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被看”到“被听”:论爱伦?坡两篇短篇小说中的“美女之死”

2024-06-28 15:37周志高谢文欣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年2期
关键词:爱伦

周志高 谢文欣

摘要:学界对爱伦·坡短篇小说的研究大多围绕其中的死亡、恐怖主题,而对其中“美女之死”与“借尸还魂”这类非自然现象的研究却鲜有关注。在《丽姬娅》和《埃莱奥诺拉》中,可以发现女性往往处于“被看”或无声的地位,这凸显了男性的视觉认知。女性的借尸还魂乃是坡借用哥特式手法隐喻了女性从“被看”到“被听”的转变,这时男性的视觉认知逐渐让位于听觉认知。男性角色的视听之争展现了男女之间的冲突,揭示了坡所表达的道德教诲:倾听女性的声音比凝视女性的身体更重要,同时也凸显了死亡和存在的对立。从坡所描述的“美女之死”,可以探究他对19世纪美国社会与生命的思考。

关键词:爱伦·坡;美女之死;听觉认知;视觉认知

中图分类号:I71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4)02-0106-(07)

DOI:10.19717/j.cnki.jjus.2024.02.019

在爱伦·坡恐怖短篇小说的研究中,许多批评者忽略了其中的伦理向度与道德寓意。当批评者们尝试发掘爱伦·坡短篇小说的寓意时,他们往往只关注寓意的指向(即故事的寓意是什么),而极少关注寓意的发生(即寓意如何从故事中产生)[1]。聂方冲认为“美女之死”这一主题与爱伦·坡的创作美学、个人情感经历有关[2],但他没有从故事本身揭示“美女之死”背后的道德寓意。爱伦·坡小说中“美女之死”的反复出现绝非偶然,这一主题的反复书写存在着怎样的道德教诲与伦理向度呢?坡又是如何在故事与话语层面揭示“美女之死”的道德寓意的呢?

阅读坡的短篇小说,不难发现“美女之死”这一主题贯穿多部作品,如《椭圆形的画像》《丽姬娅》《贝雷妮丝》《埃莱奥诺拉》等。《椭圆形的画像》和《贝雷妮丝》中的女主人公均死于男性角色视觉认知的偏执。在《椭圆形的画像》中,妻子为画家丈夫充当模特,当画家丈夫完成了自认为奇迹的作品——妻子的肖像画之后,妻子失去了最后一点气力,憔悴而死。在《贝雷妮丝》中,妻子患上了一种神秘的疾病,出现假死现象,被丈夫错误地提前埋葬。因为对妻子牙齿的妄想偏执,丈夫掘墓拔牙(牙是发音器官之一)。在这两个故事中,女性一直处于无声的地位,男性角色的视觉偏执始终贯穿于作品之中。但是,“美女之死”这一主题在《丽姬娅》《埃莱奥诺拉》中发生了微妙的改变:男主人公的视觉认知在女主人公死后被其听觉认知所弱化,女性角色完成了从“被看”到“被听”的转变。将这四个故事进行互文性考察,我们发现坡笔下的女性人物经历了从无声到发声的过程。《丽姬娅》《埃莱奥诺拉》中的女性没有延续《椭圆形的画像》和《贝雷妮丝》中女性无声的状态,在午夜还魂之际发出了令男主人公恐惧的声音。傅修延认为,母系社会转型为父系社会之后,以往处于“被听”位置的女性开始转向“被看”[3]。女性逐渐失去话语权,自然而然地就处于“被看”的地位,“被听”的男性则具有话语权与主动权。在这两篇短篇小说中,女性从“被看”到“被听”的过程可以被看作女性角色依托男性听觉认知踟蹰于生命与死亡的边界,向男权社会发出挑战。坡在故事层面借助哥特式手法讲述“美女之死”和“借尸还魂”,在话语层面借用男性角色的视听之争,凸显了女性在生前与死后从“被看”到“被听”的转变,揭露了“美女之死”背后的道德教诲与伦理向度:倾听女性的声音比凝视女性的身体更重要。

