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孔子的“思无邪”思想

2024-06-26 19:09王荔
青年文学家 2024年15期
关键词:诗教诗经论语

王荔

《诗经》是中国诗文化的原点,孔子不仅对其推崇备至,而且用“思无邪”三字“一言以蔽之”。“思无邪”的真正含义,历来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本文以孔子“思无邪”概念的内涵脉络为起点,通过梳理“思无邪”发展历程与在孔子思想体系中的应用,从而探索孔子的“思无邪”的多元内涵与深层价值。

《论语·为政》记载,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无邪”虽然在《诗经·鲁颂·駉》出现,但孔子并不是完全按照这三个字在原诗中的意义,而是赋予其更深刻的诗教观念,使其兼具内涵和功用两个方面,寓意丰富。目前,对于“思无邪”一语因没有普遍被认可的解释,所以其蕴含着多种阐释的可能性。

一、孔子“思无邪”思想的内涵

(一)孔子“思无邪”思想的诗教内容

1.思想纯正而无邪念

一些研究对于“思无邪”持“内容丰富无穷说”,因为《诗经》所涵盖范围广,内容包罗万象。单就内容范围来说,这是很好的诠释,但有所限定,忽视了孔子对“思无邪”所赋予的诗学和诗教观念。

《诗经》的领域包含劳动、爱情、战争、风俗、婚姻、祭祖、宴会,乃至天象、动植物等有关周代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在孔子的诗教思想中这些多元共存的内容体现着“思无邪”多样统一的内容,它们描绘了现实生活,反映了创作者和劳动人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是最本真的表达,不需要太多的修饰和夸张的语言,却写出了极其纯朴和纯真的篇章,这也恰恰符合了孔子在文学理念中求真、求实的态度。

2.否认孔子“思无邪”的“淫诗”之说

朱熹在《诗经集传》中评价《郑风》说:“郑卫之乐,皆为淫声。”他认为《卫风》中“淫诗”占四分之一,而《郑风》“淫诗”占七分之五,“卫犹为男悦女之辞,而郑皆为女惑男之语”。对于这一点,不得不说这种定位显现出了一定的局限性,虽不会造成实质性影响,但也应正视此观点。首先,孔子对《诗经》“思无邪”的评价在当时是被众多学者推崇且引用的,“诗三百”是对《诗经》整体风貌所作的概括性评价,即“一言以蔽之”,既然是“概括性”的,而不是具体所指,那么由于数量太少,“淫诗”这个评价还不足以去撼动“纯正”。其次,“郑卫之声”并不是淫诗,而是刺淫之诗,如《邶风·新台》中的“籧篨”“戚施”,《鄘风·墙有茨》中的“言之丑也”“言之辱也”。最后,“淫诗”在《诗经》中所占的比例十分少,不足二十五首,如此之少的比重也不足以否定“思无邪”内容纯正的理论,所以有些以偏概全。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司马迁《屈原列传》)“不淫”“不乱”是司马迁对“淫诗”之说的否定。《周礼·地官·媒氏》中的“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体现了当时的爱情婚姻概况,也说明先秦时期并未将“奔者”视作“淫荡者”。而且,《诗经》中的爱情诗篇多为男女相悦,夫妻和睦,祈求多子多孙之意,皆出于作诗者的本真性情,包括对女性婀娜多姿、惟妙惟肖的描写,用“思无邪”来形容恰到好处,为我们展示了积极健康、热烈坚韧、淳朴诚厚等丰富多彩的女性形象。

(二)孔子“思无邪”思想直达其意而无迂难的形式

1.复沓的章法及叠音的使用

重章复唱是《诗经》中最为鲜明的形式,孔子对于音律十分讲究,继而肯定了复沓的章法,认为《诗经》所要表达的情感是单纯而深挚的,所以只有反复咏唱才能充分抒情达意。此外,《诗经》擅长运用叠词和双声叠韵,如叠词有“夭夭”“迟迟”“习习”“依依”“皎皎”等,双声词有“参差”“踟蹰”等,叠韵有“辗转”“窈窕”“逍遥”“沃若”等。这些形式是为了增强抒情描写的效果,并使诗歌的节奏和音律整齐,具有很强的音乐性和节奏感。所以,我们读到《诗经》任意一篇,在享受其内涵时,还能品味每篇诗歌的旋律。

2.赋、比、兴的表现手法

赋、比、兴是《诗经》中最为主要的表现手法。“赋”即铺陈,“赋陈其事而直言之”,《大雅》《小雅》中,尤其是史诗,铺陈的场面较多,平铺直叙,语句简洁、自然、无邪之情感充满了字里行间。“比”,就是比喻,以彼物比此物,如《魏风·硕鼠》中借又肥又大的老鼠来比喻那些贪得无厌的奴隶主和剥削者,揭示的是剥削者的本质,贪婪而且残忍。“兴”一般在诗歌的开头,触景生情,因物起兴,如《郑风·风雨》中发“风雨凄凄,鸡鸣喈喈”“风雨潇潇,鸡鸣胶胶”“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先是用环境渲染气氛,傍晚下雨刮风,女主人公听见了外面的鸡鸣声,烘托出女主人公对于自己丈夫的相思惆怅之情,这种艺术表现手法主要使诗歌较为形象化,也是形式上“思无邪”的体现。

