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艺铭
【摘要】宋代的元宵诗词经常体现出宋人的悲情情结,诗人面向五光十色的元宵景象常有悲从中来的感慨,把自己不顺的仕途、缥缈的爱情与崇高的抱负寄寓元宵佳节涌动的感性中,在喜乐中注入悲情,表达方式上用乐景抒哀愤,委婉动人。本文研究了欧阳修《生查子·元夕》与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两首元宵诗,对比分析两首诗词表达的悲情美学价值,除了意象元素的悲美,诗人的人生遭遇与超脱的思维境地同样传达出悲美的审美体验。
【关键词】元宵诗;悲美;宋代;境界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4-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4.003
元宵节又叫上元节、小正月、元夕或灯节,时间是每年农历正月十五日。一说元宵节起源于西汉,是汉文帝为平息吕氏叛乱而设。平息诸吕的日子是正月十五日,此后每年正月十五日之夜,汉文帝微服出宫探访民间,亲睹太平世道,以示纪念。及至宋代,经济空前发展,城市娱乐业发达,平民百姓也有参与到休闲活动中的权利,社会文化氛围浓厚。同时宋朝重文轻武,士人阶层显赫,文人的精神追求与释放催生了大量的文学创作。以宋词里的元宵节为例,许多文人骚客长于用华丽鲜艳的笔触,描绘元宵节背景下热闹繁华的盛世,结尾处笔调转悲,着重落到作者自身的辛苦遭逢或一个抽象的伤心者身上,为喜庆喧闹的节日注入悲情色彩。这也反映出宋朝给予世人的双重矛盾感,即强盛与悲伤并存、稳定与飘摇同在的现世背景带给人的感慨与无奈。世人无法改变时局,于是更加追求精神世界里的崇高与唯美,宋词里的元宵节虽然乐起悲收,却无“为赋新词强说愁”一类的刻意感,词人把个人的失意、飘零、落寞……恰到好处地融于欢喜的节日,达到了景与哀情的平衡。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与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便是在这一客观环境与主观经历双重作用下催生的脍炙人口的诗篇。
一、暗夜意象投射的唯美与慰藉
“夕”即“夜”“傍晚”,自古以来元宵节的活动习俗多在晚上进行。两首诗词均以“白描”的表现手法,用市井盛况烘托元宵节的夜景气氛。
“夜”这一意象的慰藉在于,在《生查子·元夕》中,花市灯光像白天一样雪亮;月亮在柳树梢头升起,有人约诗人在黄昏后同诉衷肠。元夕之夜的约定,亦是动荡中的祥和与静谧,以“花”“灯”“月”“柳”等意象入眼衬托“约定”带给人的喜悦,真挚之情溢于言表。在《青玉案·元夕》中,夜景的繁华达到高潮,东风既可以吹散千树繁花,又能够吹得烟火纷纷,如星如雨。豪华的马车踏过的地方留下芳香。悠扬的凤箫声四处回荡,玉壶般的明月渐渐西斜,舞动鱼形、龙形的彩灯,如鱼龙闹海一样,持续了整夜。[1]《青玉案·元夕》的创作背景是宋淳熙元年(或二年),强敌压境,国势日渐衰颓,而南宋统治阶级不思收复,偏安江南,沉湎于歌舞享乐,粉饰太平。辛弃疾洞若观火,欲补天穹,却恨怀才不遇,眼见国土缩减而一筹莫展。暗夜本来是神秘冰冷的,过节的缘由,为它装点了一层浪漫与高贵,冲淡了往日的冰冷。不像“寂寞沙洲冷”或者“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那般,寂寞与失意的心情随着黑夜渐入也升至峰值;元宵节的夜晚,因为有外界气氛的渲染,暂时淡去了内忧外患的险情,专注当下最传统的习俗,寄寓着世人的一种向往与信仰,诗人也融入这种“及时行乐”的生存契机中。