本文将以《丽姬娅》和《埃莱奥诺拉》为研究对象,论述女性角色如何实现从“被看”到“被听”的转变及其蕴含的道德教诲,分析踟蹰于生存与死亡边界的丽姬娅和埃莱奥诺拉向死而生的女性意识的觉醒,探讨“美女之死”背后的创作哲学与爱伦·坡的文学抉择。

一、从“被看”到“被听”的性别之争

在《丽姬娅》与《埃莱奥诺拉》中,女主人公从“被看”到“被听”的转变体现在男主人公的视觉认知在女主人公死后被其听觉认知所弱化。“美女之死”为男主人公带来的听觉恐惧和男主人公基于女性眼睛和身体的视觉偏执构成了男性角色视听之争的焦点,女性在借尸还魂之际凭借神秘的声音机制将男性视觉认知置于荒谬的地步。《丽姬娅》中的男主人公被丽姬娅的容貌所吸引,尤其是丽姬娅那双眼睛,使男主人公对它们着迷到了几近疯狂的境地:

那双眼睛的颜色是纯然的乌黑,两道略显参差的眉毛也墨黑如黛。丽姬娅的眼神哟,我是怎样长时间地对它沉思冥想!我又是如何用整整一个夏夜努力去把它窥测!它们于我成了丽达的双子星座。[4]

男主人公对丽姬娅眼睛的偏执到了要窥透世间真理的地步,究其原因是因为那双眼睛又大又圆,是女性美貌的一种表现。女性形体之美、容貌之美带给了男主人公极致的视觉体验,几乎发展成了视觉偏执。尽管丽姬娅学识渊博,精通各种古典语言和欧洲现代语言,广泛涉猎伦理学、物理学和数学等领域,学院派所夸耀的学问中最深奥的学问也无法难倒她,但男主人公关注的焦点是丽姬娅绝色的容颜、精致的五官以至于他们初遇就不曾打听丽姬娅的姓氏。丽姬娅不仅具有绝世的容貌,其声音也如塞壬海妖的歌声般摄人心魂:

凭着她低声细语之中所包含的那种近乎于魔幻般的甜蜜、抑扬、清晰与温和;当我神情恍惚地侧耳倾听她说话之时,我眩晕的大脑听到的仿佛是一种来自天外的悦耳的声音,一种世人从不曾知晓的臆想和渴望。[5]

虽说丽姬娅集美貌、声音、才华于一身,可是男主人公却唯独欣赏丽姬娅的美貌,哪怕在丽姬娅病入膏肓之际发出的“更加微弱、柔和的声音”也未能真正打动男主人公。由此可见,男主人公极力排斥其听觉认知,否定丽姬娅的声音。他在丽姬娅的“明眸”与“声音”当中选择了“明眸”,因为丽姬娅的声音让他眩晕、恍惚。

丽姬娅去世以后,男主人公又认识了罗维娜小姐并与其结婚。值得注意的是在两人的新房之中,摆放了许多东方式样的家具与装饰品,如褥榻、金烛台、婚床、帷帘幔帐。对男主人公而言,丽姬娅的迷人之处是那对黑色的眼睛,其秀发也是乌黑透亮的。丽姬娅具有典型的东方女性之美,男主人公在新房摆放如此多的东方家具或许不是巧合。麦克卢汉认为“东方价值”属于“听觉空间”,为右脑操控,强调“质性思维”,他认为东方人是听觉人[6]。男主人公这一举动一方面在追忆亡妻,一方面似乎在为丽姬娅的还魂做空间上的准备。在罗维娜病死后,丽姬娅的借尸还魂即将发生,此时男主人公的视觉认知处于一片混沌之中,他就像“是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7],而听觉认知却被显著加强。起初,房间中常常传来细小的动静、轻微的脚步声。渐渐地,男主人公听见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最后,罗维娜死了,男主人公的听觉机制被彻底激活,他在极度的恐惧中屏息聆听:

