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新作《烟火漫卷》中的身份认同书写

2024-06-29 22:42:38王曼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0期
关键词:身份认同迟子建

王曼

[摘  要] 《烟火漫卷》是黑龙江作家迟子建最新的长篇小说,小说再现了哈尔滨这座城市的温柔与坚强、浪漫与现实。小说流动的空间视角俯瞰着哈尔滨这座城市中人性情感的辉煌与暗淡,将我国不同历史阶段的峥嵘与诗意相融汇。在进城寻找父亲的过程中,杂拌儿记忆与肉体开始分离,人物的身份与空间处于抗衡之中;在现代婚姻的结构下,男权思想与女性意识的开始搏斗,刘骄华为婚姻嫌隙所累,对自我身份产生不安与迷惘,在混着寒风的《伏尔加船夫曲》中他得到了自我救赎。迟子建洗练细腻的笔触将哈尔滨的每一处烟火刻画得从容唯美,在不自觉的温情浪漫美学中烙上了东北的印迹。

[关键词] 迟子建  《烟火漫卷》  身份认同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0-0015-04

一、引言

继《伪满洲国》《白雪乌鸦》和《晚安玫瑰》之后,迟子建结束了对哈尔滨朦胧式和背景式的描写,在其新作《烟火漫卷》中,“哈尔滨这座自开埠起就体现出鲜明包容性的城市,无论是城里人还是城外人,他们的碰撞与融合,是他们在彼此寻找中所呈现的生命经纬,是文学的织锦”[1]。她用穿梭在烟火中的普通人的命运与故事,扰动着历史隐秘的风云和往事。虽然目前大部分研究聚焦于《烟火漫卷》中的城市空间,但小说在人物的身份认同方面也花费了大量笔墨,本文将对此进行深入挖掘,探析人物的身份与复杂的人性。

二、杂拌儿对七码头的恋地情结

综合精神分析和心理学的关键概念,“认同”指的是“个人与外界对象之间产生心理上、情感上的结合关系,并通过心理的内摄作用将外界对象包容到自我之中,成为自我的一个组成部分”[2]。恋地情结表现的是人类对于物质环境的一种情感,“当这种情感变得很强烈的时候,我们便能明确,地方与环境其实已经成了情感事件的载体,变成了符号”[3]。杂拌儿跟随黄娥从七码头辗转到哈尔滨,离开了童年生活的家乡,他对七码头的生活方式与环境有着深深的恋地情结,以至于到了比七码头繁华数倍的哈尔滨之后,还是对故土念念不忘,哈尔滨相对优渥的空间环境并没有使杂拌儿发自内心的认同与融入。“在现代生活中,因为受到了更多特定情境的制约,身体与自然界的接触变得越来越间接”[3]。因此他对七码头的山水花草魂牵梦萦,七码头的山水就是他觉得最好的地方。黄娥鼓励杂拌儿去欣赏松花江的气势磅礴,杂拌儿却认为水泥高楼是假山,不如七码头的真山真水有意境。杂拌儿从小就与山水为伍,以花鸟为伴,甚至夜半的梦呓脱口而出的也是七码头山河的名字。有时谢楚薇会带杂拌儿出去玩耍,接触的新鲜事物越多,有关七码头的记忆就会愈加深刻,在他眼中博物馆的碗盘展示柜不过就是家中的碗架子,香甜的冰激凌永远比不上老家在河里“拔”过的西瓜。跟随母亲“寻夫”的杂拌儿,仍然相信父亲卢木头在等待着他们母子,他对于七码头的思念大部分来源于卢木头。在父亲那里学到的优良品质一直影响着他。杂拌儿不愿独自去谢楚薇家中,这是因为“他爸爸卢木头说过,男人不能单独留在女人家,会惹麻烦”[4]。当大秦和小米回老家,黄娥问他两人什么时候回来,杂拌儿再次将卢木头“小孩不问大人的事情”[4]的教诲谨记在心。当榆樱院的老郭头赞赏黄娥与刘建国很般配,两人赶紧一起过日子时,杂拌儿拿着那顶在松花江上捡来的布帽,含泪向他们表示,自己的父亲是卢木头并且只能是卢木头。对于父亲的思念驱使杂拌儿需要再采用一种方式来转移,他选择学习小号以便日后召唤可能是迷路了的卢木头。小号的音色谦虚中蕴含着高贵,洒脱奔放中也不失柔情似水,尽管杂拌儿只学到些皮毛,也足够父亲寻着声音回家了。黄娥带着杂拌儿来到教堂祈祷,黄娥指着破马车感叹杂拌儿掉进了“福堆儿”,杂拌儿却说起卢木头最喜欢的就是原来的车马。在圣母守护教堂的台阶前,男人为自己逝去的爱人演奏着手风琴,悠扬的琴声淹没于市井的嘈杂。杂拌儿好奇死人到底能不能听到琴声,“那人凄凉一笑,说你太小,不知道人的耳朵,能听见下辈子的故事”[4]。杂拌儿为了寻找父亲而学习小号,活着的父亲当然可以听到小号的声音,这时另外一种答案已经悄然出现。尽管父亲可能已经逝去,超越轮回的耳朵是否可以听见明朗洪亮的小号声呢?虽然杂拌儿的内心难以接受,但是拉琴人的回答已经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以至于后来他极其反感翁子安的出现,这种爸爸式的人物出现等于在宣告卢木头已经死亡,因此杂拌儿长期居住在谢楚薇家中。就连本该团聚的新年,黄娥对于卢木头只字未提,让杂拌儿内心的委屈与愤恨一齐喷发而出,全部化成那几句对于黄娥来说杀气腾腾的话。新年之后杂拌儿独自回到七码头的卢木头小馆,升起的炊烟与圆润开阔的小号声是他呼唤父亲的信号。