在《生查子·元夕》中,“花市”“灯”“月”“柳梢”“黄昏”等意象的运用,极力渲染了元宵节绚丽多彩的热闹场面,但“夜”的意象的悲情又在于,热闹的景况总有停歇的时候。繁华落尽,终显挽歌。下阕与上阕对比明显,今年元宵节,月光与灯光仍同去年一样。只是再也看不到故人。暗夜的繁华反衬诗人的形单影只,诗人像一个局外人,去年元夕之夜的团聚与今年元夕之夜的分离构成对比,相思之情在婉约与朦胧的清幽中得以凸显。在《青玉案·元夕》中,“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千古传唱,诗人塑造了一个找寻的“她”,在亮如白昼的夜市,发现那人的一瞬间,是人生的精神的凝结和升华,是悲喜莫名的感激铭篆。[2]“寻人有果”是幸运的邂逅,悲情元素在于诗人的匆忙是夜市的不协调元素,周边之人其乐融融,享受民间的歌舞升平,而自己即使将一切热闹尽收眼底,却因为身边少了心仪之人而带有一层淡淡的黯然神伤。最后对“那人”的特写,也是一个模糊的“灯火阑珊处”,意味着词人在这冷落的地方[3],还未归去,她与诗人相似的地方在于,因有所待,所以都成为团圆夜里的“落伍者”。
夜市灯火写得愈辉煌愈凸显主人公的格格不入、不同流俗。唯有世人皆喜我独悲之时,暗夜的真正感触才能够表达,为热景与乐景蒙上一层淡然的悲美色彩。
二、至善爱意的细腻与抽象
元宵节是带有“情人节”性质的节日,元宵节为古代男女创造了一场灯火辉煌的约会盛宴,情窦初开与良缘相遇大都在这一天。缘始于初见,柔情蜜意溢于言表。
《生查子·元夕》描绘的是爱而不得的失约,与赵师秀“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不同的是,赵诗是与友人相约,友人爽约不至,反而使诗人得趣于夏夜的静谧优美。在《生查子·元夕》中,词人则通过故人“不至”,隐晦地表达了“阴阳两隔”的遗憾。全词只写客观事实,并未交代“不见去年人”的原因,一说是词人欧阳修为怀念他的第二任妻子杨氏所作,那么“不见去年人”则是既定的事实。往日的情意缱绻与海誓山盟破碎,如今物是人非,旧情难续,悲上心头。令人肝肠寸断的相思化作行行清泪,浸湿衣袖。似有难言之隐,或者故意留下悬念。有效地表达了词人所欲吐露的爱情遭遇上的伤感、苦痛体验。使用文义并列的分片结构,回旋咏叹,意蕴重叠,读来一咏三叹,令人感受到浓厚的悲情美。
《青玉案·元夕》同样写找人,相比于《生查子·元夕》,词人是幸运的。词人自始至终处在主动的一方,“众里寻他千百度”,寻觅多少时光,付出的苦心与痴意,在找到的一刻却没有倍感喜悦,而是用清冷的笔触,写“那人”的孤高与寂寞,与热闹市圈再次构成反差。词人的情感是细腻的,因为他留意“观灯看花”的妇女,头上戴着“蛾儿”“雪柳”“黄金缕”等装饰品,着装花枝招展,整齐漂亮。女子们一路笑语,步履生香,从词人眼前走过。既是对“宝马雕车”的补充,一个“去”字也含蓄地表现出词人等待的急切。眼前经过之人都不是意中人,在寻觅与内耗中,又蕴含着浓浓的望眼欲穿。“众里寻他”四个字承上启下,以“一”对“多”,少女美妇从眼前经过,词人的心境也经由了期盼、焦灼、失落,最后回归镇静,像冥冥之中的召唤一般,突然的回首,原来意中人就在灯稀人少的僻静之地。所有的热闹就像铺垫,是为了烘托千寻百觅的那个人。也许“那人”早已在暗处观察着词人的焦灼,只是不动声色,她给予词人足够的信任与耐心,相信他总有发现她存在的时刻。也有说法认为:站在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是词人的自身写照。当时的辛弃疾不受重用,所以只能孤芳自赏。就像站在热闹氛围之外的那个人一样,给人一种清高不落俗套的感觉,体现出了受冷落后不肯同流合污的高士之风。“那人”形象的抽象意义在于,辛弃疾在南宋的都城临安眼见热闹的场景,遥望北国的故都,孤城只在零落之处,更表达一种家国的破碎带来的深切的落寞感。不论何种解读,词人对爱情的憧憬,对家国的深沉,在柔情与缱绻的词句中幽幽传达出来。