一声呜咽,一声低低的、柔柔的、但清清楚楚的呜咽,突然把我从冥想中惊醒。我怀着一种迷信的恐惧侧耳细听,可那个声音没再重复。我再睁大眼睛细看那尸体,可尸体也没有丝毫动静。然而我刚才不可能听错。不管那声呜咽多么轻微,我的确听到了那个声音。[8]

男主人公的恐惧促使他反复用眼睛去确认亡妻的生死,然而他的视觉机制让他看不见一丝变化,他只能通过声音去辨识亡妻的生死,女性角色在此时作为发声者随着男性角色的视觉偏执暂时淡出读者视野,同时也使得丽姬娅的借尸还魂成了针对男性人物的视觉偏执所展开的道德教诲——倾听女性的声音比凝视女性的身体更重要。

在《埃莱奥诺拉》中,男主人公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分为两段,前半段清晰无比,后半段朦胧黑暗。在前半段历程中,男主人公与表妹埃莱奥诺拉坠入爱河中,他们在“多色草山谷”中享受着湖光山色、奇花异草。男主人公享受着这场视觉盛宴,“无声河”的清澈明亮就如同埃莱奥诺拉的眼睛美丽动人。当埃莱奥诺拉如丽姬娅一样进入“美女之死”的哥特之旅后,男主人公的视觉盛宴开始崩塌,沦为一片荒凉:“鲜红的常春花一朵朵凋谢,漫步的小径失去了生机,金色和银色的鱼再也不来装点可爱的小河。”但是男主人公的听觉机制被第一次激活,“埃莱奥诺拉许下的诺言未被忘记,因为我常常听见天使们摇晃香炉的声音。”声音困扰着他,使他恐惧、痛苦,他最后不得不离开多色草山谷,印证了埃莱奥诺拉的担忧——害怕男主人公离开多色草山谷,并爱上山外俗世中的某位少女。男主人公人生后半段的视觉荒凉见证了他对埃莱奥诺拉爱情誓言的背弃——离开了多色草山谷,他来到了山外喧嚣的世界并爱上了美丽的埃芒迦德。埃莱奥诺拉化身为“熟悉而甜蜜的声音”重返人间,与埃芒迦德悄然而神秘地融为一体:

安心睡吧!——因为爱之神主宰一切,而当你倾心于名叫埃芒迦德的她时,你对埃莱奥诺拉立下的誓言即被解除,原因待你日后升天就可知晓。[9]

埃莱奥诺拉借助埃芒迦德的身体,依靠男主人公的听觉机制复活,究其原因是男主人公背弃了爱的誓言,埃莱奥诺拉的惩罚降临人间。在男主人公看来爱是圣洁的,不会因为一个荒谬的誓言而受到惩罚。男主人公并未认真对待他在埃莱奥诺拉弥留之际立下的誓言,这就不难理解为何埃莱奥诺拉在还魂之际借由埃芒迦德的躯体发出的声音会令男主人公感到恐惧。埃莱奥诺拉的借尸还魂也成了爱伦·坡针对男性人物的视觉偏执所展开的道德教诲——倾听女性的声音比凝视女性的身体更重要。

在丽姬娅与埃莱奥诺拉生前,视觉认知在男主人公认知结构中占据上风,此时她们处于“被看”的地位;在她们借尸还魂之际,男性视觉认知被其听觉认知所规约,此时她们处于“被听”的地位。在活着→死亡→复活三个阶段,她们完成了从“被看”到“被听”的转变,占主导的男性视觉机制成功被女性人物所擅长的听觉机制消解,女性完成从“被看”到“被听”的转变,即女性成功依托听觉机制挑战了男性人物对“视觉至上”的追随,从而挑战了父系社会下的男性话语权。

