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的“当下”与“过去”

2024-06-26 09:57白露
青年文学家 2024年15期
关键词:酒楼旅馆鲁迅

白露

鲁迅在1924年2月创作的短篇小说《在酒楼上》收录于小说集《彷徨》。与1923年出版的小说集《呐喊》对“外”的喊声不同,《彷徨》的着力点开始向“内”转。要分析《在酒楼上》这篇小说,不得不去关注这篇小说的创作背景,探究鲁迅创作《在酒楼上》时的个人遭际、心境,以及当下的社会世态。

从这段时期鲁迅个人的经历来看,1923年7月的“兄弟失和”给鲁迅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他直言自己是从八道湾被赶出来的,但他不想也不愿提及这段破裂故事的缘由。“兄弟失和”事件带来的精神创伤也影响到了鲁迅的身体,1923年9月至1924年3月,鲁迅因肺结核多次前往医院。这时期的鲁迅处于“贫病交加”和“无法直言”的苦闷中,其创作更多反映的是向“内”的自省,如《祝福》中的“灵魂有无”,《在酒楼上》的“明天怎样”等问题。从社会世态来探究,此时正是“五四”启蒙的落潮期。1932年,鲁迅在《〈自选集〉自序》中谈及“只因为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并且“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新的战友在哪里呢?我想,这是很不好的”。鲁迅在出版《彷徨》小说集时并没有写序,在六年后的自序里,也只谈及了社会层面的问题,只字不谈自我。鲁迅将个人的伤痛与苦闷隐匿于社会时代的变革中,《彷徨》序言的缺席是鲁迅选择的沉默,但是,我们依旧可以在《彷徨》中看到社会层面以外的东西,察觉到鲁迅避免谈及的“自我”。

从“最富鲁迅气氛”的《在酒楼上》来分析,小说讲述了“我”回到离“我”家乡不过三十里的“S城”,在熟识的“一石居”酒楼遇到阔别十年的故人吕纬甫,他向“我”讲述了他的无聊事:迁葬和送剪绒花,继而相分别的故事。故事的讲述者是吕纬甫,然而“我”与吕纬甫的交谈实则是“我”与自己的对话,是“我”将自己苦闷的人生体验融进写作,借着吕纬甫的形象表达着“无聊”亦“无所爱”的人生悲哀。本文将从《在酒楼上》的抒情意象入手去阐述鲁迅自我的“对话”与“救赎”。

一、“当下”和“过去”的空间意象交叠

《在酒楼上》的叙事模式相对简单,以“我”回故地和旧友的交谈为线索,但是它其中所依赖的空间意象“S城”“洛思旅馆”“一石居酒楼”“废园”等却具有深刻而抒情的阐述意义。

《在酒楼上》是鲁迅的“S城”的首次出现,这一空间意象在鲁迅之后的创作中也不断出现,如《孤独者》《父亲的病》等。文中所说离“我”家乡不过三十里的“S城”,可见“S城”并不等于实际上的鲁迅的故乡绍兴,鲁迅有意地将“S城”和故乡拉开距离,给“S城”带来了独有的标记性,使这个地点成为一个具有漂浮感的空间意象。可以考察的是,鲁迅在用到“S城”这个意象时,总是带有很强烈的疏离感,使得“S城”带有鲁迅的一种负面情绪,成为一种不同于故乡的独有空间和创伤之地。例如,《在酒楼上》的“S城”风景凄清,“我”怀旧落空,吕纬甫“模模胡胡”“随随便便”;《孤独者》中魏连殳和祖母在“S城”去世。

“我”回到“S城”之后暂寓在洛思旅馆里。文中对于洛思旅馆的描写有着可以细细品味的深意,“这旅馆是先前所没有的”。“我”来到故地“S城”,这个具有创伤意味的故地是鲁迅塑造的记忆独有空间。但是,在这个独有空间里“我”却住在了一个记忆中没有的新地方,文中对这个新地方的描述更是充斥着沉郁和死寂的气息,“窗外只有渍痕斑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这段景物描写不仅给全文定下了灰暗的基调,而且结合鲁迅当时所处的个人遭际和社会世态来看,这个新地方的死寂也具有了可阐释的空间意味,“洛思旅馆”或许浸透了“兄弟失和”的鲁迅的悲痛与“五四”落潮期的苦闷,是“个人之伤”和“社会之痛”的“当下的”空间显现。