不难看出,读者能够全神贯注沉醉在两位诗人构筑的带着遗憾与朦胧之感的元宵夜,痴迷于诗歌的优美意境。“沉浸式”体验悲情情结的过程中,让人脱离现实世界,将自身融入诗词意境中,与诗词中的意象通过意识形态方面交流互动,通过通读、联想与换位[4],身临其境体验作者的凄婉、孤单、怅然抑或是凄苦的情感。因诗词中的两位主人公均饱尝相思之苦,读者方才有了悲悯的审美感受。
三、哲学文化的熏陶与沉思
在《生查子·元夕》中,“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一句,是真实与朴素美的结合,语短情长、形象生动,与崔护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有异曲同工之妙。到“泪满”的一幕行文便止了,没有附带的描写悲伤与追忆,实则是暗含着看淡后的释怀。有爱意,但有限。唯其有限,反而让人释怀。等待相见的过程,有期盼也有煎熬,到真正奔赴被现实打击的一刻,除了遗憾,还有放下。同写物是人非,有情人不得善终的爱情悲剧,陆游曾以“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直接抒发词人幽怨而又无处言说的苦痛,无限悲凉和怨恨跃然纸上;再如李商隐“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句,隐约地描摹了世间风情迷离恍惚,可望而不可至。抒写主人公生前情爱漫不经心,死后追忆已经惘然的难以排遣的情绪。陆游和李商隐的遣词造句上多用串联情感的语词,直面内心的痛苦,并寄情抒发,悲情元素贯穿始终;欧词则不同,通篇叙述客观事实,并未直接表露情感,读者却能够通过作者刻画的“泪袖”形象,推测这段爱情有始无终的真相。无主观情感的修饰,便可以传达情意的真挚,这也是欧词的创新与高明所在。
正如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秋山图》一般,人们对往事的回忆往往存在不自觉的美化,选择性遗忘不愉快的体验,放大约定、承诺、誓言带来的悸动与纯情。《生查子·元夕》中故地重游令人失望,因为人们真正喜爱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等待的时光,记忆中缥缈的虚像。词人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泪满”后便收文了,曾经惊鸿一瞥再也无缘,彼时意中人,一去不复返。不如将这种青涩与纯粹,与故去的人一同尘封珍藏,隐去祭奠的忧伤,怀揣起面对现实的勇气。“贵在适意”是宋人普遍的生活态度。[5]宋人不入“纵欲”与“禁欲”极端,自如游走在情与理之间,使得他们保持着健全的人格。以“蓄道德而能文章”著称的欧阳修,抒发的多为“幽微”之情,不会一味沉浸在惆怅与凄苦之中。正是这种“幽微”之美,表达“花非花雾非雾”的朦胧,才意境幽妙,耐人咀嚼。
在《青玉案·元夕》中,末尾一句被清代著名美学大师王国维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它表达着一种人生境界,爱情的邂逅、仕途的成就、时序的关怀、人际的回首。[6]这种领悟与升华是主体在直觉感受与审美体验的基础上达到的一种自由的精神境界。眼见之景亦真亦幻,由前期的憧憬到寻人的惆怅茫然,诗人的悟道就在于最后无视了荣与辱、得与丧,这时豁然开朗,功到自然成。“那人” ——或意中人,或崇高的理想,就在灯火幽微处朦朦胧胧,只属于诗人自己。人生不如意,因此诗人企图寻求一种惺惺相惜的理解与悲悯,全诗构思新巧,语言含蓄,曲折委婉,耐人寻味。《道德经》里说“大道至简”,不论古今人们对于事物的认知都是一种不断循环的状态,从简单到复杂,再从复杂到简单,历尽千帆、洗尽铅华,当阅历到达一定程度时,又会觉得返璞归真才是人生追求的境界,这就是简。《青玉案·元夕》中的诗人正是意识到刻意追求反而无果,领悟到追求的真谛,扑朔迷离却意蕴悠长。几年之后,辛弃疾又写下“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表达了壮志难酬的苦闷和政治悲剧的无奈,他从此放弃政治理想,回归农田。意识到时代的悲剧性,辛弃疾接受了现实,曾经写下“阑珊人”,最终成为“阑珊人”,与众不同,遗世独立。