二、“被听”背后的向死而生

在两个故事的话语层面,女性的借尸还魂是坡运用哥特式手法与视听之争刻画了踟蹰于生存与死亡边界的丽姬娅和埃莱奥诺拉两位女性形象。故事在她们二人神秘复活之后戛然而止,留给读者无限想象空间。死亡意味着她们对男权社会“视觉至上”的世俗之爱的一种逃离,借尸还魂是她们女性意识的回归。一切死亡都是诞生,“正是在死亡中可以明显地看到生命的升华。”[10]肉体的消亡伴随着精神的第二次重生,复活是新的希望,死亡并未使她们绝望,反而成为她们反抗的手段。虽然她们的肉体生命已消亡,但她们的精神生命得到了永生。丽姬娅与埃莱奥诺拉的死亡与还魂都标榜了女性意识的觉醒,是对视觉至上的男性话语权的挑战。

借尸还魂之际的发声是丽姬娅卓绝的勇气和反抗的精神,也是她向死而生的超凡意志。正如故事开篇所云“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11],《丽姬娅》中的丈夫看似深情,实则自私自利,薄情寡义,甚至有杀害丽姬娅的嫌疑。男主人公不经意间暗示:“I saw that she must die.”此话具有双关之意,即“我负责让她必死无疑”[12]。丽姬娅的学识渊博并没有给她带来好运,交谈时她的丈夫总觉得她说话咄咄逼人。男主人公与丽姬娅的这段婚姻是不匹配、不和谐的,他并不赏识丽姬娅的学识,丽姬娅的言语使他恍惚晕眩。丈夫也不是丽姬娅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他不善倾听,反倒焦虑丽姬娅在地位上超过他,只是沉浸在丽姬娅的美貌中无法自拔。即便丽姬娅将她的爱情和财产都给了丈夫,丈夫也记不得她的姓氏,他真正关心的是自己的幸福,关心丽姬娅的美貌带给他的视觉享受。在这种模糊的爱的境遇之下,死亡的阴影侵蚀着丽姬娅的身体,每时每刻、朝朝夕夕[13]。是认命的死去,还是在生死博弈中寻求新生?美丽的丽姬娅死而复生,这种奇幻的事件所蕴含的生命理想一望便知[14]。丽姬娅以声音的形式复活实则是对男权的挑战,对丈夫的冷漠与偏执进行鞭笞,丈夫的听觉认知在此刻被激活,“视觉至上”的男性认知消失殆尽。男主人公世俗的爱与丽姬娅神性的爱形成鲜明对比。在充满世俗之爱的尘世中,没有丽姬娅的容身之所,所以她以死亡的形式逃离男权至上的社会与婚姻。离开尘世,世俗之爱也随着肉体的消亡灰飞烟灭。丽姬娅以声音形式的复活标榜了女性意识的觉醒,精神之爱才应该是爱的终极目标。正如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里强调说:“精神的生活不是害怕死亡而幸免于蹂躏的生活,而是敢于承当死亡并在死亡中得以自在的生活。”[15]在死亡与复活这一程式中,丽姬娅完成了从物质到精神的回归,已复活的她必将对男性展开一场道德教化:精神之爱高于世俗之爱,女性应该被尊重,她们的声音应该被听见,而不是一直作为被男性凝视的对象。

埃莱奥诺拉在午夜之际悄然借埃芒迦德的躯体复活并发出神秘的声音,诉说着“你对埃莱奥诺拉立下的誓言即被破解,原因待你日后升天就可知晓”[16]。在故事开篇,从“灵魂安于特殊形体的保护”可以看出埃莱奥诺拉在埃芒迦德的躯体中延续了其精神与意志,是以埃芒迦德的身份惩罚男主人公背弃誓言这一行为,还是选择原谅丈夫并再续前缘?死后的埃莱奥诺拉以平和的方式借埃芒迦德的身体与她尘世的爱人交流,目的是向男主人公传达死亡和精神交流的传统观念[17]。在这个故事中,没有听到埃莱奥诺拉在活着的时候说过任何话,直到她死后,我们才听到她说话。当她开口说话时,没有用恐怖、诅咒的话语,而是用甜美的语气释放了诅咒,埃莱奥诺拉的惩罚或许会让男主人公饱受婚姻的痛苦,或许埃芒迦德会遭受厄运。