“当遇见从未接触过的事物时,美的感受就会立刻迸发出来,这与沉浸与熟悉环境与地方中的既有温暖感是不一样的。”[3]对于杂拌儿来说,七码头的文化价值与生活方式已经与他融合,是他身份建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七码头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地理范畴,而是杂拌儿情感寄托的符号,在融入杂拌儿的自我认同之后变得饱满且蕴含丰富。“人文地理学认为地方和空间是自我认同的一部分,人们通过自己的思维、活动等与地方产生复杂的互动,以此形成对地方的认同或排斥。”[5]杂拌儿对于七码头景物的铭记与对卢木头的思念深深地占据着他的内心,所以他无法融入哈尔滨的先进与繁华。

三、刘骄华在现代婚姻结构下的身份迷惘

刘骄华和老李的婚姻在现代社会发展中彻底陷入危机。刘骄华与老李的婚姻经过几十年的异地平稳运行最后却失败了。因为工作性质的不同,在两人聚少离多的日子里,彼此赠送的小礼物就可以成为爱情的保鲜剂,使两人保持着爱情的甜蜜与新鲜。而在退休之后充裕的时间里,两人都不习惯这种相守,如同一张双人床硬生生地将两个陌生人拼凑在一起,彼此的嫌弃与不适更是溢于言表。处于分居状态的刘骄华需要转移注意力来填补这种婚姻上的空白,帮助刑满释放人员的再就业成为她新的关注点。没想到一个电话打破了她新的自我建构与重塑,老李出轨这件事情在刘骄华的侦查下得到证实。在二人婚姻出现裂变之后,刘骄华试图通过分散注意力的方式来获得新的自我认同,但在亲眼看到老李出轨后,让她产生了自我怀疑与否认。“只要丈夫还是她的,偶尔偷一次腥,她也不是不能原谅。”[4]在偷腥这件事情上,刘骄华站在男性的立场,责怪女人的主动,为男性进行辩护。除此之外,刘骄华在老李的劝说下,转战厨房与菜场,向有经验的前辈学习,努力达到老李口中的“妇道人家”的模样。还有广场舞大妈们的统一看法是“练好身段,家里的老头就不会到外面胡来,现在妖精太多了”[4],好的身体是一条锁链,可以将男人拴在家里。这种对身材要求是男权的思想的一种体现,女性在这样的潜移默化中被男权思想所塑造,如波伏瓦所言“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6]。她们生活在男权的直接或间接的控制之下,主动或被动地依照男权法则进行自我规训。

