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呈
《使女的故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小说,每个使女都与死神并肩而行。书里每个人都如此,但每个人都依然想活下去。有一个毫不重要的细节令我难忘。在这本书刚开始时,一个不知名的马大(马大:无法生育的女子,作为仆人受雇于他人)过关卡时在长袍里翻找通行证,士兵误以为她在摸炸弹,开枪打死了她。她的死亡引发了同为马大的卡拉和丽塔的讨论。卡拉说,至少她没受罪,因为突然就死掉了。但丽塔说,我还是愿意死得慢一点儿,给我点儿时间申冤。
于是我想,这本书中,每个使女难道不都是在试图争取多活一点儿时间来为自己申冤吗?整个生活变成一个巨大的冤情,活下去只是忍耐,“我忍耐,我要申冤”。若非如此,那么一种比牲畜、比物品还不如的生活,要怎么才能活得下去呢?
我突然想到,世界上所有活得不如意、不如自己所愿的人,可能他们的整个人生就是在等待这个“申冤”的机会。可能有这么一个心声:“我没有按我自己的心意活过,我是冤枉的,我如果此时死了,我就是枉死。”
记得《堂·吉诃德》的戏剧里有过这么一个片段。监狱中快死的人在交流,其中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别人问的是,为什么我要死,但更难回答的是,我为什么活着。”
在《使女的故事》中,使女是“借”给大主教或是高层“生育”的。“我们不再是女人,我们的用途就是生育,除此之外,别无他用……我们只是长着两条腿的子宫。”在这种情况下,“活着”到底是什么是无法不让人注意到的问题。使女们必须感受不到自己活着,唯有如此,才能忍受下去。
另一方面,书中有一段非常重要的关系:“我”与司机尼克。这段关系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需要知道的是,这不能称为爱,因为她甚至不能相信他—“他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她全然不知。她与他偷情,冒着多重的生命危险。假如不是出于爱,甚至也不是出于激情,她到底为什么要一次次这么做?
她是可以不来的,她知道自己这是在与死神周旋。“事实是我已不想离开,不想逃跑,不想越境投奔自由。我只想待在这里,和尼克在一起,在这里我对他触手可及。”
也许是因为,在她荒唐的生活中,只有在这段关系里,她有最接近常人的情感,也最接近正常生活,这能让她感到“活着”。
她冒着生命危险所换取的,就是“活着”的感觉。
所以,事实上这里形成了一组矛盾:在“我”与主教之间,“我”必须让自己不感到“活着”,才能活下去;而在“我”与尼克之间,“我”借此让自己感到“活着”,才能活下去。
像这样的一组矛盾,就是不断重复的结构,它不仅出现在《使女的故事》中,而且出现在无数的小说之中。
张爱玲小说《半生缘》中,曼桢被姐姐曼璐幽禁在房间里,此时,她只能当自己死了,“她现在总是这样呆呆的,人整个的有点麻木”。甚至,有一只鸟以为房间里没人,飞进来乱扑乱撞,曼桢竟然也不怎么注意。那几个月来,她也都不哭了。只有一个时刻是个例外。那就是“她想起将来有一天跟世钧见面,她要怎样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诉他听,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好像已经面对面在那儿对他诉说着,她立刻两行眼泪挂下来了”。
这两行眼泪落下的瞬间,是曼桢活着的瞬间。在这两行眼泪之外的时光里,她不能当自己活着,才能活得下去。
在杜拉斯小说《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母亲带着两个孩子生活,三人处于极度的困顿之中。种不出植物的盐碱地、冲毁堤坝的太平洋海水、一匹衰老的马,组成了他们绝望的生活。母亲已经是老年了,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似乎只剩等死一件事。而苏珊正年轻,她可以用自己的年轻和美貌去换取一点儿什么,来改善这家人的生活。于是,她从富豪若先生那里获得了一枚戒指,事实上这是母亲的授意。而母亲拿到这枚戒指之后,暴打了苏珊一顿。书中写到,母亲这么暴打苏珊,让苏珊感到好受一些。
为什么呢?因为这顿暴打,与之前她们所忍受的绝望的生活是一致的。
假如母亲流泪了,柔情以待,那么苏珊如何去承受这眼泪呢?就像世钧要去承受曼桢那些眼泪,那是在存有希望的“活着”的时刻才能流得下来的眼泪。现在母亲对苏珊暴打一顿,苏珊要承受的就仅仅只是这个袭击。她们都没有“活着”,她们都要在绝望中活下去。这种生活,任何让人溃散的事物都不应该有,而柔情就是其中最致命的一种。
《使女的故事》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1985年出版的小说。书中刻画了一个名为“基列”的国家,因环境恶化导致生育率暴跌,剩余的少数能生育的女性被贬为“使女”,仅作为生育工具服务于上层阶级。小说在这样的背景下,通过主人公奥芙瑞德在绝望中寻找自由与自我的经历,深刻探讨了权力、性别角色及个人反抗等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