除了与尘世爱人的交流,埃莱奥诺拉在丈夫还未离开多色草山谷时还借柔风中轻柔的叹息声和带着香水的空气试图与丈夫进行精神交流,希望将他留在山谷。当男主人公背叛她时,埃莱奥诺拉的诅咒终于应验,她在生与死的边界以声音的形式复活,教化男主人公要倾听女性声音,追寻精神之爱,因为倾听女性的声音是进行精神交流的前提。

在柏拉图看来,以前的人是雌雄同体的,宙斯因担忧人的力量太大以至于威胁到神,所以就把人一分为二,从此便有了男女之分[18]。被分离开来的男性、女性终其一生都在寻找那丢失的精神伴侣。故事中的丽姬娅与埃莱奥诺拉也是如此,在尘世中寻找着自己丢失的另一半。奈何天不遂人愿,她们所寻得的另一半竟然是视觉至上的动物,只在乎她们的皮相,忽略她们的内在。死亡标榜着她们对世俗之爱的逃离,借尸还魂标榜着她们精神之爱的觉醒。从死亡到重生所发出的微弱声音,是她们在男权话语下的挣扎与反抗。重生让她们找到了生命的新入口,向死而生体现了女性主体拥有强大生命力,也彰显了女性生命特有的价值。

三、“美女之死”的创作哲学与爱伦·坡的文学抉择

“美女之死”是爱伦·坡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之一,“美女之死”向读者展示了生与死、美丽与丑陋,让人体会到生命的美好,同时也让人不禁发出疑问:爱伦·坡为什么对这一主题如此热衷?这与坡的个人情感经历及其创作观念是分不开的,他在表面光怪陆离、充满超自然的“美女之死”中投射了一名作家对社会问题乃至生命的思考。

坡在一生中失去了很多美丽的、有教养的女性:他的母亲伊丽莎白、他的养母艾伦夫人、朋友斯坦纳德的母亲和他的妻子弗吉尼亚。美与死亡的真切感受影响着坡的生活甚至是创作艺术。坡在三岁之前目睹了母亲因患肺结核去世,这一创伤性事件不仅使他拼命寻找替代照顾者,而且在他的诗歌和小说中重现了这种死亡之痛。坡在斯坦纳德夫人身上找到了母亲的慈爱与美丽,不幸的是,斯坦纳德夫人后来也死于肺结核。命运的荣光从未眷顾坡,厄运却接踵而至,非常疼爱坡的养母艾伦夫人同样死于肺结核。亲人接二连三的去世使得坡格外珍惜与表妹弗吉尼亚的婚姻生活,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可天不遂人愿,弗吉尼亚几年后也染上肺结核并于1847年去世。爱伦·坡的诗歌《安娜贝尔·李》就是用来悼念亡妻的,从诗句当中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坡内心的痛楚及对亡妻的眷顾思念。肯尼斯·西尔弗曼认为,坡的故事“以一个年轻女子的死亡滋养自己,在某种意义上,艺术对他来说是一种哀悼的形式,是对他的过去和失去的东西的重访,仿佛在试图纠正它们”[19]。在现实生活中,坡饱受与挚爱分离的痛苦;在小说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美女之死”这个主题上,在文字中让美与干净的灵魂在岁月的洗礼中永恒。丽姬娅与埃莱奥诺拉借尸还魂的哥特程式,正是坡对这些女性的追忆以及对亡妻深深的哀悼与思念。坡用自己的笔杆以声音的形式赋予她们第二次生命,犹如逝去的亲人在他耳畔低声细语。在梦幻的文学世界中,坡赋予了“美女之死”以生命,这是与自己不幸生活的和解,也是与亲人死亡的和解。