寻访旧同事无果,记忆中熟知的学校也变了模样,于是“我”到了熟悉的过去—“一石居酒楼”。酒楼“狭小阴湿的店面和破旧的招牌都依旧”,“我”踏上“走熟的屋角的扶梯”到“上面也依然是五张小板桌”,这熟悉的过去也是“我”与吕纬甫对话的场所和回忆展开的空间。“我”从酒楼眺望到了废园,文中对于废园的描写极具抒情意味,是一种灰暗世界闪烁着微光的存在,“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废园,却是“我”第一次产生出“希望”的目光,就连“眼睛失了精采”的吕纬甫看到废园时也闪出了“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因此可以说,“废园”超脱出“我”回忆的过去,涤荡了时间的痕迹,是一处超越了时间的永恒和希望的象征。

文中出现的空间意象带来了“最富有鲁迅气氛”的抒情效果,“洛思旅馆”和“一石居酒楼”之间存在着空间的交叠,即“我”从灰暗的“当下”走到熟知的“过去”里,并以超越过去和象征希望的“废园”作为回忆的媒介,并在回忆中展开“我”与自我(吕纬甫)的对话。

二、“雪”的自然意象连接

在空间意象“S城”“洛思旅馆”“一石居酒楼”“废园”的交叠中,“雪”的意象承担起了连接的功能。“S城”一直在下雪,从作为“当下”象征的“洛思旅馆”到“过去”熟识的旧酒楼,雪笼罩了整个空间,连接起了过去和现在。文中多次出现的雪景描写,构成了这篇小说独特的回忆和抒情氛围。

“我”在酒楼上眺望废园:“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这里对南北两地的雪进行了区分,接着又说“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关于“南方的雪”和“北方的雪”的区分,鲁迅在散文诗集《野草》中的《雪》中进行了更为充分的表达。在这里鲁迅有意将自己从社会中孤立出来,无论“干雪”还是“柔雪”,无论北方还是南方,“我”都只是孤零零的漂泊者,借“雪”的自然意象传达了无所寄托的精神上的孤独,但这种孤独感也伴随着吕纬甫故事的讲述的结束和越来越大的雪得到了某种释放。在讲述迁葬故事的过程中,吕纬甫看向窗外也表达了“积雪里会有花,雪地下会不冻”的祝愿。在顺姑的故事中,穿插了一段废园的景物描写,“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他压弯了的一枝山茶树上滑下去了”,将读者从故事的沉浸中拉回现实,也关联着听故事的“我”。

对于多次出现的“雪”意象,是小说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在不同场景设置的不同形态。在“洛思旅馆”外面飞舞的是表示“当下”的“微雪”,“一石居酒楼”下的“废园”中存在的是隐喻回忆的“积雪”,在酒楼上吕纬甫回忆的展开也伴随着“楼外的雪也越加纷纷的下”,最后“我”走出酒楼与吕纬甫反方向分别,“雪”的意象成为在寒风中的“密雪”。如果说“旅馆”和“酒楼”对应的是“当下”与“过去”的空间区隔,那么笼罩在“S城”铅色天空下越来越大的“雪”,则巧妙地显现了“过去”与“当下”的融合。鲁迅的创伤之地“S城”存在于微雪、积雪和密雪的变化中,空间意象的区隔和雪的意象连接,既承载着过去的创伤,也包含了“当下”的修复。

小说中关于废园的两处景物描写也呈现了具有抒情深意的自然意象:“梅”和“山茶花”。“梅”和“山茶花”承担着同一种象征意味,花的红色在以灰白色为底调的“S城”中格外瞩目,“红色”与“灰白色”也具有了某些对抗性。“梅”意象在中国古典诗学里经常出现,所传达的往往是士大夫的孤傲、清高而又落寞的心境。尤其是“老梅”“不以深冬为意”,更显示出遗世而立的品格。在小说中,“梅”意象与“无聊”心境联系在一起,显示出“红色”和“灰白色”的对抗,透露出一丝反讽的意味来:“我”之前也曾眺望过废园,却没有对废园产生出别样的感触来,甚至没有对废园的景色有过多的关注,但正是在“我”百无聊赖和在“我”失去了战斗的意气之时,才看到满树繁花的老梅斗雪开放,愤怒而傲慢的山茶花在雪中明得如火。这不正是鲁迅内心深处与严寒搏斗的另一层写照吗?

