].成都:四川师范大学,2018.
[8] 黄丹銮.女性的内境遇:自我角色的确认——《莎菲女士的日记》的女性主义解读[J].广东广播电视大学报,2005(1).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胡丽娜,湖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