坡的创作思想与其悲惨的现实人生紧密相连。他在《创作的哲学》中提出“美女之死”,认为“死亡与美结合起来最富有诗意”[20]。他笔下的女性代表着美,或是容貌之美,或是才华之美,更有甚者两者兼而有之。美女之美给人以完整和统一的幻觉,掩盖了不足、短暂等令人难以忍受的迹象,同时美也暗含了死亡,因为它需要将有限的身体转换成永恒的存在[21]。死亡是精神的延续,是精神的永恒。正是因为对精神的追求,丽姬娅与埃莱奥诺拉才能在文本中重生、永恒。在《丽姬娅》与《埃莱奥诺拉》中,坡对“美女之死”的诠释都采用男性第一人称视角,叙述了丽姬娅与埃莱奥诺拉从死亡到重生的超自然之旅。美丽的凋亡使得叙述者悲痛不已,承载着美的躯体的消逝,同时也将男性人物的视觉置于荒谬的境地。如果说“美女之死”削弱了男性人物的视觉认知,那么借尸还魂则加强了男性人物的听觉认知。坡巧妙地将人的视听认知与“美女之死”、借尸还魂相结合,以此达到两点目的:一是围绕借尸还魂所营造的听觉恐怖制造紧张氛围,使读者身临其境;二是避免了直接对读者进行道德说教。

在《评霍桑重述的故事》中,坡认为,创作故事的指导原则“统一效果论”应该是指预期效果,这意味着作家应该决定他想在读者的情感反应中达到什么效果,在选择想要的效果之后,作家应该决定如何通过设计细节和使用修辞技巧来达到这种效果[22]。丽姬娅与埃莱奥诺拉的借尸还魂阶段是整个小说中的高潮,也是恐怖的时刻。丽姬娅的还魂发生在午夜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此刻读者的视觉和叙述者一样受到限制。黑暗的空间存在未知,未知会让人体验到恐惧。读者因视觉受限在黑暗中体验恐惧之时,坡继续将恐惧推向极致,未知方向传来的声音犹如手指甲划过黑板一样抓挠着叙述者的心,同时也抓紧了读者的心。视觉与听觉的双重不确定性,使人的肾上腺素加速分泌,恐惧感直击灵魂深处,正如《泄密的心》中听见异样声音的房东老人一样,发出“灵魂被恐惧彻底压倒时的一种低沉压抑的声音”[23]。恐惧感是坡想要在读者那里达到的预期效果,借尸还魂之夜不知来自何方的神秘声音是坡在创作中设计的细节。对坡来说,声音是与生命力和自我联系在一起的。这也表明,丽姬娅与埃莱奥诺拉只有死后才能完整,才能获得语言的力量,才能对男性话语权发起挑战,死后的重生也是她们女性意识的回归,是物欲社会中难得存在的精神之美。

读者在这场视听盛宴中仿佛坐过山车一般,在故事开端体验到了女性生命的美好,紧接着是悲怆的美女之死,最后美女借尸还魂的诡异让人心生恐惧,故事就在此处戛然而止,留给读者无限想象空间。按照坡“统一效果论”的观点,视听认知与“美女之死”、借尸还魂的结合绝非偶然,借尸还魂只不过是坡运用哥特式手法暗示了女性从“被看”到“被听”的转变,是坡隐晦地表达道德教诲的方式。坡的道德教诲因而变得清晰起来:在男女关系中,倾听比凝视更重要。坡在视觉认知与听觉认知中推崇的是听觉认知。针对男主人公的拒绝倾听,坡巧妙地将女性借尸还魂与听觉认知相结合,将男性视觉认知置于荒谬的境地,证明了视觉认知经受听觉认知改造的必要性——用耳朵去“看”,用眼睛去“听”。文学作品虽然是在讲故事,但是读者往往是依靠眼睛进行阅读来获取故事情节。针对文学文本的“失聪”现象,坡巧妙地将听觉认知与女性的借尸还魂相结合,让读者在叙事进程中“听到”文本中的弦外之音,即文本中的道德寓意。坡用视听认知的转换贯穿其文学创作,极大地丰富了读者的阅读体验,同时也在以个人的不幸经历警醒世人:谁能断言生命在何时终止,死亡从哪一点开始?一定要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要倾听她们的声音。