(三)孔子“思无邪”思想真挚而无虚假的情感

1.“思无邪”无虚徐

“无邪”,有两种理解:一种是把“邪”理解为“不正”,就是回归于正;另一种是“实”,就是归于真情实感。孔子的“思无邪”观巧妙地结合了两种含义,不仅强调使用某种理念规范情感,而且也告诫人们要忠实于自己的情感。在古代“邪”的读音与现在的读音不同,而是读作“徐”,汉代有“其虚其徐”之说,所以“邪”和“徐”在古代是通用的,表达了语言交际中说话时吞吞吐吐,有所顾忌要说不说,不敢直抒胸臆的意思。反过来孔子所提出的“思无邪”指的就是《诗经》所有内容以及表达出来的情感都是真情流露,毫无矫揉造作之意。郑浩《论语集注述要》认为《诗经》“无论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写衷曲,毫无伪托虚徐之意”,是一种真实之情与无邪之情,这也正贴合了孔子的认同。

2.孔子诗教中的无邪之情

所谓“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公羊传·宣公十五年》),孔子诗教中的无邪之情便体现于生活。诗歌是现实生活的写照,所以我们在读《诗经》时,透过文本去看时代的缩影,会发现它像一面周代社会的镜子,这是因为题材都来源于现实生活。《国风》就是如此真实地再现了各地的民俗风情,体现着先民的纯真之情,如《秦风·蒹葭》《邶风·静女》《卫风·氓》等诗歌表现出男女恋爱的美好状态;《小雅·蓼莪》中表达主人公遗憾自己没有在父母健在时报答养育之恩而遗憾终身;《王风·黍离》抒发对现实政治的不满,同时又表达了热爱国家的感情。

无邪之情是古代劳动人民思想情感的自然流露,不论是反映无情的战争和繁重的徭役诗,还是劳动人民的农事诗,它们都具有朴素自然的纯真之美,也是最能体现出作者或文本中人物真挚的情感、鲜明的个性和积极的生活态度,同时也是孔子所提倡的创作文本的原则。

二、 孔子“思无邪”思想的提出

(一)孔子的诗教思想:一言以蔽之

“一言以蔽之”中的“一言”,孔颖达认为“句则古者谓之为言”(《诗经正义》)。刘宝楠补充说:“引此文谓之以‘思无邪一句为一言也。”(《论语正义》)故孔子“思无邪”的引用出自《诗经·鲁颂·駉》。“蔽”,何晏注解为“犹当也”,汉郑玄的认为“塞也”。刘宝楠《论语正义》补充说:“塞、当,义同。”也就是说,“蔽”的解释应该接近“挡在前面并有所担当”的意思,即“简而概括”。

“思无邪”三个字最初并不是出于《论语》,原是引用《诗经·鲁颂·駉》中的“駉駉牡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鱼,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原诗中“思”是虚词,也就是说没有实际的意义,而且“思”在《周南·汉广》等其他篇中也多是虚词,无法具体翻译为某种意思。

孔子所说的“思无邪”这三个字是最有争议的。一是“思”之辩,“思”既是实词也是虚词,如果看作实词,把它当作“思想”解的话,那就单指《诗经》所传达出来的思想,这样很难为包罗万象的《诗经》所接受,所以大都认可杨伯峻、黄怀信的看法:“思”是“发语词,无实义”。苏轼在《论语说》中也认为“作诗者未必有意于是,孔子取其有会于吾心者耳。孔子之于《诗》,有断章之取也。如必以是说施之于《诗》,则彼所谓‘无斁‘无疆者,当何以说之?此近时学者之蔽也”。

综上,“思无邪”虽然出于《诗经》,但其内涵与原诗中大不相同,而历代人们对于“思无邪”的争议便由此开始。

(二)历朝历代对孔子“思无邪”思想的诠释

汉代到宋代是研究“思无邪”的高潮时期。自从汉武帝开始,由《诗》变为《诗经》,儒家就已经将其奉为经典,得天下人重视,所以研究颇多,从汉代到南宋之际,大体上都呈现出孔子用“思无邪”去概括《诗经》,其最终是归于诚正的美刺劝诫,从止僻防邪到归于诚正,以至于感发人之善心。