综上所述,两首诗词并没有一悲到底,通过叙事,蕴含说理。其中的哲理承接着程颢和张载提出的“格物致知”思想,强调通过研究客观现象来获得知识和智慧,打破传统儒家理论的教学僵化。指导当代人们通过观察研究客观事物拓展自己的知识面和认知水平,从而升华主观感受与情感,达到清心寡欲的境地。
与歌舞升平的元宵之夜注入悲情色彩相反的是,鲜有元宵诗词能够“一喜到底”,即通篇采用欢快祥和的气氛专于描写欢愉场景、诗人循规蹈矩地融入良辰美景中。唐代苏味道的《正月十五夜》和明代唐伯虎的《元宵》即为代表作。前者一句“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千古流传,写元宵节里万人空巷的辉煌盛况,这与写作背景有很大关系,苏味道处在唐代初期,自由开放、平等重人,社会环境宽松和谐,民族心态宽厚健康;后者则取材农村,“满街珠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赛社神”绘声绘色,灯月映照下的村女青春焕发,尽情欢笑,尽显农村元宵佳节喜气洋洋的场面,表现农人娱乐活动的高潮。两首元宵诗词均遵从“乐景写乐情”的表现手法,“喜美”的元素在通篇得到完整体现。读者能够真切直观地感受出字里行间流露的喜乐与欢庆,体悟当事人目睹繁华盛世的欢快心境。与“悲美”相较,感情是纯粹、热情的,少了离愁别绪,侧重客观体验。苏味道和唐伯虎的元宵诗词不掺杂个人的悲戚命运,反映真实的、令人神往的元宵节的本来面貌。《生查子·元夕》与《青玉案·元夕》则以语言含蓄蕴藉打动人心,铺设明丽怡妙的盛景,最后蜻蜓点水般表露落寞与通达。从骨感的现实切换到丰满的理想。“悲美”就美在今时与往昔的交错、现实与理想的落差,使人感觉如黄粱一梦,意境凄美绝伦,意韵深远,品读无穷。[7]
“常怀远虑,居安思危”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宋代诗人们即使身处盛世或者亲临盛景,也会在喜乐中抽离出“悲哀”的情感。跳出安逸的舒适圈,回首仕途的失意、感情的坎坷、命运的飘零等悲情的体验,与喜乐的磁场格格不入,来凸显自身的清高与独特。诗人们浅斟低唱、缠绵幽吟的细腻情感也在芸芸众生中显得浪漫,精神世界得以升华,与悲悯情结同在的情感还有“高尚”,古人谦以待人,虚以待物,身在井隅,心向远方的哲学思维跨越时空而历久弥长。
芥川龙之介曾在《舞会》中写道:“在衣香鬓影的繁华场中,人们仰望那转瞬即逝、美得令人悲从中来的焰火。”暗夜下的盛景便有这种催化剂的能力,让人乐极生悲,居安思危。元宵诗词的写作风格也是真情弥漫,委婉动人。在《红楼梦》中,三次元宵盛宴都通过诗、谜、笑话等形式,伏下诸多暗示人物命运走向、家族结局的谶语,用喜庆的外壳,包裹一个家族悲剧的内核。读者是在奢靡喜乐的气氛中感受到四大家族的式微的。而元宵诗词的悲美价值就在于,古人两情相悦、缠绵悱恻的美丽韶华总被命运玩弄,气派祥和的乐景是表面,难以抚平诗人的怅惘与忧伤,在这种忧伤基调中,又难掩对彼岸理想的追求,人与物即使逝去,也伴随着生命价值的深邃与崇高,“悲美”与“喜美”相辅相生,悲喜交加,融为一体,前喜后悲,都美在其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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