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遥
第一次见到隔壁家小红帽的时候,我们刚搬完家,小红帽还缩在她爸爸怀里,哭唧唧的。
她爸说:“小红帽想跟二芮玩,又担心二芮不带她玩,急哭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娇气!矫情!后来知道,她叫“小红帽”就是因为爱哭—每次哭鼻子,她妈妈就给她讲小红帽的故事,后来干脆就叫她小红帽了。
此后,带小红帽玩成了我的一项“家庭外交任务”。现在想来,也不知时年7岁的我和5岁的小红帽是怎么玩到一块儿的。那时,我家在地处深山的一家三线厂,当时很多人家有小院子,院门不过是挡一挡视线,门关着,就说明主人不在,邻居们也就不造访了,但院门对孩子们来说形同虚设,小红帽在外面用小手指一拨,就进来了。我放学回家,总是看见小红帽出现在我家院子里,像只小猫一样。我对她爱搭不理,径直走进屋里写作业,她见我不出来,就坐在石凳上发呆,或者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坐在我身后等我写完。
小孩有自己的社交智慧,小红帽每次来都不会空手,她会拿几张糖纸或几个塑料珠子送给我。小红帽可会捡宝贝了—糖纸、卡片、蜡笔头、铅笔头、玻璃弹球等。见我表现出欢喜,她搞二手回收就更起劲了。有一次她运气好,竟然捡了个发卡。那个发卡很别致,材质是闪烁着釉彩的有机玻璃,造型和颜色宛若一弯彩虹,我们就把它叫“彩虹”。当她把发卡拿给我时,我看到了她眼里的不舍,就说:“这个咱俩一人戴一天吧,你先戴。”但毕竟是小孩,发卡还没轮到我戴,就不见了。
听到小红帽说弄丢了发卡,我气得疏远了她,倒也不完全是因为失落,还有小心眼儿—我怀疑她反悔了,故意把发卡藏了起来。
过了几周,我几乎忘了“彩虹”这件事,那天,小红帽兴高采烈地跑到我家来,手里高高地擎着一个东西:“我把‘彩虹捡回来啦!”小红帽反反复复跟我讲述彩虹失而复得的经历:她每天走过“彩虹”丢失的路段,都会下意识地低头寻找。“彩虹”的丢失对她来说,不仅是一个心爱物件的丢失,也是好朋友对自己的信任危机。大约小红帽的日思夜想,“彩虹”也收到了,就出现在路边的草丛中……这是小红帽“淘宝”的高光时刻。
那个年代,厂区的主流教育理念是“不要惯着孩子”“给好心不给好脸”,大多数家庭进行的是批评教育,尤其是知识分子家庭的家长们,对子女不免严肃刻板。小红帽家是个例外,她父母中年得女,很宠爱她。眼下有一个词叫“情绪价值”,小红帽从不缺情绪价值,也很会为别人提供情绪价值。她长了一双笑盈盈的眼睛,个性随和,用她妈妈的话说,小红帽自打会说话就会表扬人,小小的她堪称行走的“漂亮话生产机”。看到我缝的粗针大线的布偶她两眼放光:“手真巧,就像那个田螺(田螺姑娘)!”遇到我拎着大铁壶去打开水,她迎上来:“二芮你真勇敢,就像那个武松!”我穿条裙子就成了“孔雀公主”,戴个帽子就成了“女皇陛下”。
就连我写作业,她也要趴在桌子上啧啧惊叹,搜肠刮肚地把她能找到的溢美之词塞给我,就像她四处搜寻宝贝来送给我一样。小红帽的那些思路清奇的吹捧,听上去荒诞又浮夸,但是架不住我俩都相信。因为即便她不说那些神奇的比喻,我也能感受到她的热烈和真诚。在小红帽眼里,她的好朋友二芮真的是无所不能,光芒万丈。
有一次,我爸妈带着全小区的孩子徒步去10公里外的水库春游。临行前,我妈安排了几个大孩子轮流背5岁的小红帽,但小红帽竟然坚持走完全程。后来,小红帽的坚韧、坚强在邻居间传为美谈,只有我俩知道,作为我的“跟屁虫”,小红帽只不过是自然而然地跟着我罢了。
再大一些,我已经不满足于捡拾些小玩意儿玩,开始搞废物利用。我用旧枕巾做了个布偶熊猫送给小红帽,看她爱不释手,我趁热打铁,把家里的碎布头做成布娃娃,我和小红帽用这些布偶过家家、编故事,故事剧情不断丰富,角色队伍也急需壮大。碎布用完了,我就在菜地里挖泥巴,捏成小狗、小兔子,将它们排列在我床底下,准备给小红帽一个惊喜。
这回我没有收到小红帽的赞誉,她受伤了,被一只大公鸡啄伤了眼皮。小红帽的眼睛包裹着厚厚的纱布,一时半会儿是睁不开了。对于小红帽那次的哭唧唧,我没有反感。我觉得她像郑渊洁童话《玻璃城》里的玻璃人,虽然脆弱,但着实透明真诚。
到底我俩有着两年的年龄差,很多事聊起来不免会“你说城门楼子,她说火车头子”。有段时间,厂里放电影《蓝光闪过之后》,这部讲述地震的电影,对敏感的孩子来说,简直是一部恐怖片,也让我震惊地意识到人生是有限的。我陷入伤感,试图和小红帽讨论这个话题,小红帽的反应是:“那是不是世界上只剩下咱俩了?”没想到我恐惧担忧的场景,还没上学的小红帽完全不理解,反而将之理解成我俩可以同吃同住,寸步不离。我的伤春悲秋顿时碎了一地。
即便是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也自有其深情厚谊。我们家调离厂区前,已经打包了全部家具,临行前,我们一家四口分头借住在厂里要好的同事、邻居家里,我自然住在小红帽家。从前没少哭闹着请求“让二芮住咱家”的她终于如愿以偿,开心得不得了,黏着我说个没完。说着说着,她停住了,惊诧道:“二芮,你咋哭啦?”我没好气地说:“因为我家要搬走,咱们要分离了。”兴奋的小红帽还反应不过来什么是“分离”,她说:“那你哭啥?你看我就不哭,只有我爸训我或者你冤枉我了,我才会哭。”第二天,我们一家人坐上了开往山外的大巴车,邻居、朋友都来送行,小红帽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扒着车窗号啕大哭。
年龄越长,我越想念小红帽。想起笑眯眯的小红帽,我心里就暖融融的。感念命运给我安排的人生第一个伙伴,让我对他人有了充分的信任,让我在后来的人生里,能够心无芥蒂地接近任何一个新朋友,交到了很多志趣相投的好友。如果说人和人之间的善意是可以传递的火炬,那么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也是小小的火种。人生如四季,不免会有凄风苦雨,幼年时期得到的无条件的热诚和温暖,尤其是来自同龄人的欣赏和推崇,是照亮苍凉人生的明亮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