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导致刘骄华内心充满不安,这种不安是具有女性意识的她与被男权思想控制的她在变换身份与确认身份之间的焦虑。“身份的焦虑是一种担忧。担忧我们处在无法与社会设定的成功典范保持一致的危险中,从而被夺去尊严和尊重,这种担忧的破坏力足以摧毁我们生活的松紧度,以及担忧我们当下所处的社会等级过于平庸,或者会堕落至更多的等级”[7]。为了排解这种焦虑,刘骄华利用自己的身体进行反击。“身体的可利用性、可驯服性,它们如何被安排、如何被征服、如何被塑造、如何被训练,都是由某种政治、经济、权力来实施的,都是由历史事件来实施的,都是由一种惩罚制度来实施的。”[8]当身体屈服于男权社会的既定规则时,它的价值将随着变化获得或者失去某种权力。刘骄华选择以出轨的方式对老李进行回击,这更像是一场为理想爱情的破碎而举行的葬礼。她提前约有性需求的工人,穿着被她奉为爱情圣物的布拉吉,去参加自己爱情的葬礼,却在快要成功时功亏一篑。她与老李的新婚记忆瞬间闯入,为这场葬礼叫停,男人离开,只剩刘骄华独自为她的爱情哀泣,布拉吉也被她绝望地剪成碎片。回到家后,刘骄华的羞耻与憎恨全部涌上心头,在月光的照拂下,刘骄华用菜刀隔空对老李完成了从头到脚的肢解。第二天早上,刘骄华向老李坦白了所有事情,但是谎称自己已经和那名工人上了床。在这场出轨的竞赛中,她完美攻击了老李的弱点,从而获得了主导权。

刘骄华是传统与现代的矛盾体,跨越时代的她既受男权思想的控制,又有女性意识的觉醒,在二者进行博弈的时候,多重人格的交替让刘骄华感到焦虑。现代婚姻结构下的冷漠模糊了她在婚姻中的位置,造成身份迷惘,甚至近似疯癫。在刘建国兄妹二人见面时,小说对于刘骄华的外貌是这样描写的,长期的抑郁造成身体的消瘦,浮夸的妆容与服饰让刘骄华蒙上一层令人恐惧的疯癫色彩。造成这种疯癫的原因,就是刘骄华在男权文化建构下做出了有违自己道德准则和意识形态的行为。

四、刘建国的价值追寻与自我救赎

“自我认同并不是个体所拥有的特质,或一种特质的组合。它是个人依据自身经历所形成的、作为反思性理解的自我。认同设定了超越时空的连续性自我认同就是这种作为行动者的反思解释的连续性。”[9]刘建国生在中国长在中国,是铜锤儿丢失的主要当事人,也是猥亵武鸣的肇事者,他经历了亲人的离世、所爱之人的离开,最后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竟然是日本遗孤。这些社会的、历史的、道德的、爱情的因素相互纠缠在一起,深深地影响了刘建国的身份认同。刘建国是其社会关系网络中的一个焦点,以友情、亲情和爱情为线向四周辐射与延展。在刘建国的一生中,他不断与社会交手,与自我辩驳,进行自我忏悔,最后选择与自我和解,实现自我的救赎。

在恢复高考的那一年,刘建国受于大卫夫妇所托,将他们的孩子铜锤带回哈尔滨交给奶奶谢普莲娜家照顾。刘建国却不慎将铜锤丢失,很多人的命运也因此改变。在铜锤丢失之后,刘建国活下去的动力就是为了寻找铜锤。每次到音乐厅看演出时,他就幻想在台上演奏的年轻人就是铜锤;因为旷工而下岗却正合他意,这样他就可以专心去寻找孩子。每到安息日,刘建国就会去看望谢普莲娜,直到她去世之后,他也会到犹太公墓去看望她,这是定期的提醒与无法停下的忏悔,就算于大卫亲口说出不用再寻找铜锤,刘建国是“自由身”了,他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就这样被轻易地饶恕。只有找到孩子,刘建国才会是他自己。