波德莱尔曾这样评价爱伦·坡:“他从一个贪婪的、渴望物质的世界的内部杀出去,跳进梦幻。”[24]坡在自己的梦幻世界里,赋予爱以怪诞,赋予美以恐怖,将美异化、摧残,是坡向充满物欲的时代发出的挑战。19世纪的美国社会工业长足发展,现代科技霸权开始了对人的精神和肉体的摧残。在物质生活充盈的时代,人们的精神开始麻木,富有个性意义的人逐渐变得黯然失色。人们的听觉认知也逐渐被视觉认知所取代,久而久之,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变少,关系开始紧张。人类的异化感、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苦闷心理在一个官僚化和非人格化的大众社会里被日益强化了[25]。工业化的发展使得环境遭到严重污染,人们的健康受到威胁,肺结核、伤寒等都是19世纪美国社会致死率极高的疾病。坡生命中重要的女性都死于肺结核,他自己也因健康原因过早离世。坡自身悲痛的命运使他比同时代的其他人更能体会到人类生存的现实困境,对“美女之死”的声音书写是坡对生命与信念的沉思,旨在穿透死亡的阴影地带去亲近美丽的灵魂,正如对现实世界心灰意冷的丽姬娅和埃莱奥诺拉那样,借尸还魂使得她们美丽的灵魂得以永存,她们发出的声音是新的希望的开始。“美女之死”的书写展示了生命困境、文化危机、文学抉择之间的关联。坡用其独特的文学书写,点燃了人性的心灵之火、时代之光。通过“美女之死”,我们颤抖的心灵获得了温暖。

四、结语

在21世纪的今天,人们被诸如手机、平板、电脑之类的电子产品所包围,人们的听觉认知逐渐被科技带来的视觉盛宴所裹挟、拥塞。爱伦·坡对“美女之死”的复活之音的书写在当下社会仍然具有启示意义。坡预见了听觉认知对于当下人们交往交流的重要性,在文本中发出文学之音,警示人们可能发生的各种失聪现象。在《丽姬娅》与《埃莱奥诺拉》中,坡痛斥那些“视觉至上”的追随者,转而褒扬发出重生之音的美丽女子。在坡的其他作品中不难看出声音的存在,如《乌鸦》《安娜贝尔·李》《厄舍古屋的倒塌》《黑猫》《泄密的心》等。如果继续挖掘爱伦·坡作品中的声音,一定会给当下的爱伦·坡研究注入新鲜血液,给当下时代以新的启示。“美女之死”背后的声音给读者与当下社会以启迪:倾听比凝视重要,要学会用耳朵“看”,用眼睛“听”。书写“美女之死”不是坡的绝唱,以声音的形式超越死亡、借尸还魂,做出灵魂救赎之承诺,才是坡“美女之死”主题的当下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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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程荣荣)

*基金项目:江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叙事中偷听事件的功能与意义研究”(编号21WX16)。

收稿日期:2024-03-06

作者简介:周志高(1972—),男,江西樟树人,博士,九江学院外国语学院教授,江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导,研究方向为叙事学、外国文学、比较文学;谢文欣(1999—),女,贵州遵义人,江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叙事学、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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