关于“思无邪”,东汉包咸解释为“归于正也”(《论语章句》),宋人蔡节认为“虽有美刺之不同,然皆出乎情性之正也”(《论语集说》),朱熹在《朱子语类》中认为“思无邪,乃是要使人读诗人思无邪也。若以为作诗者三百篇,诗,善为可法,恶为可戒。故使人思无邪也”,以作诗、编诗人的动机为出发点揭示《诗经》内蕴的伦理导向。综上,明正无所思邪,邪去则合于正也把“邪”解作“思想纯正”,这是一种最为通行的观点。明清时期,基本归于诚正说,除此之外又将孔子所提的“思无邪”与《诗经》的本质是“止僻防邪”相结合,以刘宝楠的“思无邪者,此诗之言。诗之本体,论功颂德,止僻防邪,大抵归于正”(《论语正义》)为代表,总体趋向劝善止恶归于正的释义。

当今学术界对于“思无邪”的含义分歧很大,杨伯峻译注的《论语译注》最具代表性和普遍理解性,他的解释是“思想纯正”;南怀瑾《论语别裁》把“思无邪”解释为“人不能没有思想,只要是思想不走歪曲的路,引导走上正路就好”;黄怀信在《论语汇校集释》中认为“思想没有邪念”;李泽厚解释为“不虚假”。

三、孔子思想体系中“思无邪”的价值意义

(一)“仁”的道德观:“兴观群怨”的诗教美誉

《论语·阳货》记载:“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孔子提出《诗经》的“兴观群怨”的诗教美育,在于劝善惩恶,从而使每个人都能得其情性之正,而这恰恰是孔子“仁”的主要道德思想,也是孔子“思无邪”思想中教化功能的体现。

《论语·泰伯》记载:“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兴”包含了孔子对“思无邪”整体功能作用的概括,艺术的社会作用体现在直接的心理情感。诗歌的具体艺术形象可以感发情感,也可以对读者的思想感情有启发和陶冶的作用。“观”是通过诗歌可以看到世间百态,孔子强调的是读者读诗能够帮助他们认识风俗的盛衰和社会中的得与失,了解社会的真实情况和本真状态。“群”在于人与人读诗时相互交流情感,提高修养,共同进步,从而促进社会的和谐和团结。“怨”就是“怨刺上政”,《诗经》中有很多诗表达了对社会不合理现象的不满与批判,这是当时社会的弊端,因为客观限制无法直接揭示,以用诗来批判政治,表达民情。

(二)“礼”的政治观:“克己复礼”的礼乐功用

“思无邪”诗教思想出于《论语·为政》,讲的是“为政以德”内容,而编者在汇集《为政》时在引用孔子论《诗》一语是“思无邪”的又一功用。所以,“思无邪”是说为政者要做到“为政以德”,就必须经过《诗》的学习、熏陶。因此,“思无邪”还具有“克己复礼”“礼乐治国”的政治功用。

孔子作为周礼的维护者,“思无邪”思想也会要求平民同样做到严格遵守礼法。孔子所处的时代一切都要按周礼进行,这是统治者的要求,也是时代的要求,为了更有利于秩序的稳定,周代的统治思想从各个方面对情欲进行限制约束和改造,诸如事君、孝亲、婚丧嫁娶、祭祀祖先等,都要有一套严格的礼仪来执行。即使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明媒正娶仍然被视为男女婚嫁所必须遵循的婚姻法则,并在社会婚姻中处于主导地位。

(三)“中庸”的美学观:“中和之美”的实用价值

“思无邪”独特的美学观,与孔子的“中庸”思想一脉相承。就诗学范围而言,“思无邪”即是中庸之道在文学、美学领域的延伸。“无邪”就是中庸。正如“思无邪”的出处《诗经·鲁颂·駉》描绘了匹的颜色多达十六种,搭配在一起却不显复杂纷乱,而是有种和谐的感觉,这就是“中和”。这样多样统一、和谐适度的状态,显现出孔子追求“中和”的审美价值取向,在根本上是一种人生观、社会观,与孔子的政治、伦理道德理想相一致。

孔子将以“思无邪”为总体审美特征的《诗经》作为政治教化和人格修养的重要工具,通过诗教潜移默化地熏染“中和之美”,“和”的题中之义是因“不同”而“和”,同时又“和而不同”的多样统一的复调,使人在情感上“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于内在趋向“仁”;同时令人们在社会上各得其所、各安其分,于外在合乎“礼”。在孔子所处的时代,这一美学观是难能可贵的。可以说,孔子“思无邪”思想界定了文学上的“中和之美”,这种中和的思想对中国古代文学的影响极为广泛和深刻,构成了中国古代文学创作的基本态度和最高准则。

“思无邪”形成了中国古代文论认识文学作品理想精神的重要参照,不仅是一个时代的文学标志,也是中国诗学文化的重要坐标,尽管古今的解释和评价甚多,但它就像一个巨大而无尽的宝库,只有不断地发掘与开采,才能彰显不同时期“思无邪”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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