虽然生活拮据,但刘建国从小就倍受家人宠爱,餐桌上的珍馐美味会先夹给他,五百响的鞭炮也先分给他,家里有新衣服也总是先给他穿上。当大哥刘光复因癌症去世,“刘建国的心有种被抽空的感觉”[4],父母离世,他作为子女的身份就会改变,大哥的离世让他作为弟弟的身份更是摇摇欲坠,“人生原来就是不断失去亲人的过程啊”[4]。而当刘建国得知自己根本不是刘家的一员,甚至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遗孤时,短短的几秒钟就让自己更换了身份,日本血统和在中国的成长经历早已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一起,刘建国试图通过翻阅资料来确定自己的真实身份,可单纯想在文史资料中寻找亲生父母的蛛丝马迹,却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铜锤还没有丢失之前,刘建国也曾拥抱过爱情。四十多年前,在某林区插队时遇到的张依婷,是他心目中的白月光,会拉小提琴的张依婷无时无刻不牵动着刘建国的心。可在铜锤丢失之后,张依婷便独自回到杭州,与一个法国人结婚。等刘建国再一次与张依婷相见的时候,已是年逾花甲。刘建国拼尽全力奔赴张依婷所在乐团的演出现场,可迎接他的却是已经散场的人群。命运不想让你见到一个人,不管你做出多大努力都是徒劳。在失去张依婷之后,刘建国一直也没有走出弄丢铜锤的阴影。爱情的原点是性,在酒精和压力的催化下,他把这种欲望发泄在年幼的武鸣身上,大兴凯湖的沉船底部,那晚的月光和救男孩于危难的狗都见证了刘建国的犯罪过程。这也是刘建国不愿意单独带杂拌儿洗澡的原因,八九岁男孩的纯洁像利剑闪出的寒光,刘建国害怕这寒光刺入他的内心,将潜藏多年的罪恶照出来。当黄娥出现,翁子安却以绝对优势走进黄娥的内心,刘建国再也没有机会去表达对一个人的爱。

失去了大哥刘光复,又得知自己日本遗孤的真实身世,这些年跋山涉水寻找的铜锤也毫无下落,面对爱情的有心无力,刘建国想过自杀,突然窜出的大狗让他练习过无数次的自杀彻底失败。刘建国打算用兴凯湖水来洗清自己的罪孽,给还在黑暗中的武鸣带去一丝光亮。就在他即将离开哈尔滨的时候,铜锤终于现身,他就是翁子安。他将当年自己如何被偷的过程向刘建国娓娓道来。当于大卫得知自己的儿子铜锤被找到时,以近乎狂喜的状态赶去兴凯湖找刘建国,在拨通的电话里为他播放了夏里亚宾的《伏尔加船夫曲》,沉郁悠长的旋律回响在无尽的旷野中,其间还掺杂着几缕月色与寒风,使得两个人在音乐的浸染下和解,刘建国也找到了自我价值,并开始了真正的自我救赎。

五、结语

杂拌儿对于七码头的情有独钟,是一个人在原始时期最善良和闪光的品性的显现。而刘骄华和刘建国兄妹二人的身份迷惘与自我救赎是人类在意识形态与道德困境中的挣扎与自我拯救。迟子建在小说中利用“漫”叙事处处彰显着哈尔滨的本色,松花江的文开江与武开江、遍布大街小巷的洗澡文化、二人转的跌宕起伏和音乐厅的发展等,将哈尔滨这座城市中的民俗和人性一一呈现出来。唯一不变的时间永远质朴地向前移动,却给芸芸众生带来了不同的影响,让人们有了不同的方向,作者也从细微处体现了人性的光辉与复杂。哈尔滨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牵动着迟子建的血脉与神经,身处他乡时也坚持对故乡的书写,并将自己对东北历史文化的回顾与反思镶嵌其中,迟子建表现出的是积极的自我认同。在这里她不仅发现了血脚印,也发现了露珠。

参考文献

[1] 迟子建.《烟火漫卷》创作谈[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6).

[2] 杨妍.地域主义与国家认同[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3] 段义孚.恋地情节[M].志丞,刘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4] 迟子建.烟火漫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5] 张瑞.空间视域下《所罗门之歌》中的身份认同[D].成都:西南交通大学,2017.

[6] 波伏瓦.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7] 德波顿.身份的焦虑[M].陈广兴,南治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8] 汪民安.福柯的界限[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9] 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M].赵旭东,方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责任编辑 罗  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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