三、“无聊”的观念意象和意义丢失

在这些空间和自然意象的渲染下,吕纬甫脚步缓慢地上到了“我”所在的酒楼,“那上来的分明是我的旧同窗,也是做教员时代的旧同事”。许多研究者认为吕纬甫的现实原型是鲁迅的好友范爱农,但是我们依旧可以从吕纬甫的形象描写中看出他身上也有着鲁迅的影子,“细看他相貌,也还是乱蓬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而衰瘦了。精神很沉静,或者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鲁迅让吕纬甫以“过去的我”的形象出现,讲述的两个主要故事(迁葬和送剪绒花)在鲁迅的生平中都有迹可循。因此,《在酒楼上》可以理解为是鲁迅的“我”与自我的一次对话,正如林毓生所言:“我们可以把小说中叙述者和吕纬甫的交谈看作是鲁迅在思想上的自我交谈。”(《鲁迅的复杂意识》)

小说中一共提到七次“无聊”。“无聊”的频繁出现也成为小说中一种观念意象的存在。一次是“我”去往酒楼是为了逃避“客中的无聊”,其余六次“无聊”都出自吕纬甫,虽是如此,实则也是“我”与吕纬甫在精神层面的相通。鲁迅借吕纬甫之口表达着自我的苦闷和感受。吕纬甫说:“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小说的很大篇幅以吕纬甫之口讲述了他所说的无聊事:为小兄弟迁葬和给顺姑送剪绒花。为什么吕纬甫反反复复地说无聊呢?吕纬甫说这些事情都是他的母亲委托他去做的,不是他自己决定要去做的,所以可以称其“无聊”。但事实真的仅仅如此吗?小说中可以看到这不仅是母亲的委托,而且吕纬甫做这些事情是极其认真的,在为小兄弟迁葬时,他说的“掘开来”是他的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即便是最后掘开来发现“踪影全无”,他也仍是“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地方的泥土”迁了新坟;给顺姑的剪绒花一直从太原到济南才寻得,买了大红的和粉红的,然而记忆中美好的顺姑却已经不在人世,戴不上这剪绒花了。“踪影全无”和“顺姑已死”这两件事情结果的落空和意义的丢失,给吕纬甫的讲述布上了虚无的阴霾,“无聊”的可怕是对意义的否定和价值的取消,不是直接承认失败,而是对于自己所做的事和所经历的事意义的彻底怀疑。吕纬甫最终归于“模模胡胡”“随随便便”,他丢失了对生活的希望,处在了可怕的价值虚空中,因为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只能用“模模胡胡”“随随便便”来麻痹自己。

无论是空间意象的交叠还是自然意象的连接,或是观念意象的阐述,我们都可以从深层次理解到鲁迅的个人的苦闷和伤痛。但是,鲁迅绝不是一个愿意暴露自己个人伤痛的人,他将自己个人之伤巧妙地融进了作品表现在“五四”落潮的社会之痛中,文中有三点表现:一是蝇子飞了小圈子仍回原地,不仅是说吕纬甫绕了一圈回到原地,也象征着“五四”青年们的“徒劳无功”;二是吕纬甫忆起“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而如今青年们却丢失了这个激情和勇气;三是教“子曰诗云”,如今的青年们也失去了对西方新知识的好奇。“五四”落潮期显出寂寞荒凉的情景。鲁迅将自我的寂寞荒凉表现于社会的寂寞荒凉中,也使得小说蕴含了浓厚的悲剧性。

雪中的“当下”和“过去”充斥着落寞与孤独,而小说的结尾却意味着痛感的释放,这种颇具鲁迅色彩的结尾可以同《孤独者》的结尾一同分析。《孤独者》的结尾是“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在酒楼上》则是“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故事的结束都是从“苦闷”转向了“轻松”“爽快”,这是一种精神回归的象征。伴随着“过去的自己”的讲述,伴随着主人公的消沉或死亡,鲁迅排遣了心中的烦闷和疼痛,从而获得一种新生和精神回归的可能,这是属于鲁迅的痛感的释放。正如鲁迅自己所写:“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活过。死亡的生命已经腐朽。我对这腐朽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野草·题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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